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另一个故事
走出医疗部,我顺道去看了看老朋友们。切城决战之后,架子上又多添了几件东西;原本一张张鲜活的面容,现在只剩下满是疮痍的遗物留给生者,当个念想。小小一间屋子,存放着罗德岛三年以来牺牲的所有干员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而从那面熔毁到只剩下把手的盾牌起,到另一面高若坚山的塔盾为止;不断闪过的画面警示着,这里每一条生命都经过我手,递给了死神。
而远不止这些,这一片区域都是用来存放的。一道结实的墙壁划出两个房间,远处的那扇门是唯一进出的通道。有时,老干员会申请进去,然后和煌那天一样,在这里哭上半日。凯尔希从来就不准我进去,之前还很疑惑,但现在就算没打开那扇门,我也能隐约猜到些什么——这里可是存放遗物的地方,而通过构造图便能知道,另个房间可远大于我现在驻足的这个。
我总算能够理解ACE和Scout那天为何说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分别时脸上的担忧都不曾消退。特蕾西娅能成为一个缩影,我过去所做之事的缩影。她离开之前得到只是让她所悲戚的答案,而被伤害的又何止是她呢?我早该注意到这些了,这世上哪会有无缘无故的憎恨?可悲的是这颗遗忘过往的心到现在才开始疼痛。我摇了摇头,嘲讽自己的愚钝和无知;想要再多做些什么,但今天已经不可能了。知晓我突发的意外,要是回到办公室,同事们指定会把我赶出来。
无力感油然而生,我只有回到宿舍休息这么一个选择。不过正好,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整理下思绪。轻轻关上门,那些已停下脚步的同伴正在身后默默注视着我,我亦不能在这种时候怀疑自己仍然羸弱的身体是否撑得起这些沉重的期望,可再重也得扛起来。穿过上晚班的人群,他们浅浅地向我打了声招呼,便嘱咐着我赶快回去休息;她们也是这般懂事到让人心疼,只是脸上的担忧之情更是强烈。这些仍在身边的人,更是我该前行的启示和力量。
自己的“小窝”尽在眼前,下意识摸钥匙开门,但房门却是虚掩着的——已经有人来了。推开门,坐在床上的少女双腿微微摇曳,像是等待得有些无聊打发打发时间。长长的竖耳仍是那么瞩目,还是那么有活力;只是那双如碧蓝宝石般的眼瞳此刻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原本一汪明亮的清泉被乱入的海洋所淹没。而原本放在桌上的布娃娃,却被她抱在怀里,而她正注视着它。
“阿米娅……你怎么过来了?”我坐到她身边,稍微振作下精神,别让她过多的担心。“听他们说你出事了,我想说是看看能帮上些什么,但你……你没事就好。”阿米娅这样一说,我总算注意到一件事。我终端落在训练场里了,恐怕上面得有几十个未接来电了。“抱歉啊,让你担心了。”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很清楚她那时会有多着急。“嗯嗯,你没事就好了。”阿米娅重复的回答和异样的动作让我感觉不太对劲。从我进入房间以来,她一直低垂着头没有看我,只是抱着娃娃,小手摆弄着它。
我回想起医生说的话:面对我此前的过错,原不原谅这件事其他人可说不定;可无论怎样,我都得面对事实。阿米娅是送出这个娃娃的人,她应该知道什么,而我原本的打算也正是问她,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抱着疑问,我将此前听到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希望能从阿米娅这里得到整件事中仅缺少的过程。
她默默地听着,依旧把玩着那个娃娃。当我的话结束,她微微一笑甚是凄凉;缓缓开口,话语仿若有回音。
“你知道吗?这个故事,本该有另一个结局的。”
……
不当面拆礼物,这在一些国家的风俗里并不礼貌,但这条规矩还是确立了下来。毕竟各个干员出身、喜好、习惯等等均有不同,若一对一赠送礼物还好,可人一多难免会互相比较……在这个本要成为家的地方可不许这样做。劝离了和自己躲猫猫的伙伴,她环顾四周,确认没人之后安心地坐回了桌前,准备继续拆礼物。
她打算将那个布娃娃放回礼盒,等到回寝时再找个地方安置它。或许托人做一套小家具?听起来不错。可就在放回原位的时候,她注意到盒子内部的贺卡下,却紧紧压着一张纸条。“嗯?这是……”如冥冥中有预示般,她的内心突然惊了一下,准备取出纸条的手也愣了半会儿,像是纸条上的内容会让一切发生巨变一样。
抽出纸条,上面有些皱巴巴的,像是被水打湿了一般;字迹有些歪歪扭扭,语句也有些不通顺,一看就是出自那个小卡特斯的手。内容并不多,眼睛稍微一扫便能阅读完,可当她看完信息之后,手却止不住的颤抖。脸上的表情真如沧桑巨变发生在眼前般无比震惊,她不敢相信上面的内容,但她确信那孩子要么不说,要么说了就不撒谎。
“特蕾西娅姐姐,您不要生博士的气。这个布娃娃是博士自己做的,但他要阿米娅送给姐姐,也不让阿米娅说实话。可哥哥姐姐们一直教阿米娅做个诚实的孩子,阿米娅不想说谎。所以,您不要生博士的气好吗?”
