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远近(一)\r
端阳节的长安城,比平日里更加热闹熙攘几分,河流中百舸竞渡,东西市人头攒动,艾草、菖蒲、白芷的香气四散飘去,与引人食指大动的角黍气息混在一起,被五月的阳光晒上一晒复又炒上一炒,天地中便充满着佳节的喜意。\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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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有人,并无心于那些喧闹繁华。\r
日头偏西,端阳的夕照,正缓缓地挪步进一家客栈的一间客房的轩窗里,踩过几案床榻,踩过谁焦虑的面容,然后轻轻踩上一只白猫的眼睛。\r
猫眼感觉到光线,只动了动,却乏力睁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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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白猫。\r
关于它们一族的寿数有着许多传闻,譬如猫有九命之类更是传得神乎其神。但那些都不过是子虚乌有的谬言,猫族一般只有十数年的寿命,而这只白猫,已经整整活了二十四年了。\r
它费力地睁开眼,再看了它面前的人类一眼。它知道,都是因着这个人的悉心照料,它才得以比一般的猫活得长久。\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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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猫族,最喜欢阳光。这个一直照顾他的人类,有着堪比太阳明亮的双眼,让它从第一眼起,就对他心生亲近。\r
此时这个人类一脸悲戚,一直重复着三个音节,它知道,他是在唤它的名字。\r
最初被叫做那三个奇怪的音节时,白猫听不懂,也没兴趣理会,但看着那个人类锲而不舍眼神热切地叫着它,它终是懒懒地应了一声。\r
然后那个人的眼睛霎时亮堂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至高夸奖般激动异常。莫名其妙的人类,白猫想着,不过,虽然名字什么的委实无聊,但是他这么高兴……那也就罢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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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它的大限已至。白猫突然有点遗憾,人类怎么如此蠢笨,那么多年也未学会猫族的语言。\r
否则它还能告诉他一句,承蒙照顾,有缘再会。\r
以及,你有着我见过的,世间最明亮的一双眼睛……\r
白猫缓缓地闭上双眼,感觉周身的力气在一点点散失殆尽,而那个人唤着他的名字的声音越来越急,但它却已渐渐地听不真切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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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大人,瞳大人,不,不不……”一直在犹豫不决的十二终究还是左手催开法术,右手执起蛊虫,双管齐下地往白猫的身体里推去。\r
猫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r
十二的眼睛都急红了,他正要加强灵力,却见白猫徐徐睁开了一蓝一黄的瞳孔,看似有点迷糊。\r
十二连忙问:“瞳大人感觉怎么样?”\r
猫当然无法回答他。\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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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将它轻轻拢进怀里,一遍一遍顺着它的毛,白猫于是舒服地发出两声叫唤。\r
十二心领神会:“瞳大人饿了吧,瞳大人要吃鱼吗?”\r
于是白猫懒在十二怀里,一口一口地嚼着他从包裹里翻出来的鱼干。\r
十二看着前几日已经衰弱得食不下咽的猫又重新有了咀嚼的力气,他一边喂着它,一边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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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抱臂在一旁,看着十二紧紧地抱住了白猫,忍不住叹了口气。\r
从那一年的百草谷后,他和十二便收集齐备了制造偃甲人的材料,然而,瞳的偃甲人却迟迟未能做出来。\r
原因异常简单。即便是初七,也没有办法将上一世的冥思盒和这一世的白猫灵魂融在一起。偃术造物,却从不通灵。\r
但猫的寿数有限,就算十二对白猫照顾得无微不至,也不可能改变天命。\r
他们之前从长安西行寻来天山雪莲再做尝试,可白猫的灵魂仍然无法安然提取。回到长安,还没来得及再次为失败沮丧,更严重的事情却发生了。\r
白猫,临近寿终正寝。\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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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发现了白猫的衰弱,便迅速地准备了续命的蛊虫。\r
“十二,瞳这一世寿数已尽,你……”初七略带迟疑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赞成。\r
“我知道生老病死都是天数,可是,可是……”十二红着眼眶,“我就是不能第二次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r
“初七你不知道,我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瞳大人的……”\r
“就算是一只猫也好,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好,也好过,也好过,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十二说着,声音弱了下去,竟是有几分哽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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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续命终究是逆天而为,十二也有几分忌惮,他不知道此举会为瞳的命数带来何种后果。\r
但当白猫在他面前即将停止呼吸时,他还是按捺不住了。\r
那一刻他无法旁顾,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让瞳大人死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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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救转回来的白猫吃饱之后恢复了几分活力,便熟门熟路地窜上十二的肩膀。十二由着它在自己的身上踩来踩去,由着它去扒拉他的头发玩耍。突然,白猫伸出舌头舔了舔十二脸颊的眼泪,十二破涕为笑,却不禁又要掉下泪来。\r
初七悄悄走出房间,轻轻合上门,让一人一猫在里面独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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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想,对于瞳的偃甲人,可能需要做些决断了。不过,还是晚些时候再跟十二商谈吧。再让他们多些单纯的共度时光,总是好的。\r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生死何其玄妙,即便是平日看来乐观豁达的十二,也终究忍不住逆天而行。\r
