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钊的聚会是周二的事情,黎星然在那天夜里来到了我的门前。
我们在周三撕开自己的血肉,将心脏赤裸裸的展现给对方。
我们用周四一整天的时间,回味那些崭新的悸动、安抚对方颤抖的灵魂、品尝精神相融的甘美。
周五,我与黎星然站在院子里,并肩看着太阳升起,于清晨的寒风中为彼此点上一根香烟。
黎星然也开始喜欢我的骆驼了。我们沉默地抽着烟,将烟灰弹进昨晚饮剩的啤酒罐里。
冰凉的晨风吹拂了我们灸热的肉体,它们逐渐冷却,心脏跳动节奏亦在恢复着精准。
一辆F150出现在远处的路口,V8发动机悦耳的嗡鸣声击碎清晨的寂静。
它缓缓打个转,在这栋房子的出车甬道口停了下来,距离我们三十米。
那是来接黎星然的。属于她的男人,属于她的狗。
不过女孩没有急着离去,而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当她右臂垂下的时候,恰到好处的落在我的肩颈处。
她的手指在我脖子边无意识地揉捏着,似乎注意力仍被置于另一只手的香烟上。
“十年的时间不短,左欢,不要憋着一股丧气,好嘛?”黎星然淡淡地说着,仿佛在自语。
“这次读错了,黎星然。”我念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恍惚感,“我没有丧气,我感到空间在扩大。”
“嗯?”
“我仿佛割取到了你的一部分,让我得以变成你去观看世界。于是世界被扩大,我所能感受到的东西也翻了倍。”
我深深地吸着气,感受着肺部的沁凉,然后长长地将它呼出。
如我说过的那样,我和黎星然的距离不会再变得更近,但哪怕是这被封住的天花板,也几乎无人能触及。
在我了解了她的一切的时候,她的灵魂仿佛就驻扎在了我脑海中的某个角落。
我在自己的意识中为她建造属于她的黝黑深海,而她就浮在那里注视着我。
我可以与那个并不存在于此的她对话,于想象中构建她的回应,并毫无保留的感受她所感受到的东西。
这是我在群山中得到的能力,是坦辛的恩赐,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它。
“那么,你的坦辛现在也是这样活在你那里吗?”
“不,她只存在于荒野之中。在嘈杂恶臭的城市里,她默无声息。可是你不一样,你……”
我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那些话语根本没必要说出口。
黎星然扭头望着我,眼中满溢着疲惫而深沉的爱意。她心满意足地哼了两声,弹掉手中的烟,又把撒过烟灰的啤酒罐塞到我的手中。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她问。
“当你决定给我刺青的时候。”
“那可能会等久一点。”
“没关系。我们有十年可以挥霍。”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玩笑,但我们既没有为之伤感,也没有为之欢悦。
因为那是我们早已接受的事实。
彼此的存在,此时的相遇,胜过一切,我们知道什么时候应当贪婪,什么时候应当知足。
黎星然对远处站在车边的男人挥挥手,于是那男人便走过来。这一次他没有戴面罩,所以我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脸。
男人的皮肤光滑细嫩,那身肌肉明显是系统训练后的产物。
所以他显得很年轻,我无从得知他的真正年龄。
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这个男人应该和黎星然一样都是生长在国外的华裔。
男人走起路来肌肉松弛,神态冷漠,从骨子里流露出的无羁与自信有着摄人的魅力。黎星然也很会挑人,她自己拥有的东西,底料绝对不会差。
“左欢。”他走到黎星然身边,看着我,毫无遮拦地叫了我的名字。
我略微惊讶于他念出这个名字时的熟稔,就好像他早已认识我。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人挽住黎星然的手:“宁戎。”
我点点头:“我们之前见过?”
“只有那一晚,我坐在你旁边不远处的地上。”
“但你好像和我很熟。”
“因为她从周二晚上就一直没有回去,直到今天。她还从没有过如此高昂的兴致,这能说明很多事。”
宁戎慢悠悠地说着话,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
他毫无设防的,像与一个老朋友聊天。
我知道,从他这里我无法收获任何嫉妒或者失控。
这个男人与我和黎星然一样,都是世界这一侧的人。
我向他抬了抬烟盒,被他拒绝了。
黎星然搂住他的脖子往上一跳,宁戎驾轻就熟地将她横抱起来。
他好看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下流动起分明的层次,黎星然的重量在他臂弯里如同不存在。
“我要回去啦。”女孩在他的怀中对我说。
我给自己点上第二支烟:“是我的错觉么?你好像兴奋起来了。”
“你把我心里割开了那么大的一个洞,我总要找点东西往里填一填,对吧?”
黎星然对我眨着眼,在宁戎的脖子上拱了拱。我笑着,挥手与他们告别。
我们在昨天为对方建立了出色的防线,这使得此时的分离不再疼痛。但那还不够,我们现在需要离对方远一点,让撕裂的血肉自己愈合。
我看着他们的车子消失在路口的拐角,然后转身回屋。今天很快就会有另一辆车来这里,接走这栋房子里的另一个女人。
将楼纪晴从房间里放出来,送她去洗澡,整理器具,为玻璃隔间消毒,我埋头做着和以往完全相同的事情,直到一切回归原位为止。
当我重新关闭器具室,熄灭照明的时候,收拾完毕的楼纪晴已经站在楼梯口等着我了。
她眼睛里的色彩和几天前不一样了,我嗅到了一点点变化。
但是我没有主动与她对话,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阿尔法,那个女人是谁?”
我们坐在沙发上,等待着韩钊接她的车。她窝在那里,屁股扭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去问韩钊吧,他会告诉你。”我淡淡地对她说着,目光涣散在宽敞明亮的客厅中。
“你好像变了。”
“嗯?”我对她突如其来的评价有些恍惚。
“好像变得有点可怕。”
“哪里可怕?”
“说不出来……只是,被你看的时候,感觉凉飕飕的。”
她能对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意味着她依旧信赖着我,所以我不需要对她多说什么。
和黎星然相处了两天三夜,让我对自己的掌控有了偏差。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了,好在楼纪晴提醒了我。
“会感觉到凉飕飕,或许是因为你的血糖有些低。”我不动声色地对她开着玩笑。这句话很好的缓解了楼纪晴的心态,她将信将疑地闭上了嘴。
黎星然释放了我心里的某个部分,我不清楚自己到底产生了哪些变化。
我现在唯一能感知到的是,我已经失去了自己在心中的造影——原本的边界在融化,情绪也无法再被压抑与监管。
我知道,自己应该在楼纪晴离开之前与她好好地聊一聊。关于韩钊的计划和他的担心,或者关于如何能让楼纪晴更好的发挥她的角色。
但是在我和她对视的时候,一种黝黑而粘稠的东西正在从地板下慢慢渗出。
那些曾经压制着我的恐惧感,被削弱了;动用权柄的念头,在蠢蠢欲动。
只要一句话就可以。
我走到她身边,紧紧扣住她的手指,在她耳边问一句:“韩钊真的值得吗?”