怎么,会……她很清楚,他的时间被工作逼迫的相当紧凑,基本每天都过着不眠不休的生活;如果要赶工制作还不让人发现,也只有深夜才可能。这也难怪那孩子会知道,毕竟那孩子总喜欢和他一起睡觉……也难怪他手上捆着绷带,大家还以为是实验出差错了受的伤,但其实——他就从来没做过针线活。她不由得低下了头,那个精致的娃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针一线默默地说明了这背后的辛苦和代价。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明明那么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明明一直说着那些难听的话,明明就那样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给自己做这个?为什么要给自己做这个?!无数疑问随着爆发的情绪涌上心头,化作点点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仍坚强地只在眼眶里打转。她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将那个娃娃轻轻放回原处;猛地站起身,可最后又只能无奈地坐下。
夜已深,他应该很疲倦了,自己不该去打扰他的休息。可她真的很想知道在他眼里,自己究竟是怎样的。
次日,估算好时间,她鼓足了勇气走向了他的办公室。逆着下班的人群,她的脚步很是坚定。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像之前那般默默地守望,她要勇敢地走到他的面前,问出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无论结果如何,那份牵挂该有个归宿了,哪怕会是坟墓。房门近在眼前,她叩响了它,“噔噔”两声显得很是着急,但里面的人一如既往的不紧不慢。“请进。”她应声打开房门。他看见了她的身影,放下了手里的文件,站起来微微躬身行礼。
“殿下。”
略带沙哑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畔,这样的称呼真的有够冰冷,可她偏偏却会心软了面前的他就该是那个活力满满的黑发青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头发愁得花白,眼中的灵光也被沧桑所遮盖。过了太多人、太多事,她清楚自己和他都变了很多,磨难没在寿命颇长的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一个普通人却遭不住。
“如果是询问此前关于卡兹戴尔受污染土地恢复的项目,很抱歉没有进展——”“不,今天我来是,不是来问工作的……”他抬起头,不耐烦的神情一闪而过。“如果不是工作上的问题,还烦请殿下将时间利用在其他事务上。”他站起身,准备送客,就如此前的惯例将本该进行下去的谈话掐死在摇篮里。面对这样一座冰山,她很是手足无措,昨夜的无眠还拖了后脚。可决心已定,也走到了这里,绝不能就这样结束。
“那个,那个布娃娃……”低垂着眼,杂乱的思绪在脑中缓缓梳理,那时的悸动又涌上心头,但这一次不是无奈的眼泪,而是疑问的话语。“你为什么要做那个娃娃,我想要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既是恐惧未知,也是心有不甘;愤而抬起头,疑问变为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啊?!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要让我就那样等待,为什么就让我像个傻瓜一样等待?!”过往的点滴在泪雾中闪过,自从发现喜欢上他之后,她就一直等待着他的回应。迟迟没有消息,她就安慰自己,麻烦事太多了大家忙完这一阵就好了,可却一直等到了今天。她能听见自己心在悲鸣,沉默的泪也化作了低声抽泣。如果不爱自己,直接说就好了啊,自己难道会是那种因为情意落空就自暴自弃的人吗?可为什么不果断地给自己答案,为什么总要给那么点希望?
突然情感爆发,一下让屋内的气氛变得紧张。她哭泣着,等待着他将要面对的事实揭晓;而他则偏过头去,手无处安放地扯着大衣上的饰带,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就这么古怪的对峙着,谁也没有进或是退一步,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总要有人先打破僵局。
“唉……”他摇了摇头,一声长叹。转过头来面对她,表情仍很平静,像是那个可怜的身影没有打动他半分。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随即恢复到此前的阴沉,他知道了什么;缓缓开口,语气一如既往。“您……不,你既然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用那份力量看看呢?”她看向面前的男人,从他的脸上自己读不出任何东西,但那个,绝对可以。萨卡兹的王可以看穿人心,再强的伪装在那份力量面前都只是脆弱如纸……不行,她做不到。要自己亲手打开那藏有谜底的匣子,那种对未知的害怕让她深感无力,就不能由他来告诉自己吗?可像是知道她的所思所想一般,他伸出一根手指。
“就一次。”
那冷漠的表情像是告诉她,他绝不会让步。得到了允许,也没有后路可退,她只好去做。法术如丝线一般伸出,缓缓将他的思想所包裹;抽离了繁杂琐事带来的压抑与愁苦,她迫近了那个一直以来不曾得到的答案,转眼已触手可得。面前犹如万丈深渊,但除了跳下去还有选择吗?踏步上前,接受真相。
看到了。她看到了一颗被铁链重重捆缚的心,在挣扎中被越捆越紧,身上满是伤痕和喷流而出的鲜血;她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无数次克制地放下了手;她看到了每个伏案无眠的夜晚,他想要放弃时第一个能想到的人便是自己;她看到每个自己默默努力的时刻,他亦在幕后付出了甚至是数倍的辛勤,哪怕只是在大家眼里变得习以为常……他什么都知道,可理智却让他只能这般笨拙地去做些难以被察觉到的事。
他一直都爱着自己,这便是事实。
过了很久,像是回过神来了,她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别让因此而发的声音惊扰到他人。他,他……从很早很早,甚至早过自己动心的时候,就已经将自己放进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像珍宝一般爱惜。那份长久的思念,她能够触摸到如年轮一般细长的留痕,即使是历尽沧桑也未曾磨灭。而他一直不能说的话,也随着法术一并传递了过去。
“本想着找个轻松的时候表明心意,可老是等不到……昨天也失了态,以为让自己麻木点可以不这么理智,去做点一直想做的事,但还是被拉了回来。想着不谈工作,可根本逃不掉。局势很不乐观,矛盾也到了无法缓和的地步,内战的爆发只是时间问题;敌众我寡,我们在精锐上都捉襟见肘,而敌人还在不断地增强实力……”他打住了,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有忧虑在他的心里回响。
“我能想到的方法就只能是这样。王将不合,方有机会诱敌仓促出击,或许能从中谋求一线生机。所以,特蕾西娅……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情而让你去承担后果。”无声中,她能感受到他的爱意将自己包裹,可现实是他不能去拥抱所爱的人。他若将自己的感情鲁莽地付诸行动,换来的只会是所珍视的一切彻底毁于战火;但难道他就可以这样心安理得了?不可能。那看似平静的表情下,却只是深感自己无力;在原地紧攥着拳头,连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抱歉,我清楚我做的事会给你带来怎样的痛楚。我不请求你原谅,我只希望你平安。”他闭上了眼,像是为了不看面前的她,怕自己心软,但其实是为了保持脸上的淡然,不让眼眶的泪打破这苦苦支撑了许久的伪装。而她,她承认自己被感情一时冲昏了头,居然忘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可或许真要感谢自己的莽撞,是它让一直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博士,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她看到他点了点头,虽然他可能已经知道了,但两人都清楚这就像是仪式一样不可缺少。“等这次的难关迈过去了,我们就在一起,好吗?”他在心里噗嗤一笑,故事里都是骑士在高楼下向公主表达心意,可现在却是公主来做这件事;都这样了,自己还能怎么回答呢?
