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天哭笑不得,可他转念一想:“对啊!我又不是真的典史,我明明是被赶鸭子上架,难道还真当自己是官了?真要闹出大麻烦,大不了罢官免职。免职好啊,我正愁走不了……”
叶小天转忧为喜道:“有道理,太有道理了!眼下既然看见了,我这个官也不好不出面,至于三日之后……到时候主簿、县丞、县尊大人全都知道了,让他们操心就是了,我何必多管闲事?”
大亨喜道:“难怪你一脸精明相,果然是个明白官,我很欣赏你!来,我请你吃桂花糕,这是我家厨娘桃四娘做的。桃四娘的手艺极好,做的桂花糕又香又甜,入口即化,我特意叫我爹把桃四娘请来,旁的事都不用她管,就只给我做桂花糕,不是好朋友我才不给他吃……”
路边走过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是个短裙苗。
叶小天和罗大亨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盯着人家浑圆紧致的大腿狠狠浏览了一番,贼兮兮地收回目光时,两个人眼神一碰,顿时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叶小天咳嗽一声,道:“深山俊鸟,天真烂漫,令人眼前一亮啊!”
罗大亨道:“深有同感!不过……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叶小天敬佩地道:“说得好!男人可以风流,不可以下流,你是君子!”
大亨摇头道:“非也非也,非是大亨不愿,实是大亨不敢!”
叶小天奇道:“此话怎讲?”
罗大亨压低嗓音对叶小天道:“你知道吗?据说这山中苗人都会下蛊。这蛊是苗人祖传的一门秘术,很神奇。你要是胡乱招惹苗女,一旦被她下了蛊,那就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了。”
叶小天奇道:“世间真有如此玄奥离奇的东西?”
大亨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千万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都明白。哎!我好想学蛊术啊,出多少钱都行。可惜我听说他们不管你出多大的代价,都绝对不会把蛊术外传。”
叶小天不以为然地道:“旁门左道,终非晋身正法,要不然他们不早就称王称霸了?这说明就算世间真的有这种秘术,也必然有克制之法。你家那么有钱,就算不做官也能富贵一生了,学蛊术干什么?”
叶小天不由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利用为犯官们跑腿办事的机会请他们教他读书认字,如今这位活宝有这么好的机会,却想尽办法逃学。
叶小天在心底里悠悠叹息一声,问道:“对了,大亨,你那些同学们为何打架?”
大亨道:“此事说来,倒该怨顾教谕了。”
叶小天奇怪地道:“顾教谕做什么了?”
大亨道:“今天顾教谕讲的是‘礼’。说到礼,最基本的礼当然是伦理。本地大大小小不下数十个部族,不同部族的风俗习惯各不相同。有些部落的婚俗就古怪些,比如女儿嫁给舅舅的,外孙女成了儿媳妇的,表姑侄成亲的,女儿嫁给义父的,儿子娶了干娘的,两姐妹嫁到同一家却成了叔母和侄媳的……哎呀,反正乱得很,一时我也说不清。”
叶小天苦笑道:“足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大亨摊了摊手:“于是有些没有这种婚俗的部族子弟,就嘲笑有此婚俗的部族子弟不知礼,所以就打起来啦。”
叶小天听得直挠头,恐怕这件事还真不好善了。
大亨附到叶小天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其实他们真没必要如此较真,这些婚俗看似不合礼法,还只是明面上的东西,暗地里的事情更加不堪。什么叔嫂通奸啦,姐夫占了小姨子啦,公爹扒灰啦,女婿爬上丈母娘的床啦,都太常见了。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兄妹,甚至是亲生的父女、母子,背地里做下见不得人的事,也不稀奇……”
叶小天听得心惊肉跳,浮想联翩。
大亨一抬头,忽地喜道:“啊!桃四娘来了!”
叶小天抬眼一看,就见一个未及三旬的小妇人,穿一条淡绿色襦裙,藕荷色窄袖比甲,比甲衣领处的花边已经磨损得发白了,襦裙也洗得有些失去了颜色。
虽然衣着寒酸了些,但这妇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打扮也很得体,素净大方。
那挎着一个食盒的小妇人本是给大亨往县学带了饭,问明大亨要回家,便告辞了。
叶小天望了这裹了小脚、袅袅而行的妇人背影一眼,对罗大亨道:“这是谁家的妇人?”