楼纪晴所笃定的一切都会在瞬间动摇,因为她能够坚定的理由便是我的立场。
于是她在那个带着腐臭味的老人床边辗转反侧,思考着我最后赐给她的话语。
在韩钊需要她的时候,楼纪晴或许就会变成一剂毒药,做出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这就是权柄。
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但那仅仅是因为,按照常理来讲,没有好处。
可那些被黎星然释放出的东西,无有常理可循。
外面响起了新的发动机嗡鸣声,接楼纪晴的人已经到了。
楼纪晴对我道别,然后向外走去。就在这个时候,我迈了一大步,一把将她按在墙上。
她惊讶地看着我,柔软的身体贴着冰冷的墙壁,展现出一瞬间的无助而慌乱。
张开嘴,喉咙轻颤,我就可以对她说出那句话。后背仿佛依旧放着黎星然恶魔般的手掌,推挤着我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一句话,可以摧毁韩钊十几年的心血,摧毁我长久以来精心维持的人格形象。
那又怎么样?他们本来就不了解真正的我。
毁掉韩钊拥有的东西,然后看着他的愤怒和绝望,陪他一起迎接挣扎和毁灭,并且在他知道真相的时候欣赏他的表情,在他怒吼着要我解释的时候对他微笑。
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任何人都不能,除了黎星然。
一切都没有了意义,陷入虚无,只为享受一刹那疯狂与堕落的快感。
逃走,被扼住的咽喉,窒息,一无所有而,拥有一切,可能性,希望,愿望,没有边际的大海,一根独木桥。
在这一刻,我猛然恢复理智,咽下了险些出口的谏言。
但是身体依旧没能从兴奋中冷却下来,下身狰狞的昂扬着,久久无法软弱。
楼纪晴从惊讶中回过神,带着脸颊的绯红,用手捧住了我硬起来的阴茎。
“现在嘛?”她的嗓音里洋溢着温热的水声。
从她踏入这所屋子开始,就难免会期待着一场酣畅的交合。但是我并没有如她所愿,现在也是一样。
短暂的失控,总归需要做一些弥补。于是我在她脖子上轻吻一下,换来了她的呻吟。
“该对你多说些什么的,但是一直没能抓到你的缝隙。那么就这样吧,离开这里,迎接你脚下沙砾铺成的道路。在你双足鲜血淋漓而又无比疲惫的时候,我会再见你一次,操你一次,帮你一次。”
我这样说着,然后于门口的橱柜边拿出一只笔,在便笺上写了自己的电话。
“这个号码你只能拨一次。”我将纸条塞进楼纪晴手中,“坚定下来,忍耐着。如果你最终没有拨打这个电话,那么你将赢得更多特权,一切选择由你而定。”
女孩按捺着胸口冲撞了许久的春情,让自己平静下来,将手心中的纸条折好,收进口袋之中。
“我会的努力赢得特权的。”她扬着脸,下决心般对我说道。
“不。”我摇头,“不要努力,不要勉强。结局早已笃定,你只是还不了解。”
楼纪晴明白我在说什么,于是她点头,吻我,然后离开了这所屋子。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聆听着那辆车消失在遥远的地方。周围重新恢复了清晨的静谧,我又一次独自面对起这个世界。
我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独自坐了很久,没有抽烟,没有喝酒。每个人从梦境中回到现实都需要时间,对我而言这个时间是两个小时。
连续数日的纵欲,以及黎星然热烈心绪的陪伴,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超过了普通的疲惫。我在一片寂静中再次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
我给自己做了简单的餐点。在案板、餐刀、煎锅和瓷碟的碰撞声中,我暂时忘却了昨日的焰火。
这座巢穴,像远离城市的孤岛。是时候离开这里了,蠢蠢欲动的某些地方需要被满足。
对于被我夺走的那一部分,黎星然有着一个可以用来填补和欺骗自己的人。但我被黎星然解放的那一部分,却依旧无人能够容纳。
我想,刚才想要将韩钊拖下水的欲望,或许有着另外一种意义。
正在复苏的那个我是不是想要用这种方式让黎星然看到,没有她的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然后她会改变主意,将自己的十年扩展,担负起陪伴我的责任?
当看清这一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掌控力重新回来了。
我害怕的是自己心中毫无道理可言的那一部分,如果那个左欢是可以被预料、可以被理解的,那么现在的我就依旧可以主导自己的选择。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那个巨大的放纵欲望在诱惑着我,黎星然的声音也依旧在耳边喁喁私语,让我成为真正的自己。
我找到了被丢在门口柜子上、已经数日没有碰过的手机。我不得不将它充电。
连接外面世界的小小缺口被再次打开。
我看到了十数个未接来电,近百条各式消息。
这一刻让我感到恶心,尤其在享用过黎星然纯粹的野性之后,这种被电讯号驯化的象征无法控制的激起了我的厌恶。
或许这就是属于我的回归真实之痛,我忍不住在心中自嘲着,于是那抹厌恶便消失了。
微信中,一如既往,是殷茵几天以来单方面的报备。
我机械地滑着屏幕。
“做了梦,不太好,但也不是噩梦”
“洗澡”
“吃了椰蓉面包”
“开始上课了”
“午餐”
“午睡”
“自习”
“傍晚在操场跑了步”
“手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划破了”
这条信息下面带着一张照片。殷茵拍了自己的右手,一条两厘米长的细细伤口停留在手背上。
和一个星期之前的报备相比,殷茵这几天传来的字句有了清晰的改变。我看到了她信息里无意中增加的细节、夹杂的细小情绪、以及某种渴望。
被划破的手……那不是在我要求之下,出于习惯而发来的信息,而是她自己主动试图建立连接。
在潜意识中,她希望我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哪怕是这种一个创可贴就可以覆盖的小事。
是因为黎星然吗?我无法不让自己这样去想。黎星然如同质量巨大的恒星,任何从她身边擦过的星体都无法逃脱她的影响。
不,或许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殷茵在上次见面之时对我敞露的心防、以及我们在漫谈会上的默契,都足以改变一些东西。
黎星然所带来的冲击仍然潜伏在还没能掀起的波涛之下。
我该去找她的。因为今天已是周五,接下来的两天是我们例行的调教程序。
可是在品尝过黎星然的交融之后,刚刚萌发的殷茵该怎么满足我的渴望?不久前精心设置的后续调教计划,现在看起来已然味同嚼蜡。
味同嚼蜡,就不必再嚼。殷茵已经在漫谈会后发酵数日,希望她的蜕变可以比这几条信息所展示的更加剧烈。
我继续操作手机,扫了一遍未接电话。
刘浩、姚修文、韩钊,三个人各有一条记录,但微信上没有他们的消息。
这意味着那几通电话只是针对漫谈会的闲聊。
几日过去,已经没有了回复的必要。
而剩下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几乎全部来自凌樾。
凌樾……
我游荡于房间中的意识,在接触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陡然落地。我竟然发现,凌樾对我有着截然不同的重量。
我做对了,我选了她。
在黎星然把我释放的最初时刻,凌樾的存在让我有了抑制自己的理由。
光洁的、单纯的小小字符,变成了将我牵落地面的最后一根铆钉。
我依然想拥有她。所以哪怕只是将她当做出自我手的作品,我也不能让自己以血肉模糊的形象展现在她的面前。
如果我忠实于自己的欲望,那就必须抑制自己天平另一边的悸动,这很公平。
凌樾给我发来了长长的信息,我大略扫了一眼,一句“你凭什么以这种方式对待我们的感情”刺进瞳孔。
我能想象到这条几百字的信息中大部分的内容,所以便没必要再看。
但是另一个应用也显示着红标提示,那是安装在公寓门口的动态感应摄像头的手机端软件。
由于顶层只有我一家,所以任何从电梯上来的人都会被它记录下来。
那是周四晚上。
屏幕里出现了凌樾的身影,她来到我的家门前,敲了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她在电梯间留下,不安的走动着,时不时试着再次敲门。
没有悬念,门当然不会被打开。
凌樾在那里徘徊了很久,她终于在午夜时分疲惫的坐下来,靠着墙休憩着。她不再动,于是摄像头也关闭了。
第二段录像开始时已经是黎明,凌樾在我的门前睡了一整夜,她没有等到我的归来。
女孩的神情已经颓然而狼狈,她站起来,用力在我的门上踹了三脚,然后对着摄像头凶狠地骂了脏话。
“你不用躲了!!我再找你我就是傻逼!左欢你这个大烂人!!”
她咬牙切齿地吼着,眼泪不住从脸上淌下。她拿手背用力擦着脸,怒气冲冲地猛按电梯钮,然后在开门的下一个瞬间冲进电梯。
汹涌的迷惘和愤怒,都是源自于我莫名其妙的恶语相向。
凌樾怎么可能明白呢?