“好啊。”
她的眼泪随着这份回答再次涌出,但这一次却是喜悦的热泪。“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平静冷淡的话语响起,结束了这次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心与心之间的交流。“殿下,既然你已经知道答案,那就请回吧……别再打扰我工作了。”她依旧捂着自己的嘴,要是以前的自己看到他这样估计只会是落寞,但现在一看着那还红红的深黑眼瞳就想发笑——当然,绝对不能笑出来,笑出来就出戏了。
转过身,她推开门,想要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将自己心里的高兴大喊出来。她从未有一天相信自己的脚步会如此的轻盈,泪水居然也可以为幸福而流。她甚至畅想着这一次能和以前一样,他能够带领大家从绝境中杀出,然后能兑现许下的承诺。
只是……
……
过往在少女的讲述中渐渐完整,沉睡的记忆渐渐翻起汹涌的波涛,但这次不再如此前一般令人痛苦。我不经意间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隐约能看到那个本将心如死灰的女子,灵魂重新被点亮。双向奔赴,若能有个好的结局,那么世上就没有比这更好的童话了。事实一点点被串联起来,但谁都知道……
“只是啊,他到头来都没有和她说实话,她也没曾想过这法术也会有被蒙蔽的一天。直到最后的时刻才明白,他确实不会让她来承担这后果,但却要用他的生命来交换。”“阿米娅”低垂着头,泪如雨下,一点一点浸润怀中的布娃娃。“他们,他们……我们本该携手共度难关,然后在一起走下去的……”听到这样的话语,我转过头看着身边哭泣的少女,而她也看向了我。
“可他还是算错了一步,因为我也希望他平平安安……”“阿米娅”的双眼不再是如天空的碧蓝,而是如梦里那个身影一般的淡红——我清楚了,我清楚身边的少女现在是谁。
“特,特蕾西娅……”我叫出了她的名字。“博士,你能没事,真的太好了……”总算,总算这份期待迎来了相应的呼唤,她猛地靠过来紧紧抱住了我,将头埋进了我的怀里。阔别多年,残损的魂灵终于感受到遗忘者怀抱的温暖。随过往的真相一同浮现的,是那应被遗忘但却不死的爱念。我轻轻环住她此时娇小的身姿,静静地看着过往的碎片冲出囚笼,在心头盛开出一朵勿忘我……
6、了却未尽之愿
门外隐约传来音乐声,是乐团在调试乐器,他们准备为接下来的舞台奉献完美的音乐。随着演奏的越发完美,我感到更加紧张;毕竟待会走入会场,将会是无数人等待着我选择第一支舞的舞伴。看似是未知的抉择,但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白狼兴致勃勃地为我整理着礼服,力求不出丁点差错,让我成为舞会中最为闪亮的明星。随着她的步伐,黑色纱裙欢快地飞舞,看得出来她对这身由她一手操办的盛装很是满意。是的,白狼没像往常一样穿着男式的正装,而是特意换上了一身典雅的黑色礼服。这份特别是为了谁我当然知道,只是今天我没法回应她的期望。“怎么老是一副愧疚的表情呢?打起精神来,博士!”她笑着往我背一拍,再次提醒我该挺胸抬头。“不用担心我怎么想啦,还没人能复刻我和你在龙门的时光呢……”白狼的双手捧起我的脸,既是矫正下我的身姿,也想帮我把不该出现的失意给揉捏走。
“噔噔噔……”敲门声响起,提醒可以入场了。白狼从一旁取回自己的双刀别在腰间的绑扣上,昔日锐利的锋芒隐藏在一黑一白两柄刀鞘之内——那是我赠予她的信物,白狼一直带在身边。“走吧,该带你入场了。”虽着淑女裙,但行绅士礼,这是她与我之间专有的玩闹。将手搭上她的手,我们走出房间,迈向前台。
如同午夜幽静的花园,音符如鸟儿歌唱般随着我的脚步轻轻响起,是盛大开场的前奏。当我的身影出现,仿若一阵清风拂过,惹得枝叶婆娑,无数视线不免落在我身上。走进那片一片花海,手里那朵黑色玫瑰便松开了自己的枝丫,默默地隐入了暗处,静展自己的芳华。眼前繁花盛开,却相得益彰,并没有半点争艳的意思;她们清楚自己对于我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只平静地等待幸运的那朵被摘下。远处的花丛忽然闪动,一只淡绿的菲林正冷眼盯着我这个摘花的小偷;当我转头看向她时,她便抽身离去,躲进了丛荫里去了。音乐暂歇,围观的鸟儿落满枝头,难免吱吱喳喳,议论着哪朵会是今晚最幸福的花。
沉寂中,我迈步向前;就如之前所说,选择一开始就定下了。穿过花丛,那朵小雏菊看着并不起眼,可此行就是为了这在枯死的根系上再次绽放的花朵。“阿米娅,能与我共舞一曲吗?”低下头来,我伸出手,等待着那一身白色长裙的少女将手放到我的手里。四目相对,我能看到她碧蓝的双眼中一闪而过的绯红。我虽然没有说出她的名字,但彼此心里都知道是与谁共舞。真的得感谢阿米娅,她给了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将自己一生中难得的宝贵机会善良地让给了已经苦苦等待多年的特蕾西娅。
她轻轻将手搭上,提了下裙,接受了这迟来许久的邀请。行至场地中央,人群当中的两人搭好手,等待着双方一直默默付出的努力变为此生最值得铭记的瞬间。注视着对方,我与她温柔的眼神正如这支舞曲的名字——彼此珍视的希望。会场的气氛在无声中变得庄重起来,时机已然成熟。乐团的指挥抬起的手挥下,钢琴黑白的琴键上流淌出的音符构成前奏,舞步也随之迈动。
开始便出了点差错,过于紧张让我这未曾登台过的步子有些慌乱,惹得怀里的人儿一笑。她的手微微加大些力度,脚步也微微放缓,把自己留在我这个手忙脚乱的伴侣身边。温和的乐曲构起梦的摇篮,舞也渐入佳境。我的舞步变得坚定且稳沉,不再困在自我怀疑当中;像是漫漫人生旅途当中,稚嫩的少年会长大,用成熟的臂膀为一直陪伴自己的她建起理想的未来。音乐中,她随着节奏舞动的身姿,如比翼之鸟未曾与他分离。自己还嫌在一起的时间过于短暂,携君之手,又怎会放下呢?
