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警官……”我保持着最优雅最职业的笑容,实际想做的却是大吼大叫,所谓的按章办事不能成为拖延放人、行动缓慢的理由。
我向前倾身,双手平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缓缓陈述事实:“我的当事人已经在民警的主持下和对方进行调解,并且签署了书面协议。派出所没有理由继续扣押他,更不用说在放人后又以寻衅滋事再次拘留他。”
我的年轻客户深以为然,吹个长长的口稍跟着起哄,我紧握他的手腕让他闭嘴。
这个案子已经很难缠,而他刻薄倔强的态度只让事情变得更糟。
如果他不是个混蛋,没有和老太太因为公园座位而争吵,也许他就不会引发对方心脏病复发,幸亏老太太住院一个星期后安全出院,不然这案子可有的磨了。
我扭动了下在易趣淘来的吉米周,通常我都是休闲鞋加牛仔裤,但和警察打交道时,就必须铅笔裙、丝绸衬衫和高跟鞋伺候着,我他妈的都站了一天了!
“寻衅滋事和调解两码事儿。”
吴警官道。
“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寻衅滋事根本不是我的当事人。”
要不是老太太家人认为一万块钱要少了,也不会压着我的当事人又去找警察。这个事实吴警官早就知道,用不着我再重复。
“他把拦住他打人的警官叫婊子。”
在我打算插嘴前,吴警官继续说道:“当然,我知道我们被骂过更糟的,但我劝你还是别较真,关他两天就放了。如果你非要关心这个案子,咱们轻而易举可以把他关一个星期。”
我暗暗叹口气,转向我的客户,给他一个道歉的眼神。
他翻个白眼,一脸无所谓。
有时我会觉得我比客户更关心他们的命运。
这个小伙子逍遥自在、心血来潮见网友,可能整个星期都在想如何吃喝玩乐,而我却为他的将来飞了几乎四千公里。
和我的当事人及他的父母又嘱咐几句后,我从接见室退出来。
刚迈出两步,孙志翔出现在走廊尽头朝我的方向走来。
不知道公司哪个好事者告诉他我的行程,刚好他也在这个城市见客户,立刻邀请我一起走回程旅行。
我一遍遍说不,但他根本听不懂,甚至专门绕道跑来派出所找我。
我拧个身转弯,快速冲过宽阔的长廊,希望能在他赶上来前消失,可高跟鞋严重限制了我的速度。
“阿彩!”孙志翔高声喊道。
“我现在没空。”
我头也不回,继续埋头赶路,希望他能明白暗示。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闭上眼睛,心里骂了个脏字。
大家已经分手两年,孙志翔却仍然觉得有必要时时在我面前出现,提醒我的失败、他的重要。
“阿彩,等一下。用不了你多长时间,真有事儿。”
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转身看向他。
孙志翔高大帅气,浓密的黑色头发,尖尖的下巴,精心修饰过的眉毛下有双锐利聪慧的眼睛。
这段日子肤色稍微黑了些,真是荒谬。
不光因为我们本来就是麦色肌肤,而是他为了追潮时尚,定期往日晒床上躺,更不用说用美黑乳液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孙志翔的虚荣心是我们分手的主要原因,尤其是在我无意中听到他跟朋友们开玩笑说,比女票颜值高是件很烦恼的事儿。
虽然我重注外表的程度和他不能比,但自尊却仍然受到伤害。
更糟糕的是,这彻底改变我对他的看法。
当我宣布和他分手时,孙志翔气得发疯,告诉我永远不会找到一个比他更好的男票。
我对此嗤之以鼻,可随着时间推移,我却越来越气馁。
孙志翔可能是对的,和他分手后我已经空窗两年,社交生活几乎为零。
基于孙志翔每次看我的可怜眼神,我怀疑他也这么认为。
“怎么了?”我带着恼怒的语气问道。
“明天是公司总部的年夜晚宴,我手上有两张票,但有个朋友临时取消。”
“噢。”
我点点头准备离开,孙志翔却一把抓住我。盯着他在我胳膊上的手,我沉下脸色,绷紧声音道:“放开。”
孙志翔慢慢松开手,热情地说:“我可以把那张票给你。”
“谢谢,我有票!”