大亨笑道:“她的男人也是县学的生员,叫徐伯夷,是个学痴,不善持家,是以家境极差。县学的廪米又常常拖欠,全靠她的娘子里里外外操持,挣钱养家糊口供他读书。她桂花糕做得好,到我家做个厨娘,却是好过在街上抛头露面。”
叶小天心中突地想起一件事来:桃四娘是徐伯夷的妻子?
那小魔女迷这徐伯夷迷得一塌糊涂,瞧她前呼后拥的来头不小,竟然屈就一个有妇之夫,真是令人想不到。
叶小天可不知道展凝儿对徐伯夷属于一见钟情,根本不了解他的底细,还当这女孩儿对徐伯夷的家事了如指掌呢。
此地古怪的习俗太多,不可以常理揣测,所以他也没有多想。
二人来到大亨家门口,叶小天定睛一看,就见青砖墁地、白墙黛瓦,极气派的一座门楼,一看就是大富之家。
洪员外数着念珠正好走出门口,看见罗大亨,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敛,两只眼睛瞪了起来。
大亨马上满脸陪笑地迎上前去,亲亲热热地唤道:“爹……”
洪员外怒容满面,也不听他说话,便厉声喝道:“爹个屁!你这顽劣不堪的小畜牲,怎么这个时辰就离开县学了?”
大亨道:“不是的,爹,你听我说……”
叶小天同情地看着洪员外发青的脸和颤抖的嘴唇,就见洪员外哆嗦了半晌,才道:“你现在一个屁俩谎儿,老子都信不过你了。”说罢一把抢过了他的书包。
大亨瞪大两眼看着他爹从书包里掏出来的东西,叶小天一看,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好大……一块板砖!”
洪员外拿着板砖愣住了,他一时想不通儿子书包里为什么会出现一块板砖,上学……需要这种东西吗?他学的又不是砌墙。
大亨看着那块板砖也傻了眼,心道:奇哉怪也,我的文房四宝什么时候变成砖头的?
肯定又是哪个混蛋作弄我!
可……这砖头在我书包里放了多久了?
我记得上回打开书包好象是半个月前,莫非从那时起,我上学放学背的就是它?
叶小天见那死胖子的老爹已经气得嘴歪眼斜,接下来不是一砖头开了他儿子的脑瓜瓢,就是气得脑溢血不省人事,赶紧江湖救急,抢上一步高声说道:“洪员外请息怒,令公子身藏板砖……实有不得已之理由。”
洪员外转过身,上下一打量,见是一位县衙门的官员,脸色稍霁,问道:“不知这位大人尊姓大名?”
叶小天道:“本官新任葫县典史艾枫。”
洪员外敷衍地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方才大人说犬子书包内藏砖头有不得已的理由,洪某着实不解其意。”
叶小天道:“员外有所不知,今天县学学生们之间发生了口角,双方大打出手。本官公干途中经过县学,前往处置时,但见众学子中唯有令公子一人手不释卷,仍在专心读书,其好学之心着实可嘉啊。”
大亨听了叶小天这么肉麻的吹捧,不由暗自汗颜了一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怀里的春宫图册,就听叶小天又道:“此事不仅本官亲眼所见,便是我身边这些人也都看在眼里,是不是这样?”
最后一句话,叶小天是扭头问的。
随后跟来的李云聪和那些捕快见过大亨在乱战之中处变不惊、专心读书的场面,至于他读的是什么书自然无从知道,叶小天一问,他们纷纷点头。
叶小天道:“那些学生闹得实在不像话,混战中掀翻了令公子的书案,打烂了文房四宝,眼看令公子也要被人打伤。当时情况十分紧急,令公子只好胡乱抄起一块板砖杀出重围。”
洪员外一听这话,顿时转怒为喜,他满心欢喜地看了儿子一眼,老怀大慰:大亨竟然懂事了,好,好好,不枉为父一番苦心。
叶小天道:“洪员外,本官今日是特意来拜访你的。听说员外与施必行施大掌柜是好友,施掌柜暴死,本官想向员外打听一些有关他的事情,不知员外可肯见教?”
洪员外把叶小天让进客厅,大亨向父亲躬身一礼,这才向厅外走去。
洪员外当着儿子的面总是横眉立目,可是看向儿子背影的眼神却满是慈祥,直到儿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才微笑道:“施贤弟身亡,洪某也非常伤心,不知官府对此案可已有了什么线索?”