聚光灯下,洁白的裙在旋转中缓缓绽开,漆黑的叶托着这美丽的花朵。难得一见的,这一支舞不存在由谁主导,默契到两人仿若本为一体,和谐到天生就该如此。熟络的伙伴们此时都遗忘自己应为此番景色而鼓掌,他们沉醉于舞中似乎能触碰到的点点岁月,能看见那含情脉脉的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和光辉下闪耀的晶莹。隐于人群中的菲林也不禁望向中央的身影,像是冥冥中有所预感一般,心里的不平悄然间抚去;明明是不曾来到过这的两人共舞,可自己却一点也感觉不到陌生,还莫名有种“早该如此”的感叹。
合奏渐弱,钢琴的清鸣为音乐与舞蹈收尾,如同童话里美好结局之后未曾描述过的流年。两人牵手相靠,我低头看着眼前那张可爱的面容,上面写满了幸福的微红。呼吸变得稍微沉重,接下来……是该拥吻了吗?我缓缓靠近,她也不经意间踮起脚尖。时间定格在了这一瞬,乐曲划上了句号,众多视线等待着本应上演的完美结局,但并没有得偿所愿。她的脚却放平,偏过头看向别处。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的是与她一样,陪伴在我身边、将一生托付给我的少女们——她们也在等待。
“博士,别让她们等太久哦……”思维里响起温柔的话语。正因为她清楚那份等待的痛楚,所以不会将自己所经受的一切让其他人感受。
身边的人儿微微一笑,拉着我躬身,向见证这一切的观众们奉上最为真挚的感谢。不知是哪响起了第一声掌声,随即掌声雷动,高声的欢呼淹没其中。终有一别,挥手示意间,她松开了我的手。待到称赞声落下,她悄然将那些没有那么幸运的花往我的方向轻轻推来。离去的身影有些落寞,消失在人海之后的微笑也带着伤悲。冰冷的事实不会因这几日的幸福而改变,无形中的壁障再次竖起,将她与被人群簇拥的我分开;并不是心与心,而是生与死。
她有什么瞒着我,我知道她会去哪。
……
许久之后。
承担完应尽的职责,我向众人告别,去追寻她的踪迹。舞会仍在继续,但大家只是用这团聚来打发时间,等待着接下来窗外一点璀璨烟火在空中绽开。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将在这预兆之后上演,将是这次汐斯塔旅行的收尾。
清冷的月光映照着汐斯塔的水面波光粼粼,点亮了漆黑夜里的甲板。少女遥望着这一切的平静与祥和,洁白的身影在黑夜中颇为醒目。落后太多的脚步变得匆忙,我姗姗来迟,走到她的身边。四下并无他人,她得以大胆地将自己的红瞳在这世间展现;世界也没有待她如此前那般残忍,只是用轻风抚弄她的长发。
“抱歉,特蕾西娅,我来晚了。”十指相扣,这份道歉迎来的是她的温柔。“没关系啦,正好我能想想过去的日子。”“阿米娅”微微一笑,将身影没入我的怀抱。“过去的日子?”“嗯嗯……”我有些诧异,她脸上满足的神情就像是那些痛苦的回忆此刻都值得留恋。“想起来不觉得难过吗?”“不哦,正因为有那些伤心的日子,所以我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幸福。”幽静的月夜下,爱意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似清泉般缓缓流淌。没有过多的言语,在经历这么多磨难之后,怎样的话语都只是苍白的。她抱着我的手用力了些,遵从自己的内心将心爱之人抱紧。手搭在她的腰间,让彼此多感受些温暖,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他们来了。”
突然,她侧身看向身后,而我也听到了甲板下落的轰鸣。是大家上到甲板上来了吗?我只看到寥寥几个身影出现在甲板的另一头,应该是工作人员吧——可能感觉到她并不是说他们。话语很是冰冷,连眼神都是漠然的,这不会是她对待伙伴们的态度。像是漆黑当中有什么我不能看见的东西正向她靠近,我能感受到她的心为此而感到悲伤和恐惧,但她似乎并不为此慌张,像是这结局已然注定。“时间不多了,博士。”望向我,她的笑容有些凄凉,如那时的别离一样。“还差点事没有做呢……”
彼此还欠着那个舞后未能进行的吻,无论此刻是否合适,貌似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水面上一点星火从大地飞向天空,它预示着不久将要到来的绚丽烟火。“阿米娅”踮起脚尖,我低垂下头,两人的唇渐渐靠近。而甲板远处,一个干员兴奋地举起了随身的摄影机,按下快门准备抓拍住这难得的瞬间;而他身旁淡绿的菲林随着心中疑虑来到这里,驻足远望月下的两人,由着风撩乱她的礼裙与秀发。在一切即将发生的这瞬间,时光变得无比漫长,但不可能因人的期望而留住,因为人生不会有暂停键,更不能倒退。
烟花绽放,绚烂的光芒点亮了大地。刹那间的光辉下,与博士相拥的身影不再是那个卡特斯少女。淡粉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摇曳,洁白长裙下修长的身姿好似夜空中一闪而过的第三轮明月,环绕着点点星光。额头两侧的尖角象征着她高贵的血脉,淡雅的红瞳在合目的瞬间一闪而过,那张娇美的容颜可以让从那段过往中走来的人立即回想起她的名字——特蕾西娅。告别的时刻,她想像个普通女子一样,用自己本来的面貌,以吻告别自己的爱人。可是,常人哪能做到……超越生死?
后至的爆裂声惊醒了远处的人。光芒散去,独留几分平淡的微光,和月下仍相拥的卡特斯和博士。他们对刚才的那一幕难以置信,揉了揉自己的眼,以为是自己眼花。那淡绿的菲林连忙夺过身旁干员的摄影机,翻看方才的影像。正如她所震惊的一样,画面上清晰地映照着特蕾西娅的身影,和那时她面容上的幸福。要让人怎么相信,或是先相信哪一个事实?是电子设备可以拍到死去的魂灵,还是大家原以为相厌的两人其实早就私定了终生?
