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是冬季,在气温逐渐下降的日子,世间万物早已入了冬。
凛冽北风裹挟着冰晶在大地呼啸而过,吹动漫天飘渺雪花,雪花飞舞着落下,在地表留下白茫茫的一片。
林间屋舍熙然,炊烟寥寥,形形色色的花朵早已凋零,枯枝烂叶落了满地,露出树梢上光秃秃的枝丫。
屋舍院子内同样积了一层薄雪,仔细瞧去,白皑皑之上却突兀的伫立着几棵树枝,梅树不着叶子,却在寒冬腊月中悄然绽放着几朵艳红。
有道是‘岁杪已至,新春可期’,世间万物在年年岁岁中经历四季往返,生命生生不息,周而复始,时光更变总能在环境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可是,在外界局势风云莫测的时候,这方掩藏在山林深处的庭院却好似诗词中提及的桃花源,不问世事,岁月静好,时间的轮轴在这里貌似停滞了。
越过房屋侧面洞开的红木窗檐望去,正有一位年轻女子坐在窗檐下悄然注视着院中的雪地红梅。
彼时恰巧一股寒风灌入,一片雪花正巧落在女子那张未着粉黛却依旧得天眷宠的脸上,卷翘的睫毛如轻薄羽毛般翕动几下,扫落挂在眼睑上的雪花,女子也从方才的出神中清醒过来。
这时,宁静的小院传来些许骚动。
女子正欲抬眸望去,房门却先一步被打开了,来人并未顾及什么君臣之道,风风火火的进屋拉住她。
“你怎么还在这?”
苏娘被拉的踉跄了一下,没好气的瞪了来人一眼,“苏大夫现下都罔顾君臣之道了吗?”
来人正是苏大夫,只见苏大夫站了起来,拂了拂弄乱的发丝,本就是个惯爱耍滑头的人,眼下立刻就故作正经的在女人面前抱拳伏身,“既然公主介意,在下便在此给公主请安了,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她那卖弄的古怪模样,苏娘摆了摆手,“好了,既是来了这破院子便无需行这种虚礼了,你过来过甚?”
苏大夫下意识看向书桌,砚台上有着刚刚磨好的墨,毛笔尖上还挂着一滴半落不落的颜彩,书桌之上并非是什么分析局势的图文,而是一副还未画完的雪地红梅图。
见状,她顿时生起一股奇怪的气,外界局势都乱成一锅粥了,这家伙却在这里岁月静好。
“过来自是有正事,你可知她肃清了姬府。”
前不久消失已久的姬墨舒突然回到豫州,雷厉风行的赶走了一群闹事的旁支后又立刻肃清了姬府,就连姬夫人都秘密转移了。
她刚刚得知情况正欲去问,却发现姬墨舒已经南下,据说是去找姬老爷。
没有办法,她只能过来找这位公主了,岂料这位公主在这岁月静好。
“肃清便肃清呗,与我何干?”苏娘又坐下来,慢条斯理的给自己斟了一杯桃花酿,轻抿了一口。
何干?似乎没有料到苏娘会这么说,苏大夫的满腔疑问一下子被堵在了胸中问不出来,她蹙着眉,“你和她分开了?”
“准确来说是她不愿和我有瓜葛了,通俗来讲就是我被甩了。”苏娘依旧表现的云淡风轻,轻飘飘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诚然,生来便习惯了阿谀奉承的她怎么都料不到有一日会被甩,姬墨舒竟是一点情分都不念,天元果然都很薄情。
“所以你认了?”这位公主的字典里也有认命两个字吗?
苏大夫不禁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女人的皮囊或许未变,可展露出来的气质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褪去了那份目中无人的桀骜不驯,记忆中那位野心勃勃的公主眼下竟是透着一丝不问世事的随性。
这人竟是变成这样。
胡说,她哪里愿意认命,不过是被单方面拒之门外了。苏娘扣紧了手中的酒杯,随后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递给苏大夫。
苏大夫狐疑的接过信封,拆开粗劣看了眼,“姬老爷竟是被那些人抓的?”在此之前她听说了姬老爷失踪,本以为是皇帝又或是藏在暗处的势力做的,却不知是那些人做的。
“嗯。”
“所以她生你的气了?你没有与她解释清楚吗?”
“生不生气也不重要了,我写了亲笔信给她去救人,明明只需把信拿出来就能把姬老爷救出来,可她偏偏选择了最冒险的法子。”苏娘又喝了口酒,眼神有几分落寞,“宁愿冒着生命危险救人也不愿借用我的势力,可见她是一点都不愿与我扯上任何瓜葛了。”
几日前她收到南面的来信,说是有外人闯入岛中,最后还没抓到人,让她留意地方官府有无异动什么的,只字未提姬老爷的事,可见她的那两个姐妹对此也是自知理亏,想着瞒过去。
不过她也没有当回事,倒是姬墨舒的举动让她感到由衷的失落。
姬墨舒的决心让她感到空前绝后的无力,这几日她都好像置身于虚无当中,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迷茫。
她知道外头风起云涌,可她就是提不起劲,终日坐在这个院子里心如止水,好似坠入了空门。
昔日那份雄心壮志在岁月中流失了些许名为意义的东西,对于未来,没有人见证的未来又或是孤苦伶仃的未来,她好像并不期待。
“所以你就日日窝在此处不问世事?”苏大夫简直难以置信,虽说话本中常有海誓山盟、为情所困甚至殉情的描述,可她总觉得那是为了歌颂爱情而夸大其词,情爱之事不过是相濡以沫,正如她与芷儿,平平淡淡。
殊不知原来真的可以让人性情大变,真是感慨万千。
苏娘摇着头,“你不懂。”
“不懂?”
