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孝义与苏轻舟早已醒了,准确来说是一夜无眠。
听着隔壁传来的娇声媚语,别说是她们了,哪怕是陌生人都难以入眠。
魏孝义憔悴的躺在床上,这间屋子只有一张床,所以苏轻舟便将就在凳子上眯了会儿,这会儿天已经亮了,她们疲惫不堪。
这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苏姑娘,主子唤你们到前厅。”侍卫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好的。”
苏轻舟与魏孝义随意整理了下自己,这才各怀心事的跟随侍卫前去前厅。
毕竟这里位于峡谷的临时据点,与其说是前厅,倒不如说是一处另外围起来让重兵把守的院子。
苏娘已然坐在院子的石桌上,桌上放着几碟精致漂亮的糕点,沏茶的侍女正站在一旁低头摆弄着手下的一套秘色瓷茶具。
纤纤玉手拿着一个竹制茶筅,正以极快的频率在绿色的茶汤中搅动,动作虽快,却轻巧自如,不似漫无章法的搅动茶汤飞溅,更像是引导着茶汤在茶碗中跳起了优雅的舞蹈。
转眼间,翠绿色的茶汤上渐渐飘起一层浓密的白沫,在朝霞的映照下泛着似明月般的黄白色。
侍女搅动了几下,把调好的茶置于案上,又开始专注调试下一杯。
苏娘优雅的端起茶碗轻抿一口,这才抬头看向走过来的魏孝义与苏轻舟,当然,她的视线在魏孝义身上多逗留了一会儿。
苏轻舟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连忙带着魏孝义走过去,距离苏娘几步远的时候匍匐跪下,行了个礼。
“公主万安。”
虽料到此人的身份,但当真的从苏轻舟口中听到公主二字魏孝义还是有种刀悬梁的感觉,就着跪下的动作,她抬眸看了坐在石凳上的女人一眼。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将近一年,记忆也模糊了,那时候的苏若在姬墨舒身边穿着简单,甚至称得上朴素,气质亦是温和可亲,可现在这个,哪怕依旧不见华服浓妆,却举止投足间皆展露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威压。
她跟着苏轻舟一道,“公主万安。”
“起来罢,在外头就没必要行君臣那一套了。”苏娘故意咬重君臣二字,说来也是奇怪,在姬墨舒面前她烦透了君臣这一套,可在他人面前特别是魏孝义面前,她恨不得用君臣之道把人压死,没成想有一日堂堂长公主的心眼竟是小的跟针尖似的,当真是笑话。
苏轻舟与魏孝义站了起来,这时碰巧突兀的一声咕噜响起,极为清晰的打破了三人之间的这份心照不宣的严肃。
魏孝义捂着肚子,小脸有点红,昨夜到现在她都没怎么吃东西,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赐坐。”
侍女们端着两个矮一点的桌案过来,放在苏娘用膳的石桌靠下的位置,身为人臣的她们断然是不能与公主同起同坐的,两人坐下,侍女依次把早点与茶水端上来。
“如今已然到了用膳时间,有什么事用完膳再说。”苏娘举起茶碗,随口说完便兀自喝起茶来。
翠绿色的茶汤带着淡淡的清香,这是一种类似清晨草木的香气,也是抹茶独有的香气。
不同于绿茶的炒青工艺,抹茶以蒸青制备,少了点激发清爽的火候,却能最大程度的保留茶叶作为草木的清香,喝起来就如同此时的朝霞一般,温润,清雅。
君臣用膳难免多了点拘谨,哪怕是饿极了魏孝义依旧不能大快朵颐,细嚼慢咽庄重有礼的动作与平日里和姬墨舒在一起的时候迥然不同。
草草吃了点东西算作垫垫肚子,苏娘命人把早膳撤去,这才问,“你们过来所为何事?”
