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墨舒根本不知道自己今晚的一举一动都在姬夫人的掌握之中,她接过苏娘递过来的衣服换上,苏娘同样换了一套衣服。
“好了,这下就看苏娘如何把我从这府里偷出去。”
苏娘柳眉一挑,笑的坏坏的,“这偷之一字倒是形容的十分贴切,姬小姐怎的不怕被我拐跑了?”
“自是不怕,要说怕吃亏,我是天元,苏娘是坤泽,这吃亏也得是苏娘才对。”姬墨舒一本正经道,这是一个非常不公平的世道,贞节牌坊都是坤泽的,而天元没有这种东西,作为天元的她自然不存在吃亏的可能性。
“哦?真的吗?”苏娘忽然对着姬墨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作甚?”姬墨舒蹙眉,苏娘的眼神竟然给她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被侵犯了?不对,她是天元,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姬大小姐那撑不住几秒钟的勇气只是一个照面就泄气了,有点讪讪的却本着天元的尊严硬着头皮不愿承认。
“小姐倒是学坏了,谢谢小姐的好意提醒,苏娘可就得提防着免得被乘人之危了。”苏娘暗笑,她拿出一个东西悄咪咪的递给姬墨舒。
“帏帽?”
“毕竟花灯节人多眼杂,虽小姐常年不出府,但保不准被认出来,这般稳妥些。”
“好主意。”
姬墨舒自是明白其中的玄机,她兴奋极了,这般打扮竟好似有几分偷情的意味。
带上质地轻薄的帏帽,她既兴奋又忐忑的跟着苏娘绕到了院子的外围。
姬府位于豫州城以南依山傍水之地,后院毗邻的便是一片近郊树林。
既然要溜出去自是不能走前门,也不能走人多的地方,那么这后院之外的近郊树林便是最合适的路线。
幸好姬夫人为了给姬墨舒解闷在东厢周围种了许多花草灌木,这就好比多了一条天然直通后院的小径,不必经过人多眼杂的堂屋,沿着小径就能直达后院。
不过片刻,她们便顺利抵达了荷花池后方的围墙。
既然要溜出去,自然就得爬墙了。
许是考虑到安全问题,姬府的墙建的很高,后院毗邻山林的更高几分。
苏娘站在墙头下四处看了看,很快便寻到了什么反光的位置,在那处摸索了下竟然摸到了一根绳子。
“苏……欸?”
话都未说完,只见苏娘拉着绳子几步便跃上墙头,姬墨舒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为何苏娘这般厉害?不等她回神,苏娘已然对她伸出了手。
“快,小姐把手给我。”
隐于黑暗,那双手显得依稀不可见,可她却分明看的真切极了,心头忽然萌发出非常强烈的冲动,不做任何迟疑,姬墨舒便把手放到了苏娘手上。
正准备借力往上爬,便感觉自手臂传来一股强大的升力,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她已然坐在了墙上。
苏娘的动作依旧十分麻利,确保下面没人后居然直接就跳了下去,姬墨舒胆战心惊,这墙高达近三米,苏娘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跳下去了?
“苏娘,苏娘~”她压着声音对着下方的黑暗轻轻叫唤,正担心的恨不得一股脑跳下去找苏娘时,下方总算传来了苏娘的声音。
“小姐别担心,我没事,你也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苏娘来到姬墨舒下方伸开手,明明是个坤辈,却表现的如同一个顽劣的天元。
“你怎的接得住我?”姬墨舒不大敢跳,哪怕她真的跳,可苏娘是个柔弱坤辈,怎么接住她?
