我诚实,是因为我知道,聪明人总是渴望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全力以赴,技高一筹,才会有相较于胜利的结果更充实的满足感、自豪感,可惜,张明杰是那样的人,我却不是他期待中那样的对手。
对于一直在隐忍和伪装中等待着爆发的张明杰而言,没能不发则已一发惊人便已是惨败,而输给我这样一个简单又被动的对手,则是比惨败更加残忍、更加难以接受的现实。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心中的苦闷、怨恨、愤怒,不过张明杰就是张明杰,除了面部肌肉短暂的僵硬,他情绪上的波动就再未有较明显的表现,过于淡定的语调虽有掩饰之嫌,却也更突出了他自我控制和自我调节的能力,这城府,深不可测,“我已经解答了楚少的疑惑,楚少是否也该解答我的疑惑了呢?”
在心理战上赢回一阵的我摇了摇头,没有得意,反倒愈发不敢大意了,“张少是装糊涂还是真的没有意识到?你刚才解答的并不是我的疑惑,而是我之所以开价百分之七的原因,换言之,你是自问自答了你的疑惑,虽然那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之前我就与令尊讲过的……我可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呢,你与令尊,为什么如此痛快便接受了我百分之七的条件。”
张明杰怔了怔,又露出了笑脸,“楚少是个懒人,却明知故问,玩起这种麻烦的文字游戏,看来还是对我今天的诚意有所怀疑。”
我甚至懒得去琢磨他是讽刺还是激将,摇了摇杯中的酒,道:“张少说这三杯酒都是坦诚酒,可那第一杯喝下去,我这肚子就不怎么舒服,这第二杯在我手里举着,要是再闻不出一点坦诚的香味……张少也不希望我那么扫兴,真的用酒量不佳这么蹩脚的借口来掩饰肚量不够的事实吧?”
“确实,既然是要坦诚,藏着揣着便没有意义,反正早说晚说都是要说,那这第二杯酒,我先干为敬,”张明杰突如其来的痛快又一次出乎我的预料,他一口干了自己那杯方才用手指头搅了又搅的红酒,眼神平静的让我莫名的不平静,“我说一个名字,既是我拒绝不了楚少条件的原因,应该也是楚少认定我拒绝不了原因——无论我猜得对错,楚少若觉得我有诚意,便干了这杯,咱们再喝那最后一杯。”
“洗耳恭听。”
张明杰眼神漂移,转向一旁,却微微俯身,将头倾向我这边,低声但是清晰,一字一吐,道:“沙、之、舟。”
我屁股一抬一沉,瞬间的两种反应几乎都是下意识的,杯中红酒翻荡,险些溢洒而出,一如我心中的波涛,以至于为了掩盖惊异激荡,竟不敢出声询问,只能冷视于并不与我目光碰触的张明杰。
他是故意不看我?还是故意让我看不懂他?
他就这样承认了他是沙之舟的幕后主使者了?!
“张少爷,这个名字可不能乱说啊,会死人的。”
“对,会死人的。”张明杰似是随声附和,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我越来越看不透他。
我一时无法洞悉他坦然说出沙之舟这个名字的动机,索性装糊涂,亦真亦假的恍悟道:“突然想起来了,张少好像说过,与沙之舟虽然算不上朋友,但很久之前便认识……”
张明杰点头,道:“沙家没倒之前,是邻城最大的地头蛇,人脉关系错综复杂,生意渗透非常广泛,虽然咱们风畅与他们并无直接的商业往来,可还是会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场面上的交集,所以于公于私,形式上的应酬和打点都是必要的。”
我脸色一肃,“张少这算婉转承认与沙之舟有交情喽?”
“有些事情,既为事实,便禁不起调查,事到如今,我继续否认,还有意义吗?”张明杰放下手中的空杯,一边缓缓为自己倒上第三杯酒,一边淡淡说道:“就好像沙之舟那天晚上为什么会拿着请柬出现在柳公子的晚宴上一般,即使用最蠢最笨的排除法,也迟早会怀疑到我头上来的,而只要怀疑到我,再多再多的疑点都会变得顺理成章了吧?”
我端杯的指节泛青,沉声道:“真的是你?”
张明杰最后一杯酒倒的很满,完全平了杯沿,却没有溢出丝毫,可见他的冷静与淡定,“楚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果然早就怀疑……不,是认定我了,所以你才确信我不能拒绝你百分之七的条件,不是吗?”
话已至此,我也没必要再否认什么,“沙之舟与柳家和柳公子没有任何交集,而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也足以证明,沙之舟当晚出现在柳晓笙的宴会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我,巧的是,柳公子办那个宴会,也只有一个目的,同样是我——柳公子要当众与我解怨释嫌,可是事先就知道柳公子这个目的的人并不多,能确定我当晚一定会出现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其中,最有把握的,莫过于张少你了吧?毕竟,我与柳公子解怨释嫌这事儿,就是你在中间周旋促成的,甚至那天的晚宴,也有大半是你帮着柳家张罗的,恐怕请柬发了多少张,请的都是什么人,张少你比柳家人还要清楚呢吧?”
张明杰拍了两下手,似乎感到不妥,第三下没有拍实,合掌对我做了个钦佩拜服的手势,道:“不愧是楚少,演技精湛啊,你早有察觉,我却没能看出任何破绽,佩服。”
“彼此彼此,”我道:“就像张少说的,即使用最蠢最笨的排除法,也可以很容易得到答案,可偏偏如此简单明了的事情,我却迟迟没有怀疑到你,也是被你的演技给骗到了。”
“可幸运之神最终还是眷顾了楚少你啊,”张明杰摇头讪笑,有些许无奈,有说不尽的惋惜,“我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算到沙之舟竟然与你身边的冬警官结过梁子,若非宴会上那场冲突,其实一切都会很完美的结束……当然,是对我而言。”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惊骇不已,“你的意思是,如果冬小夜没有和沙之舟起冲突,没有引起那场混乱,沙之舟当晚就会对我下手?!”
“你说呢?”此时此刻,张明杰英俊脸蛋上的坦诚微笑,竟是如此的丑陋可憎。
“是啊……”我愤怒,奇妙的是我并没有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头脑反而异常的清醒明静,之前许多无法解释的问题瞬间便有了清楚合理的答案,“现在看起来似乎很复杂的事情,原本应该是很简单的——柳晓笙这人心高气傲,心胸狭隘,我与他结怨甚多,他更是因我致残,能同我解怨释嫌,这结果才让众人惊讶费解,要是我那天晚上一离开他的宴会就被人绑了撕票,不说是我,就是他亲爹亲妈亲妹妹,恐怕也会认定是他找人做的,哪里还用得上什么排除法……即使如此,我当时第一个怀疑的人,也还是他,毕竟,沙之舟这种粗俗之人出现在他的宴会上却并不怎么令人惊讶,主要还是因为他柳公子结交甚广,黑白两道,三教九流,向是来者不拒,尽管他是真的不认识沙之舟,可若不细细调查一番,又有谁会信呢?”
“可不是吗,”张明杰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口吻,好像死里逃生、差点倒大霉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与我俩毫不相干的路人甲,我和他倒是同谋似的,在这里检讨和总结失败的原因,“所以啊,这事儿坏就坏在冬小夜那女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