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客栈。
魏孝义坐在浴桶内,水中花瓣散发的清幽雅香伴随着水气点点萦绕蒸腾而上,笼罩在一片香雾中,原本清醒的神智也在一点点坠入沉迷。
一番深思熟虑后,她抿着单薄的朱丹唇,终是开口把心头的想法问了出来。
“墨舒姐姐,青州……是苏娘子的地盘吧。”
“嗯。”
“那你可知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哪怕苏娘没有说过,也无人告知,但如此明显的野心能不知道吗?
不过是装傻,又或是期盼那子虚乌有的情谊而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姬墨舒并未回话,她完全没入热水中,只余一个脑袋在水面上。
温热的水流经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仿佛有许多双温热的手在抚摸她的身体,温润滑腻的触感不禁让她联想到几月前中毒负伤的时候,那时高热与冰冷交替折磨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到了弥留之际,混沌中只求解脱,可忽然天降一抹温润清泉,清爽的让她如鱼得水,瞬间焕发生机。
算上她的病,苏娘已经好几次在弥留之际中把她救回来,还记得苏娘在府里为她排忧解闷,跟着她去书院出谋划策,又或是跟着她不辞辛劳进京赶考,生活上的处处细心照料。
若说苏娘对她完全不在意她是不信的,但是苏娘总能把握一个微妙的度,这个度让她在越来越沉醉的同时,却又不足以让她完全不会胡思乱想。
长期被这种感觉包围的她变的茫然又敏感,在相信与怀疑中反复横跳,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所托值得,有时候又会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就好似最近一次,那家伙能够倾囊相助救她于水火,却又能转眼就翻脸不认人,竟然不信任到派人盯着她。
面对这样的感情她该何去何从?
她不知道。
这么多年来她活的简单,看待事情与感情都很简单,向来都是直来直往说一不二,她不喜欢复杂感情,唯独钟意那一丝纯粹。
可现在,所有的事实都在告诉她苏娘正在酝酿一场豪赌,这样重大的事情苏娘对她却只字未提。
难道她生来就不该有选择权吗?
哪怕没有选择权,连知情权也没有吗?
作为苏娘的伴侣,她竟可笑到如同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又或许一开始就是她的错觉,她确实只是一介宠侍。
“墨舒姐姐?”
见姬墨舒久久没有回应,魏孝义扭头看去,透过薄如纱的屏风依稀可见女子突出于浴桶上方的曼妙圆肩。
披散凌乱的墨发之下是圆润精致的肩头,暖黄光线下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玲珑肩颈……屏风上的墨竹依旧清晰,可她此时却瞧不见墨竹的雅,反倒是满眼都是掩藏在墨竹背后那份独属于女子的媚。
喉头似乎有点发紧,她情不自禁起身走向那个柔媚的身影,水流随着芊芊步伐如同毛毛细雨般倾洒在地,发出一连串淅淅沥沥的清脆响声。
正当她准备一手推开这阻碍她们的碍事屏风,女子的声音却先一步已至耳边。
“孝义,这不合规矩。”
再次听到自她口中吐出这种迂腐至极的话,魏孝义觉得心头忽然憋着许多幽怨的气,向来娇纵惯了的她不出意外的发起了脾气。
她来回践踏桶中的水,故意把水搅出来弄的到处都是,然而她的任性却并没有让屏风后的身影有所动作,那身影依旧一动不动,若不是知道那是活人她甚至会以为那家伙已经坐化。
蛮横半日不见那人理她,她恨恨道,“明知她这般不在意你,你却还是甘之如饴,真是蠢的无药可救。”
“那也是我与她的事。”姬墨舒并未反驳,她向来就蠢,生来便是蠢人又何必聪慧那么一时?
“哼。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魏孝义没好气道。
“需要想想,择日再议。”姬墨舒说完便整个人没入水中,闭上了眼,水流堵住了她的耳道,世界也为之安静下来。
都怪苏娘。
两日后。
顾婉约、张勇和刘安带着青州县衙的账本过来了,许是又打起了什么主意,张勇与刘安和颜悦色,脸上笑出了一连串的褶子。
“姬大人,这便是青州的账本,还请过目。”
“退下吧,我们自己看就好。”
“可这……”张勇有点踟蹰,顾婉约趁机摆起了县令的架子,“怎么?大人说话的时候你们也要候着吗?还是说你们心里有鬼,怕被大人看出来?”
“什么话,大人可不能胡说呀,下官坦坦荡荡,又有何惧?”张勇否认道。
“既然如此便退下罢。”
“那,那我等就在外头候着,大人有何问题便叫我们一声。”
“嗯。”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勇也知道不能赖在这里,只好收起了脸上的堆笑,招呼一声随从们便都退了出去。
顾婉约谨慎的贴在门边听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到里屋,顺手锁上了门,姬墨舒已然翻开账本饶有兴致的看着。
“婉约,你先把已知的情况与我说说吧。”姬墨舒放下手中的账本,随后重新拿出一个簿子,等待顾婉约说话。
“嗯。”顾婉约点点头,“青州东南临海,周围有大大小小的河流环绕,面积正好与江南差不多,不过耕地面积却不足江南的一半。青州百姓大多都是渔民,靠捕鱼为生,官府登记在册的人口约莫有二十万左右。”
“二十万?属实吗?”