“别废话了,跳下来即可,这下面我事先铺了干草垛,哪怕摔了也不疼的。”
……
姬墨舒翻了个白眼,作为一个病了半辈子的人还会害怕这点疼吗?她怕的是砸到她心爱的苏娘了。
不再迟疑,她也跳了下去。与跳进干草垛的触感不同,她直接投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熟悉的热度与气息,以及那份早已习以为常的柔软触感。
“苏娘,放我下来罢。”她有点难堪,哪怕她长的柔弱,但作为天元依旧是身高腿长,本就比苏娘高挑,如今又是苏娘抱着她的动作,她的手搭在苏娘肩膀上,腿却还拖在地上,胸口正好压在苏娘胸前,软软的,热热的,跳动还越来越快,别扭的不得了。
“好。”苏娘放下了姬墨舒,当然,放下的时候故意紧贴着姬墨舒蹭了下。
姬墨舒脸更红了,幸好一片漆黑救了她的羞耻心。
如今二人的相处不像定情,亦不像分别,更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暧昧。
本着先前那无厘头的承诺,姬墨舒一门心思去成为苏娘眼中的所谓能人义士,希望苏娘能够等到那一日,她便把苏娘娶进门。
而苏娘嘛,更直接,已经在计划着成亲之事。
两人有说有笑的离开这后院的小树林,方才她们翻过的墙头立刻冒出来一个人影,紫苏深深的望着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几个闪现便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常年养在深闺,姬墨舒的一切见闻几乎都常人断代了一般。
有从奴婢们口中得知的,也有从书中的描述想象的,或者买回来的画卷中看到的,可是真正是什么模样的只有她自己亲眼所见,或者亲身体验才能感受到,气氛,不仅仅是靠眼睛与耳朵去感受,更多的其实是触感,身临其境的感觉。
今日是中秋节,街道两旁的门廊上挂满了灯笼,五光十色,明亮的烛火硬是把街道染的如同白日,灯火通明,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热闹非凡的景象,这灯光明亮的甚至让人觉得刺眼。
街头人影闪动,人群熙熙攘攘,根本分不清你我,嘈杂声与吆喝声霸占着耳朵,让人既欣喜又紧张。
姬墨舒尽量躲在苏娘身边,生怕被人冲散了。
苏娘细心的隔开人群,把姬墨舒领到了街道两旁人群较少的地方。
姬墨舒这时候又瞧见了许多支起来的小吃摊,烟火沸腾,走了几步,顿时欣喜的移不开眼。
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摊子,坐在摊位上的老婆子正举着一个竹勺,手腕翻飞在案上画着什么。
“苏娘~”
“小姐当心些,今日人太多了。”苏娘再次隔开一股人流,便瞧见姬墨舒定定的望着不远处,顺着视线看去,是个卖糖人的摊子,灵机一动。
“想要糖人?”
“不是,就是觉得这人挺厉害的。”姬墨舒连忙否认,眼底的期盼却再度暴露了她的内心。
明明是个十七岁的人了,可是她却连三岁小童常吃的糖人都没有吃过,在她的世界里永远都是只有喝不完的汤药。
苏娘并未理会这别扭的家伙,直接把人拉到摊子面前。
“两位姑娘,可是要糖人?”老婆子立刻注意到两位姑娘,虽带着帏帽,却气宇非凡,生意上门了。
“对,中秋佳节祭月神,便给我们来份嫦娥玉兔罢。”苏娘道。
“好嘞,老婆子我可是这里手艺最好的,嫦娥玉兔,两位姑娘可瞧好嘞。”
话音未落,只见老婆子舀起一勺糖浆,在案上龙飞凤舞起来。
糖人,说白了就是用糖浆作画,但不是用笔,而是靠着这勺子倒下糖浆的过程来作画,热乎的糖浆遇到冰冷的案板便会凝固成糖块,这就意味着作画难度极高,不允许出错。
与其说是卖糖人,不如说是卖这份让人眼前一亮的手艺,每回拿到那惟妙惟肖的糖人都得感慨一句民间手艺的精巧绝伦。
眨眼间,案上便出现了飘飘欲仙的嫦娥仙子与可爱玲珑的玉兔,玉兔微微仰头的小姿态都给画了出来,活灵活现。
老婆子用铲子把糖人铲起来,递给苏娘。
苏娘给了些铜钱,接过糖人问姬墨舒,“嫦娥还是玉兔?”
“玉兔罢。”姬墨舒小心的拿过玉兔,这画的如此可爱,却也不舍得吃了。
“玉兔倒是挺符合小姐的,走,我们去买灯笼,这个面具你可喜欢?”苏娘拿着嫦娥糖人,同样没有吃,而是拉着姬墨舒转脚就来到另外一边的摊子里挑选着。
这里到处都是面具,有青面獠牙的鬼怪,也有眉慈善目的神仙,当然也少不了许多可爱动物。
她一眼就相中了一个兔子面具,直接放在姬墨舒头上。
“苏娘!”姬墨舒有点恼。
“这般好看,要兔子面具可好?你带个兔子,我带这个狐狸。”苏娘又拿起了一个狐狸面具戴在自己脸上,还未带好就被抢了去,“作甚?”