须臾前的柔情蜜意,转瞬间崩塌消失。
所以她不甘心,她需要答案,如同所有人一样。
但是我失踪了,像从来没存在过。
我不知道凌樾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按照我对她的了解,或许她在付出了一系列挣扎之后就会和我干净利落的一刀两断。
我对自己说,如果她能做到,那就结束。
这不是怜悯或恩赐,只是将“主动权”交到她的手中。
某种意义上,这是我对她的弥补和偿还,虽然大多数人无法理解。
我拨通了一个从没用过的号码,因为未接来电中也有它的存在。
“喂?”一个夹杂着不安的女声。
“你好,宋娅竹。”我选择了最温柔的语气,担心会吓到电话对面的女孩。
宋娅竹是凌樾的舍友,我们之间的交集仅限于当初帮凌樾一起搬家的时候,再加上事后一起吃的一顿饭。
这是个内向的姑娘,作为朋友其实不是很合凌樾的脾气,所以两人不经常在一起玩。
凌樾和我讲,早些时候宋娅竹对她拐弯抹角说过一些关于杨卉宜不好的话。
当时凌樾脾气直来直去,最讨厌别人背后嚼舌头,还挺不待见宋娅竹的。
没想到日久见人心,事儿闹大了才知道宋娅竹是真心替她着想。
两个本来就真诚的姑娘,一来二去没了误会,现在已经是最好的闺蜜之一。
之前帮她们两个人搬家的时候,我也加了她的电话。
“你好,左欢哥。”宋娅竹有点紧张,嗓子也压着。
“你之前给我打过电话,有什么事吗?”
我当然知道会有什么事,但此时此刻还是要先装糊涂。
“我、我没别的事,就是樾樾之前嘟囔说你不接电话,所以我才打打试试。你们……你们吵架了吗?”
“她没跟你说?”我问。
“嗯,她什么也不说,也不许我问。但是我听她在屋里偷偷哭来着。你们不会是闹分手吧?”
听到这里,我大概也有数了。凌樾性子要强,不愿意让别人看她出丑,恐怕这件事会在她肚子里憋很长时间才会有勇气和别人倾诉。
这正合我意,至少免去了和宋娅竹在沟通上的一些麻烦。
“我这段时间脱不开身,害怕凌樾出什么意外,想请你帮忙看照她一下,可以吗?”
“啊,可以可以!她现在还可能还没醒,我去里屋叫她接电话吗?”宋娅竹的声音昂扬起来。
“不,我们需要时间,有外人掺和进来恐怕会越弄越乱。这段时间过去,我会好好和她沟通,如果她有什么异常情况,你可以通知我吗?”
“没问题,左欢哥。可是你记得要接电话啊……”
“会的。不要告诉她我打电话找你了,好吗?她要是知道我不找她先找你,怕她会更生气,难免多想些乱七八糟的。”
宋娅竹这种性子的女孩最怕惹上误会,这句话可以掐住她告诉凌樾的欲望。
“好的好的……”
又叮嘱了几句,我挂了电话。凌樾需要时间来做出决定,而这段时间我不希望有意外来干扰她,这便是我联系宋娅竹的原因。
我没忘记曹子斌的存在。如果有机会,他这种人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凌樾是我的画儿,这幅画该怎么涂抹,必须由我说了算。
为了保证对事态的掌控,我打电话找到了姚修文。
凌樾和曹子斌是C大毕业的,而姚修文能从C大找到殷茵,说明他在那里有着不错的资源人脉。都是公子哥,说不定能挂到一块儿去。
“欢总!哎呦真是想死我了,前天还急着有事儿和你说呢,愣是找不着人啊!”
电话一接,姚修文叽里咕噜说了一大车话。
说得好听,其实他哪有什么急事,无非和身边狐朋狗友显摆了一通漫谈会见闻,又拿我吹了一顿牛逼。
韩钊漫谈会里邀请的都是大玩家,姚修文这种小青年能见缝插针蹭进来,三分是靠孙天明的关系,七分是冲着他爹的面子。
可他究竟是在圈内摸爬滚打过的,我和殷茵在那时的光彩他是能读懂的。
我打断他的乱侃:“修文,我跟你问个人。”
一听我有事,姚修文很来劲:“你说你说。”
“曹子斌,斌是文武斌,听说过吗?”
姚修文把名字在嘴里念了两遍,琢磨了一会儿。
“嘶……欢总,等我三分钟。”
姚修文电话挂的极快,应该是找自己朋友打听去了,他听上去似乎有点印象的。
他的电话回的比预想中更快。
“问到了?”我接起电话。
“嗨,你猜怎么着?我和那小子还一起吃过两个局呢,就说这名字怎么耳熟。他是我一个哥们儿带过来的,同一个机车俱乐部的小散。”
“小散?”
“就是硬着头皮来蹭进来的半吊子,骑了个破川崎Z系,舍不得花钱。听说在他妈公司挂着,每月领个两三万,根本不是一水儿的人,玩不到一块去。先前两个局也都是自己上杆子来的,一共没说上三句话。”
姚修文虽然纨绔,但也是跟着他爹在商场上结结实实滚爬过两年的,经手的生意少说大七位数,自然看不起曹子斌这种坐吃家里的小门小户。
大概掌握了情况,脑海里打转的念头便落了下来。
“欢总,你打听他干吗?”
“他一直盯着我一个姑娘,最近我这有点事脱不开,他可能会就着机会动心思。”
“嗯。”听姚修文声音,仿佛早已猜了个大概,“交给我。后天吧,我带人给他上上课。”
他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却杀气腾腾,把我逗笑了:“我并不是为了这个。”
“哈哈,难不成你又有新手法想用用?”
“我那姑娘不是咱们这边儿的,当女朋友带给刘浩见过。”我解释道,“我想让你跟曹子斌熟络一下,套套他口风,看他有什么念头,让我有个数。”
“演《无间道》啊,有意思,包我身上了!”姚修文也是闲的,兴致勃勃地应道。
“别动我姑娘的心思。”我又说。
“瞧你说的!你一句话,殷茵不都给你了么,这还不信我?”
“信你,不然也不会找你。记得嘴严点。”
“玩个傻吊小散而已,你一万个放心。”
明里有宋娅竹,暗里有姚修文,凌樾的事情暂时算是稳住了。我挂上电话,在沙发上安静地坐了十分钟,然后起身出发。
韩钊在漫谈会结束时给了我一张名片,今天就是他要求我发起联络的日子。
我在开车的时候踟蹰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再掺和进一些新的事情里。
现在的心情很嘈杂,仿佛对一切熟悉的情节产生厌烦。
不过几分钟后我就妥协了,因为我多少对韩钊神神秘秘的理由有些好奇。
“喂?”电话另一边响起了短促的男人声音。
“是高瓴高先生么?”
“是的。您是?”
“我是左欢。”
“左先生,电话很及时。”男人缓缓地应道。
“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
“因为我们有事要找你帮忙。”
他说,我们。如我所想,这个叫高瓴的顾问和韩钊的角色一样,只是一个中间人。
“见面说?”
“那再好不过。左先生说个地方就好,我去找你。”
我想了一下,报出了我给殷茵安排住宿的酒店。对方迅速而简洁地给出肯定的答复,我们定下一小时后见面,随即结束了通话。
或许是交通不畅使然,又或许是与黎星然分别所产生的负面情绪仍然没有排净,我开着车,只觉得几天以来放纵过度的肢体也越来越酸痛,心中越来越烦躁,。
然后我想起了曾经在刘浩会所遇见的那个叫林笙的姑娘,于是给会所那边打了电话。
会所的经理姓范,他是少数几个知道我的工作人员。三言两语之后,便说好让林笙来酒店这边找我。和高瓴谈完之后,刚好让她给我做个按摩。
想到林笙刚柔并济的手法,躁动的心情稍微缓解下来。我在酒店停好车,在一楼大堂侧面找了个咖啡屋,坐等高瓴出现。
在等待的时候,肚子再次发出饥饿的信号。
看来作为早午餐吃的那些东西并不足以抹平身体对热量的需求,于是我叫来服务员,点了三种不同样式的蛋糕。
很不幸,我刚刚尝试了一口,一个穿着灰色灯芯绒夹克的男人就出现在门口。
周五,中午一点,整个大堂都没什么人,他很快将目光锁定在我身上,然后走了过来。
他戴着一顶墨蓝的鸭舌帽,个子不算高,一米七五上下,身材匀称。
我起身,和他握手。我故意没有开口打招呼,而他也没有。
这人很沉得住气,我暗自想。
我们面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三只小巧精致的蛋糕。这场景多少有些可笑,如果两边坐着的人换成清闲的阔太太比较合适。
“为什么对我感兴趣?”我完全没有和他寒暄的心情,直截了当地抛出问题。
“我觉得挺遗憾,因为我没有参与韩钊的漫谈会。是老板看中了你。”高瓴把双手插在夹克衫兜里,帽檐压的很低。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看中了我什么。”
“嗯……”他不置可否的晃了晃脑袋,“见到你以后就多少能猜到一些了。你对外人不是很在乎,有一种能随时随地抽身的淡定。”
我皱起眉头,被人这样堂而皇之下定义的体验很不好,而更不好的是他说的没错。
“你叫你的主人“老板”,所以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什么都有的做,不过这和你没什么关系。我们找你,自然是想让你做你最擅长的,调教女人。”
“什么女人?”
