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又给我带来了外面的故事。
世界苦于魔王的暴政,勇者和他的伙伴们揭竿而起推翻了魔王的统治,但一切归于和平后,人类的国王害怕勇者功高盖主,将莫须有的罪名推到了他的头上——老师讲了这样的故事。
我没听懂为什么国王要陷害勇者,但我听懂了勇者悲惨的结局,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你骗人!勇者打倒魔王后,会受到周围人的爱戴,他还会和公主结婚,两个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因为书上写的是故事,我说的是现实。”
“哪里会有这种现实,听都没听说过!”
我就地一躺,打起滚来。
“把结局改掉!把结局改掉啦——!”
要是宫里的侍女见我这么撒泼打滚,早就吓得有应必求,但老师只是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外面的世界到处都是这样的现实,任你怎样撒娇耍赖都无法改变——即使这样,你还是想去看看吗?”
“当然!”
我赌气答道。
我知道老师是在用可怕的故事吓唬我,让我打消出去冒险的念头,但她越不让我做,我就越是想做。
老师是乐善好施,受众人敬仰的大善人,是魔法已臻化境,名满天下的大贤者。
所以她一踏上迦南的国土,就被请来做我的导师。
我很喜欢和老师呆在一起,她是我见过的最最温柔的人,和侍女们那种唯唯诺诺的顺从不同,老师的温柔,是能够包容一切的温柔,她的眼中永远透着悲悯与慈爱,就像是……就像是所有人的母亲一般。
最重要的是,她讲的故事,比其他人给我讲的,比书上所写的,都要更有趣。
常年被白雪覆盖着的冬之国,遍地流沙的荒漠,翱翔在天际的金龙,能在地底钻来钻去的沙虫,从粼粼湖水中一跃而起的巨大鱼怪。
我总是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世界好大,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的多的多。
这些一定都是老师的亲身经历吧,不然怎么会这样生动?
“我要离家出走!”
有一天,我这样大叫道。
“又被你姐姐骂了?”老师一副了然的神情。
“对。”我点头,心里委屈极了,“我就是爬个树而已,她居然把那棵树砍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殿下也是担心你,不想你摔下来受伤吧。”
“可是我觉得好闷!我觉得好闷——!”
“闷啊,闷啊……”老师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迦南被外界称为桃源,这王宫便是乐园中的乐园了。即使身在乐园中的乐园,也会有这种烦恼啊。”
我是不知道这儿算不算乐园啦,但是……
“身在乐园中的人就不能有烦恼了吗!”我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师慌忙摆手,真诚地向我道歉。
这就是老师最好的地方,其他人向我道歉时,总是有种敷衍的感觉,我猜这是因为我是小孩子,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小孩子的心情。
但就算是对我这样的小孩子,老师也一直是真心实意地对待。
“老师老师,我也想做冒险者,我也想和你一样到处玩儿。”我屁颠屁颠地凑上前去。
“我不是在玩啦。”老师有些哭笑不得,“还有,做冒险者很危险。”
“我不怕!”我斩钉截铁地回道。
“唔……我现在说这些,也许你还不能理解。”老师斟酌着用词,“我不是在指责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就是,呃……你之所以会觉得闷,正是因为你吃穿不愁,没有生存压力,但如果你去到外面的世界……”
“我不管!我就是要做冒险者——!”
我不管不顾地打断老师的话。
老师一定在想我很任性,但她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心情。
在我还小的时候……嗯?我现在好像也不大?
总之,在我还更小的时候,我觉得这座宫殿好大,一辈子都走不到底。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能够一个人从宫殿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了,我还想继续前进,但一座高墙挡在了我面前,不管我怎么垫脚跳高,都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不管我怎么用力推它,它都不动分毫。
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世界原来是有尽头的,我的力量也是有界限的。
外面是什么样的?——那并不是必须要知道的事,就算不到外面去,我也有好多好多可以做的事,能够获得足够多的快乐。
只是有这么一根小小的刺扎在心里而已——这么狭小的一座宫殿,就是我的全部世界了啊。
老师一定以为我只是一时兴起才说要去做冒险者的,但这个念头已经在我心里扎根很久很久了。
“我就是想出去玩嘛——!”
