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替衣衫不整的逃兵收拾好仪表后,A便离开了这间屋子。女武神的确信守诺言,未曾做任何多余的事情。而T什么都没说,半死不活地躺在床板上。
周遭顷刻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时间宛若粘稠的泥水,绵长而缓慢地滴入T的嘴里。泥水令他的喉管愈加干渴,精疲力竭的男人只觉一阵恶心。T随后尝试着去呼叫别人,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失去了声音。呼唤甫一钻出牙缝,便沉进沼泽之中,再无声息。
泥水冲击着他的门牙,面部的肌肉泛起一轮又一轮的拒斥感。
“□□。”他挣扎许久,终于轻声喊出了M的真名。
过了好一会儿,棕发女孩才做出回应。
立于床边的M揉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是想找人聊天吗?”
T说:“算是吧。方才和A发生了点事,我想必须得和你说说——”
尽管A才告诫过他,然而他并不打算向M隐瞒刚刚的那件事。对T来说,“善意的谎言”这玩意儿就是在胡扯。能骗相信自己的人第一次,那便可能会有第二次。他决心要将这种情况杜绝在萌芽状态。
可接下来的一幕直接让T心脏骤停。
本该走远了的A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随即蹑手蹑脚地趋近M的背后。
“怎么了?”见T忽然闭上了嘴,女孩担心之色溢于言表,“你和A小姐闹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借着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白发的女武神已然拉近了和M的距离。大约是晓得男人在注视自己,她很快止步,两手收在身后,朝T绽开灿烂的笑容,仿佛在问:要说吗?要说吗?你真的要说吗?
脸在笑,嘴在笑,眼在笑。合在一起,却可怖。
一想到站在那里的少女是曾毁灭维克城的女武神,男人的喉结不由自主地耸动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不管说还是不说,皆是同等的煎熬。话语整个卡在肺泡里,使他难以呼吸。
“……也罢,”他最终还是把想吐露的实情给咽了回去,“全是我的错。”不明就里的M发出一声叹息:“虽然我之前说你面对A小姐时太过紧张,但这不意味着你有必要容忍她不好的地方呀。”“你是你,她是她。”T瞟了一眼A,笑得有些苦涩。
棕发女孩显然不吃这一套。她一脸得色地叉起腰,开始了反击。
“你这么说的话,我可要生气了啊。成天对我念叨这念叨那的,怎么就……”
虽说M小姐是在发泄长久以来的不满,但相处已久的两人都明白M提及的这些小事说说就过去了。因此M尚有余裕从T的视线中觉察出什么,并沿着T的视线看过去。
结果她恰好瞧见几近贴着自己背部的A,立时吓得“哇”的一声蹦到了床板上。
A则在捂着嘴笑:“M小姐这个状态原来还是能被吓到的。”看清来者是谁的M讪讪然一笑,态度不禁忸怩起来。方才被M谈到的当事人反而神态洒脱:“我刚刚什么都没听见。说到底,那是两位的私密之事。”
说到这里,她瞄了瞄试图装死的逃兵。
“不保守好秘密的话,大家会很困扰的。”
“那些琐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来着……”
M刚准备说点什么,就被A取笑了一番:“哎呀,包括在野外自渎这种少女的小秘密?M小姐已经开放到这等程度了?”“求你别提了,都约好不会再讲的。”棕发少女果断讨饶,“你可以来点有意义的话题,比如讲完王国的英雄故事。”
见两名少女相谈甚欢,T索性阖上眼皮,转过身去。他不知道女武神的话是不是在虚言恫吓,然而他知道自己以后没有主动和M坦白的机会了。
逃兵又一次当了逃兵。一如既往地令自己作呕。
在大陆诸国中,王国与教会的联系最为紧密。教会在王国的土地上拥有领地且受到优待,王国则利用教会遍布大陆的影响力和能从异世界召唤勇者的魔术维持地位。至于勇者来到这个新世界后发生的事,那就是另外的话题了。
M对王国那些英雄的传说抱有一定的亲近感,这也许就是由于英雄中有不少人具有“转生者”的身份。以M自己的话来说,她头一次体会到“穿越者”是一片近在咫尺的风景。
“一直以来基本都是我在讲故事,”讲完又一个传说的白发少女似乎并不打算介绍新的英雄,“M小姐就没什么能拿出手来的逸闻分享分享么?”闻得此语的M露出疑惑的神情,用右手食指抵着下颌:“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呀,谁让我和T只是普通的旅行者呢?能告诉小A你的,在三川镇的时候我可全说了。”
A见T已再次睡下,轻轻一笑:“我们旁边这位先生不会生气的。”“我不信,”棕发女孩连连摇头,“除非你有证据。”
“那就……联邦内战?”