“现在还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高瓴很稳健的主导着话题的节奏,而我则显得很被动。
对于这种不知根底的势力,我倾向于把自己扮演成被人牵着走的角色。
我的被动会给他们安全感,当他们放松下来的时候,我才能看到更多东西。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左先生什么时候有空?有兴趣聊生意的话,这两天就可以跟我一起去见老板。”
我思索了片刻。
“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我对他说,“你老板给韩钊的名片是你的,你来见我以后也没有说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所以我奇怪,为什么你的老板不让我直接去见他呢?”
“因为你需要我当司机。而且老板想让你把你的那个女孩也带过去。如果你不同意,我可以当面劝一下,不至于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他们对殷茵有想法?这让我感到些许意外。
“她还没有调教好。”
“嗯。知道。不是要抢你东西。”高瓴应得很利落。
“带过去也不是不行。但是我好奇的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就要看你想要什么了。韩钊应该暗示过吧,钱对我们不是问题。”
从这句话里我隐约推断出,韩钊是提前被他们封了口的。他并不是不想告诉我对方的背景,而是对方不想让他多嘴。
能够让韩钊乖乖向我闭嘴,这不是一个单纯从商的“老板”能够拥有的能量。这意味着他们背后牵扯的是我最反感的那一侧的人。
“可是我恰恰不怎么缺钱。孙天明不是职业人士吗?用钱可以买到他的服务。”我对高瓴说。
“老板看上的是你。而且我刚才说了,你可以提要求。”
“我原以为你们自信于有什么我一定会想要的东西……”我笑着摇摇头。
“我不确定我们有没有你想要的,但我确定我们一定有你不想要的。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对吧左先生?”高瓴缩在座位上,说着毫无感情的话。
他很有分寸的没有说出和“朋友”相对应的那个词,但这在我听来已经是再明白不过的威胁。
他们不喜欢别人说“不”,也不会允许别人说“不”。在明白这一点之后,我欣然对他微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明天中午之后就可以。”
“好。左先生是个上台面的人。午饭后我来这里接你们。”
高瓴在“你们”这个词压着重音,仿佛不可辩驳。我目送他离开,看着自己面前桌上的糕点,食欲已经完全不见了。
它被另一种念头取而代之,那种念头叫做冒险的冲动。
高瓴惯于发号施令,而且精于弯折别人的意志,这意味着他身后的人有着足够庞大的影响力供他利用。
拒绝他们的代价很高,所以我愈发想要看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我信任韩钊,至少我们两个都有好处他才会死皮赖脸的把我拽到这件事情里。
他提前替我做了选择,因为他了解我,虽然仅仅是我向他展露出的这张皮。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在咖啡厅门口探头探脑的林笙。她好像到了有一会儿功夫了,只是看到我在谈事不敢进来。
我招招手,林笙不好意思地抱着挎包跑过来。她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长袖T恤,还有一条灰不丢的绒裤,看起来有些松垮。
“没耽误你干活吧?”我扬头示意她坐下。
“没得!现午头的,没得开张哈。”林笙拘谨的坐在刚才高瓴坐过的位置,对我仰着脸笑,“哥,咱们怎么弄咯?”
她说着话,眼睛忍不住往桌子上那三只碟子上飘。
“中午没吃饭?”我笑起来。
“范总让我们拿刷子刮浴池,还没扒口饭哩。”林笙小声说。
“那正好。”我抬手示意服务员多拿来一只叉子,将碟子推到她面前。
“很贵是不?哥我不吃。”林笙往后缩了缩,连连摆手。
“也干过农活吧,林笙?”
“嗯,进城之前一直跟着婆婆干嘞。”
“种地不容易。你不吃,这些东西就会被收到垃圾桶里浪费掉。”
林笙想了想,然后拿起了叉子。她吃下一口,眉目间露出快乐的神情。
“好吃。”
“那就都吃了。”我倚在那里,看着她小口小口往嘴里送吃的。女孩带着一股心满意足,被几碟小小的糕点哄得眉开眼笑。
这些东西不贵,三十几块而已,但对她来说却是不可能主动尝试的奢侈品。
她宁愿把这三十元留作回家的长途车费,也不忍心变成一块蛋糕吃进肚子。
我注意到,林笙似乎正在努力说普通话。
但她原有的侬软乡音夹杂在生硬的词句之间,听起来反而更加别扭。
我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刻意去改变自己的口音。
“有人告诉过你吗?你说家乡话很好听。”我问。
林笙一愣,脸颊微红起来:“没得。”
“为什么要试着改呢?”
“会所里的姐姐们和我说嘞,若是不晓得说普通话,哪怕坐台的时候都赚不了多滴钱。所以我才想好好练普通话的咯。”
“你想去坐台了?”
我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可是林笙却连连摇头。
“没得没得,我不做那个哈。我之前给客人按他们摸我腿嘞,初起的时候我都吓哭了。还是刘总好,没骂我。后来还有手不老实的,我也眼睛闭起当不知道咯。我吃不消做姐姐们那行滴。”
我随意对她笑笑,不置可否。
像林笙这种姿色早晚会被客人看上,刘浩做诱人下水的勾当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他之所以会护着林笙,八成是因为林笙按摩手艺实在太好。
风姿艳丽的小姐多得是,水灵好看而又技艺高超的按摩妹可没有几个。
但凡坐台挣上块钱,哪还有再回头做按摩的道理。
但这完全取决于林笙自己的意愿。逼良为娼的多了去了,这世界上还没有逼娼为良的。只要林笙自己一点头,刘浩想拦也拦不住。
“做那行也没什么不好。钱来得快。攒住钱扭头一走,谁知道你干过什么呢。”我试探性地对林笙说。
这些道理早晚要在她脑子里过一遍,越早面对答案对她越好。
“我知道那一行赚的多,可是真做起来是攒不下来钱的。”林笙给出的答案稍显意外,“姐姐们赚了钱就出去花,买包买鞋。做那行心可累咯,又没得开解,不开心就老花钱,什么钱都攒不下。我就做按摩,已经攒了不少哩。”
“我以为你只是不想和不认识的男人睡觉。”
“我是不想的咯。姐姐们不怕,我可觉得怪害臊。”
很朴实的小姑娘,而我对她的好奇心到此为止了。
农村孩子,一眼就能看个对穿,她的命运完全取决于这辈子的运气。
好像一棵草,身边的树大了,就遮了太阳,无声无息的枯死;落下一小根枝丫跌在身上,一辈子就没了。
或者碰上个万中无一的软心肠富二代,看上她,大手一挥给了她十几二十万。
那是她一辈子没看过的钱,她会狂喜,会全心全意的投入到那个男人身上。
那些钱超出了她智识能够掌控的边际,只要品尝过它们的价值,林笙这个符号背后代表的东西就会被它们轻而易举地扭曲。
然后她就不再是她了,她变成一个她自己都认不出的东西。
无法承受坏事,也无法承受好事,这就是一棵草。
我没有兴趣改变一棵草的命运,无论是以好的方式还是坏的方式。
“吃完了?上去吧?”我对面前女孩说。
“去哥你的房间里吗?”林笙怯怯地问。
“怎么了?”
“就我们两个,哥你要是想和我弄的话我也没得办法,你现在提前告诉我行不?”