老师给我讲的故事开始有了变化。
勇者的旅途中不仅有美丽的风景,浪漫的邂逅,还有着致命的杀机。
平日里亲切的旅伴会在暗地里捅他一刀子,接受过恩惠的村民会因为更大的利益而出卖他。故事中的人不再是善良温柔的,他们愚蠢又邪恶,永远以达成自己的目的为优先,而他们的欲望却又永远都得不到满足。
“这些都是真的,人类就是这样的。”当我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时,老师总是会说,“你这么天真的孩子,一走出去就会被人卖掉的。”
每次她讲完这些可怕的故事,都会问我一句,“还想做冒险者吗?”
“还是想!”哪怕被吓得哭出来,我也会梗着脖子答道。
其实我并没有思考那么多,只是赌气而已。
有一天,老师以实地教学为由带我出了宫,我还没来得及雀跃于看到外面的世界,就被带到了死亡面前。
许多尸体铺在地上,粪便的臭味与肉体的腐败味充斥着鼻腔。
有人轻轻呻吟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些不是死尸,苍蝇围着他们转来转去,他们却仍然活着。
老师熟练地替他们诊治着,但才过来一小会儿,我便看到她皱着眉头摇了好几次头。
我向远处望去,那里支起了一座木棚,几口大锅中煮着面食,黑压压的一群人拿着碗挤在一块儿,眼中只有对食物的渴望。
这时候我才知道,老师不进宫教导我时在干什么,她所得到的巨额酬金,又被花在了什么地方。
我呆呆地看着人们浑浊的双眼,有什么在心中逐渐崩塌。
“迦南被外界称为桃源......”
我想起老师曾说过的话。
如果说,连桃源的外围都是这幅景象,那更外面的世界......?
“啪!”
我听到了响亮的耳光声,我转头看去,一个女人拉着老师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叫着,“庸医!还我儿子的命来!”
“你儿子早就死了,不要为难贤者大人。”有旁观者看不下去,上前将那女人拉到一边。
“不可能!我的儿子才没有死,是这个庸医害死了我儿子!”
她疯疯癫癫地叫骂,随后又发出了震天的哭声:“我的儿啊——!”
女人被人拉了下去,但那悲切的呼喊声却久久没有散去。
我注视着老师红肿的脸颊,不知为何就流下了眼泪,“老师好疼。”
“我好疼?”老师愣了一下,随即将我搂入怀中,“不要哭了,我没有觉得疼。”
“你骗人......还有那个......那个姐姐也好疼。”
我埋在老师怀里,嚎啕大哭。
明明我才是最不疼的那个人。
那天回去后,我发了高烧。
我不停地做噩梦,梦里充斥着死亡和腐臭,还有痛苦的尖叫与怒骂。
我从梦中惊醒时,看到老师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
“抱歉吓到你了,我应该想一些更温和的办法。”老师的目光中满是歉意。
可是不管我有没有看到,那景象都是真实存在的,那就是......
“那就是现实?”我虚弱地开口,嗓子中火辣辣的疼,我又想哭了。
“是,那就是贫苦人民的日常。”老师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饿了没东西吃,生病了没有钱就医,如果没有救世主从天而降,就只能等死。”
“你看,你生病了,能有柔软的大床躺着,有这么多人来照顾,想吃什么,只要一开口,就有人替你送来——你想要抛下这一切去冒险吗?”
“我从前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外面的世界比你能想象到的最险恶还要更险恶,一不留神就会变成那群人中的一员。”
“即使这样,你还是想做冒险者吗?”
我闭上眼睛,惨景又在脑中浮现。
只是发烧就如此难受,我甚至觉得发烧就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了,但那些人经受的,一定比发烧痛苦得多得多得多吧。
我又想起了老师说过的可怕的故事,如果那些都是真的......