M的脸庞在那一瞬定格了。
“我了解到的内容应该比M小姐您想象得要多。”
女武神欣赏着对面的女孩那左右两难的表情:“不过我仍然想听听您的看法。”
M亦很干脆地认输了:“真弄不明白你,阿T分明向你透露了那么多,小A你居然还故意来问我。这是新发明的整蛊手段吗?”“算不上作弄,我只是好奇你是如何看待那些事的。”A举起双手,以示无辜。
“……你以为我是他的什么人。”M的声线突然低沉起来。
“恋人?朋友?总不会是仇敌吧?”
A的猜测换来的是M的凝视:“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待A开口,幽灵般的少女便彻底放开了话匣子:“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我们互相喜欢,互相告白,互相救过对方的命,亦一路同行至今。可我们看起来既不像恋人,也不像友人,更非是救命恩人那种事务性的关系。我曾经进一步地问他愿不愿意与我许下永恒的诺言,你知道他是怎么答我的吗?”
说着说着,她竟然笑了起来:“他对我说,‘那种事我无法轻易承诺下来。’如今想想,默许现状的我俩貌似都很不正常。”
默然许久后,女武神诚恳地低下了头:“抱歉。”“你道什么歉呀,我没事。”M小姐拍了拍脸,笑容如故,“毕竟T就是那种人,我再清楚不过了。还望小A你原谅我刚刚闹的小情绪。作为赔礼,你有想问的就随意问吧,我都会尽量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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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的回忆】
我记不清自己和T是何时从原点出发的,可我记得自己是为何开始旅行的。
我们所托身的世界毁于一次全方位的大战。常规武器、生化兵器、核武器、超能力……能消耗的东西全在那次战争中被人类用上了。参与者们纷纷失去了理智,连同自己能牵扯的所有人一起奔向毁灭。而我则受到波及,几乎丧命。
在我濒死之际,T拼命把我救了回来。他将灵魂分割出一部分给我,并借助他人的力量让我得以延命。从此以后,我和他便以那柄剑为纽带,紧密地连成一体。
他为什么要救我呢?我理当知道原因的。
我只依稀记得,他说世界不能一直这样。
于是T开始环游全球,寻求能做点什么的办法。可那个时候人类已然连维系文明都做不到了。他不断地向熟人请求帮助,结果往往是熟人的死去。他一边自嘲自己像个瘟神,一边用熟人的灵魂以及能力武装自己。
我的室友越来越多。
我问他,你是想拯救世界吗?他说,不想,只是世界不能一直这样。
皇帝派遣来的帝国军于伍德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推进到三川镇一带。而镇民们直至望见南方扬起的尘土的那一刻,才如梦方醒,意识到维克城可能已经沦陷。他们匆匆忙忙地准备组织起来守城,然而为时已晚。帝国军显然知道三川镇没有任何公国驻军,不费吹灰之力地接管了这座不设防的井盐名城。
而新入驻的帝国军团亦清楚部落的敌对态度,是故连夜给刚接手的城池增设城防,同时就地征兵且对新兵进行初步的训练。而三川镇名义上的新城主此刻正捧着女仆长刚泡好的红茶,站在施马尔一行人之前寄居的那间屋子门前。
“世界啊……”女武神轻轻吹着杯中飘起的水汽,“简你有想过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吗?”侍立在旁的女仆长一脸“您在说什么怪话”的神情:“是不是有联盟的剑客在看着你时动过那样的念头?还是说有谁听王国的传说听得脑壳坏掉了?”
对那可以说是逾矩的回敬,A淡然处之:“没有。”“倒是您,为什么会想到那样的事?”女仆长作为女武神少数的老朋友,她摆出的恭敬态度反而显得有点吊诡。“遇见了两个以此为目标的有趣的人,”白发少女对故交在谈心时的刻意并不介怀,“不过想想也是,其中至少有一位是不会做那种梦的。”
“能被您评为有趣的人肯定不会感觉自己的人生有多有趣。”
简刚说完这句话,便听到了帝国女武神那郑重的预言:“相信我,真的会很有趣。那两人将和他们的伙伴受到精灵的祝福,扬帆出海,在诸国间冒险,闯荡出一片天地。他们以后会成为帝国的劲敌也说不定呢。”
“……我想,这么重大的预言你应该和你那位宫里蹲的学生说一遍,安。”
安转过头看向差点被噎住的老友,眼中充满好奇:“我有说过这是在没有预警的前提下得出的预言么?”
联想到女武神是何等破规格的存在的现实,简立时哑口无言。安却意犹未尽地说了下去:“那几名逃兵未来皆会变成很不得了的人。要我悄悄告诉你具体的未来吗?到时候你就能用这些预言在帝国宫廷装阔啦。”“您每次都要拿这种事说笑,也难怪那几位姐姐不得不辞去女仆长的工作。”女仆长深深地叹了口气,“您要是不做那种事的话,她们可是很愿意继续追随您的。”
“跟到现在的只有你。”女武神微微一笑。
“好姐姐,您还记得我是第五任女仆长吗?”