焰火的爆裂仍留有余音,而甲板却因不同的原因而陷入沉寂。
“她走了。”阿米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嗯,我知道。”从她的残影消失,怀中少女的眼瞳变为碧蓝时,我就已经知道了,但我需要时间,接受这仓促到来的分离。少女面对这样的离别,不知道怎么劝我心安,只是默默给一个可以依偎的地方让我暂时逃离现实。远处的甲板人影熙熙攘攘,他们暂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等待着旅行之后这最为盛大的烟火。或许就如现在吧,漫长的旅途能够迎来配得上辛勤的结果,而长夜也终会天明。
我和阿米娅都相信,我们可以找到她。
7、启程
凯尔希这辈子都没预料到,想要得到的真相一直近在咫尺,单纯因为自己的喜恶而一直没有发现罢了。被打开的精致匣子放在一边,外表虽然整洁但内部积满了灰尘,里面一支又一支钢笔在岁月的纷乱里只是有丁点锈蚀和损坏,甚至不需要修理,擦一擦打上墨仍可使用;而底部一块隔板下,一卷录音带沉寂许久。轻轻给录音带拂去灰尘,封装上模糊能看见录制的时间正好是她“逃离”博士办公室的那天。凯尔希后悔自己因为个人的私情而没有好好对待特蕾西娅一直珍藏的、博士赠予的礼物,将这份“宝藏”里里外外清理了个干净,她才得以安心地将带子插入设备读取。机器“滋滋滋”的运转之后,那熟悉的温柔女声响起;凯尔希望向窗外,即将前往伦蒂尼姆的队伍正整理行装,博士也在其中。
“我答应过他要将这份喜悦埋藏在心底,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可我还是做不到。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藏不住什么秘密。凯尔希,我真的很高兴能有一天暂时忘掉身上的职责,能像挚友一般和你分享心里的琐事……”
……
作为此次作战的指挥官和战略级作战人员,一身精心设计的装备取代了我此前一直穿戴的制服。虽然对于这副被诅咒的躯壳,伤痕是难以留下的,但出于实际考量,工程部还是为我打造了这身便于行动的黑色装束,甚至高层还通过了表决,让我配装真正的武器。不知情的人不以为意,觉得让一个羸弱的学者拿把刀剑会出什么问题?但只有与我共同经历过战场的干员才知道,一个完全无法被任何事物所束缚的嗜血恶魔会成为怎样的噩梦——而且这还是我尽力保有理智的结果,诅咒下这完全不羁的本性也导致了现在我该说是痛并快乐着的处境。不过,无需什么机密资料,从此就能看出,这一次行动是多么危险。
可露希尔小心翼翼地给我装配着,这小忙人居然肯走出工作室来忙活这个属实少见,可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给我的武器。这件事一直是工程部那边负责,我并不清楚流程,可周围的干员们早就武装到了牙齿,让我不禁有些疑问。“呃……可露希尔,我的武器是不着急装备吗?”得到的回应只是她将我背甲的绑带狠狠拉紧,就差点能要了我的命。“博士着急什么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这一次别人是绝对拿不走咯……”可露希尔说着奇怪的描述,走向了她的工具箱一番捣鼓;转过身来,没有锐利的刀锋,只是看到她将一个精致的小盒塞进了衣兜,右手戴上了一枚完全不合适的戒指。
有一定阅历的人都不难看出得出来,可露希尔右手上那点闪光是一枚男式婚戒,而那个小盒里不出所料便是相对的另一枚。
“当时殿下让我找人打造这两枚戒指雏形的时候,看她那高兴和上心的样子,我还真以为她从里面走出来了呢。啧啧啧……没想到是你这个老骗子带坏了她,教她做小骗子。”可露希尔抱怨着,傲娇的话语是对这些年自己的担忧而愤愤不平;这让我有些尴尬,但事实确实如此。“不过现在真相也揭晓了,该由你这个她的心上人,戴着这个兑现誓言了……”话音落下,可露希尔并没有运转自己的源石技艺,也没有操控她心爱的无人机,但法术的波动却在不断加强。戒指上的铭文闪烁着白色的微光,一如那位萨卡兹的王亲临,施展她的力量。两点耀眼的光芒汇聚,向两边散开;法术构造出外形,一柄细长的佩剑悬在可露希尔的双手上。
这便是我的武器。我认得它,不免在它的光辉里迷失。由特蕾西娅所赋的法术所铸造而出,与她的佩剑几乎相同的剑刃,就如她自身一样优雅且柔和,保有应有的锋芒。只是……即使彼此相爱,我与她的行为处事也有不小的差别。这柄剑真的愿意为无止境的杀戮而挥动吗?我不知道,至少特蕾西娅不会这样做。
我仍在思索里徘徊,但可露希尔没担待着我,该为送行来点仪式了!“博士!”语气一如杜宾给我训练时的严肃,模仿的是惟妙惟肖;这打的我措手不及,只得下意识站好回应。“在!”“右手伸出来!”直到我伸出手,自己才回过神来,而可露希尔已经牵上我的手,将那枚戒指佩戴在我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好。不容我拒绝,那柄佩剑也随着这一传递,连同之前放进衣兜里的小盒一同交到了我的手上。
法术构造起的外形很难说有无重量,但期望总归沉重。此时我不再是一名学者,而是一名战士。握住了它,似乎又能听见她温柔的话语回荡在耳边;挥了挥,并不怎么顺手。可刹那间像是能读懂我的心灵,它悄然由秀丽的剑化作一柄古朴的长刀,正如它此刻的主人。松开手,它又乖乖地悬浮在身侧;轻轻一推,长刀便消散在空气中,戒指上的铭文黯淡了下去。能因心而动、由心而生,真是把好武器;不过它的设计初衷不会是走向战场,应该和它初始的外形一样——用于婚礼。
可露希尔整这一出瞬间让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见识过那位魔鬼教官的干员们不免憋着笑。估计他们更加坚信了一个网络上的传言:那就是泰拉大地上的婚姻里,最盛产怕老婆的人。不想让这好不容易活跃起来的气氛沉寂下去,可露希尔只是低声在我耳边说出了大家的期望。“答应我博士,把她带回来,好吗?”我回应这一直作为开心果的少女拥抱,并许下了我和她都不知能否实现的承诺。
“我会把她带回来,一定。”
……