叶小天蹙眉道:“实不相瞒,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本官赴任之初,就发现此地乱象频仍,治安之差令人无法想象。所以施必行这桩案子,实在不好查办。”
洪员外道:“从中原初到此地的人,大多会觉得此地民风剽悍,稚序混乱,不是安身立命的好所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各地都有自己的民俗风情,它存在必然有它存在的理由,大可不必大惊小怪。”
洪员外虽能言善道,对于施必行的死因却提供不出什么线索。
作为一个随时准备找机会跑路的冒名典史,叶小天的破案动力实在不足,便离开了洪府。
苏循天自打看见薛水舞,就把叶小天当成了自己的大舅哥,为了达到曲线取悦水舞姑娘的目的,对叶小天真是奉迎得无微不至,这时头前开路,引着叶小天从洪府旁的一条窄巷穿了过去。
走出不过百十步距离,就听高墙之上有人喊:“大哥,请留步!”
叶小天很满意地看到众捕快“哗啦啦”掣出腰刀,如临大敌地望空看去,反应当真很快。
唯一令人不太舒服的是,他们全都是贴着墙边儿站着,把自己孤零零地撇在了小巷中间。
洪府高高的墙头儿上探出一张大脸,随后一只脚探了出来,片刻之后,罗大亨就骑在墙头,把一具梯子顺到了墙外。
罗大亨爬着梯子下来,一只硕大的屁股在众人头顶晃来晃去,很结实的一具梯子晃晃悠悠,真叫人担心这位活宝同学会把它压塌。
罗大亨从梯子上爬下来,喘着粗气凑到叶小天身边,笑眯眯地揖了一礼道:“艾大哥,多谢你方才仗义相助,否则小弟一定要被我爹胖揍一顿了。”
罗大亨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大概是回家之后刚刚准备的。他撕开油纸,大嘴一张,河马一般,一整块桂花糕就进了嘴巴。
罗大亨一边奋力嚼着桂花糕,一边含糊不清地对叶小天道:“我从小就没有朋友,也没有兄弟。上了县学之后还是没有朋友,也没兄弟。你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我要拜你当大哥。”
叶小天啼笑皆非地道:“你别闹了成吗?拜什么兄弟呀,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呢,这就走了,你快回去读书吧。”
罗大亨一把抓住他道:“别别别,你别走,我和你真的很投缘,真的真的。”
叶小天道:“你别看我是当官的,一个月的俸禄其实没有几文。贵州财政紧张,就这么一点俸禄,还常常拖欠不发。”
李云聪、苏循天及一众捕快心有戚戚焉,一齐点头,唏嘘不已。
叶小天道:“我这么穷的人,实在高攀不起你这位富家公子啊。”
罗大亨道:“贫富之别难道就不能做兄弟了?兄弟嘛,有通财之义,你的日子既然过得这么苦,我把我爹每月发给我的月钱分给你一些可好?”
叶小天道:“兄弟是能随便认的么?我认兄弟的条件可是很苛刻的。”
罗大亨道:“有多苛刻?我爹说过,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大问题。小弟认你这位大哥,平时也不会很麻烦你,就是请你时不时地帮我编个瞎话儿,糊弄一下我爹,小弟每月孝敬你一两银子,怎么样?”
叶小天拂然道:“你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兄弟’这个词!”
罗大亨挠了挠头,道:“五两?”
“我是有原则的人!”
“十两!”
“本官像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
“二十两!”
“兄弟无价,情义无价。”
“五十两!”
“说话算数?咱们马上斩鸡头,拜把子!”
李云聪、苏循天及一众捕快:“……”
叶小天用最简单的仪式、以最快的速度认下了这个送财童子当兄弟,揽着他的肩膀,亲亲热热地问道:“兄弟,你爹每月给你的零花钱有五十两吗?”