安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友的确和那个逃兵是有那么一点像。
“我怎么会忘呢。”她说,“我连你在山上被那名逃兵捆着的模样都记得清清楚楚。”
之后女武神就被老朋友连灌了数杯甜得发齁的果酱红茶。
“简你又欺负我。”
“难道不是您有受虐倾向吗?”
帝国的女武神并非是什么吝于使用能力之人,有机会接触她的人们事后亦常常认为这个女人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可是,被世人如此看待的少女从未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理由亦很简单,她不是许多异世界客人所津津乐道的“上帝”,不想做的事对她来说就等同于做不到的事。
正是由于这一点,女仆长这回递来的是普通的红茶。
“你明明能预判到我会做什么,却连加了红茶的果酱都懒得管。相形之下,天上那群神祇可比你爱闹腾得多。”说着这番话的女仆长回想起不停从其他世界捞人的诸神,不由得咂了咂嘴。安的关注点则根本不在简的吐槽上:“麻烦简小姐你措辞谨慎些,那不是受虐癖。我只不过是对朋友怀揣着相应的宽容而已。”
简对此并不领情:“你那也不叫宽容,充其量算是不在乎。你在应对那些要求比武的战士时只会选最烂的选项。他们需要的是痛快的一刀,而不是被迫拖着残躯活下去,继续仰望那不可逾越的绝望壁垒。你的手下留情导致挑战者至今络绎不绝,可把大伙害苦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之常情罢了。人们积极向上是好事。无情地截断他们前行的道路,未免不妥。”安说完便端起手中的那杯茶,浅浅地抿了一口。不过,这般体贴的解说在简听来纯粹是自己的主人内心恶趣味的集中体现。毕竟这位女武神小姐是会凭借混淆认知的魔术去偷偷观察那些落败者的烂女人。
“你真的很坏哎。”简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坏的人。”“大家喜欢这样。”白发的女武神随口抛出了一句称不上是辩驳的辩驳。与此同时,两人前方不远处那扇门随着“吱呀”一声自行敞开,而门内展现出的是与周遭环境不符的富丽堂皇。虽然那是不少皇都居民都感到稀罕的光景,但曾陪主人觐见过皇帝的女仆对门内的辉煌并不陌生。
前往皇帝宫殿的道路已然畅通无阻。右手端着茶杯的女武神朝自己的友人伸出了她空着的左手。回应牵手请求的女仆趋近,听见了恶魔的呢喃。
“让我们去给新英雄的诞生加点料吧~”
“阿嚏!”伍德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如今正和他的朋友们围坐在一起烤火。
流亡至戴森城的伍德等人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非常不幸地要面临北方寒气的洗礼。他们为购置御寒衣物和粮食很快用尽了从A那里得来的金币,奈何那些钱依旧不够用。在将大部分衣物、被褥交给公国的两位小姐以后,这群糙汉唯有在屋内围着火炉缩成一团。
多亏施马尔用魔术存下并加工了不少木材,不然伍德和他的小伙伴们恐怕连火炉都用不了,就这样活活冻死。
法伦循声望向他们的首领:“你感冒了?”“大哥你尽量坚强一点。因为就算是小病,”即使生了火,体弱如施马尔依然冻得直哆嗦,“我们也没钱治。”“我没感冒,施马尔你别咒我啊。”伍德擤了擤鼻子。
T盯着自己几乎要冻僵的手,久久不语。而郭和威斯特早早便离开座位,寻了大堂里比较空旷的角落开始较量起来。按他们的话说,只需活动活动,身体就能暖起来。
“我现在觉得伍德你那留在三川镇当镇长的提议也没多可笑了。”话音刚落,T就努力给自己的手呵热气。听到T发言的伍德一点也笑不出来:“大冷天不要说冷笑话。”
法伦瞧了瞧在厅堂僻处耍宝的威斯特:“那来个现实点的笑话。我们要在这里落地生根吗?尸体都拖不动的那种。”法伦此话一出,小队的参谋连连摇头。伍德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对伍德而言,自己和兄弟们的身家性命才是紧要事。一旦这件事成了问题,伍德便无暇分出心思用来处理公国的复兴、三川镇的安危之类的问题。他之所以坚持护着公国的两位贵族小姐,亦不仅是因为他的内心有柔软的部分。伍德颇有自信:只要将她们握在手中,总有一天自己能令她们发挥出自身的价值。
当然,以上的所有都建立在伍德一行人能熬过眼前的磨难这一前提上。
“不要说丧气话。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度过这段艰难的岁月。”他强提精神,环视着火炉旁的三人,“想想看,大伙基本都是从东方战线侥幸退到后方的人。而我们最近成功逃离维克城的灭顶之灾,又避开了三川镇的危机,连帝国人的精锐小队都没法把我们怎么样。做到这等地步,我们还能放弃吗?!我已经下定决心了。等寒潮过去,我们就想法子弄一艘船出海。”
“不管出海是做海盗还是当运输商,海上才有我们寻求的自由!”
他低吼道:“什么帝国、公国,都给老子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