我不要出去冒险了!——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心中就涌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巨大缺失感,就好像我的根断了,我就像水上的一片浮萍,慢慢地飘离了我的梦。
明明一直以来都是个赌气似的愿望,在知道它不能达成的一刻,却突然清晰无比地,成为了我真正的愿望。
“老师......”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无力地露出微笑,“如果我说还是想,您会不会觉得奇怪?”
“怎么会。”老师垂下眼睛,“大家都有着无论如何都想要做的事,即使别人无法理解,甚至自己也无法理解......”
“只要愿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就可以了。”
“要有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觉悟。”
老师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会在痛苦中挣扎死去的觉悟,
离开家人,寂寞时再也不会被人温柔抱住的觉悟。
会被他人认为是任意妄为不负责任,不被任何人理解,自己亦沉溺于罪恶感的觉悟。
还有就是,总有一天会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悔恨的觉悟。
我还......我还听不懂那么多,或者说,我还不愿意去思考那么多,但我也知道,如果真到外面的世界去,可能就再也见不到父王母后,还有哥哥姐姐们了。
虽然长姐总是和我对着干,总是让我不开心,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了,还是会觉得好难过。
于是,和长姐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从上到下,又从下又到上地,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干嘛这么看我?”大概是我的眼神太奇怪,长姐被我看得炸了毛。
“也许以后就看不到了!”
我一本正经地答道。
“说啥呢你这小崽子!你巴不得见不到我是不是!”
然后我就被长姐揍了一顿。
可就算被揍得嗷嗷大叫,我依然不舍地注视着她。
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的话,即使是被揍的情景,我也要牢牢记住。
老师已经在迦南待得太久,她又要启程去往另一个国家了。
临别时老师交给我一幅画,说是某个无名的画家送给她的,因为老师救了他一命。
画卷上,荒芜的大漠中盛开着一片花海。
“好难看。”我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我看不懂他的画技如何,但那些花长得实在太丑了,茎叶歪歪扭扭,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花瓣也都残缺不全,像被狗啃了一般,我瞅了半天,愣是找不到一株花叶俱全的。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花。
老师无言地把画卷起,递到我手中。
“他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就是为了画这个吗,他图什么啊?”我不解地问。
老师说那个画师是为了写生才跑去的大漠,大漠里魔物丛生,他差点被沙虫吞下肚去,幸好老师正巧路过,从沙虫嘴里救下了他。
但就算差点丢了性命,他还是决定继续留在大漠,画着那片花海。
“是啊,图什么呢?要写生的话,去哪里不行,何必轻贱自己的生命?——我也是这么问他的。”
“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也不明白,但就是想要做。”
老师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景象。
“大人,您一定觉得我不可理喻吧,做着这种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您好不容易救了我的命,我却又要去浪费它了。您肯定很生气,我自己也很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做这件事,不做的话心里就烦躁,也许我命中注定就是要做这些。您就当我是发疯了,发痴了也好,但我就是想待在这里继续画下去,再有下次的话,请您也不要救我了,这就是我发疯该付出的代价。”
“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不能理解他的执念,但我也有着他人不会理解,自己却一定要去做的事。”
“所以我想,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有着说出来就会被人当作疯子的念头,只是有些人宁愿被当成疯子,也想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也许让你按照既定的人生轨迹活下去才最幸福......”
“要做出不会后悔的选择实在太难……”
老师睁开眼睛,注视着我。
“即使后悔也要去做,你能拥有这样的觉悟吗?”
老师离开后过了数年,我渐渐长大,也明白了许多事。
我知道我本不该有那样的愿望,也知道如果任性地一走了之,会有怎样的后果,会连累多少人。
还有父王母后和各位兄姐们,他们又会有多难过啊。一想到这些,我就被负罪感压得窒息。
不被任何人理解,那并不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可如果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其实......其实这愿望也没有多么珍贵,不能实现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我最多只会失去半条命,不,说三分之一都嫌多了!