“应该是属实的,不过考虑到这边欠开发又吃的都是海产,或许可以弥补部分盐分的摄入,保守估计人口能够上浮几万罢。”
那就是二十几万人左右,姬墨舒眉头一挑,没成想一个小小的青州倒是养了挺多人,对此她并没有怀疑。
登记在册的人口或许存有纰漏,但只要人活着就得吃东西,充饥的食物或许千变万化,但唯一不变的度量就是盐,自古便有通过食盐消耗量来估算人口的方法。
不过据她所知,每年南下贩盐的盐商售卖量额似是不止这般,不过考虑到青州百姓似乎有吃腌制食物的习惯,她并未把疑虑说出来。
“二十几万人,天灾也存在夸大情况,几年下来减免的税款或许真积攒了不少呢。我们先前猜的应该不错,青州的真实情况确实被人为隐瞒了,不过既然不是真正的大灾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确实如此,但是至于青州具体现在有多少粮食我就不清楚了,你也知道,我能查的东西很有限。”顾婉约失笑,作为一个光杆司令,有时候她每走一步都会质疑寒门官员的仕途到底要如何走。
“这确实是个问题,该如何让他们露出马脚倒是需要好好想想。”姬墨舒摸着下巴,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查时,魏孝义却忽然想到什么,插话道,“墨舒姐姐。”
“怎么了?”姬墨舒看向魏孝义。
魏孝义笑的狡黠,“世间不会平白多出来一部分东西,多出来的也不会凭空消失,若你们说的这部分东西真的存在那只能是被人藏起来了,至于藏到哪里,总不可能是悄无声息的藏到了天上,你说对吧?”
姬墨舒瞬间眼前一亮,此话在理,要藏这么多东西肯定不可能是区区几个人悄无声息藏到天南地北。
青州地方不大,她们检查的这个粮仓没有,那肯定是运到别的地方,哪里动用的人多自然就最可能在哪里。
她忙问顾婉约,“你可知青州哪里经常会有大量劳工聚集?”
“听闻前不久洪水弄坏了一个粮仓,县衙支出一笔钱重新修缮,那时候便组织了一批灾民说是以工代赈。”顾婉约亦是明白过来。
“那你知道那批灾民去了哪里?”姬墨舒表现的很兴奋,不过不是因着帮皇帝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而是有种背地里掀了苏娘老底的窃喜。
“去了城北的一处蕉岭。”顾婉约欲言又止,“只是他们防我们防的紧,我们过去肯定又会如这账本一般给个假象出来,到时又是一笔烂账。”
“不打紧,要查东西谁会光明正大去,定然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那你可有什么妙计?”
姬墨舒并未急着回答,她想了想,心生一计,“有办法,既然大家都互相猜疑试探,那不妨捅破这层纱,顺道把暗中盯着的东西都揪出来,君子理应坦坦荡荡做人,为何总要我盯着你你盯着我,防来防去也是够窝囊的。”
曾几何时,苏娘总是骗她,那人明明就是个玩弄他人信任的骗子,却总是能信誓旦旦的说出‘什么都靠人告知那就永远都得不到真相’诸如这类故作深情的鬼话,她还蠢到每次都中计了,魏孝义说的不错,她蠢的无药可救。
那这回她便聪明一回,搓破那个骗子的花言巧语,查个水落石出。
多年来她似是总算找到了一点作为天元的自尊与骄傲,笑的阴森森的。
顾婉约和魏孝义狐疑的看着姬墨舒,不明白只有三人的她们,如何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青州摆脱这些暗中的监视。
不过见姬墨舒成竹在胸,只能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之后的半月,姬墨舒与顾婉约分开行事,她与魏孝义以吃喝玩乐为由穿梭在青州的大街小巷,默默熟悉周围的地形盘算一条可出逃的路线,而顾婉约则终日忙于官府的大小事务模糊众人的眼线。
两人平日里连交集都没有,视察灾情的事情也被抛掷脑后,仿佛先前义正言辞说青州百姓水深火热自己又岂能心安理得休息的人不是姬墨舒一般,姬墨舒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可谓是让张勇与刘安等原青州人马摸不着头脑,难道姬大人不视察灾情了吗?
还是说姬大人本就没有真的要查青州?
双方僵持到了八月,姬墨舒总算敲定了最终计划,她知会顾婉约‘回京’的消息。
得知姬墨舒突然要回京了,张勇和刘安虽然依旧对姬墨舒的意图心存疑惑,但到底是松了口气。
不管姬墨舒此行具体是为什么而来,至少现在他们也没有暴露什么,赶紧把人送走对姬墨舒对他们都有好处。
在离开的这日,为表青州对朝廷的衷心与敬重,张勇与刘安特意亲自筹备了一桌饯行宴。
桌上全都是地道的青州海产,姬墨舒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多海产,各种虾蟹贝类,不得不说青州的海产确实丰富,哪怕粮食不够也能靠大海养活不少人。
吃饭途中姬墨舒的眼神若有似无看向顾婉约,只见顾婉约亦是对她隐晦点头,知道一切就绪,她唇瓣微微勾起,心头早已酝酿起来的一股兴奋渐渐蔓延开来。
饭桌上大家依旧客套的说着官话,张勇与刘安两人再次把拍马屁发挥到了极致,只是当酒饱饭足,大伙正举着酒杯酣畅淋漓打算一醉方休,忽然,一声异样的破裂声让醉醺醺的众人不禁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哐当!
瓷杯掉落在地上瞬间碎成几片,酒水泛着琳琅波光洒落在地。
在所有人的惊愕中,原本安然吃饭的姬墨舒忽然捂着肚子发出急促的痛呼,脸色也瞬间变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