“今天恐怕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或许我不应在这录音机前傻傻地说话,该去找你好好聊聊天。可我清楚,我只能在你面前伪装痛苦,不能把这份喜悦分享给你。所以,我留着这样一份录音等着我们期望的那一天到来,然后一起听,回忆这段一同走过的时光。相信那时,我们已经能够仰望真正的天空,甚至可能会和博士说的一样,已经走向了如大海般浩瀚的群星之间……”
这段录音和凯尔希之前整理遗物时听到那段录制在混战前夕的录音截然不同,它充满了对未来不切实际的期望。凯尔希和博士,两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所描绘的天方夜谭,真的会有一个“傻傻”的姑娘会去相信,并甘愿为此成为一颗迈入大地的基石。若在之前的凯尔希眼里,特蕾西娅是不幸的,王族血脉所拥有的漫长生命她甚至没走到半途,所期望以和平建立起的萨卡兹们的家园到现在仍是遥遥无期。可是……当凯尔希看到博士手里那耀眼的辉光时,她高傲的头颅也要为此俯首沉思。不得不承认,萨卡兹的王女在实现她理想的途中找到了能与自己携手余生的伴侣,这份幸运美似荒原上盛开的花,令人羡慕。
凯尔希自嘲的一笑,笑的东西很多。她看了看右手,仿佛那天特蕾西娅“逃离”后,自己愤怒的一拳还留有余感。办公室里的那个男人被自己一击打到倒地不起,臃肿的嘴角挂着鲜血;自己的拳头顺着滴下几点猩红,在散落一地的文件上绽开。愤然离去,她追寻殿下的身影,但久久不见。之后从其他在场的干员那得知,博士那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果然不会有任何人帮他。用他们的话来说,博士活像是一个滑稽戏的演员,瞥了一眼人群,然后忍着痛佝偻下腰,一张又一张地将纸从地上捡起来。
可那时谁又会想到现在这被揭晓的结局呢?凯尔希也猜不到。她从来不会觉得博士真会为了目标,而将自己所一直秉持的尊严磨为尘土。可,可真是不择手段啊,博士……凯尔希合上眼,不免感叹到。这次作战决议能够通过,自己也出了不少的力。不是因为自己真开始信任那个家伙了,而是她清楚若真到了那个时刻,他会果断将心中的恶魔放出。与其否决,还不如给他一点能将其唤回的念想,相信随他前行的大家也能够制止他的疯狂。
“但是凯尔希,我很清楚现在的局势越发艰难。即使再怎么怀揣希望,可我们谁也不能保证在这漩涡之中能够平安归来。或许予你,我不需要过多的保证,你知道如果真的有人要伤害你们,就只能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可现在……如果我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希望你能帮我照顾好他。”
播放停止,楼下整备也已完成,是时候为他们送行了。自己和博士,对她应做的一切都来得太迟,太迟了……摇摇头,凯尔希取出录音带放回匣子里——它该回归到这一份相互的思念当中。手揣入衣兜,门在关上的刹那,只能看到她孤独离去的背影。
8、终局
维多利亚,伦蒂尼姆。
阴云之下,碎片大厦未能像晴日里一般撒下阴影,可它仍旧看起来可怕且阴沉,因为这座高楼便是盘踞在维多利亚上空的黑暗。军容肃正的萨卡兹军队列队在大道两侧,冰冷的铁面遮盖下看不出他们的表情;而军令也是如此,自他们加入这支精锐来也不准拥有私情。此身只为利刃,守卫于王的四周,碾碎一切阻挡前路的敌人。而此时能够挥舞这把刀锋的人——摄政王特雷西斯正立于高台,他静静地注视着大道的尽头,像一个老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上门。最后,特雷西斯的视线落在一个正缓步走来的身影;发现他了。
黑衣之人独身踏步,行于大军之中。他并不对这早就习以为常的景色而感到恐惧,表情很是淡然。直到看清高台之人的样貌,他的眼中才闪过一丝憎恨;而特雷西斯脸上的皮肉在见到来者的面容时,也不经意间抽搐了一下。
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我钦佩你的勇气,博士。”特雷西斯缓缓开口,说着赞美之词但眼里却满是嘲讽。在他看来,这个孤身前来的家伙不过和几年前一样可悲;棋手居然会走上棋盘,妄图用自己的命来换取点什么。“我认可你的智慧,摄政王。”我冷冷回到,表里如一展现不屑一顾。看来过去打的交道还是没让这位高傲的王族知道,面对敌人我不会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若不是她突然闯入,那次交锋他除了拿我这条烂命杀又不能杀、放又不敢放这般无能狂怒之外,不会有其他任何收获。
短短两句,气氛便剑拔弩张。投降从来不在我的策略当中,而特雷西斯也不会蠢到养虎为患,更何况这在我与他之间,就只存在你死我活的博弈。若放在过去,这样的争斗少不了相互算计;或许真该感谢那该死的诅咒,让我手里多了一张有着锐利双刃又简单直接的王牌。理性来说并不该轻易使用,但我觉得现在就是时候。同时也庆幸,见过那份力量的人要么保守秘密、要么被迫守口如瓶,所以我在不少外人眼里,恐怕还只是个学者罢了。
不过,这一历史将要在此终结。
“还是这样底气十足的不自量力,博士。我唯一的愚蠢恐怕就是和殿下曾一同信任你和那只菲林能为我们这流离失所的民族带来居所。还好过去我早早醒悟,而现在,连她也不相信你那番空谈!”特雷西斯的话既是以现状嘲弄我的失败,又是让聆听这一宣判的萨卡兹们自己的信念产生共鸣。话音落下,我能感受到周围士兵的眼神变得寒冷且锋利,像是只等一声令下,我这欺诈者便会被碎尸万段。
可在此愚弄众人的,又何止我一个呢?回想起营救行动时返程列车的窗外,远处那个悲恸的洁白身影在用她空洞的眼神守望。本该回归故土的躯壳又成为了束缚灵魂的囚笼,成为提线上的木偶。自己的血亲,自己的血亲啊!居然会做出这样卑劣的行径。这让我怎能不为她而愤怒了?左手紧攥成拳,心中的怒意已难以遏制。若不是尽力为了将我的失控压缩在最短的时间,避免阿米娅他们完成目标之后还得收拾我的烂摊子,那么可以猜猜现在血溅五步的会是谁?
