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任凭仍然有些郁郁寡欢。
成雁没有来,她如果辞职,处里的工作马上就陷入被动。
再让其他人干这些后勤的活实在是不合适,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块工作。
荆棘这个女孩在他的脑海里闪了几闪,这个女孩倒是不错,她开出租车真是太可惜了,可以让她来干这个。
但是……不行。
他是出租车主,那里面有他二十几万的资产呢。
再说,她开出租车一个月最少有三千五千的进项,这五六百块钱她怎么能够看上眼呢?
八点四十分了,人多起来了。
如果要是做的什么生意,人气这么旺早发财了。
办事的人各种各样,任凭当了这么长时间处长曰人比过去几年都多。
有急性子的,直截了当地说情况,进来时也不敲门,风风火火。
有性格内向态度谦恭的,敲了半天门进来了却站在桌子边等待,等任凭问他什么事时才小心翼翼地把材料递上去,办完后连声道谢。
也有非常仗义的,好像他是领导,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抽着香烟,办完事了也不走,东扯葫芦西扯瓢地神侃。
慢慢地任凭对这种生活有点厌烦了,太吵,况且你不能拒绝,因为你是国家公务员,必须办理公务,这是你的职责。
张亮趁人少的时候过来请示工作,顺便小声说中午有两个单位的老总要请客,看怎么安排。
任凭不愿意参加这种活动,就说你去安排吧,张亮得了令去了。
下午人不多,任凭干脆把门锁起来,谁敲门也不开。
这时黄素丽打来了电话。
她说学校都在安排实习,看能不能先让任凭给找个单位实习一下,任凭心里一亮,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让她来自己身边,既可以天天见面,又可以解决她的问题。
当然,他嘴上只是说帮忙找找看,因为他还不知道成雁这边是不是真正走。
他想起了成雁给他留的电话号码,原来是顾忌打到家里被她丈夫接到了引起误会,现在不用顾忌了。
他从商务通里翻出她家的电话号码,用免提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第七声的时候,成雁接了电话。
她声音有点沙哑,好像是感冒了。
任凭关切地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她说没事。
“你还来上班吧,就算帮帮我的忙。”任凭几乎是哀求地说。
“这样吧。晚上我们见上一面,你不是说我总是放不开吗?今天我就放开一回,也算是约会吧。哈哈!”成雁在电话里大笑着说。
“我听着你好像不对劲,你现在怎么样?”任凭听出来成雁好像神经有点不正常,急切地问。
“晚上七点小花园北门见,不见不散啊。”说完就挂了电话。
任凭再打过去,电话已经无人接听了。
任凭预感到成雁的精神有点失常了,他想去她家里看一看,可惜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只好等到晚上见了面再说,如果她不能如约,说明她出了意外。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六点多钟,任凭就坐不住了,独自下楼来。
徐风又被他打发走了,仍然是独自一人活动。
他单位离那个小花园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了。
他在附近的小吃店吃了一碗米钱,时间才到六点四十。
他腋下夹着皮包,慢慢地踱到小花园来。
这个小花园不知叫什么名字,原来是紧挨市委的一片绿地,这几年才投资栽种了奇花异草,并按照园林进行了设计整合,园子虽说不大,却很有品位。
虽无清流激湍,却有茂林修竹。
东南角的那片竹林,郁郁葱葱。
每到傍晚来临,群鸟聚居,闹闹嚷嚷,经久不息。
此时已近黄昏,公园里的游览者渐渐换了角色,休闲的老先生老太太慢慢开始退去,勾肩搭背、万分缠绵的年轻恋人开始进军,抢占有利地形。
城市的青年男女们十分幸福,但也十分可怜。
他们是观念上的受益者,不管你在哪里,即使在马路上拥抱,也不会被视为异类而遭大加挞伐;但他们又是空间上的可怜虫,不得不将爱情洒在公园里,不得不将这种隐秘的感情摆在人们的面前。
他们不像乡间山野里的痴情男女,任意找一个地方就可以全身隐退,将爱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任凭想找个凳子坐下来,但是却不能。
每一个石椅上几乎都有一对男女,他们凭着有利的地势尽情地拥抱亲吻,有的甚至发出“咂咂”响声,没有比这更煽情的了,简直是儿童不宜。
他想起了李清照的词句“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现在这些鸥鹭好像是家养的,人来也不惊,稍稍有些反映的是那些女恋人,即使这样,最大的表示也是将契合的双唇抽出来,然后和男恋人交颈而抱,作说悄悄话状。
这种拙劣的表演实在没有必要,得不到观众一丝的赞扬,反而使自己的欲望受到莫大的委屈。
又过了二十分钟光景,七点终于到了。
任凭向小花园的北门走去。
夜色袭上来,好像是
给恋人们念了松箍咒,他们亲吻着的唇不再分开了。
鸟儿们也不再聒噪,静静地睡去了。
只有花香搀和着草香弥漫在空气中,让那些没有恋人的孤独者不忍离去。
成雁没有来,又过了二十分钟她还是没有来。
任凭焦躁起来,他拨通了成雁家里的电话,成雁果然在家。
“有什么事么?”成雁居然这样问道。
“你说呢?”任凭生气地反问道。
