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墨舒没想到自己就这样离开了,方才苏娘非常生气,甚至对她威逼他日再见就只剩君臣这一层关系,可是她决意要走的时候苏娘并未拦着,这又让她有点别扭,这层关系难道真如她想的那样没那么在意吗?
乃至拦都不拦?
想到这里她又没来由的笑话自己,搞不清楚状况的她却总是萌生这种歪门邪念,要走的是她,因着苏娘不拦着失落的也是她,这天底下怎会有她这样窝囊的人。
像苏娘那样当享长风一般来去自如的女子又如何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低身姿去挽留她这么一个侍臣,那可是个孑然一身,仗义潇洒又野心勃勃的女子呀,可不像她这样被诸多情感绊住的提线木偶。
她怎可以妄图让苏娘放弃一切与她绑在一起,像她这般被一堆道义准则绊住,活的如同提线木偶唯唯诺诺呢?
出家需得先剃发净身,去除七情六欲,乃至六根清净才能一心向佛,某种意义上,这也可以理解成只有一心一意方成大业。
苏娘就好似那佛教中的出家人一般,什么都不在意,一心争夺皇位,而她却不停的左右摇摆,更是她,她这个累赘,硬生生让苏娘为难了罢。
分开也好,这样苏娘依旧可以潇洒的追逐毕生所需,而她……她则,她的出路又在何方?
不知是不是风大有点迷眼,姬墨舒眼睛有点酸涩,她仰头看向天边成队飞远的鸟群,秋季到来,候鸟们都知道该迁徙了。
果然,其实搞不清楚状况的一直都是只有她,没有出路的不是她们的感情,而是她。
是她都不知道自己将要如何,也不知道该归从何去,兜兜转转,经过苏娘的这一段情,她从中短暂体会了奇妙惊喜之后竟然又回归了原点。
因为她的迷茫,导致她们的情感亦是迷茫,表现出来的就是她对此不安,没有出路。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出山寨,来到了山寨外头的峡谷地带,这时候苏大夫走了过来,牵着一辆马车,还有三两随从。
“苏大夫……”
苏大夫歪了歪头,神色无奈,“走吧,正巧我也要回豫州了,你如今的身份不好过多暴露于人前,便与我一同也好掩人耳目。”她拉扯车帘,示意姬墨舒上去。
此去青州其实是她临时受命,按理说治好姬墨舒的病她与朝廷便没有干系,只需隐姓埋名在豫州开好她的医馆就可以了,奈何这两家伙不停的折腾来折腾去,不仅二次中毒,还弄得她东奔西走。
“谢谢苏大夫了。”姬墨舒小声应了句,坐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离开这处庇山而居的山寨,姬墨舒靠在车厢里精神萎蔫,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昨夜本就没怎么睡觉,又长期长途奔波,颠簸的马车就好似天然的摇篮,坐在里面不一会儿她便昏昏欲睡,也确实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姬墨舒醒来的时候外界已然遍布橘红色的晚霞,马车也并未行走,而是停了下来。
姬墨舒从马车里钻出来,青蓝色的天空果然被霞光染成了橘红色,这一觉居然从清晨直接睡到了傍晚。
苏大夫此时正与几个护卫在一旁生火烹煮食物,见到她出来,示意了下给她留出的位置。
姬墨舒走了过去,略显腼腆的坐了下来,苏大夫递过来一只刚刚烤好的兔子。
荒郊野岭只能一切从简,姬墨舒也不挑,接过兔子就大快朵颐起来。
咸香味瞬间唤醒了她的味蕾,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她确实饿了,大口吃了几口兔肉,又着急的端起热粥喝起来。
“这回你打算与她分开?”这时候,苏大夫忽然问。
“啊?”姬墨舒轻叫了声,似是还没睡醒。
苏大夫的视线落在姬墨舒颈上,在露出衣领的一截皮肉上赫然有什么淡淡的红痕,泛着暧昧的色泽,遂戏谑道,“你真铁了心要和她分开了?”昨夜的事情她大致是知道一些的,姬墨舒做出这个选择也不是没有道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她不予评价,只是现在从这些‘铁铮铮的证据’看来,这段感情真要断起来的话可不容易呢,那家伙也不是个甘心的。
“嗯,她有她的道,而我,亦是有自己的牵挂。”姬墨舒淡淡道。
“仅此而已?”苏大夫双眼精光闪现,这种憋足的谎言估计只能骗姬墨舒自己。