“呵呵……”冷笑两声,今天我便要将这虚伪的东西撕个干干净净。“那,你怎么不敢让我见见她呢?!”举起右手,上面醒目的伤痕仍流淌着鲜血,但没有半滴落入尘土。那双慎人的猩红眼瞳前,无名指上的戒指被汇聚的鲜血浸润;随着心里的呼唤而闪烁起白色的光辉,那柄秀丽的配剑携带着复仇的憎恨悬浮在我身边。
阵中因此响起窸窣的声音,此剑一出,军队难免动容。无论是过往回忆的影响,还是相连血脉的作用,他们不会不清楚这枚戒指上流转的法术,对于王女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他们原以为面前黑色的身影只是面对过于悬殊的实力而失智来自投罗网;谁会预料到他竟会是王女的夫婿。事实让人难以置信,但法术不能作假,如果未经准许,别说唤出剑刃,戴不戴得上都是个问题。
特雷西斯的目光一寒,我的举动显然戳中他布局的漏洞。特雷西斯显然没有预料到,特蕾西娅对未来的憧憬会化作现实的产物,成为现在的突破口。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本该坐阵正中的王女此时却在碎片大厦之内;因为他不敢保证赦罪师的法术和族群的意志能在这相见的时刻能压制住王女的灵魂,毕竟此前自己的蠢妹妹就突破过一次。
“哼,所以你想证明什么?”仔细一想,特雷西斯倒轻松下来。今日,流浪的萨卡兹能找到一方富饶的土地建立家园,不全倚仗他的手腕?王女的夫婿又如何,他能让这倍受欺凌的族群站起来、强大到让大地上的生灵为他们的罪而发抖吗?萨卡兹千年流浪的痛楚,等待着这世界上所有铸成这一切的人偿还。或许自己早该在那场混战里发觉这段可笑的感情,将面前的男人斩草除根……不过现在可以弥补,毕竟现在看来,结局也只会是他被自己的剑刃再次钉死在墙壁上。
“我什么也不想,特雷西斯。”握住剑刃,闭上眼,她仿佛仍在我身边,用温柔的怀抱将我抱紧;而睁开眼,就只能感受到独身一人,冰冷的战场在等待着我。“我绝不相信,一向想在卡兹戴尔建立起居所的她会同意侵占他人的家园。既然我勉强算得上你们的一员,那就用你们最常用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吧……”
最常用的方式,那便是——战!我的剑刃直指特雷西斯,而驻守两侧的大军将锋刃对准了我。两难之中,他们做了最为现实的抉择;正确与否已经不重要了,这片土地只能成为萨卡兹的所属。除了强烈的杀意随着剑锋传递而来,特雷西斯未能感受面前这个瘦削的身影能带来怎样的危机。若比拼谋略,他足够坐到棋盘旁,成为把控局势的棋手。可实实在在的战斗……一个连施展法术都要仰仗他人的家伙,竟想挑战自己?一时特雷西斯想要发自内心的笑笑。面前的男人真的把自己逗乐了,难不成以他沉睡了三年又浑浑噩噩当了些时日指挥官的经历,会有以一敌万的本事?
“你能倚仗什么,就凭你那孱弱的身躯和借来的意志?真是可悲。”特雷西斯拄着剑,一点都没有想要把它拔出来的意思。这样的举动只是为了嘲弄着眼前的男人,他不配自己再次拔剑。一抹哂笑不经意挂在特雷西斯嘴角,不只是他,在场熟悉这位指挥官的人也是如此。比拼武力,以他那个样子,恐怕在场最弱小的萨卡兹战士都能轻易将他拿下。
但我并不为这样的讥讽而感到恼怒,或许应该说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生气。把持住渴血的欲望就让我有些力不从心,它从内心里呼唤着、期望着等下给无知之人带来无限的惊喜。我自身本源的力量微微一扫,窥视心灵的技艺发现了不少过去熟悉的面孔。在将意识交付于它前,我仍有话要说。
“我能感受到她许多过去的部下站在这里,你们应该清楚等下踏步上前的代价将会是什么。先说清楚,退后便能保住性命。”再也压抑不住的杀戮欲望化作血色的起浪环绕四周,我将要松开理智最后的缰绳。这是我自信能够战胜这无数敌人的方法,也是参与作战以来第一回几乎彻底放手。“至于其他人,殿下总对你们很仁慈。她老想着你们能回心转意,并为此而努力。很多时候我也在反思,自己是否要学习这一品质,成为更优秀的人……可惜,我终究不会是她——”
“而这,也不是她的剑……”
来吧,神明的诅咒,让我的苦痛成为你降临的祭品。
右手一直“消失不见”的鲜血此时从戒指中飞涌而出,包裹佩剑的刹那是它仅剩的温柔。闪烁着白色微光的剑刃逐渐隐入血液,最终在手里化作血色的长刀,在铁甲的阴云当中露出獠牙。
红瞳又归于漆黑,那是猩红的极致;本来一头黑发,此刻染上了一抹苍白。扭曲的面容狰狞到令人可怕,活像一头暴怒的凶兽;像是没有手里的刀刃,他都会用拳、用爪、用牙将敌人撕碎。而这种感觉在他奔腾的怒火中愈发强烈,让人不得不相信他可以做到。特雷西斯很熟悉这样的表情,现在的重现让他感到了一丝恐惧。那天他们带走特蕾西娅时,无力改变结局的博士也是这般容貌。那日,特雷西斯看着那脆弱的身躯挣扎着,从那柄贯穿胸膛、将他钉在墙上的剑刃上硬生生撕扯下来。此刻,那浴血的身影和此刻杀气腾腾的身影重叠,而走向的、誓要碾碎的敌人都是特雷西斯自己。
那高贵的王族终于得正视起这位对手了,战士的本能告诉他局势已大大超出所料。在那几乎凝聚成液体的杀意当中,特雷西斯的视线突然闪烁,恍惚间看到面前这片广袤的大地化作了尸山血海,只余一个苍白发色的身影屹立其上。“特-雷-西-斯!!!”已听不到人类的口吻,只有如同怪物、一如那时的怒吼。“轰!轰!轰!”三声爆响,只能看见飞溅的土石和留于地面的脚印,肉眼甚至难以捕捉到那血色的残影。“拦住他!”将官下令,随精锐们一同冲上前去,瞬间将这刺客团团围住;术士彼此联合,法术构建出枷锁直指而去,意图将这恶兽束缚;弓弩尽发,如能得见事物一般绕开自己的同族,绞杀包围当中的异类。