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耍了自己。
“我……”成雁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你上午给我打的什么电话?”任凭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喔……任处长……实在对不起。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成雁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你要是没什么事,那就算了吧。”任凭说。
“不,你等着吧。十分钟后我就到了。”成雁坚决地说。
任凭的火气也消了下来,看来她是真忘了。
但是他打心里想见到她,毕竟这个女人曾经打动过自己的心。
凭心而论,在黄素丽、皎月和成雁这三个女人之间,她最喜欢成雁。
黄素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涉世未深,所以虽说有知识有文化,但是她还是有点浅淡;皎月是美神的化身,她的肉体深深打动了任凭,还有她的尚未完全堕落的心灵也有一定的魅力,但是她没办法和任凭进行更深的交流;只有成雁才能和任凭无话不谈,文学艺术,政治经济,海阔天空。
成雁的长相也是最美的,这种美并不仅仅是赤裸裸的肉体(当然他没有见过她赤裸裸的肉体,可是能隔着衣服感觉到),还有对生活的感悟,对苍茫人生的认识。
另外还有那种最能打动男人的柔弱中带着的伤感,淡淡的哀愁,以及那种有时是冷漠有时是含情有时是旷远的目光。
这次成雁没有失约,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
任凭发现一天不见,成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的一头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她新换了一身牡丹花旗袍,走起路来飘飘欲仙的样子。
脚上的皮鞋换成了那种带襻儿的黑色皮底布鞋,走起路来在地上摔得啪啪只响。
“谢谢你能为我而来。”成雁低声说。
“也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要不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了。”任凭也说。
“对不起。是我迷糊了。”成雁低着头说。
他们说着话,默默地向花园的深处走去。
拐了三四道弯,绕过了很多热恋的情人,来到了广场的中央。
这里有四盏巨大的灯,被四只巨型手臂举向高空,灯就像傣族姑娘戴的帽子一样盖在灯臂的顶端,那里各有七八只大灯泡像几只硕大的眼睛一样发出灰白的光。
中央环形的甬道上,散散地分布着十几个石凳,供游人休息。
现在基本上被占满了,这里的形势和那黑暗处有所不同,石凳上坐的都是些三口之家,夫妻在凳子上坐着,孩子则围着他们玩耍,像是一只风筝,线却捏在父母的手里。
任凭和成雁走到了一个石凳旁边,正好坐在那里的一对夫妇起身离去,那里是几盏大灯的焦点,任凭说,就坐这里吧。
成雁说,你不怕碰到你老婆吗?
任凭壮着胆子说,不怕,看到更好。
成雁说,你千万别这样,这样我现在就走了。
任凭说,没事,她不可能看到的。
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他在家里陪女儿呢。
“你还是回去上班吧,咱们处离了你还真不行。”任凭继续着上午的话说。
“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谈点别的吧,比如文学艺术都行。”成雁叉开了话题。
这个神秘的女人,她今晚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好吧。”任凭只好顺着她的话说,“那么你先说说你失约的原因是什么,要知道可是你主动约的我啊。”
“实在是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刚才你打电话我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件事。我觉得好像做过这样一个梦,谁知道却是真实的。”成雁头稍向前倾了倾,用手支住下巴。
“你可要想开啊。人要学会自我解脱,尤其是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柳暗花明实际上仅仅隔一个山脚。”任凭以为成雁现在有点半神经状态。
“拉倒吧,好像我是一个要自杀的人一样。不说这些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像册,递给任凭。
任凭接过去,翻开看起来。
原来这是一本成雁大学毕业时的像册,前面是许多合影像片,有彩色的,有黑白的。
后面是同学留言。
“你能认出哪个是我吗?”成雁指着一张几十人的合影照片说。
任凭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扎了两个小辫、目光清纯如水、嘴边带着笑靥、穿着花格子衬衣的小姑娘,他用手准确地指了指。
“眼力不错,那个就是我。”成雁夸奖说,“往后翻。”
任凭向后翻,在几张成雁和其他女同学和映照后面,是各种留言。
有的贴着留言者的照片,有的没有。
那些留言大都是表达的依依惜别之情,也有直接赞美的,比如把成雁说得美如天仙,“梨花一枝春带雨”,说她“清纯如山泉,美丽似嫦娥”,等等,不一而足。