我时常倚坐在高墙处,呆呆看着外面世界的一角,一边幻想今后的冒险,一边劝说自己放弃这个愿望。
翱翔于天际的白龙,从粼粼湖面中一跃而起的巨大湖怪,都渐渐从我眼前淡去,最后剩下的,只有一朵纤细又丑陋的花,在那片荒芜到令人心生恐惧的大漠中,随风轻轻摇曳。
老师在来信中说她又将来到迦南,我抱着那封信兴奋了很久,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老师的到来。
最后等来的却是侍从惊慌失措的传信:“贤者大人在城外被歹人袭击了!幸好发现及时,暂无生命危险......殿下?殿下你要去哪里!?”
我奔向老师的病房,心中混乱得无以复加:老师这样的大魔法师,怎么可能......!?
一路上,侍从向我汇报事情的经过。
据说那歹徒伪装成普通农妇的样子,说自己摔折了腿无法行走,趁老师搀扶她时一刀刺进老师的胸膛,随后拾起钱财逃之夭夭。
我听得只感觉一股血气直往喉头上涌,在看到老师躺在病榻上气息奄奄的模样时,更是有什么在脑中炸开,“您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吗?我要去找她算账!”
“算了......”老师拉住我的手,她没有用多少力气,但我却无法挣开那只手,“算了,她也不容易。”
“什么不容易?”那股血气几乎要从我的眼中流泻出来,“这不是容易不容易的问题吧!这人一定是惯犯,都不知道害过多少人了!就算......就算她真有苦衷,怎么能去骗人!怎么能因为一点钱财就去捅帮助自己的人!!”
“算了……大家.....大家都不容易。”老师依然坚定地拉着我的手,用一如既往的,悲悯的眼神注视着我。
头一次的,我觉得这眼神让人不舒服极了。
老师被人掌掴时的景象又浮现在我眼前。
就算做好事也不会被人感谢,更不会得到好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不知道是在气老师,还是在气这个世界。
我压住怒火坐在床边,反握住老师的手轻轻摩挲,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问了出来,“老师,您总是这样,就不觉得累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不礼貌,甚至有些伤人,但不问出来我又憋得难受。
“累吗?”老师露出浅浅的笑容,用恍若身在梦中的眼神喃喃自语,“这就是代价。”
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老师从前总是把这话挂在嘴边,那时她是为了教育我,但现在又是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
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老师便用另一个问题堵住了我的话头。
“你还是......想吗?”
她压低声音,悄悄问道。
我知道她是在问我,你还是想出去冒险吗?
啊啊——她到底还是问出来了。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知道,我之所以这么慌张和愤怒,不仅是气愤于老师的经历,更是因为害怕遭遇同样的事。
我曾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受苦的准备,但那其实只是我肤浅的一厢情愿。我觉得我既厉害又聪明,所以一定一切都能顺利,即使亲眼见过了惨景,我也相信我绝不会落到那种地步。
而现在老师将赤裸裸的现实摆在了我的面前:像老师这样厉害的人,也会流血,也可能死去——还是被不堪一击的农妇所伤。
那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师,一定要一直小心翼翼的,才能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下去吗?”我努力忍住颤抖,咬着牙问道。
“是啊。”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心中呐喊:放弃吧,果然还是放弃吧,那种人生不适合我啊!
曾幻想过无数次的冒险景象,像被水洗一般从我脑中消失,翱翔于天际的白龙,从粼粼湖面中一跃而起的巨大湖怪,都渐渐从我眼前淡去。
但是......但是......
固执地不肯消失的......那朵花......
我睁开眼睛,苦笑道,“我好像还是想......怎么办呀?”
“还是想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老师露出伤脑筋的神色,她虚弱地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朵干花递到我手上。
“我又去了那片荒漠,但那个画家已经不在那里了,也不知道是终于画得满意了,所以回家去了,还是......”
“在谁都不会去的地方,画着谁都不会看的画,到最后不为人知地死去,这样的人生到底......”