“嗯?听你的意思,好像也无所谓啊。”我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她白嫩嫩的一双胳膊看上去很暖,而且眼睛有股诱人的透亮。
“有所谓!”林笙声音突然拔起两度,然后又赶忙压下嗓子,“可你们是大老板,我什么都不是。我出来寻活儿,总不敢得罪你们咯。有个姐姐叫人弄疼了,哭,那人还把她脸打青了。她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你,只按摩,不做那个。”
“那好。”林笙连忙给我送笑脸儿。
我又忍不住笑:“就算我现在提前告诉你,你能怎么办?”
“我偷偷跟刘总打个电话,让他说个情。”
“还挺聪明的。”
“嘿嘿。”
我带着林笙坐电梯上去,来到了给殷茵长租下的酒店房间。
因为是要给常住,所以订的是个套间。屋子收拾的非常利落,除了外间桌子上摞的几本书和用过的水杯,几乎看不到什么生活痕迹。
我走进卧室,被子和衣服都叠的很利索,衣橱里也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件衣服。
我在其中看到了参加聚会时专门给殷茵挑选的那件礼服,殷茵将它收的很好,连带那双鞋一起仔细地摆在衣柜的角落里。
异常冰冷的情绪渗透在这个房间里面,我能感觉到,殷茵在这个房间里以某种干燥而机械的方式居住着。
只要五分钟的时间,她就可以将所有东西收拾好,然后从这里搬走,只留下自己淡淡的香味。
是的,她身上的味道就是这里唯一能感受到的生命力痕迹。
“哥,你住在这嘛?”林笙问。她本能的对房间里的状态感觉到奇怪。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开始脱衣服。肌肉与关节间越来越清晰的疼痛让我失去了与她聊天的兴趣:“在这床上能按好吧?”
“可以哈,我以前给婆婆按都是这样,哪里能有按摩床嘞。”
于是我走把那整齐的、禁欲式的白色被单弄成乱糟糟一团堆在床边,带着一种故意搅乱它的情绪。然后我趴下来,赤裸着横在了床上。
“哥你冷不?”
“你不用操心别的。”
“我给你下面盖个毛巾撒?”
“不用,来吧。”
光屁股的客人林笙见的多了,她想不见也不行。蒸汽弥漫之中,盖住私处的毛巾,只是一份用来遮羞的安慰。
我不需要这个。
林笙把挎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开,准备热水、毛巾,给我擦好了按摩油。
她像第一次那样,再次骑在了我身后,不过这一次少了一道遮拦的浴巾。
“裤子脱了,蹭得不舒服。”我将脸陷在枕头里,对林笙说。
林笙好像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就妥协了。窸窸窣窣一阵之后,我感受到她光洁的大腿贴在了我的双腿外侧。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到她的体温。
炽热,饱满,富有跳动感。
还有她的双手,那双手熟练的拿捏着后背的长筋,将我心头出现的一点点绮念按碎在了肌肉的缝隙中。
没有必要打她的主意。
弄破这只小巧可爱的杯子,的确可以听到悦耳的碎裂声。但在这之后,又该用什么喝酒?
林笙默默地在我后背动着、动着,酸痛和酥麻交织起来,让我的神智一点点摊散、摊散,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睡去。
朦胧中,林笙帮我翻身,我没有想要醒来。
她还是在我下身盖了一条毛巾,然后开始按摩我的额头、胸肌与腹部。
我继续在朦胧中睡着,体内的疲劳在一点点被她挤压出来。
一切归于寂静,直到很久之后我再次醒来。
我眯着眼睛,几乎没能分辨出窗外黯淡的阳光是属于黎明还是傍晚。
身体舒展,连带着心情也通透起来,与黎星然分别的痴妄也被缩到了无法保持注视的角落。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从床上坐起身。
“哥你醒啦?”林笙连忙从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
“你怎么没走?”当我意识到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睡觉的时候,感到微微有些不适。
“要是屋里丢了东西,我趁你睡觉走了可就说不清咯。哥,你查查吧。”
我的确无法体会林笙必须负担的小心翼翼,她努力避免着任何可能会出现的麻烦,不得不思考那些我一辈子都不会考虑的事。
“嗯,这里没什么东西可丢。你不用怕。”
我一边说,一边四下看着,想要找一杯水喝。就在这时,林笙已经十分熟练的捧给我一只盛满清水的杯子。
我大口灌下那杯水,脑子清醒过来。我掀开毛巾,跳下床,抓起内裤套在身上。林笙赶紧低着头转身朝向卧室门外。
“林笙,活儿干的很好。”我从随身的卡夹里掏出仅有的两百元现金,放在林笙面前。
“谢谢哥。”林笙接过钱,兴高采烈的装进挎包里。那比她想象中要多,她在会所干上一整天也不过一百来块钱。
“给我把烟拿来。”我懒散的倚在床上,对外面抬抬手。林笙乖乖照做了。
我将一根烟放在唇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点着。这里的气味很柔和,我不想用那股辛辣搅乱它。
“林笙,家里都有什么人?”我把烟放在鼻前嗅着,随口问道。
“有妈妈,有婆婆。爸在我六岁的时候死掉咯。”
“怎么死的?”
“砸石头砸多咯,吸石头沫子把肺吸怀了。”她说的时候很平静,没有什么情绪波澜。
“你妈在乡下?”
“也在这边厂里打工嘞!一个月能挣四千五!等我和妈挣够了钱,把婆婆接到镇上一起住哈。”林笙乐呵呵地对我说。
“你好像不喜欢城里。”
林笙笑着,微微摇了一下头。
“我和婆婆呆在乡下可自在了。是婆婆把我撵出来打工滴。婆婆说不让我年轻女子在乡下呆着,家里没得男丁,怕祠上那些叔伯对我起歪心眼咯。”
“你怕吗?”
“我不太怕。但是在这里会有一点……”
林笙如同一只小野兔。
在她所习惯山野中,哪怕四处都有捕猎她的猛兽,她却也可以打个洞藏起来,她知道怎么在那边生存。
但是在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而且这里的野兽拥有的是另外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残忍。
她靠一双手给我重新带来了好心情,所以我心中多少产生了一点逸动。
“林笙,如果有一天决定做那一行,跟我说一声。我可以给你更好的资源。”
林笙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对我点点头。她没有嘴硬地说“我肯定不做”,这让我略感欣慰。
我继续说:“有人让你做不愿意做的,你也找我。很多时候找我比刘浩好使。”
“哥,谢谢你。”林笙感激道。
“我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是为了还能享受你的手艺。所以,别荒废了。”
她记下了我的电话,用一个诺基亚式的老款手机。她对我说,在洗浴部干活,手机一湿就容易坏,她舍不得用。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殷茵回来了。
她似乎察觉到屋里有人,所以门关上之后一直没有脚步声响起。于是我走出去,看到殷茵一只手抓着门把,正向里面小心谨慎地张望。
一件薄薄的白色羊绒外套,下面是灰色的长裙和保暖用的裤袜,她这身打扮再普通不过。
然而我仍然一眼看到了她腰间束住衣服的腰带——我亲手做的那条。
殷茵看到我的时候好像松了一口气,眼睛也亮起来。然后她又看到了跟在我身后的林笙,顿时一愣。
我只穿一条内裤,旁边还有个女的,任谁都会向错误的地方去想。
“回去吧。”我对林笙扬扬下巴。
“嗯,哥我走啦!”她抱着挎包跟我道别,在掠过殷茵旁边的时候还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姐。
殷茵礼貌的对她点头,送她出门去,又将门仔细关上。她回过身,和我面面相觑。
“你和她,在我床上?”殷茵小声问,“我让客房服务来换个床单吧?”