“怎的你戴狐狸我就是兔子了?你戴兔子,我戴狐狸。”姬墨舒气鼓鼓的取下自己的兔子面具放苏娘头上,满意的戴上狐狸。
狐狸吃兔子的,别以为她常年窝在深闺就不懂,苏娘占她便宜。
“好,你狐狸。”苏娘把面具带好,复又戏弄道,“只是兔子亦是狡猾的,俗话说狡兔三窟,照样把狐狸耍的团团转。”
“苏娘!”
“哈哈哈,不说了,花灯节该开始了,游湖去。”
“哼。”
两人打闹的声音迅速隐没在人群的喧闹声中,紫苏来到方才的面具摊上,看着上面琳琅满目的面具,眸子沉了下来。
小姐……
姬墨舒与苏娘一路欣赏着街道两旁的景色,时不时就会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哇哇乱叫,她们戴着面具,买了配套的灯笼,拿着糖人有说有笑就像一对好姐妹。
更惹人注目的是她们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已然绑了一条红绳,竟是连在一起的。
红绳与白皙的玉腕相交,就如同开了条血痕,醒目的很。
若是没记错,红绳乃月老牵线的绳子,红绳两头各系一人,代表的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而系在腕上更是代表着私定终身。
她们在用行动告诉对方,她在。
逛完花街,彼时已然来到晚上九点。
太湖周围挤满了来往的人群,上面游着好几艘小艇,船体同样挂满了小灯,由一个掌舵的船夫撑船在太湖上游荡。
太湖是豫州城最大也是最漂亮的一个湖,这里地势广阔,游人众多,太湖之上还有拱桥直接通往湖心亭,每当中秋佳节又或者七夕节之类的,许多年轻眷侣都会喜欢来这里幽会。
租上一艘小船带上几坛小酒在湖上消遣,宛如一叶扁舟,远离世俗醉生梦死。
八月十五,月明当空,月亮已然到了最圆的时候。
苏娘带着姬墨舒来到湖边,等了不过一会儿,船夫便撑着船回来了,这趟之后的下一趟便是她们了。
“上船了,小心些。”
“好的。”
就着苏娘的手上了船,姬墨舒坐在船头,只听船夫划桨搅动水流,不过片刻小船便远离喧嚣的人群,来到寂静的湖面上。
湖面上飘着许多荷叶,上面点缀花灯,大大小小的花灯把太湖点亮,渲染的如同星空一般。
姬墨舒有点看呆了,光是这般坐在船头,听着木浆翻动水体的声音便觉得心底出乎意料的平静。
船夫是个非常有技术的人,撑船的速度不会太快,而且十分平稳,坐在上面,可以感受到水面之下的暗潮汹涌带来的细微晃动,亦是可以尽情享受这独一份的寂静祥和。
“两位姑娘瞧着有点面生,可是情侣吗?”许是觉得两位姑娘太安静了,船夫问。
“额,不是。我们,我们是姐妹……”姬墨舒吓了一跳,情侣,她居然和苏娘是情侣吗?
“原来是姐妹呀,我看两位姑娘生的俊俏的紧,又是过来游湖,还以为是情侣呢,姑娘不要见怪。”船夫讪讪的,惊讶于自己居然看走眼了。
可当他看到两位姑娘手上的红绳,又明白过来,原来是害羞呀。
“不见怪,不知船夫可说说这太湖的景观?”苏娘趁机问。
“两位姑娘可就问对了,豫州花灯节乃全国盛名,每年中秋,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都会争抢着过来豫州呢。你看这太湖,这些花灯飘在上面,瞧着是不是很像星空呀,抬头是星罗棋布,低头亦是繁星满天呀。”
姬墨舒按着船夫说的那般看去,确实如此,太湖上面有着大大小小的花灯,明亮的花灯与深不见底的湖水相互交映,倒是像极了繁星呢。
“船夫说的不错,这般景色,我们姐妹亦是头一回瞧见。”
“姑娘这便惊讶未免太早,这才是起初,待午夜时分月亮最明时,湖心亭处将会放孔明灯祈福,那时候海天一色,孔明灯就像水里的星星升上天际,那才叫人叹为观止呢。”
“哦?岂不是等会儿就能瞧见了?”