罗大亨眉开眼笑地道:“大哥你放心,零花钱当然是没有五十两的。不过只要我说买书、买文房四宝,我爹就舍得花钱。而且那书值多少钱他也从来不问,至于文房四宝,我用得越多他越开心,所以……嘿嘿。”
叶小天道:“这样啊,那你每个月只要能扣出五十两的银子就好了,不要太多知道吗?你看你爹正当壮年已生华发,持家养家实属不易,你可不能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
罗大亨连连点头,感激地道:“别人老是欺负我,从来没有人像大哥你这么关心我,大哥你对我真好。”
罗大亨有十六七岁年纪,大概从小被家庭保护得太好,所以涉世不深、童心未泯。
虽然他的身形已经超过成年人,可心智着实未开,叶小天这么做确实有点欺负小孩子的嫌疑。
不过叶小天也是没办法,大亨那个败家玩意儿,就是叶小天不揩他的油,以他这副操行,也一样不知会把钱败到哪儿去。
与其败给别人,不如周济一下他这个穷人。
叶小天既然打算逃走,就没想过被县衙扣下的钱还能要回来。身无分文,寸步难行呀,既然罗大亨主动送上门来,叶小天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叶小天的施家之行还是没找到什么线索,只好带着这些捕快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这个年代捕快办案本就没有多少技术含量,除了当场抓获罪犯,就是通过访问和盘查来缉捕罪犯。
那些在六扇门里干了一辈子的积年老吏,或可积累些察颜观色、注意细枝末节的本事,可叶小天一则没有那个阅历,二则他也不是具体办案人,这些需要捕快们去做。
一通寻访依旧没有头绪,回程中穿入一条小巷,忽然听到一阵叱骂哭泣声。
哭声从旁边一个院子里传来,墙只半人高,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情形。
院子里一个男人正用藤条劈头盖脸地抽打一个妇人,叶小天定睛一看,这两个人他都认得:正铁青着脸色奋力抽打女人的是县学生员徐伯夷,那被打的女子就是他的娘子桃四娘。
旁边一个七旬老者,望着那院内情形微微摇头。
叶小天心中一动,便走过去,拱手道:“老丈请了,不知这户人家发生了什么事,那丈夫为何如此殴打妻子?”
老者拱手还了一礼:“这位大官人,老朽也不明白这徐秀才中了什么邪,他那娘子是极贤惠的一个人,四里八乡无不称道。自打他们一家搬来此处,每日里只见他那娘子里外忙碌,挣钱养家,自己粗茶淡饭,好衣好食地供着丈夫,只为让他安心读书。初时这两夫妻倒还和睦,谁知道近来这徐秀才突然性情大变,每日动辄寻衅滋事,打骂娘子。”
老者叹了口气:“听说,是因为这徐秀才突然要休妻,却不知什么缘故。奈何他那娘子端庄贤淑,并无什么过错,想要休妻除非他娘子同意,两人和离才成,所以徐秀才时时刁难。”
叶小天心中顿时雪亮,这不过就是一出嫌贫爱富的老把戏罢了。可夫妻之间的事,外人又不便置喙,哪怕他是官身也是一样。
叶小天正有点堵心,李云聪阴阳怪气地道:“大人,大家都忙了一天,该回去歇息啦。这种家务事咱们可管不了,也不该管。您就是想怜香惜玉,也得分个地方啊……”
叶小天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邪火,腾地一下就燃上了心头。
他慢慢扭过头看着李云聪,脸色渐渐开始发黑,一字一顿地道:“你他么的不说话会死,是不是?”
李云聪大怒,这个西贝货,还真当自己是官了,居然敢骂我这个正牌胥吏。
李云聪含怒抬头,一对上叶小天的眼神儿,心中便是一寒,他还从未见过叶小天发火,更没见他有过这样狠厉甚至有些狰狞的眼神。
李云聪不觉有些胆怯,嗫嚅着刚想说点什么,叶小天已经一探手,“蓬”地一下抓住了他的发髻,把他的脑袋往跟前一扯,右手抡圆了正正反反便是一阵大耳光:“你他么有本事不让老子当这个官儿啊!你去啊!你没那个本事就乖乖听话,在老子面前你就乖乖扮三孙子。怎么,你想打我?来啊,来啊,老子借你一颗老虎胆!”
李云聪嘴角淌血,怨毒地瞪着叶小天,他是真想扑上去狠狠揍叶小天一顿。
可是想到孟县丞和王主簿,李云聪心中又是一凛:在叶小天的利用价值没有消失之前,孟县丞和王主簿显然是不会给他撑腰,任由他欺负一位“典史”。
“哼!任你得意一时,不过是个待死之徒罢了。到时候,老子亲手结果了你!”李云聪恶狠狠地想着,擦擦嘴角的血,愤然拂袖而去。
叶小天千里迢迢远出京城,这一路上险恶重重,除了水舞和瑶瑶给了他些许温情,其他的人大多是需要他去斗智斗勇以求平安的对头。
纵然他天性乐观,心里也难免积压种种焦虚和担忧。
而他耗尽心力、下了极大的水磨工夫对待的水舞姑娘,却始终不肯对他交出真心,让他忧愤抓狂,却无计可施。
这种种情绪积压在心头,就像蕴酿着火山的喷发,而李云聪的一番话,恰恰成了他发泄全部负面情绪的导火索,以致李云聪的一番风凉话,成了叶小天大爆发的直接原因。
叶小天呸了一口:“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一个刚刚提拔为吏典的混蛋,居然耀武扬威不知轻重,我不揍他揍谁!”