“嗯,叫他们换一下。我去洗个澡。”身上涂抹的按摩油已经干燥,不再令人舒服。
殷茵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偏着头看我:“她好像不是做那一行的。”
从容淡然的谈话,没有任何尴尬,我和殷茵之间的交流似乎已经变得柔顺而自在。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房间里没有那种味道……而且她穿的也不像。”
松垮的套裤、T恤衫,林笙这幅打扮要是出去卖,的确没多少人会买单。
“看的很准。是刘浩会所里的按摩工,我叫来私人服务的。”
殷茵点点头,仿佛已经将林笙的存在抛在脑后。她凑上前,将披散的头发往上扎起:“我给你洗吧。”
“今天你很主动。”我对她摆摆手。
“我原以为这周你不会再出现了。”殷茵闻言,便止步在卫生间外。
“想念我了?”我挑逗她。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殷茵竟然轻轻回答:“是的。”
我原本已经要跨进浴缸,听到这句话之后忍不住回过头看向殷茵的眼睛。女孩站在门口,身子笔直,她也望着我,沉静而安宁。
我试着从她那里汲取到一些可以让我探明情绪的东西,可是没有成功。于是我放弃,重新迈入浴缸,打开了淋浴。
殷茵替我关上了门。几分钟后,客房服务被她叫来,给卧室做了清洁。等我走出浴室的时候,乱七八糟的床铺已经重新恢复了整洁。
“把我的头发擦干。”我坐到椅子上,对殷茵说。
女孩走到我的背后,用毛巾包裹住我大半个脑袋。
她轻柔地搓弄着,在毛巾浸湿之后又将它对折、翻面,然后继续擦揉,直到我的头发恢复干爽。
让人将手放在自己的头上,是一种对自我的探试。
残存在我们身体中的兽性本能会抗拒我们所不信任的人。
我想知道,我内心深处对殷茵的信任程度到底有多少。
后颈没有发麻和作痒,女孩的动作让我感到舒适而不是紧张。所以我更加迷惘,因为这个探试并没有给我想要的答案。
“殷茵,我不太想要你了。”我对她说。
女孩的动作一滞。她停了大约十秒钟的样子,然后继续擦净了我脖子根的水渍。她将毛巾在浴室放好,这才站回到我的面前。
“你要食言?”殷茵镇定地问我。
我仍然光着上半身,身上还带着沐浴之后微微的潮起。以往我这幅模样的时候,她也不会穿什么衣服。只不过,今天例外。
“我在考虑,直接把二十万给你。你去做你想做的,你和我的关系到此为止。”
“你是说真的?”殷茵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感情。
“对。你现在点头,我给你打钱,我们的旅程就结束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再看着她。
我遥望窗外逐渐上色的天空,心如止水。
不是因为我对她失却了兴趣,而是因为我的耐心已经被黎星然摧毁。
“为什么?”殷茵问。
“你即将得到你想要的了,为什么对你来说不重要。”
我知道她在动摇,这种动摇契合于我对她的判断。
如果她欣喜地拿着钱离开,就意味着我确实没必要再在她身上花费精力。
可是她没有像半个月前那样,急于从这个黑暗的世界中脱身,去寻找她妄想中的光明。
殷茵从我面前走开,脱下外套,然后将随身提包中的书本拿出来,整齐的摆回到书桌上。
她在思考,用一种不再被我支配的角度为自己思考。
她没有思考太久,因为她和我想的一样聪明。
“你有黎星然了,所以不再需要我了?”女孩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不,她无法被我拥有。”
“是么……”殷茵不置可否地说,“为什么她比我更让你感兴趣?因为她能够看穿你?还是因为,她有最顶尖的刺青手艺?”
“那都很次要。”
“什么才重要?”
“你不想要二十万了吗?”我试图打断她的提问。
“啊呦,我不和你玩,你就跑来欺负自己的姑娘,真坏啊。”深海中的黎星然突然开口。
但我不可能当着其他人的面和她对话,这只会被认作为精神分裂症。
“我想要。”殷茵回答,“但不是现在。我想你继续教我。”
“不是教你,是调教你。”
“嗯……调教我……”殷茵晦涩地念着这个词,她用带着勇气的目光看着我,“你让我看到了太多东西,我已经被你改变了。就像刚刚努力爬上岸的鱼,还没有长成肺。你现在放弃我,我会被自己窒息。”
在她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我便不想丢掉她了。她已经向我证明了自我的成长。
我对她点点头,然后起身坐到沙发上,并示意她也坐过来。
于是殷茵坐到了我半臂之外的地方,和我一起肩并肩,望着那没有被点亮的电视屏幕。这种距离,像老师和学生,也像父亲和女儿。
“你刚才问,什么才重要。”
“是。”
“答案没有那么复杂。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生存能力,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我有,黎星然有,但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
“你能通过调教赚钱,她能通过刺青赚钱,你们都能在这个世界很好的生存下去,是这样么?”殷茵说着她肤浅的理解,并渴望着我的指正。
“你见过公园里那些捡纸箱和酒瓶的老人吗?他们的衣兜里大多数时候只有十几块钱,他们一样在活着。拥有庞大企业的生意人、在饭店拼命刷碗的打工人,他们有着各自的生活,但这不是生存能力。现代世界的人们,大多数时候都没有面对过“生存”这个问题。当资产千万的有钱人生意失败的时候,你猜他们怎么样?他们从楼上跳了下去。”
“你所说的生存,是指像电视节目那种荒野生存吗?”殷茵隐约察觉了我所描绘的方向。
“荒野和城市对我们而言是同一种东西。生存能力,是从一无所有中活下来的能力。钱,房子,衣服,鞋,梦想、尊严、希望……所有的一切,当你被赤身裸体的扔到街上,银行账户没有一分钱的时候,才可以聊“生存”。”
我忍不住拿起烟盒,但是仍然没有将烟掏出来。我将它放在手心里转动着,等待殷茵跟上我的步调。
殷茵呆呆地望着房间里虚无的空气,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在说我?”
我笑了一声:“是的。我之所以看中你,是因为你已经丢弃了一切。你撅着屁股,趴在厕所里,被男人操弄,没有了廉耻和自尊,身无分文,背叛了你爱的和爱你的人。但你仍然活着,所以那一刻的你是美丽的。你想生存下去,只是还没有那个能力。于是我想把这份能力给你,让你变成可以和我一同生存下去的同伴。”
殷茵沉默了很久,她的眼睛在颤抖,呼吸也不再平稳。我已经对她揭示了我索求的东西,而此时的她已然有了听懂弦音的资格。
我叹气:“可是我仍未能给你任何东西。因为一无所有的你,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失去的重新找回来。你觉得二十万就可以了,但事实是你依旧不懂得如何生存。看着原地踏步的你,我厌倦了。”
“可是我现在选对了。”殷茵说。
“是的。所以我愿意继续你身上花一些时间。”
“黎星然……就是你说的那种人吗?”
“嗯。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就经历了你现在的事。没有任何人帮她,她凭自己的力量从一无所有之处爬起来。从这一点讲,她比我强。”
“有人帮过你,就像你现在帮我,对吗?是你在【红杉社区】时候的事?”
“没错。”
“在【红杉社区】里,你经历了什么?”
“他们都死了。”
“那里的故事可以讲给我听吗?”
“我讲给了黎星然。而你……”我扭头看向她,“你现在不适合听那个故事。”
“为什么?”
“因为它只会换来你的哀伤和怜悯,那是你最不需要从那个故事中得到的东西。”
“你在那里学会了生存?”
我没有回答她:“呵呵……你欠了很多钱?你被男人轮奸过?你亵渎了爱情?你有一个烂父亲?这又算得了什么?一个人,只要有阳光和水,就可以活下去。这是我学到的生存。”
“可是,可以活下去,与想要活下去是不同的。我们难道不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吗?”
“一只野兽活下去需要理由吗?”
“我们不是野兽。”
“我们当然是,只不过我们比野兽多了一些东西。可是,如果你无视于自己的兽性,那些多出来的东西就是用来自觉良好的谎言,又或者是在犯下罪恶之后用来回避兽性存在的借口。”
“……”殷茵没有说话,但她的确被我说动了。
“所以,为什么理由活下来,这根本不是一个应该问出口的问题。我们必须活着,没有辩驳可言。这是基座,是双脚,是根,是大地……”
“可是……会很痛苦……痛苦是真实存在的!”
“那就解决痛苦,去努力,去想办法,去挣扎,去找寻道路。唯独求死是最无法消解痛苦的。”
“死了就没有痛苦了。”
“死后才是最痛苦的。你的时间会凝固于最痛苦那一刻,永世无间,再也没有尽头。”
殷茵颤抖起来:“你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死后会是这样!?”
