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杰的反应其实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可当真见了他有这份克制,我却还是忍不住感到惊讶,他完全没有理会流苏,而是偏过头,对我微微躬了下身子,语气毫无波动的说道:“楚少,今天有些误会,多有得罪了,望你谅解。”
突然将姿态拉的这么低,让我也不好再借题发挥得理不饶人了,我忙还了一揖,“张少说的哪里话,我……们也多有失言冒犯的地方,请张少海涵,不管怎样,逝者为大,张少,张副董,节哀顺变。”
张明杰道:“谢了。”
“客气了,应该的,”我顿了顿,又道:“爱莫能助,抱歉了。”
“没关系,应该的,”张明杰拱了拱手,“楚少保重。”
“张少也是。”
简单一番对话,不仅小夜和虎姐皆是一脸懵,张力也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盖因我和张明杰嘴里比着客套,表情却是针锋相对的,似有刀光剑影声吟起,偏又看不到我二人在如何交手互斗,又在斗些甚么。
我一手拉着流苏,一手牵过虎姐,更确切的说,是让她俩一左一右的搀着我,转身回了房间,正要关门,却见对面的张明杰到底还是没有让张副董进门,情绪虽然不再那么激动了,可态度也为此显得更加决绝,平静的声音就像薄薄的锋刃,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您回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
“明杰,我……”张副董欲言又止,似是怯惧张明杰,但我觉得他似乎是更忌惮言入我耳,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用正眼看过我,可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哪怕一瞬——他其实一直在观察我。
大概也察觉到我可能发现了这一点,张力最后和张明杰道了一声“那你好好休息吧。”随后便转身,又主动和流苏说道:“小程,我之前有些失礼,还没来得及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介怀。”
流苏还在琢磨张明杰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这时见张力也被传染了似的,惊诧之余,只呆呆的应了一声‘噢’。
张力找流苏答话,只是为了掩饰他在偷偷观察我,所以压根儿也不在乎流苏的反应,朝我点了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迈着大步便走掉了。
张明杰对扒着房门未关的我道:“楚少还有事吗?”
八卦被抓了个现形,哥们这回面皮子是真的有点发烫了,好在反应不慢,张口便以问代答道:“不知令堂的葬礼定在哪一天,我想去鞠躬致意,不知张少是否介意。”
“时间未定,楚少想去便去,我不介意,只是……即便定下时间,楚少也未必有时间的。”
我只当他是口不由心,不无较劲道:“怎么会呢。”
张明杰忽然邪魅一笑,也不知是挑衅还是自嘲道:“一定会的。”
说罢,用力关上了房门。
“他这是在摔打你吗?”流苏气不过道:“他以为你是在猫哭耗子,所以不希望你去?”
我也被他那句前后矛盾的话正的有些莫名其妙,道:“以他张少爷的城府,不至于啊……”
见我询问意见的目光望过来,虎姐不屑的摇头摆手道:“别问我,我才懒得去揣摩张明杰那种人。”
“就是!”流苏关上门,随后转到了虎姐的另一侧,换成了我俩将虎姐夹在中间,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挤眉弄眼的斥责我道:“小夜姐跟张明杰又不是同一类人,张明杰在想什么,你都不知道,你问小夜姐作甚?”
流苏这是在提醒和责怪我,张夫人葬礼这个话题,是在虎姐的伤口上撒盐,我无奈的笑了笑,道:“说的好像我跟张明杰是一路货色似的。”
“你俩不是一路货色,但你俩是同一类人,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而且刚才在门口,你俩话里有话的打机锋,不会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吧?我们只是听不懂而已——小夜姐,你听懂他俩都说了啥吗?”