苏轻舟率先站了起来,拱手作了一拜,“微臣已然按公主的吩咐把扣留在永州的那批货以略低市价出手给了官府,联合了几位官员准备把那批货以赈灾的名义分发到周围的城池,算是以最小的代价蒙混过去了。”
“做的不错,舍小才能保大。”苏娘满意的点点头,如此也算保住了大部分商贾的命脉,不管是从受波及的人数还是利益上的损失来看这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这是否恰巧说明她的安排是对的?
她又问,“对了,你们过来的时候可曾让可疑之人察觉?”
“没有,过来的时候听影卫说临时警戒不接待外人,微臣是以令牌让影卫专门护送进来的,也并未私见任何人。”苏轻舟双手呈上令牌。
“这便好。”为了安全起见,苏娘把令牌收了回去,“既然明知警戒还进来,如此还不能让你们自行离开,这段时日便在此将就一下吧。还有,若是无事便退下罢,本宫还有要事要忙。”她下了逐客令,似是不大喜欢与姬墨舒的挚友相处。
听了她的话,魏孝义顿时有点急,苏轻舟忙拉住她,对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
苏轻舟再次行了一礼,“公主且慢,微臣还有一事相求。”
苏娘顿了下,轻声问,“何事?”她的声音迅速染上了清冷,不复方才的平淡。
“公主,微臣此次前来除了禀告事务,最主要还是需要带姬墨舒回去。”
话音未落,原本如闲云野鹤般悠闲的苏娘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而阴沉着脸,娟秀的眉眼里面透着的尽数是拒人于千里的冰冷。
“她很忙,无暇跟你们走。”
她几乎不假思索就替姬墨舒回绝了,态度也变的冷漠而油盐不进,甚至隐隐约约透露出锋芒,这是一种警告。
苏轻舟心头咯噔一下,有点搞不清楚为何听到要带姬墨舒走这位公主会这么一副表情,一时间也拿不准主意。
见状,魏孝义实在憋不住了。
昨夜听着姬墨舒的声音她就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包围,姬墨舒越表现的不正常,她就越觉得不适,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与其说是对公主的愤怒,不如说是对姬墨舒的心痛,姬墨舒不开心,这是她最直观的感受。
“你到底把墨舒姐姐怎么了?”
冷淡的气氛因着魏孝义的一句话瞬间就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苏娘转过身,薄唇轻挑,弯出一抹看似无害的弧度,可她的双眼却宛如含着冰棱般冷,“本宫又能把她怎么样?”
“我不管你怎么样,你快放她离开这里。”魏孝义这时候也是着急了,她很了解姬墨舒,距离那日疯狂的发泄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月了,以姬墨舒的为人断然不会在姬老爷失踪的情况下躲起来逃避一切,唯一的可能便是让眼前这位公主限制了自由。
昨夜姬墨舒发出那种声音,虽然听着性感愉悦,可有种乐极生悲的感觉,每一个音调都透着淡淡的忧伤,这都说明了姬墨舒在这里生不如死。
“……”果然还是打上门来了。
苏娘心头窝了一把火,魏孝义竟然胆敢如此无视她的权威。
“她是本宫的女君,这是本宫的家务事,你算什么东西,胆敢如此与本宫说话。”
“你混蛋,快把墨舒姐姐还给我。”魏孝义气的小脸通红,虽挑衅皇权会惹来杀身之祸,可那是待她比亲姐还要亲厚的姐姐呀,她如何能眼看着姬墨舒被囚于此处,绝望的被当成一个玩物日日把玩而无动于衷,不管如何她必须带姬墨舒走。
“那是本宫的女君。”苏娘的气息已然接近冰点,她再次轻声重复了一句。
声音虽轻,落到人的耳中却掷地有声,述说着她的倔强。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强调这层身份,只是此时面对这些姬墨舒的妹妹姐姐什么的,要强的她不由自主的便强调身为姬墨舒的女人这一层身份。
在她看来,魏孝义竟是如此生气,那眼里的愤怒与心痛都让她觉得刺眼,她很清楚,这是在为姬墨舒难过。
魏孝义竟是如此在意姬墨舒,这个事实让她几乎被嫉妒夺舍。
为什么?