姬墨舒不敢承认,她自己都不信。
其实不管是追随苏娘夺位还是照着爹娘给她指引的方向按部就班的做好她的姬家小主子,她从来都只有遵循的份,这都不是她自己的选择,作为姬墨舒的她到底想做什么,这是一个值得她好好深思的问题。
虽然知道问题在哪里,可是她确实也被许多牵绊拉扯,对爹娘的承诺,对苏娘的爱,又或是对豫商的责任,诸多因素让她既不敢义无反顾的去追随苏娘,也不敢完全割舍苏娘回去尽她的姬家小姐责任。
“看你这模样,怕是自己都没有想好罢。”苏大夫一眼就看透了姬墨舒的心思。
姬墨舒又喝了口粥,抬眸看着地平线上的红日,红日这时候正巧落下地平线,万丈红光尽数落入她的眼底,把棕褐色的眸子也染的一片赤红,好似红日进入了她的双眼,随着落下地平线又沉了下去,成为这一刻短暂的记忆碎片。
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她吸了吸鼻子流出的轻涕,这才轻声道,“我确实没有想好,这盘棋下的太大,若是一开始便告诉我我定然会退却,可偏偏是如今这个节骨眼,我已然无法全身而退,以致于终日摇摆不定。我不想掺杂太多的勾心斗角,面对这么大一盘棋,我害怕。”
她很害怕,具体害怕的是什么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人面对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东西而产生的本能恐惧吧,更别说苏娘的这盘棋或许连苏娘自己都无法估算。
“竟是害怕吗,世人皆说好郎儿志在四方,你倒是挺实诚的。”苏大夫倒了杯米酒递给姬墨舒,“喝点不?”
姬墨舒接过米酒大口灌了一口,眼眸迅速晕开了淡淡的醉意,“志在四方谈何容易,苏大夫怕也是出身王侯将相,自小背负的东西应该比我还清楚。我们这些人生来便如同提线木偶,早已没有退路,被多种东西牵绊着,论轻松尚且比不过一介老农,奔赴四方,谈何容易?”她苦笑着反问道。
这倒是问住了苏大夫,苏大夫变的深沉起来,姬墨舒说的又何尝不是曾经的她呢。
出身医药世家,她自小接受的观念是济世救人。
可是因着皇家的秘密,作为大夫的她成了当权者的棋子,看病还得看人,有些人有病说没病,有些人则没病也要说有病,甚至有些人明知道还有救却也要不闻不问让他们死了算了。
过往的行为都不能称之为行医,她行医的岁月真要算该是从到达豫州开始。
不禁想若不是到了生死关头,族人散尽,想做一个真正的大夫对她而言也会非常艰难,割舍亲人谈何容易呢。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与顾虑,但我亦是清楚,这世间需要一个人去教天下人摆脱愚昧,从此再无兵戈事,老农或许轻松,可他们的轻松在于坐井观天两耳不闻窗外事,面对未知亦是无能为力。而生来便有能力抓住这份认知的人又如何逃得了?譬如你,又譬如她,哪怕是我亦是如此,盛世需要人的骨血去筑成台阶,说到底,这世间没有人能护着谁亦或是被人所庇护,能活下来存粹是个人造化。”
苏大夫的声音渐渐让姬墨舒沉思起来,良久,她的眼神却再度落寞了几分,“苏大夫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赴战场,赴朝堂,赴宗族,赴天下,谁更加不幸呢?”她忽然十分尖锐的指出了问题,“怕是终将难以定夺罢。”
“唉。”苏大夫摇了摇头,又仰头喝起酒来,“你并未听明白我的意思,倒是你,年纪轻轻心思却如同弯弯肠子,少了点纯粹有时候并非好事。有些事情看开点,生之你幸,死之她命,很多事情往往都是命中注定的,作为变数的人只需要无怨无悔便可。”
姬墨舒再次陷入了沉默,这回,她没有再回苏大夫的说。
脑子再次变的繁乱起来,她吃完了烤兔子,又吃了几个野果便在那喝酒发呆,苏大夫也知道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些问题,所以也没有打扰。
第二日,她们继续北上豫州。
与此同时。
苏大夫与姬墨舒刚刚离开峡谷途径第一个城池购买补给品的时候就让人察觉的,客栈的驿官迅速八百里加急赶回京城。
用到八百里加急的消息往往事关国之大事,只不过驿官并未前去朝堂,而是直接让太和帝诏进了勤政殿内,驿官带来的消息并非是什么危及国本的战事,而是永州发现了姬墨舒的踪迹。
太和帝龙眉直竖,没想到等了这么久得到的消息居然是姬墨舒出现在永州?