叶小天一路愤愤然,倒像他吃了多大亏似的。一门心思要给叶小天当妹夫的苏循天自然一路巴结解劝,一行人就这么回了县衙。
叶小天一进二堂,就见花知县、孟县丞、王主簿,乃至县学的顾教谕都坐在那里。
顾教谕唉声叹气,花知县一脸木然,孟县丞眉头紧锁,王主簿还好些,看着叶小天一脸厌憎。
叶小天一瞧这情形,就知道是为了三日之后黄大仙岭上的那场大决斗。
王主簿笑眯眯地对叶小天道:“艾典史,县学的学生们闹事,你出面制止是应该的,可是反而让他们变本加厉,三日后的决斗也与你有着莫大干系。你负责本县治安,难道能坐视他们双方真的大打出手?他们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这件事谁也吃罪不起啊。”
叶小天咳嗽一声,道:“这件事,还是各位大人出面调解才合适吧。下官……其实是个什么官,你们几位也清楚,我只是负责配合官府引出刺杀朝廷命官的凶手,不是么?”
孟县丞沉声道:“你不要推卸责任。你现在就是典史,要想取信于人,你就得把自己当成真典史。这件事你不出头,瞎子都看出有问题了。”
叶小天这才知道自己想简单了,他有些挠头地想了想,问道:“那该如何是好呢?”
孟县丞道:“顾教谕那里自然是全力调解,如果他们还是一意孤行,到时候只好靠你去制止他们了。”
叶小天叫道:“靠我?大人,你应该知道我手下那些捕快都是什么货色。”
王主簿想了想,说道:“实在不行的话,不如从罗巡检那儿抽调些人马,如何?”
孟县丞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如此,还请县尊大人下一道令谕。不过,巡检司隶属兵部,有一定的自主之权。而且这件事让巡检司出头,理由也有些牵强,他若拒绝我们也没办法。艾典史,你取了县尊大人的令谕之后,再亲自跟罗巡检好好谈一谈。”
叶小天无奈,只好应道:“好吧,下官尽力而为。”
泥菩萨县令花晴风这时才算有了用场,他当场写好一道调兵令谕,加盖了县令的大印递给叶小天。
天下任何一处县衙都有一定数量的公舍,供县里有一定品级的人员居住。孟县丞有自己的宅子,不愿住公舍,他的公舍就给叶小天住了。
此时天色已晚,叶小天回到住处,烧了些水沐浴。
躺在浴桶里哼着小曲儿擦着皂角时,就听窗外有簌簌雨声。
洗完澡换过衣服,推开房门,潮鲜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神志一清。
叶小天见院子里雨水成流,回到房间就将那洗澡水顺势泼进了院子,换了双草鞋,取了把伞,掖起袍袂从角门出去。
行不多远,转过一处假山,就到了水舞和瑶瑶他们的住处。
这里已是县衙最深一进的小院落,与知县夫妇所居的院落还有一道高墙相隔,是后宅里下人们的居所。
叶小天自回廊下走去,一眼就看见薛水舞和瑶瑶正在看雨。
她们坐在门槛上,水舞双手撑在膝盖上托着粉腮,一旁粉妆玉琢的瑶瑶也是一模一样的姿势。
不同处是大美人儿这般举动透着一种恬静优美,静谧如春湖;而小丫头这般姿态,却叫人从心底里觉得可爱。
叶小天在水舞身边坐下,瑶瑶在他另一旁乖乖坐下,问道:“小天哥哥,你这两天在忙什么呢?都不见你来看我,瑶瑶都想你了。”
叶小天在她鼻头上刮了一下,笑道:“哥哥也想你呀。不过这两天事情多了一些,没办法天天来看你。”
水舞低声问:“找到离开的办法了么?”