这些人一个两个都念着姬墨舒,而她,她生来就是这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若有一日她有难,这天底下怕是一半人都在笑,剩下的人则漠不关心,或许只有姬墨舒会缅怀她。
思及此处,她感到异常愤怒,愤怒之余却更突显潜藏在心底那份她一直不愿承认的难过。
既嫉妒于这些人非比寻常的情谊,也难过于她把一切都弄的一团糟,如今连姬墨舒都选择远离她。
魏孝义见她油盐不进,多日来的担忧急得她竟是哭了出来,她指着苏娘失去理智般破口大骂,“你就是个魔鬼,十恶不赦的魔鬼,你要害死墨舒姐姐才甘心吗?快把她放了,快放了她。”
“来人。”
苏娘怒了,清喝一声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便走了过来,凶神恶煞的逼近娇小的魏孝义,苏轻舟见状连忙上前把魏孝义护在身后。
“公主息怒。”
“让开,这与你无关,若是再多管闲事休怪本宫不讲苏家情面。”苏娘低声警告,这些人一个两个都为姬墨舒而来,都是姬墨舒重要的人,她不禁想若是杀光这些人,是不是姬墨舒就只会在意她了?
“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墨舒姐姐就是瞎了眼才看上你。”魏孝义快急疯了,姬墨舒的家都快倒了,这家伙还在为了一己私欲报复姬墨舒。
“放肆。”
“别说了,孝义快闭嘴。”苏轻舟连忙拉住激动的魏孝义,又对着怒火几乎要决堤的苏娘行了一礼,“公主恕罪,小妹她不懂事,我代她赔个不是。”
“苏姐姐!”
“闭嘴,小女儿家家懂什么?公主如此这般定有自己的理由。”
苏轻舟不得已严肃呵斥了魏孝义,魏孝义顿时委屈的不行,她抹着泪难以置信的瞪着苏轻舟,“苏姐姐,你还为她说话。”
“孝义……”
魏孝义觉得所有人都背叛姬墨舒,明明这些人平日里与姬墨舒姐妹相称,可是到了利益冲突的时候就见风使舵扯什么大局理由的,以正派君子作态冷漠的高谈华夷,简直又当又立,蔑视她人痛苦,虚伪至极。
“是,小女子妇人之仁不懂这些所谓的大局理由,我只看到你们的冷漠。”她义愤填膺的指着苏娘,“还有你,你让墨舒姐姐生不如死,不管是做人还是作为恋人都失败至极。”
说罢,她哭着跑开了。
苏娘阴沉着脸,恨恨的把桌上昂贵的秘色瓷摔在地上。
苏轻舟连忙匍匐跪下,“公主息怒,小妹她自小骄蛮惯了,不是有意冲撞公主的,还望公主恕罪。”
“本宫还不至于与她一般见识。”苏娘说了句气话,见苏轻舟跪在地上,又漠然道,“怎么?苏姑娘难不成也执意带她走?”
“公主息怒,微臣确实要带她走。”
“别费心了,本宫不会让她走的,同时本宫也会照顾好她,你们不必担心。”
苏娘根本听不进去劝,若说一开始她还存了让姬墨舒离开的心思,可是短短几日争执下来,姬墨舒展现出的疏远让她产生了危机感,她改变了主意,不愿意了,总觉得若是让姬墨舒离开她们就真的分开了。
苏轻舟实在有点想戳破她那句‘照顾好她’的话,照顾好,指的是昨夜那般吗?她想了想,只好换了种说辞,“公主不妨听微臣说一句。”
“有什么好说的,本宫与苏家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私底下谈心吧?”苏娘好笑的瞥了苏轻舟一眼。
“并非苏家。”
“嗯?”
“微臣以墨舒的姐姐这层身份与公主谈心可行?她视微臣为姐姐,若公主承认是墨舒媳妇这层身份,微臣少说也勉强算公主的姑姐。”苏轻舟脸不红心不跳的解释道,虽然这位妹媳比她的年纪要大。
“呵,就凭你也能自称本宫的姐吗?”她可是镇国长公主,哪怕是太和来了都得叫她一声姐。
“微臣自是不敢托大,那便自称小姑可否?”