初七不由得想起沈夜。百余年前的沈夜,会是怎样的心情。\r
当年的沈夜非要救下自己,今日的十二非要留下瞳,是错是对,谁能分明。\r
而自己的固执,又和他们有何分别。\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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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来,初七的身体情况,并无好转。\r
十二进一步地发现了他体内的其中一种灵力会对偃甲带来损耗,所以各种材料制成的偃甲,初七都只能支撑不出三个月。至多一季,他就得切开全身血肉关节,更换偃甲。\r
不是没有痛感,不是不曾绝望。只是每次置换偃甲和用凤凰蛊愈合伤口之时,初七都会想起沈夜。他想着,沈夜现在是身体健康的下界人,这多么好。他想着,血肉之痛和神血灼烧相比,肯定不算什么。\r
他便一次次从一片血肉模糊中,挣扎着苏醒过来。\r
他其实早就不该存在于世了。而他还在努力地活着。\r
他还在奢望什么,他还可以奢望什么,他也不知,只能且行且寻。\r
但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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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步走出客栈,夕阳已经全然下降,初七抬头,不经意地望见五月初五的新月挂在东天之上。\r
十二有他的猫。他有他的月亮。\r
长安城中已入宵禁,初七于是几个纵身,翻出了长安东面的城墙。\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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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附近,有多条河流,形成了“八水绕长安”的壮阔景象,而位于城东的,便是灞水。灞水两岸多植柳树,正值春末夏初之际,而葳蕤繁茂的柳条,与河岸的丛生芦苇,皆是枝叶修长的植株,此时都在夜风中,婆娑招摇。\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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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悠悠笛声,洒在这清冷的河面上,更显得几分寂寥。\r
初七在那笛声中驻足望月。初五之月称作娥眉,虽然只是浅浅一弯,却像谁对他笑起来的嘴角。\r
那暌违已久的笑容的主人,不知此时,在如何度过这端阳的夜晚。\r
初七记得他喜欢食肉馅的角黍,记得他喜欢闻菖蒲的味道,可这些细碎小事,都是七年之前的记忆了。七年,是一段不短的时间,足以让沈夜喜欢上新的食物,迷恋上新的味道,而他皆不知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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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渐渐拔高。初七粗通音律,却也听出来了,那遥遥传来的笛声,吹的是他曾无比熟悉的旧曲。\r
在水一方。\r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r
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想必那位吹笛人,也有着一位求而不得的思慕之人,因此才会吹出这么百转千回的音律。那声声清越入耳,却和初七此时的心情无比贴切。\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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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余音袅袅,与初夏的草虫鸣叫之声,汇聚成了夜晚独有的静谧。顿了一顿,远处的吹笛人新起了一调,却令初七心中一震。\r
他曾无数次听闻这曲调,他对这支曲子的熟识程度更胜过“在水一方”。然而过往,他只听过或编钟齐奏,或丝竹合鸣,而从未听过,有人只用一管横笛吹奏这一首本是开阔宏大的乐曲。\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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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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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无边的寂寞,从那个人的笛声里渗透出来。似诉平生不得志,又似道尽心中无限事。\r
那笛声中蕴含入骨相思,又别有幽愁暗恨,种种繁复情愫伴随乐曲,似乎从闻者的脚背暗自滋生,一路向上吞噬攀长,缭绕着人的全身,无法消解,欲罢不能。初七忍不住拔下一根河边的芦苇,三两下削成了简单的芦管,便迎着那笛声应和而去。\r
笛声因着新声一滞,却随即配合起来。笛声为主调,芦管为衬托之音,两曲交织,却不知为何更显苍茫寂寥。\r
春江花月夜,在他们的吹奏中,却不见春色没有花开,只有无可挽留的流水,遥不可及的孤月,和漫无尽头的长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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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初七紧紧地握住了芦管,望着月亮,那一夕成环夕夕成玦的月亮,思念如山呼海啸,他在想念着他心中的月光。\r
而在他看不见的远远的河岸的另一边,一位黑衣卷发的青年缓缓放下横笛,也望着那远未圆满却不改皎洁的月亮,相思似排山倒海,他也在惦念着他的月光。\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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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r
端午佳节,阖家团聚,竟然也有人与己一般,形只影单,而所怀万端。\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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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那位素不相识而遥相呼应的人,感谢你陪我完整了对月亮的倾诉。\r
吾月,吾光。\r
吾爱,吾乡。\r
虽不知你现在身在何方,但愿这月光,此时也能照耀在你身上。\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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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弯弯的娥眉月,像一只眯着的眼,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两个相隔不远却相望不闻的身影。\r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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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更要感谢小白对灞水的考据。\r
作者对古典音乐是门外汉,发现描写音乐真心好难#no zuo no die#,所以只好去抱巨巨们的大腿【喂。对音乐的描写多有借鉴参考两位男神白居易的《琵琶行》和苏轼的《赤壁赋》……看到类似的表达纯不属巧合,那是我的蹩脚的引用和化用。\r
同时感谢白居易巨巨的好基友元稹大大的《遣悲怀》和李清照大大的《一剪梅》的友情支持【喂!\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