孙志翔眼里闪现一丝惊奇,但很快遮掩过去。
自从和他分手,我再没有在总部的年夜晚宴露面,平时各种聚会社交场合更是能躲就躲。
说我没出息好了,但孙志翔在公司地位不低,每次打扮的风流倜傥,身边又陪个倾城倾国的美女,我不想看耀武扬威、神采飞扬的样子。
“好吧,那我来接你,你可以和我们坐一个桌子。”
听上去他是好心帮忙,避免我在热闹的聚会中形影相吊。
这也是最糟糕的部分,和他分手后,我们没成为朋友,没成为仇人,没成为陌生人。
不仅如此,三个月后另外一个同事立刻成为他的女票,从此出双入对、亲密无间。
而我呢,仍然踏步不前、埋头工作。
这是我的选择,但却让他有了错觉,以为我余情未了,还在等着他回头。
我极其讨厌这种想法,却又无可奈何。看着他深深关切的眼神,我忍不住说道:“不用,我……嗯……约了人,我会和他坐在一起。”
“有约?”孙志翔不再假装,脸上尽显难以置信的神色。
“没错。”
心脏泵出的血好像一下子全涌到我脸上,这当然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好吧,那……太好了,阿彩,真为你高兴。”
孙志翔犹犹豫豫,小心措辞,“那么,沈悦和我就到时候见了。”
哦,他明明记得自己有女票,还邀请我和他一起参加年夜晚宴,坐在同一张桌子。我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耐着性子道:“好的,到时候见。”
能不见最好,我心里暗暗骂道。
可我说了不算,而且糟糕的是必须为说话不过脑子的冲动付出代价。
离晚宴还有二十五个小时,我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找到个货真价实的约会对象,好像我现在的麻烦还不够多一样。
回到酒店,我开始收拾行李,这次带来的衣服很多,我原本期望多呆一段时间。
临近春节,工作节奏慢下来,大家都在忙碌着采购年货、制定度假、走亲访友的计划。
很多人一听说我跑这么远处理案子纷纷表示同情,我却求之不得。
我的生活简单,有时间听听音乐读读书,补充睡眠也不错。
听上去有些可怜,但春节是家人团聚、热闹温馨的节日,不适合我是事实,想不承认都没办法。
这趟旅程原本可以躲过春节这段日子,却没想临了还是得回去。
无论什么时候,机场总是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不同的是,到处挂着大大小小的红色灯笼,一串串彩色气球装饰着柱子横梁,墙上也贴着各种新春祝福的字、画、剪纸。
在这样的气氛渲染下,脚步匆匆的人们也不像是为生活、工作而奔走,热闹繁忙的机场里扶老携幼的多了,呼儿唤女的多了,每个人都一脸兴奋,仿佛等不及和家人团聚庆祝春节。
我耐着性子在登机口排队,跟着队伍慢慢向前移动,走进飞机,找到自己的座位。
“要我帮忙么?”旁边传来询问的声音。
我将拉杆箱收回提起来,箱子不重,一甩胳膊就能举起来。我没有回头,只是快速说道:“不,谢谢,我能应付。”
这话说得有点儿早,走道空间狭小,前后都有乘客,或等候或放置行李,缩着胳膊提箱子就得费点儿力气。
我吸口气将手提箱抬高,另一只手放在箱底托住,身子稍稍后倾,一边保持平衡,一边努力将箱子往行李架上推。
“你确定不需要帮助吗?”旁边那人再次问道。
“当然,”我想也不想拒绝,把行李托在肩上,另一只手支撑着,再多几个厘米……
“你一直这么固执吗?”
“我不固执……只是……”忽然,右手边的人撞了我一下,我还没来得及稳住自己,就觉得人和箱子歪到一边。天啊,这次可要糗大了!