“自然,若是两位姑娘不嫌弃,待会老夫便送你们到湖心亭处,趁着午夜时分观景,平日里我都不会随意告诉别人,今儿看两位姑娘面善,便算老夫送给两位姑娘的一份薄礼。”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
“不客气。”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船夫果然在午夜时分前把她们送到了湖心亭处。
苏娘牵着姬墨舒来到亭子下坐下。
湖心亭十分大,这里也已经过来了一些人,临近午夜,人群骚动,她们从商贩那买了孔明灯。
待午夜时钟敲响,一片火光中,孔明灯带着美好的祝愿缓缓升上天空。
姬墨舒双目明亮,眸子中倒映着孔明灯的火光,越来越远。似乎,她的情愫也随着孔明灯传递给了天上的月老。
“小姐方才许了什么愿?”苏娘拉着姬墨舒屈膝坐下,看着漫天的孔明灯,漫不经心道。
“苏娘呢?”姬墨舒并未回答,而是反问。
“自是小姐以后身体康健,继承姬家光耀门楣。”苏娘不假思索道。
“欸?”没料到苏娘会许这样的愿望,姬墨舒眼眶暮的一热,却有点难为情,“都说中秋佳节是亲人团聚的日子,今夜苏娘没法陪着郎君与孩子,可会觉得委屈?”
“额这,这倒是没想到。”苏娘差点没反应过来,撒谎之后却要用许多个慌去圆。
“没想到?”
“嗯,我没想这么多,今日我只是想与小姐出来玩,而我那郎君和孩子,年年岁岁都在一起,况且小姐只有一人难免孤单了些。”
“苏娘……你待我当真的好。”
“小姐亦是待苏娘很好呀。”
夜风吹过。吹起了年轻女子耳鬓的发丝,带出一抹香意。
姬墨舒呆呆的看着身边与她一般屈膝而坐的苏娘,她们早已把帏帽脱下转而带上了面具,但是此时都把面具侧了过来仰头看着漫天孔明灯深思。
发丝随着一阵夜风飘舞,露出了女子的侧脸,似是有丝忧愁,却又转瞬即逝。
她,在想她在想什么。
而她,亦是在想她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姬墨舒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那《青梅青梅,两小无猜》里面的鸾绫,而苏娘则是夏荷,虽前途飘渺,却依旧选择了给了她一个机会,以后等她建功立业,是否也可以迎娶属于她的夏荷?
美好的幻想只一瞬又被现实狠狠碾压,还是不一样的,苏娘已然成亲,是他人之妻。
哪怕苏娘真的愿意等她崭露头角的那日,届时她们又将会是何种风景,她或许真的成了姬家家主,在商船上走南闯北,而苏娘或许依旧在这豫州与苏大壮其乐融融,甚至又生下了好几个孩儿。
在未来的设想中她们此时年少轻狂的一己私欲显得那么无足轻重,‘总角晏晏,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那话本最后的一句民间反对海誓山盟的诗句此时就宛如梦魇般笼罩着她的内心,摧毁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念。
她很不安,却苦不能言。
苏娘,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许是姬墨舒那纠结低落的情绪实在太过难以忽视了,苏娘转头问。
“无事,不过是想到些事情。”姬墨舒忽然大着胆子把苏娘拥入怀中,她的眼眶有着什么东西在不断闪烁,虽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但是她却放不下。
“想的什么事情这般,倒是黏人的紧。”苏娘自然的窝进那不算宽厚的怀抱中,也不说话,只是享受这等平静的温暖就幸福极了。
“嗯,谢谢苏娘今日陪我,带我出来游湖,这是我这辈子头一回游湖,真的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呢。”
姬墨舒不动声色的把人抱的更紧了些,力道大的几乎要把人揉进骨血中了。
这时午夜鞭炮响起,人群也在鞭炮声中情绪达到了高潮,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哗声中,她忽然小小声的说道。
“苏娘,可不可以不和苏大壮生孩儿呀,等……”
“欸?”哪怕很小声,周围亦是吵的厉害,苏娘依旧听见了什么,她倏的抬起头来。姬墨舒却立刻惊慌失措的别过脸。
“我说胡话了。”
苏娘眉头微蹙,见姬墨舒不愿说了,她也就乐的不管了。女儿家是需要磨练的,这么单纯重情对姬墨舒没好处。
“困了吗?”
“有点。”
“那先休息一下,待会我带你回府。”
“嗯……”
果然,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接受眼睁睁看着苏娘和苏大壮生儿育女。
埋在苏娘的发丝间,在外人眼中或许漫天孔明灯与烟火,而她,漫天鸢尾早已占满了她的心,她亦是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她姬墨舒,其实并非一个大度之人。心眼很小,无耻还善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