叶小天也压低了声音:“我整天到处跑,固然是差事得应付,也是为了熟悉这葫县的内外路径。再过些日子,等他们放松警惕再说。”
坐在门槛上的三个人挤了些,叶小天能嗅到水舞身上好闻的味道,偶尔挪动一下身子,大腿能碰到她的膝头,风起时她的发丝会撩到他的脸。
于是,他的脸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水舞似乎有些不自在。
有些事暗地里怎么样都可以,但在外面或者旁边有人,就有点儿不自在。
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最容易出现在情事之中。
她不自然地抬起手,轻轻掠了掠鬓边的发丝。
叶小天喜欢看她优美的颈项微昂时露出的那截粉嫩细致的肌肤,喜欢看她小衫短袄时胸口贲起的优美的圆弧,纤细的腰肢尤其衬托了那里的伟大,哪怕是隔着一袭浅青色的衣衫,也能联想到那两团圆润饱满是让他何等的销魂。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叶小天甚至能感觉得到她身体散发出的热力,一丝丝地透过那潮湿的空气,传递到自己身上。
薛水舞并非没有丝毫察觉,尽管没有扭头去看,可她甚至能感觉到叶小天仿佛雄狮巡视它的领地时那种占有的独裁与霸道,可她只能装作不知道。
于是,她的心越跳越快,脸蛋儿也越来越红。
爱情,真是一种奇妙的玩意儿。
县衙后宅里,一幢红色的小楼,窗子用竹杆儿撑着,雨水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卟卟”的响声传进房来,让人意兴萧然。
县太爷花晴风就坐在窗前,听着雨声,一脸落寞。
苏雅穿着一身小衣,侧身坐在榻边,腰肢轻扭,纤细的腰肢便衬出了臀部的浑圆,诱人遐思。
她叠好几件衣服,抬头看看枯坐窗边听雨的丈夫,悠悠一声叹息,轻声道:“叫八哥给你做点吃的吧,你中午又没吃东西。”
八哥是花晴风上任时从中原带来的厨子,他吃不惯本地的饭菜,一向只吃八哥做的饮食。
花晴风轻轻摇了摇头,苦涩道:“现在有那个叶小天顶缸,没了去职之危,依然要继续留在这葫县。孟县丞和王主簿这两个坐地户是那么好相与的?走也愁,留也愁,何时是尽头啊……”
早晨,叶小天揣着花知县的令谕去见罗巡检。他没有直接去巡检司,而是在半路买了几包点心,去了罗小叶的母亲叶大娘住处。
叶小天对叶大娘有援手之恩,他想趁此和罗巡检攀攀交情。
巡检司专设于关津要道,稽查往来行人,打击走私,缉捕盗贼。
叶小天既然打算逃走,现在和罗小叶搞好关系,起码可以了解一些巡检司设卡布防的消息。
叶大娘见叶小天到访很是惊喜,听说他是本县典史,和自己的儿子是同僚,心里更欢喜,连忙让邻居家一个半大小子跑了一趟巡检司,把儿子唤回来,又张罗酒菜款待客人。
罗小叶回到家,见是“艾典史”来了,心中不免有些惊奇,待母亲说明叶小天就是那天在混战之中护送她回家的人,罗小叶对叶小天的态度不免亲热了几分。
不过,酒席宴上,听叶小天说明来意,罗小叶还是不免皱起了眉头。
他沉吟半晌,方道:“艾典史,你不知本地情形,那些土司老爷们的子侄,身份很敏感。虽然他们也都是我大明治下之民,可是不纳税、不服徭役,就算是在法律上,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发生争端时以武力解决,也是他们千百年沿续下来的习俗,向来不需朝廷出面干预。巡检司出兵于理不合啊,一个不慎,还会给自己惹来莫大的麻烦。”
叶小天想了想,说道:“罗大哥说的也有道理,可眼下的问题是,他们这场争端是因为顾教谕讲礼而起。这些部族首领们的子侄一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的家族部落会不会趁机刁难朝廷,提些非分要求呢?如果那样,事儿就闹大了。”
罗小叶淡淡地一笑:“你来找我,应该是孟县丞、王主簿他们二人的主意吧?你就不想想,这事既然后果如此严重,他们为什么还要置身事外,而是授意你来找我呢?”
叶小天缓缓地道:“他们授意我来找你,当然有他们的如意算盘。我们若能成功阻止学子们斗殴,他们身为顶头上司,论功自然少不了一份功劳。如果我们调解失败酿出大乱子,他们就可以推卸责任。”
罗小叶有些意外地看了叶小天一眼,他还以为叶小天不明白这背后的道理呢。
罗小叶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热忱此事?又何必拉我下水?袖手不理,顺其自然,不好吗?”