苏娘并未急着回话,而是起身取下屋檐下的鸟笼,掀开笼布,一只画眉鸟在笼中四处翻飞。
这种源于岭南一带的鸟儿有着非比寻常的唱口,音色圆润,聪慧认人,自古以来便极受达官贵胄的欢迎。
见鸟儿不断扑飞,她转头拿出一根白玉笛,朱丹薄唇对上笛嘴,随着一阵轻巧的吐息,一首田间小调就此回荡在这片山野中。
鸟儿听到笛声就好似激起了某种反应,立刻叽叽喳喳唱个不停。
她瞧着这极为懂得迎合人群喜好的画眉鸟,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直到小曲儿吹奏完毕,她才说,“都说黄嘴、黄脚、黄眼圈的画眉乃鸟中上品,嘴如钉眉如线,身似葫芦尾似箭,毛色纯眼水透,堂音圆润好唱口,此鸟在行家眼中称得上伶王。然而这样的鸟中之王尚不能遨游天际,亦不能繁衍后代,困在笼子里,终日只知迎合主人的喜好而唱歌。”
话音落下,她忽然打开了笼子,原本安静下来的画眉鸟突然展翅高飞,只一个照面就飞到了不远处的梅树上,站在光秃秃的枝干上仔细梳理弄乱的羽毛。
见状,她再次吹奏玉笛,而这时,那只方才还只知道迎合人群喜好的伶王却出人意料的并未开口。
“而若是把它放出来,离开了鸟笼,它便再也无需听从主人的命令,成为了真正的鸟中之王。”
闻言,苏大夫也是听出她在暗喻什么,颔首说道,“所以呢,小情人跑了,而你,堂堂镇国公主便躲在此处暗自神伤?又是养鸟又是作画。”
“她不是我的小情人。”苏娘强调。
姬墨舒从来都不是她的情人,那是她放在心尖上的爱人,眼下她也意识到曾经做的荒唐事,也曾抱有侥幸她的荒唐应该永不及史书上记载的那些穷凶极恶的达官显贵。
可眼下姬墨舒已经做了决断,她也已经答应了她,若因着那份懊悔不甘藕断丝连,那她给出去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
一国之君也该一言九鼎才是。
“所以呢,你在这里躲着是撒手不管了?我只知道她的身边从来都不缺坤泽,还都是年轻漂亮的。”苏大夫挑眉道。
“……”
年轻漂亮吗?
苏娘的心头突然冒出一股不爽之意,她扣住掌心,太过用力以致于指甲在掌心留下淡红色的半月痕。
可转念想到姬墨舒离开那日悲愤又不见留恋的模样,她又表现的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两人的道总归是不同,曾经的交集让她们有幸发展了一段情,可终究抵不过最后的殊途无归。
“你知道吗?以往的她单纯善良,就像一张白纸,有什么事都会过来问我,恨不得每日报备行程,可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如以往那般待我。她变的愈发有主见,有了心思与城府,不仅有一群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知己朋友,也有愿意助她的能人巧匠,不管做什么她都有能力独自完成,到了如今,她甚至都懒得麻烦我了。”
“这不是很好吗?”苏大夫不大明白,“商贾虽然地位不高,但眼线遍布全国各地,以利益纠葛形成的关系错综复杂,迟早她都会成长到这一步的,你应该庆幸,庆幸她的成长,不成为你的拖累,而是成为你的羽翼。”
是呀,两年时间虽不长,经历的事情却很多。
姬墨舒经历了治病,与她相恋的爱恨纠葛,身为商贾的身不由己,面对权势的胁迫施压,以及对商会与血亲的责任,这些事情足以让一个人褪去曾经的单纯,变的勇敢潇洒。
只是……
“这固然是天大的好事,我也为她的成长感到开心。”她又拿出另一个杯子,为苏大夫倒上一杯,示意。
苏大夫接过酒杯与她碰杯,一饮而尽,“这不就对了,你又在此别扭什么?”
“可这……”苏娘顿住了,貌似对此难以启齿,她又连续喝了好几杯酒,待醉意渐渐爬上她的脸颊,嫣红衬映出那双愈发水眸荡漾的媚眼,她放下了手中的觥筹,托腮笑看苏大夫,似是醉了。
“什么?”
“这也意味着,她再也不需要我了……”
“……”
足够强大的灵魂,哪里还需要外人呢。
两个人相恋不就是想着互相依靠,她还在贪恋姬墨舒的温情的时候,姬墨舒却变的足够独立,也正是如此,她才感到迷茫,没了意义,似乎夺得天下都没什么意义。
小鹰的羽毛长全了是注定要飞的,在姬墨舒寻找自己的意义的时候,她却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意义。
苏大夫语塞,面对这样的内心独白,她不知道该如何劝,又或是说没得劝,哪怕是放到她身上估摸着也只会如眼前的苏娘一般陷入迷茫罢。
这个话题许是太过沉重无解,两人都识趣的止住了话题,开始默默喝闷酒。
不知过了多久,苏影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
“做什么?”
“主子,属下打听到外头有传言苏若有孕,还被陛下抓到了京城。”
“什么?”
苏娘瞬间醉意都清醒了几分,她费力的捏了捏眉心,苏若不就是她吗?
她分明在这,真正的苏若也被她藏了起来,那被抓的苏若是谁?
不对,她想到什么急忙问,“那墨舒呢?”
“不知道,属下只是从走商那打听到的消息,或许她已经知道了。”
“快,你快去通知她不要中计。”
“好。”
苏影正准备去打探姬墨舒的消息,前脚刚走,后脚苏轻舟又找了过来。
“苏轻舟?”
“公主,墨舒她进京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