“你也没有死过,你又怎么知道死后不是这样?你想赌吗?以无穷无尽的折磨,赌现世这点滴痛苦的解脱?”
殷茵的双眼中翻涌着恐惧,她的想象力在迅速支配她。
我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头。殷茵紧紧贴在我的身上,贪婪地汲取着我短暂的安慰。
“闭上眼,想象一下人类上百万年的时光,现在的那些痛苦是多么微不足道。当你把一件事看得很重,自己就会变得渺小。那是错的,我们自己在自己这里必须是最大的。然后我们寻找同伴,不分彼此,将这“最大”翻倍扩展……我们不需要追寻死亡,因为死亡绝不会缺席。人会死两次,一次是心跳的停止,一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从世界上消失。决定第一次死亡方式的,是我们是否能与自己和解;决定第二次死亡方式的,取决于你能够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什么。不能带着痛苦死去……不能……”
我结束了一个人的聒噪,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夜幕已经铺散,外面闪烁的霓虹与灯光驱散着屋子里的黑暗。
“我……”殷茵轻声开口,“从你家离开之后一直等待着你的召唤,但是你的联络再也没有来。开始的时候我有些庆幸,萌生出你从我世界中消失的幻想。然后我做了梦,梦到你真的不见了,而这个世界同样也没有了能够接受我的人。”
“但你说,那不是噩梦。”
“因为那个梦敲碎了我的幻想。如果我还妄想着让这个世界所接受,就要学会说谎。用纯洁而无辜的面孔去欺骗那些想要爱我的人,太丑陋了……”
根本不需要去索求爱,那其实是……
在我真的说出这句话之前,黎星然又开口了。
“女人当然是需要别人爱的。你们男人在谈论爱的时候,既傲慢又愚蠢,好像一个人孤零零死在山岗上是非常光荣的事。你说,傻不傻?”
或许,的确有些傻。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用手轻轻按揉着殷茵的脑袋,感受着她的呼吸。
她从颤抖而暴烈的抗拒,到紧绷而恐惧的顺从;从懵懂而胆怯的接近,到坚定而觉悟的倾诉。如今,我们已经来到了决定性的门槛。
“之前的所有,都只是为了现在能够开始。你准备好了吗?”我在她耳边说道。
“我懂的。我准备好了。”
“你仍然在害怕。”我感受到了她体内的不安。
“当然会害怕……”
“你在怕什么?”
“怕痛,怕被羞辱。”
“怕什么,就去面对什么。”我起身,走到自己的衣服旁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
殷茵看到我拿着刀走过来,身体本能的一缩。但是我没有伤害她,而是将刀放到了她手里。
“拿住。”
她不知所措的举着刀子,身体僵硬。
我将手掌放在刀尖上,然后慢慢下压。刀尖刺破皮肤,渗出鲜红的血珠,它一点一点深入,激活了越来越多的痛感神经。
殷茵连忙将手里的刀抽了回来。
“你不疼吗!?”她丢下刀,跑到柜子旁边翻出一片创可贴。女孩捉着我的手,仔细将创可贴在伤口上。
“当然疼。可肉体的疼痛只是兽性用来支配你的工具。疼痛之下,你翻涌起剧烈的情绪。男人的愤怒,女人的恐惧,心跳开始加速,理智被压制。这些东西蒙蔽了思考,让你忘却为什么要忍受这些疼痛。学会生存的第一步,就是操控身体,而不是被肉身奴役。”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能做到,黎星然也能做到,你没有理由不行。人类的想象力给疼痛附加了太多意义,恐惧尤甚。它会逼着你预支未来的痛苦,成倍将它放大。而当你隔绝这些东西,以理智瞥见疼痛的终点的时候,你将发现疼痛并没有那么不可忍受。”
“……我如何学会呢?由你来不断在我身上施加疼痛吗?”
“那只会让你对疼痛麻木,让精神枯萎;又或者你在无法反抗之中喜欢上疼痛带来的多巴胺,培养出受虐的癖好。可是对我们来说,鲜活的灵魂很重要,我们要让它变得更加鲜活。所以你所需要的是刹那间的觉悟。”
“我不知道该怎么……”
“我会给你寻找机会,而你要做的就是抓住它。”
殷茵轻轻点头:“如果我失败了呢?”
“一个人能够承担的失败次数是有限的,你要在机会耗尽之前跨过来。”
“我已经看不清自己……”
“你很快就会看清。或许明天就可以。”
“那么今天呢?”
“今天我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好好休息。”
“你会在这里吗?”
“嗯。”
我和殷茵去到了酒店楼下吃了晚餐。
四星级酒店自助餐厅的菜品略显简陋,但用来填饱肚子没有任何问题。
或许是因为今天说了太多话,我与她在吃饭的时候没有进行任何交谈,餐桌上只留下了单纯的餐具声与咀嚼声。
然后我们回到房间。我没有给她任何指示,就好像她不存在。殷茵见状,便自己坐到书旁边,在台灯下学习起来。
我带着一点欣喜,从殷茵大堆的教课书中找到了一本《白鲸》。于是我得以坐下,把晚上剩余的时间送给梅尔维尔。
苍白的灯光下,沉默的房间,只有窸窸窣窣的笔触与翻书的声音。
专注中时间便过得很快,再次抬头,钟表已经指在了十一点,我起身洗漱,然后独自走到卧室占据了半张床。
十分钟以后,殷茵关上台灯,走进浴室。当她出来的时候,我已经隐约进入了睡意的朦胧。
我感觉到她轻手轻脚地关灯,上床,从被子的另一侧钻进来。床不小,被子也足够两个人用,但是她仍然蜷缩在床边,勉强让被子覆在自己身上
我没有理会她,很快陷入沉睡。
这一夜我数次被辗转的女孩弄醒,她光滑柔软的小腿偶尔触碰到我,又立即缩回去;耳边是她遥远而又亲近的呼吸,不经意间会微微停滞,如同在梦中惊厥的夜莺。
这一晚我睡得很好,纵情数日的我在睡眠中找回了原本的精神,清晨六点半就睁开了双眼。
但殷茵似乎在接近凌晨时才真正睡着。
她和我保持着一段清晰地距离,自始至终没有侧身到我这边来。
今天有事情要处理,我需要她保持清醒。所以我醒来之后没有动,倚靠在床继续上闭目养神。就这样过了近两个小时,女孩也终于翻了个身。
她伏在枕头上,迷蒙着双眼,偷偷瞄了我。因为稍微有些冷,她向床中央蹭了蹭,把被子在身上裹得严实了一些。
我全当不知道,自顾摆弄手机给赵峰发了信息。有些东西需要他送来,以免下午会用。想要拥有掌控力,就需要做好面对各种可能性的准备。
殷茵冰凉的脚丫在蜷缩的时候碰到了我的腿,我顺势把腿歪过去,在她改变姿势之前压在了她的脚背上。
于是她没有再动,乖乖地将脚塞在我的腿下面暖着。
如同一对感情定笃的伴侣,她撒娇似的寻求温暖,而我习以为常的将她需要的给她。这种虚假的温暖很容易蒙蔽我们任何一个人。
“你昨晚睡的不太好,再多睡一会儿。”我随口道。
“但是你睡的很香,”殷茵的脸颊陷在枕头里小声对我说,“还打了一会儿呼噜。”
我以前几乎是不打呼噜的,这说明我是真的被黎星然折腾累了。当然,黎星然也一样,否则也不会让宁戎把她抱走。
“我没想到你会真的睡着。”女孩继续说,“我有些担心你会突然醒过来,所以一直没能睡下……”
“怕我扑到你身上?”我失笑。
“我早已不怕你了。我只是以为你会来要我。”
“你想要?”我用轻佻的语气逗弄着她,哪怕我知道她的意思。
殷茵如我想象中一样窘迫起来,她眼神闪躲到一边:“没有。”
女孩现在只穿着一条棉质内裤,只要我伸出手去将她揽过,她就会顺从的接受我的入侵。
但今天我不想这么做,因为我与她现在的交合除了释放性欲之外缺乏意义。
“我想也是。”我这样说着,用手理了理她散乱的头发,“不想继续睡的话,就起来打理一下。今天你要陪我一起去见客户。”
殷茵“嗯”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她抓着被子掩住胸口,光滑洁白的脊背在晨光中占据着我的视野。
她的身体足够美丽,无论从谈吐还是衣着品味来看都不是穷人家里走出来的。
如果我猜的没错,殷茵原本的家境即使不算阔绰也应该足够殷实。