当任凭翻到一个男生的留言时,成雁示意他停住。
成雁说,你看看他写的什么。
任凭看到上面贴了一张英俊潇洒的小伙子的全身照,下面是两行龙飞凤舞的小字:“你是一只罂粟花,虽然有醉人的美丽,却可望不可及。”字没有写在固定的格子里,可能是写字者不拘泥于固定的模式,也可能是带有某种情绪。
“这个男孩当时追求我,给我写了二十多封情书。”成雁骄傲地说。
“结果打动你了吗?”任凭急切地问。
“没有。打动我还说我是罂粟花吗?那些情书我全退给他了。我当时傻傻的,很多令人肉麻的话都看不懂,要是现在我肯定被感动了。所以那个男孩痛不欲生,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这人成熟比较晚。”成雁又说。
“那时你看起来真漂亮。”任凭说罢又觉得不合适,补充说:“当然现在依然很漂亮。”
“漂亮不漂亮,那是你们男人的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有时候反而成了负担。”成雁淡淡地说。
“漂亮是一种资本,可以换来很多东西。”任凭漫无边际地说。
“那是对那些善于开发自身资源的女子说的,比如说傍大款的,做鸡的。对我来说只能是一种美好的记忆了。”成雁拖着长长的语音说。
“干么那么悲观呢?”任凭说道。
“有什么不悲观的理由吗?这几天我全靠回忆活着,回忆我的童年,回忆大学生活。我的童年多美好啊,那是一个江南水乡,哥哥经常带着我徜徉在稻花香里,青山之下。到处是水,沟沟坎坎里都有鱼,我们捉鱼,逮蚂蚱,回家喂那只翘首等待我们的小猫……”成雁意味深长地说,她已经沉侵在美好的回忆中了。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你们经常碰到吧?”任凭插话说。
“那是辛弃疾词里的常常描写的风景,我们那里当然有。辛弃疾写的是江西上饶,我小时候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对,我还忘了一件事,我这里有一本《辛弃疾词选注》,是我上大学时买的,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赠给你吧。还有这本像册,也送你做个纪念。”成雁说着又从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到任凭手里。
任凭吃惊地看着她,感到不可思议。
好像毕业像册不应该随便送人的。
他没有接那本书,手里的像册也准备还给她。
“怎么了?就算托你保存行不行?”成雁执拗地说。
“我觉得拿你的毕业像册……”任凭仍然犹豫着,但是心里已经接受了,这是她和自己亲近的一个信号。
“这是我的东西,我愿意送谁就送谁,你要是不收我就烧掉!”成雁真有点生气了。
任凭只好把那本像册还有那本书装进手提包里。
“你是怎么了?我看你有点不对头。”任凭把两样东西都收起来后说。
“我挺好的,就是容易怀旧。这大概是你说的想出世吧?”成雁问。
“你这叫逃避,不叫出世。出世是积极的,同时也能得到心灵的解脱。”任凭解释说。
“逃避就逃避吧,只要能解脱痛苦就行。”成雁说。
“你现在还很痛苦吗?”任凭直直地看着成雁问。
“现在我很快乐。和你在一起我有说不出的愉快。”成雁也看着任凭,任凭觉得此时的她才是真实的,才是最可爱的。
一股柔情涌上他的心头,他真想拥她入怀,结果还是太拘谨了,只将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
她的手好小,好柔,好无力。
她也没有反抗,好像是故意让他握似的。
任凭轻声说:“咱们走走吧。”
她点点头。
他们相牵着手,向那片竹林走去。
没有人注意他们,对对的恋人只顾享受温情,根本无暇顾及他人。
他们绕过一尊大理石母子雕像,踏上了进入竹林的石板路,有趣的现象出现了:双方无论怎样协调努力,就是不能协调一致地走在一起,否则非要掉到石板下面不可。
他们重走了好几次都是这样,甚至喊着一二一也不行。
成雁说,非要步调一致才好吗?
只要心里一致就行了。
任凭说,大方向是一致的。
他们走进了竹林。
里面黑黢黢的,竹叶在微风的吹动下沙沙作响,成雁向任凭的身上靠了靠,有点害怕的样子。
也许黑暗的环境就是男女之情的催化剂,任凭心中的感情爆发出来,一下子抱住了成雁,这种热烈的情感来得太快了,成雁来不及躲闪就被捉住了。
任凭尽情地拥抱着她,感到她看起来很丰满,其实身段很娇小,这更加让他爱恋不已,更加努力地用尽全力将她向自己的身上抱过来。
任凭觉得自己经常挂念在心的女人实实在在地被拥在自己的怀里,并且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她的呼吸时,他激动得哭了。
成雁口中无力地说着“不不”,但这声音被任凭汹涌的感情的潮水淹没了。
任凭放纵了自己,想热烈地吻她。
但是她却像一个受惊的小兔一样躲开了,她尽力挣开任凭的拥抱。
任凭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她已经跑出了竹林。
任凭在后面追了几步,况且大声喊着成雁的名字,惹得许多人驻足观看。
但是,成雁确实跑远了。
任凭也不是追不上,而是因为自己的腿很沉,像灌了铅。
他恨自己太不争气,一个男人竟然追不上一个女人。
他感觉到这个女人是爱自己的,只是太神经质了,不敢直露地表达。
他傻傻地站在公园的一角,两行泪痕还湿湿的。
不知是什么鸟儿被惊飞,掠过任凭的肩头,任凭不禁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