“我在那里采下了一朵花,送给你。”
“做不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吧。”
老师说着说着,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因体力耗尽陷入了沉睡。
我怔怔地看着老师的睡颜,做自己不会后悔的事就好,这是多么正确的废话啊。
“只有做了才知道会不会后悔,不是吗?”我苦笑着自言自语。
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老师总是这么说。
可我好害怕代价,我害怕有一天,也许就是踏出保护圈的第一天,就浑身是血地,孤零零地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做成,什么都没有看到,就轻易地死在了起点。
就算现在我说做好了觉悟,真到那一刻我一定会后悔的吧。
而我更恐惧的是,我很快就会对外面的世界厌倦,我会觉得其实哪里都差不多,我会失望,我会认为不值得为此付出代价。
我好害怕自己会后悔。
“老师,你能告诉我吗?怎样才能做出不会后悔的选择?”
老师沉睡着,没有给我任何答复。
我呆坐了许久,才意识到,没有人能给我答案,唯有我自己去找出答案。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的话,怎么找得出答案?
……是这样啊。
我心中顿时清明起来。
我仔细端详那朵干花,花上粘着老师的血,已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但还是一样的丑,茎叶歪斜,花瓣残缺。
老师说不知那画师是否回家去了,但我想,他应该是死了吧。不惜一切都要实现自己愿望的疯子,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够阻止他?
“但并不是不为人知地死去啊......”
也并不是不为人知地活过。
我将那朵花置于唇边,轻轻地吻它。
——谢谢你,将这朵花,将这幅景象带到我面前。
“你真的很丑。”
“是我见过的最丑的花。”
“也许你盛开时的样子更丑......”
“可如果不亲眼看一看,也不知你究竟长得有多丑。”
我伏在床边,带着微笑入眠。
我终于理解了老师曾说的那句话。
“总有一天会对自己的选择后悔的觉悟。”
那不是去做自己不会后悔的事的意思,而是说,即使知道会后悔,也要去做。
我好怕后悔,我不想我的余生陷于悲叹,我好想度过不会后悔的一生。
可若是做与不做都有可能会后悔,那我——那我宁愿做了之后再后悔。
离别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并不需要做多少准备,只要寻几件适合行动的衣服,还有足量的金币和首饰就可以了。
偷长姐的出城令稍微费了一些功夫,但还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最后便是告别。
给父王和母后的告别信已经修好,信中写着对他们养育之恩的感谢,自己无论如何也想出去看看的决心,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一定不会出事的保证。
我知道,这种信一定无法宽慰他们的心,但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了。
现在是写给长兄的。
“要跟着父王好好学习哦!我相信你能成为受人爱戴的,优秀的君主。”
我放下笔,盯着这封信看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合适。
如果说,长兄也抱有和我类似的愿望,如果说,他其实也不想呆在这里,度过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人生……看到这些话,他心里该多郁闷啊。
我把信纸揉烂,重修了一封。
这次,上面只写了两个大字——加油!
虽然不知道长兄有着什么样的心愿,但“加油”两个字是万能的……吧?
我咬着笔杆子,纠结着该给长姐写些什么。
我想起了还小的时候,长姐只是因为我爬树就把树给砍了。
那时我只觉得长姐不可理喻,但到现在,我能懂得,她是不想让我受伤,尽管方式上有些极端,长姐却是最关心我的人。
我想来想去,在信上写道:“我最喜欢你了!”
......划掉划掉!太肉麻了!
“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不行,感觉好敷衍。
我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最后只写下一句。
“还会再见的。”
我给其他的亲人们也留下了书信,最后一封信,是给老师的。
我相信就算我什么都不说,老师也会理解我,接受我的一切决定,但说到告别,还是得有些仪式感啊!
我微笑着写下最后的寄语。
——我去看那朵花了。
城门在我面前徐徐打开,守城的将军虽然满脸怀疑,但见令牌如见人,他只能放我出去。
新的世界在我眼前展开,而我就站在它与旧世界的分界线上。
往前一步,是可怕的人世,是一片荒芜,是未可知,也是没有尽头,能任我翱翔的的新天地。
往后一步,是不知悲苦的乐园,也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
我向前踏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