“没有,”虎姐被流苏搂着拽进屋,多少是有些不自在的,但流苏不给她机会开口,她也只能先顺着流苏的话,道:“我只听懂他说‘节哀’,张明杰说‘谢了’,应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但随后他跟张明杰说‘爱莫能助,抱歉’,张明杰说‘没关系,应该的’,这两句话就大有内容了,所以最后互相说的那句‘保重’,明显没有祝福的味道,倒更像是威胁,或者挑衅……”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都是反话罢了——我想抓沙之舟,但张明杰不会给我这个机会,所以我爱莫能助,张明杰当然也不希望我帮他这个忙,他要亲手干掉沙之舟,那还不是应该的吗?互相较劲互相嘲讽呗,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所以那句‘保重’,确实可以当成威胁,也可以当成挑衅,惟独不是祝福。”
我说的轻描淡写,但流苏也好,小夜也罢,都是外拙内秀擅于伪装的类型,皆一点就透,瞬间就想通了,我跟张明杰较劲,挑衅嘲讽他并不是想逞一时之快,不过是想借此试探他有没有因母亲至死而所有反思罢了,结果一目了然,张明杰非但没有丝毫悔改之意,反而杀心更重了——那是针对沙之舟的,又何尝不是针对于我的?
所以张少爷最后说我一定不会有时间去参加他母亲的葬礼,这话就愈发耐人寻味了……
他说的是没时间,而不是没机会,尽管有误导麻痹我的可能,但以他张少爷骨子里的那份傲气,我还是更相信他性格中的执拗和严谨——他只是不想让我去参加他母亲的追悼会,可他有什么办法阻止吗?
毕竟,顾及到最基本的风度,他甚至都没办法谢绝我的请求。
哥们也是无奈,我若不是怕他给流苏添恶心,即便心里对张夫人的死确实有一份负担在,也犯不着非得在葬礼那天去给她的老公和儿子添恶心啊。
“张力那张脸是怎么回事?”拉着虎姐在饭桌前坐下,我问她道:“看那样子,不单单是哭的吧?倒更像是被人给打的……”
“不是像,就是,只不过你们绝对猜不到,那是被谁打的。”
虎姐卖了个关子,不想流苏却误会了,“不是吧小夜姐,你真的是故意跟在他们爷俩儿后边偷听来着?”
“谁偷听啦!是我下楼之前又接了林队一个电话,听他说的,张力居然自己把自己打成了猪头,我就是看在他还算有点良心的份上,溜达下来碰巧看到他俩走在前面,才忍住了没出声,免得他们以为我存心看笑话吗?我也没想到他俩沉默了一路,到门口了,张明杰突然发飙,所以才误以为他早就发现我了,直到忍不住了才骂出声来,结果他居然是冲他老子……”虎姐斜睨着我,道:“你还说他是愚孝子,我看他也不过如此——张力那模样,看起来不比他伤心难过得多?他居然也骂的出口……”
“张力若当真是伤心难过成了那副模样,莫说张明杰,就算是个不孝子,应该也浑不起来骂不出口,但如果是因为张力觉得不把自己整成这个模样,别人就很容易看出他其实不够伤心难过呢?我想越是张明杰这样的愚孝子,就越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吧……”
流苏一脸不可置信的说道:“装的?那张力也太冷血、太虚伪了吧?!”
虎姐则道:“那也就难怪张明杰让他‘滚’,说不想看见他了。”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太确定,“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也可能……这父子之间,还有什么其他矛盾存在,毕竟,张力伪善,爱惜形象声誉,张明杰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其夫妻关系形同陌路,更是没有人比张明杰这当儿子的更了解,所以张力卖惨这个点子说不定都是张明杰教给他的……管他们呢,说到底,这都是人家的家务事,即便与沙之舟这件案子有什么牵扯,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能指望张明杰为此与张力反目,然后互相检举不成?不可能的,我敢断言,即使张明杰栽了,他也会死保张力的,因为这对父子,就只剩下彼此了……”
发出如此感慨的我,此时怎么也没想到,张家父子之间这场在我看来无关大局的一场的矛盾之缘由,最后的最后,却成了压死张副董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直到那时,我才真的信了那一句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
就好像我从未想过要赶尽杀绝,最后却还是落了个斩草除根的恶名,又何尝不是我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