只不过,她父亲作为一家之主,走上了嗜赌这条没办法回头的道路。
所以她落到了我的手中,不知道应该算幸运还是不幸,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会见分晓。
我和殷茵在十一点钟吃了早午餐,又在酒店大堂和赵峰碰了一面,便开始等待高瓴的再次出现。
他没有让我等很久。一点整,高瓴在手心里颠着一串车钥匙,缓步走进大堂。当他瞥见我和殷茵已经坐在沙发上的时候,看起来很满意。
“我喜欢准时的人。”他走过来对我说。
“我也是。”我淡淡回应道。
“来吧。”他歪歪头,示意我跟他出去。
外面停着一辆黑色路虎,我和殷茵并肩坐在了后排。高瓴没有带其他人,他自己充当了我们的司机。
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我们仿佛在玩一场谁先出声谁就输的比赛。
然而这不是一个玩笑,我能感觉到,高瓴似乎就是想审视我到底能不能沉住气。
面对未知的客户、未知的目的地,正常人难免会生出很多问题。但不巧的是,我不能算正常人,我喜欢留着答案作为刺激自己的一点“惊喜”。
车子在一个小时之后开出了城区,从高速公路的匝道钻进地图上大块的绿色地带。殷茵遥望窗外的时间短了,看向我的时间长了,她有些不安。
我拍拍她的腿,安抚着她的情绪。高瓴从后视镜中不时的看向我们,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车子离开高速之后又开了十几分钟,两边只剩下了绿色的山丘。这里的道路铺的极为平整,完全不似乡村土路那种尘土飞扬的简陋。
拐过一座小丘之后,道路尽头出现了一道铁栅围墙。
院子中间是一栋古典欧式的三层别墅,还有两旁几座联排办公楼似的建筑。
虽然装潢的非常精致,但这种组合看上去不伦不类,透着一股审美的矛盾感。
一对大铁门拦住去路,但在车子开到那里之前,电子驱动的大门已经缓缓打开。
我看到了铁门后面的横着牌子的保安处,那边站着一个高个男人;透过保安处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坐着另外两个。
这些男人穿戴着黑色西服墨镜,耳朵上也挂着耳麦,非常职业的模样。
这不是居家的地方,没人会在自己家院子里弄个保安处。
而且这栋别墅极大,比我在西郊的那一套足足大上七八倍,单纯用来住人实在是有些浪费。
“度假民宿?”我问。
“不是。”高瓴将车一路开进院子。这个院子很大,他停车的地方距离中央的别墅至少有一两百米,左右联排建筑边停了另外四五辆车。
我从车上跳下来,活动了一下久坐的身体。殷茵也和我一样抖了抖胳膊和双腿,然后用力呼吸了几口清爽的郊野空气。
“风有点冷。”我感到脖子上沁出的点滴汗水在变得冰凉。
“但是味道很好闻。比车里好闻。”殷茵说。
高瓴从驾驶座绕过来,动作慢悠悠的,丝毫不着急。他掏出一只金属烟夹,拿出两根与我分享。
我和他靠在车门边抽着烟,空无一人的偌大院子翻滚着秋日残留的落叶,发出窸窣声。
“不用进去见你老板吗?”
高瓴晃了晃手腕上的积家:“他还在忙,进去也是坐着等他。”
“这么大的老板,忙什么呢?”我故意作出想要套话的模样。
“他的一点个人爱好。”
“现在是不是可以透露一下身份了?”
“没什么身份,我们是做企业的。主家姓姜,你叫姜董就行。”
单一个姓对我而言等于没有线索,因为我没能作出任何靠谱的联想。
“那么你呢,高先生?你在你们的企业里,是个什么职位?”
“名片写了。”
顾问,明显只是一个占位的虚衔。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买账。
高瓴也笑起来,那张笑脸像某种阴影中的动物。身边的殷茵在看到他笑容的时候打了个哆嗦。
“你不满意我的答复是吗?”他说。
“你需要我满意,我就可以满意。”我知趣的退让了一步。
“其实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是姜董的弟弟。”
“结拜的兄弟?”
“姜家的野种,随母姓的那种兄弟。”
突如其来的粗鲁词汇带着一种急转直下的锋利。但是高瓴很淡定,只是在谈论对他再习惯不过的事实。
我怀疑他是想观察我的反应,但是我此时已经懒得出力演戏了。
“这个身份办事很方便。”我将烟灰弹到他脚下,“不会担心你抢位置,外面也要顾及你的背景。”
“是吧?”高瓴对我扬起脑袋,煞有其事地作了个得意的表情,“血统这种东西,总有这样那样的用处,甩也甩不掉。”
高瓴突然起了个高调,让我读出了其中的不协调。
他说这句话看似是在谈论自己,可我总有一种指桑感。
这种突然萌发的直觉往往是准确的,至少对我而言。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进去。”他扔掉烟,在眨眼间变回原本冰冷的模样。他带着我们绕了个圈,向别墅后侧的小门走去。
“为什么不走正门?”我问。
“老板万一不高兴就不好了。走后面保险。”高瓴头也不回地说。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现在不是多嘴询问的时候。我紧紧跟上高瓴,而殷茵则小步跑到我身侧,挽住了我的手。
我在好奇,而她在害怕。
高瓴刚刚将侧门推开,里面就传出了各种嘈杂的噪音。我走进去,率先看见的就是左手边长长的、像商馆健身房一样的玻璃墙。
玻璃墙后面的房间非常大,中央摆着一只台球桌,还有长长的吧台与酒柜。
房间里充盈着躁动的金属音乐,有两个男人在吭哧吭哧地玩器械;墙上挂着一块硕大的液晶,沙发上另外两个人擎着手柄,噼里啪啦地打着叫不出名字的射击游戏;角落里一张桌子围着三个打牌的,烟雾缭绕。
最引人注意的是房间角落里三个赤裸的女孩。
其中一个正被人抓着头发口交,另外两个则瘫在墙边的床上浪叫,任凭身上的男人在体内进进出出。
隔着一层玻璃,而且距离较远,我看不清那几个女孩的模样,但至少能看出她们的身材都是上等货。
这没什么可意外的,但就这样把她们扔到马仔房里给人随便玩弄,还是不太符合我的审美。
我从外面的走廊掠过,向里看去,只觉得像是在看动物园。
殷茵看到这个场面的时候更加紧张了,她抓着我的手微微用力。
“都是负责这儿安保工作的,三班儿倒,平时太闲怕他们无事生非。把下半身的服务供应上,就安分的多了。”高瓴则根本没往屋里看,他加快脚步,带着我们穿过走廊来到二楼。
二楼的装潢偏向正式办公性质,但依旧隐隐透出一种类似洗浴中心那种恶俗的风格。
我们走进一个写字间式的全开放房间,里面排着四列三行一共十二个格子间,每个格子间都坐着一名穿着白衬衫包臀裙的女人。
她们噼里啪啦的敲着电脑,头上还戴着耳麦,字正腔圆地和电话另一边的人通话。
一整面墙都挂着屏幕,上面显示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在房间另一端还架着一台高清投影。
投影上播放的是国外卫星频道的足球节目。我不看足球,说不出是什么球队。
投影正对面有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那里,把脚搭在办公桌上全神贯注地看着比赛。
男人留着比自己年纪稍显年轻的时髦发型,额头前的刘海此时已经被汗水沾湿,斜垮垮的歪在侧脸上。
他胡子刮得很干净,脸颊棱角分明,身上套着灰色的马甲和昂贵的手工订制衬衣。
不考虑身家,这男人就算单凭长相也是个扔进女人堆出不来的抢手货。
男人手里点着一根烟,积攒了长长的烟灰。他指着投影播放的球赛大声叫骂着,并在一方传丢了球之后将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高瓴没有走过去,他示意我们在旁边休息区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安静地站在一边。
“等球赛踢完。”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