一双大手抓住我,又从我手中拿过行李箱,转了个手腕稳稳将箱子放进行李架上。
那人稍稍退后,含着笑看向我,脸颊露出一个完美的酒窝。
他的皮肤偏黑,方方正正的脸上一双刀削的浓眉,眼睛很亮、高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唇,最显眼的是满脸胡子,嘴唇四周尤其厚实,一直延伸到下巴,我不太确定他是故意为之,还是懒得打理才这副模样。
我努力吞咽一下,身子有些不稳。不是因为对方大献殷勤,而是最近劳累过度。我抬起下巴,与他的目光对视,说道:“谢谢。”
他的笑容加深,“不客气,我叫段恒瑞。”
“嗯,再次谢谢你。”
我低头试图绕过他,他却一动不动。又试一次,他仍然不动身体,我只能说道:“让我过一下吧,我的座位在中间。”
“当然,但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不想告诉他,更希望能够避免交谈,安安静静坐完这趟飞机旅程。可是他确实帮了我,拒绝会显得太过粗鲁。我暗暗叹气,说道:“吴茗。”
“很高兴认识你,”段恒瑞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让我意外的是他没有让开路,而是将自己的手提行李放在我的箱子旁边,然后向靠窗的位置移动,坐下后笑着说道:“很巧,我刚好坐你旁边。”
我点点头,低头把手袋放到座位下,将毯子拿起来。
他伸手帮我挪开扶手,又将安全带移到边上。
我知道他在帮忙,但仍然摇头道:“太麻烦你了,但我能搞定。”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嗯,你忙你的,别让我打扰你。”
我低下头打开读书器,不再说话。
段恒瑞坐正身体,我尽量保持静止,只当没看见他皱起眉头。
我无法不注意他的长腿和宽阔的肩膀,让原本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狭小,而他凝视我脸庞的热度更是烧得烫人。
他很高很壮,但动作流畅。
我可以从他走路的方式判断他躺在床上的样子,这些日子我的想象力经常朝奇怪的方向延伸。
我就像个职业幻想者,如果我能找到那种工作,还能以此为生就好了。
我暗骂一句,再次告诫自己:别理。
没一会儿,右手边的乘客也坐下来。
我瞥眼看他一眼,是个年轻人。
他捕捉住我的目光,高兴地打个招呼,热情洋溢地说道:“乘飞机最是无聊,很高兴有个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士坐在身边。”
他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周越。周全的周,越野的越。”
虽然心里不喜欢,可我还是和他握了握。我将注意力再次转移到读书器,很乐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埋头看书。
周越却不这么想,侧身凑到我跟前,好奇地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闲书,不重要。”
我快速说道,又朝旁边躲了躲,希望他意识到自己离得太近。
他开始追问关于书的细节,幸亏不久后飞机开始滑行,空姐示意大家打开遮光板、收起折叠桌。
座椅前的屏幕演示各种安全注意事项,我给周越一个不能继续交谈的抱歉眼神,认真看着大飞机有几个紧急出口。
飞机加速跑动,座位震得摇晃不已,毫无预兆的,周越忽然抓住我搭在扶手上的胳膊。
“别紧张,”周越喃喃劝慰,手又慢慢滑到我的手上。
我吓了一跳,挺直脊梁缩回手,皱眉道:“我不紧张!”
“一开始总是这样,”他自说自话,根本不管我想不想听,“颠簸、噪音、耳鸣轰轰,等飞平稳了,情况就会好起来。”
我很早就知道年底的日子会很糟糕,没想到从坐飞机就开始了。
周越显然是那种喜欢利用自己的魅力和帅气占便宜的人,我要么跟他聊天鬼扯、要么埋头睡觉。
为了摆脱纠缠别无选择,我闭上眼睛,希望他明白我不想被人打扰。
“你累了么?”周越忽然凑到我的耳边,小声道:“飞机降落时快午夜,这会儿睡觉可不是好主意。”
我紧握拳头,一听到安全警示灯关闭的声音,立刻解开安全带,示意周越我要去洗手间。
回到座位,周越立刻起身,笑吟吟道:“你还一直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怎么又来一遍啊,这次我不想再忍耐,平静说道:“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告诉你。”
“哦,你今天心情不太好么?我这儿有些饼干和巧克力,你想要一些吗?”周越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皙的牙齿,一点儿不介意我语气中的不耐,边说边让开位置让我通过。
“不,谢谢。”
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你不喜欢么?好吧,那我给你买杯香槟,如何?你在购物册子里挑一款啊!”