其实在姬墨舒与魏孝义南下青州的时候他便让一队羽林卫暗中跟着盯梢,然而青州就像一个龙潭虎穴,派出的羽林卫竟然大多迷路了,剩下的人也没有消息传回来,感觉就好似有一股强悍的势力硬生生拦住了他的羽林卫。
消息中断让他十分恼火,本就对青州存疑,可现在又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在青州附近的城池见缝插针般部署几批人,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运气不错,两个月后还真让他蹲到了线索,在永州发现了姬墨舒的身影。
按理说姬墨舒此时应该在青州调查,却为何出现在永州?
永州距离青州不远不近,是青州以北的第一个城池,不过两者之间隔了许多山林河道,所以距离并没有江南一带的城池近。
不过姬墨舒为何去永州呢,难道是发现了什么又或是去见什么人?
想到那位花船遇刺之后便消失的‘苏若’,或许见的正是‘苏若’呢,而那位‘苏若’很可能知道蓝君诺在哪里,又或者说那就是蓝君诺呢。
太和帝攥紧了手中的玉玺,金黄白玉的方块玉器上雕刻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金龙,翻飞舞动的姿态活灵活现,看起来龙真的在游动似的。
早先布下的一步棋是时候派上用场了,这天下是他的,也只可以属于他。
“李总管。”
“陛下。”
“让南方诸城的人马动手,对了,姬墨舒那边继续留意,她应该是目前已知很可能知道蓝君诺在哪的人。”
“是。”
御前太监忙退了出去,太和帝坐在龙案上打开圣旨,随后提笔在上面翻飞写着字。
苏家这颗大树早该连根拔起了,既然官场这边难以下手,那就先从基业那边入手,再借机打入青州内部,翻个底朝天他就不信还不能翻出什么东西来。
风平浪静没法把人逼出来,那专门挑痛处,他就不信她还能沉得住气。
他的皇姐不该是如今这般冷眼旁观一切,而应该如他这般作为这盘大棋的戏中人,呆在外头难免缺了点看点了。
皇帝的密信传递很快,不过几日便传遍南方的各大城池,一时间所有暗哨都被发动了起来。
早在年初便在南方诸城酝酿着的流言蜚语进一步激化,由一开始的香料问题开始,到了如今迅速演变成贩卖假货,官府收到大量百姓的举报喊冤,盐商卖的盐都是次盐,里面有许多尘土,粮商卖的粮食又掺杂了大量沙砾,到了后头甚至有官老爷喝了茶商孝敬的茶水便上吐下泻,短短一个月医馆便人满为患,这都是拜豫商所赐。
豫商的名号跌入了谷底,因着声名狼藉,苏老爷在抵达永州贩盐的时候甚至被当地自发组织的渔民拦截,官兵直接带人把他的船扣留了。
很快,受害的不仅有苏老爷,还有许多南下经商的商人。
本就因为这一年赋税过高的百姓直接把压抑了一年的怒火对准了撞上南墙的豫商船队,他们纷纷上豫商开设的钱庄取款,短期内如此多的取款肯定周转不过来,又因为扣留货物导致没法交易,商人还不起钱这利息便一天天滚下去,从钱庄到商人每一个都火烧眉毛。
南方事态彻底进入失控边缘,而姬墨舒对此还一无所知,率先知道消息的还是苏娘。
苏娘看着自青州专门送回来加急的密信,双眼入凛冬寒冰一般刺骨逼人,皇帝终究还是出手了,不惜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施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