“小姑吗?”苏娘托了托腮,态度终究是软下来,“那便说说罢。”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从苏轻舟口中得到小姑与妹媳这层身份她还是有种难言的喜悦,怎么说呢,好像她作为姬墨舒的媳妇融入进去了。
“不知公主是如何看待家妹的?”苏轻舟斟酌着说。
“看待她?”
“与她相处的时候,公主是把她当作什么?”
“自是把她当作女君,以后她会是本宫的驸马,更是一国皇君。”这个苏娘没什么好避讳的,姬墨舒就是她钦定的,在她看来这便是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馈赠。
“既然如此,公主又为何把她囚于身边当玩物呢?”
“本宫何时把她当玩物?”苏娘下意识反驳,不过想到自己做的事,这反驳反倒是显得在狡辩。
“公主把她囚于此处,夜夜笙歌,甚至在微臣面前亦是没有顾及到她的感受,难道公主的在意只是为了让她难堪?”
“是她做错了事,伤害了本宫的感情,结果不仅不认错还激怒本宫。”虽说是这样,但是她的辩解显得很苍白,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先不说到底是谁的错,若仅仅是错了就要如此教训,两个人的磨合又怎会一点矛盾都没有,下回若又犯错岂不是直接挫骨扬灰?
“这不正说明了公主视她为玩物吗?公主是君,自古皇权不容挑衅,也就没法站在人臣的角度看待问题。但公主也该清楚君臣有别,有时候帝王越在意宠爱一个人,那个人反倒是会死的越快。”苏轻舟意有所指。
“死的越快……”苏娘被这句话堵的哑口无言,难道宠一个人还有错吗?
“公主,你该明白的,帝王之术自古便是如此。公主一有事情便怀疑是内鬼,其实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为了从中获利。如今姬家主失踪下落不明,唯一的嫡女也被你囚于此处日日把玩生不如死,仅剩一个寡母在众矢之地受尽白眼,她知道后又该多自责?”
“……”
“公主,她是一个人,不是金丝雀,断然不会事事都按着公主的意思去办。正如公主与她有了纷争便秉承着私心折辱她,换位思考,对她而言也不过是做了对她有利的选择罢了,公主自个儿都在做的事怎的到了她身上就成了不可饶恕?”
“苏姑娘说的倒是头头是道,难不成本宫就十恶不赦?还有,苏姑娘如此直言不悔就不怕本宫治你的罪?”苏娘被说的面子上过不去,得荣宠一生的她什么时候被这么指责过?
苏轻舟脸上不见惧色,她有条不紊接着说,“把过错直指一人不难,但依微臣之见,公主不仅在与墨舒的关系上许多多多自省,以后登基为王更应如此。君为臣纲,今日公主要求墨舒逆来顺受,明日难道也要求群臣逆来顺受吗?到头来不仅愚弄子民,也愚弄自己,这般又如何坐稳那个位置?”
“……”
苏轻舟的话到底是让苏娘听进去了,随之沉寂下来,蹙起的柳眉述说着她此刻心中的纠结。
这里面的玄机她自己都没有深思这么多,这苏轻舟,果真是不简单。
见状,苏轻舟又趁机道,“不知公主可让微臣与墨舒说话?”
苏娘并未回答她,她似乎沉浸在脑海中的博弈,沉默良久便走开了,到了最后也没有答应苏轻舟的请求。
仰头看着天边升起的太阳,沐浴在晨光之下,入秋的风已然带着凉意,悬崖之上更是与世隔绝,竟是置身于高处。
高处确实和低处不一样,姬墨舒说的对,君与臣终究不在一个位面。
若她真的爱姬墨舒便不能一味的要求姬墨舒迎合她,那是人,囚不住,也不能囚。
作为孤家寡人的她早已习惯了权力纠葛的生活,没有友情,没有亲情,更没有爱情,曲高和寡才是她。
悬崖之上虽视野广阔,独具一番景致,然而……更突出的却是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