这时,左手边的段恒瑞低哼一声站起身。
我开始以为他要出去,没想到他迅速拉住我,和我换了位置后,将我摁在他的座位上,然后坐在中间,对周越说道:“你使劲儿献殷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位女士并不喜欢你的骚扰。”
要你管!
我皱着眉头不满地看向段恒瑞,几乎要告诉他别多管闲事,我可以应付。
可还没说话,周越就不客气回了句:“你也想请她喝酒么?还是你只想找我麻烦?”
“事实上,两者都是。”
段恒瑞慢条斯理说道,我却不想他参与进来,更希望这段荒唐的谈话赶紧结束,我刚要出声制止,他却继续道:“你正在骚扰的女士,是我老婆。”
什么?
我本想大声问出来,但他毫无预兆的无耻声明让我有几秒钟的愣神。
周越惊讶地吸了口气,看我一眼,断断续续说道:“那样的话,好吧,请原谅,”
段恒瑞往我肩膀靠了靠,对周越道:“我理解,我知道我老婆很漂亮。我向你保证,你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
我被这番恭维弄得不知所措,倒不是自己迟钝,但如果有人问,我会说我看起来很普通。
然而,在短短一个小时内,我激起两个男人的兴趣,尽管其中一个是十足的无赖,我还是很意外。
我瞪着段恒瑞好半天,这可真不明智,因为他看我的方式,笑得太过得意。
我吸一口气,找到自己的声音,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被骚扰,公主。”
他凑近我,故意学着我低声说话的样子。
“我没有,他只是急于讨好。”
段恒瑞闻起来有皮革和檀香木的味道,还有一点咖啡、一点烟草香,当然,这些不重要,我停顿一下,接着又说:“而且别那么叫我!”
段恒瑞哼了声,“可不是么!公主。”
我不想和他争吵,刚巧空姐走过来,停到我们的位置旁边。看看这排位置的三个人,然后目光放在我脸上,委婉问道:“你还需要帮忙么?”
她一定奇怪我怎么换了位置,我想了下,摇摇头,“问题解决了,谢谢!”
看着空姐离开,段恒瑞迫不及待凑到我跟前,问道:“怎么了?公主。”
我从鼻子里哼了声,懒得纠正他的称呼,只是说:“没你插手,这会儿我就升舱坐商务舱了!”我稍稍远离他的面庞,在两人之间留点空间,“告诉你我不需要帮忙,这下好了,商务舱没了,连香槟也没了。”
段恒瑞把胳膊从我身后移开,抓住我的手,没心没肺笑起来,道:“我敢打赌,你做的决定是对的。”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我的脸有些发烫,幸好飞机里光线不强。
“我可不确定。”
我抽出手拿起包翻找,一包纸巾,一盒薄荷糖,一支笔,一张停车条,还有些钱。
没有一件有用的事能让我忙碌起来,也不能分散我对段恒瑞的注意力。
我又翻了一遍。
“你在找什么?”
他的声音对着我的脖颈,扰搔的感觉使我脊背直直打个寒颤。你不可能知道!
“没什么,”我快速说道,脑袋靠在后座椅背,闭上眼睛。
当我醒来时,首先意识到的是靠在脸侧的柔软羊毛,接着是巨大的轰鸣声,提醒我飞机仍在飞行中。
我睁开眼睛,看见身上盖着毯子,段恒瑞不知什么时候将两人之间的扶手抬起,紧靠我的身侧。
一只手还压在我的手上,他的手很暖而且有老茧,这与我对孙志翔的记忆形成一个奇怪的对比。
我想摆脱他的拥抱,结果他把我拉得更近。
我抬头准备给段恒瑞一个严厉的眼神,却迎上一双闪着欢乐光芒的漆黑眸子,我有片刻的恍惚,只能小声说:“你用不着这么入戏。”
“我知道。”
他听上去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