叶小天是冒名顶替,对此不予理会也不算玩忽职守,所以叶小天明知被人利用,还要来找他,甚至搭上私人交情,罗小叶就有些猜度不透了。
叶小天的声音很慢,但是神情很认真:“罗大哥,我不想理会背后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说实话,其实我一直就在混,邻县血案的大盗是否流窜到我县了?关我鸟事!施员外是情杀还是仇杀,凶手是谁?能抓到最好,抓不到我才懒得用心。可黄大仙岭上这场决战还没发生,如果我置若罔闻,坐视它发生,那我就是帮凶。他们指点我来找你罗大哥,就一定是因为在这件事上你罗大哥肯定比他们有办法。所以,我来了!”
罗小叶没有说话,他沉默良久,提起酒壶,为自己轻轻注满一杯,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过了好一阵儿,盘膝坐在上首,一直只是喝着小酒,笑眯眯听他们说话的叶大娘开口了:“小叶啊,娘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官道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事儿。可咱们这些屯军后代子孙,还要在这儿一代代生存下去。你是这些屯军的头儿,要是凡事置身事外,那些土司老爷会把咱们放在心上?那咱们罗家的子孙后代还不得受人欺负?你可是叫土官,为啥带一个土字?就因为你是在这儿土生土长、世袭罔替的官!你这孩子,老实,可太老实了就难免受欺……”
罗小叶的身子猛地一颤,失声道:“娘……”
叶大娘端起一杯烈酒,一口焖了,语气重重地道:“凡事你总不出头,总有一天,再没有任何人指望你会出头。到那时,你就是想出头也没机会了。这一次,帮你兄弟一把,也帮帮你自己吧,啊?”
罗小叶低头沉吟良久,狠狠地灌了一杯酒,霍然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对叶小天道:“明天,咱们黄大仙岭上见!”
罗小叶做为当日县衙二堂在座的官员之一,很清楚叶小天这个“替代品”在利用价值耗尽后,就是他一命呜呼的时候。
因为这层缘由,罗小叶自然没有笼络或结交叶小天的意思。
但这并不妨碍两人暂时的亲密,再加上叶大娘极力撮合,两人在席间俨然就是一对异姓兄弟。
这种情况下,叶小天的酒自然不会少喝,何况还有一个酒量如海的叶大娘一直在劝酒。
叶小天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叶大娘竟然是一位酒国英雄,杯来酒干,豪爽无比。
第一次在街上搭救叶大娘时,叶小天只是顺手为之,并没什么别的想法。
今天进门看到叶大娘时发现她四旬有余,衣衫华丽妆容精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加上性格爽利谈笑有度颇识大体,不由得心生好感。
现在见叶大娘喝酒至酣,衣襟松散,胸前一对乳峰颤悠悠晃动,弯腰挟菜时从领口能窥见白花花的奶子和深邃的乳沟,多日不近女色的叶小天不由得淫心荡漾。
尤其是叶大娘劝酒时对他频送秋波,眼角眉梢春情洋溢,更是引逗得叶小天浮想联翩。
“小天啊,你现在住在哪儿呢?”叶大娘关心地询问。
叶小天收敛心神,正色道:“暂住在县衙的公舍。”
叶大娘神色一动,追问道:“和你的小媳妇一起?”
“哦,不,大娘误会了,那两个都是我的妹子,她们都住在花知县的后宅。”
叶大娘的眼神仿佛洞悉一切,摇摇头道:“你妹子?我看不像……”
叶小天仿佛被她看穿,表情羞窘。
“这么说,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喽?”叶大娘的语气里透着兴奋。
“是。”
“冷锅冷灶,孤衾难眠,你一个人到任,没人照顾可怎么行?这样吧,妾身也是人单影孤,家里房舍颇多,你不如带着你两个妹妹住进我家,咱们人多了热闹。你意下如何?”
叶小天知道自己的两个妹子不会轻易被放出来,为难地说道:“大娘的提议虽好,可知县夫人对我那两个妹子极为喜爱,须臾不可离,小天只能违逆大娘的好意了。”
“这样啊,那你独自一人生活岂不更加凄惨?不如你搬到我家,日日与我作伴,我给你洗衣做饭照料你的起居,岂不甚好?”
此话一出,就连罗小叶都吃惊地看向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