配合很是默契,一如组建这支军队的初衷,配得上王之护卫的职责。可他们很快就会后悔这样的决定,或者没有机会后悔。
血色刀锋所经,衣甲平过,各个能独当一面的战士在如暴风般的攻势下未来得及反抗便被斩杀;术士的枷锁更是脆弱如纸,本该能约束住那些庞大战争机器的联合法术此时就像是丝线一样被他轻松挣断。至于箭矢……弓箭手们能清晰地看见那个包围当中的人是怎样战斗的。他根本不做任何防御,射出的箭矢和劈砍而去的锋刃一样可怜,隐于猩红之下的苍白波纹轻松将它们粉碎,他的身上不曾留下半点伤痕;而刀芒在这绝望的事实现于眼前之后,抹去了世界的色彩。
再一击,前方阻挡的士兵又化作一堆碎块。碎片大厦之前该由此沦为一片血海了吗?并没有,倒下的躯壳变得干枯,他们的鲜血流向血色的刀锋,铸造起它更为锋利的刀刃;同时流经过那只握着它的手,在那具肉身上生出如剑丘般凌乱的锋刃,炼成一副凌乱的蛮荒甲胄。“轰!”再往前重踏一步,萨卡兹士兵们也颤抖着后退了一步。他们畏惧着眼前的生物,手里早已被刀锋余威破碎的剑盾根本拿不了他有什么办法。
这才只是短短一个照面,一瞬之间,无数的士兵便命丧黄泉。
冲天而起血雾当中,那个瘦削的身影此时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此刻的他甚至难以被称作为人。化作硕大利爪的手捏碎一具枯朽的尸骸,垂砸向地面,溅起一片飞灰。犹如恶兽般的头盔外露着尖牙,如深渊般的眼瞳流露出红光;开合之间传来低声的嘶吼,勉强还能看见深埋其中仍是人的部分。绝望的噩梦降临世间,仿若绝对主宰的嗜血梦魇屹立于此。“吼——!!!”高举起头颅,他向高台上的王族怒吼,而身后那潜藏于阴影里的苍白影子随之狞笑。
这才是他被诅咒之后该有的模样——一头完全跟随自身欲望而动的怪物。只是不知怎样的幸运和钢铁意志,才能在每次濒临暴走的时刻,让原先那副人类的躯壳压制住这骇人的恶魔。而现在他身边没有珍视之人,只有与自己为敌的东西;没了那份幸运,意志自然无法回收这被压抑太久的恶念。
“全部退下!”沉重的声音自高台上响起,命令来自于特雷西斯。摄政王的身形包裹于漆黑厚重的武装之下,剑刃也已出鞘。他看清了那份绝望,即使自己身经百战也没遇到过这样棘手的敌人;可若让士兵再做那些无谓的牺牲,只会让面前这头恶兽越发强大。王族后知后觉,回想起他失去理智前曾说的话,一语成谶;愚蠢的自大只会让人得到惨痛的教训,而代价便是现在已无退路。
勉强维持着阵型,残余的士兵们四散而退,通往碎片大厦的道路再次开阔。拖拽的刀锋在土地上留下伤痕,恶兽的视线冷冷地扫过两侧的生灵。或许还保有些人性吧,他没拿这些斗志溃散的士兵再磨砺武器;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后退便能保住性命。
“看来我太小瞧你了,真是令人惊讶,博士。”特雷西斯盘算着战斗的种种可能,最后得出的结果让他无法直面。逐渐走来的身影没有言语,回应他的只有从盔甲下传来的慎人呜咽。“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漆黑的战士眉头紧锁,望着血色的恶兽低声叹息。一个能言善道的学者此时变成这副模样,可见那份对于自己的愤恨到了何种地步。举起剑刃,法术在其上流转,化为更锐利的锋芒。他记起了随信使而来的预言,自己的结局会是面前的怪物所带来的吗?特雷西斯并不甘心,他的脚步绝不甘心在这里停下。
“砰!”恶兽将刀轰入地面,巨大手爪随手臂的展开而放松,像是要给这死敌一个久违的大大拥抱。“呵呵呵……”总算能从那一团浓厚的血雾当中听到类似人语的东西了;此前对他的讥讽,在沉沦于杀戮之后仍不忘如数奉还。令人十分压抑的讥笑声停止,君王的剑刃挥舞,数道漆黑的剑气随之从高台飞跃而下,犹如黑龙般将那抹血色吞噬。大地破碎,连天空的阴云也因此被搅动碎裂,露出些许亮色。剑收归起势,汇聚起深渊撕碎着台下的身影,巨大的风压令未来得及后退的士兵下跪臣服;得亏萨卡兹的血脉让他们能幸免于难,不至于沦为一堆残破的血肉。
如此一击,应该有些作用了吧,可特雷西斯面甲下的脸庞却是铁青;只有力量的掌握者才会提前知晓,尘烟散去之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呵呵呵……哈哈哈哈!!!”慎人的狞笑未等尘埃落定便回响在天空。强盛的威压碾过,连那些可怜的尘土都被压迫到匍匐在地。也正如特雷西斯所感受到的一般,自己的攻击别说带去伤痕,甚至连那狰狞的铠甲都未能击破,只留下几道可以忽略不计的纹路。对于面前的恶兽来说,这真是孱弱的击打。
而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巨大的身躯屈身,手爪嵌入地面,土层自手心向外张裂;后肢蜷缩蓄力,破碎的土石重归整实。两人距离仍有百步,但对于他来说只不过眨眼可至。“轰——”音爆震鸣,所有人只能听到一声爆响后脑里回荡的尖锐鸣叫。被扭曲的视线当中勉强能瞥见飞冲而来的身影,特雷西斯在这威压下凭借着毅力催使已被恐惧贯彻的身体,以直感做出闪避和回击。“叮——轰!!!”没有听到骨肉被碾碎的声响,漆黑的光纹将整个世界所淹没。天地重现阴云下的灰暗,两人的身影交错。摄政王扭开了这一致命的扑击,凭借自身的力量以及对冲的威能,手里的剑刃总算在恶兽身上留下了醒目的伤痕。可没有半点鲜血从那伤口里流出,反而是特雷西斯破碎的手甲里正不断滴落着猩红。
现在才是这高傲的王族真正绝望的时刻。对于一名剑士来说,他手骨尽碎,这意味着失去取胜的可能;但他的尊严不可能让他束手就擒,正如他的对手昔日以死相搏。“轰!”“叮!”“轰!”“叮!”恶兽每一次轰击都被他灵巧地闪过,以高超的剑术予以还击。法术流经破碎的手臂,黑色的剑芒撼动整座碎片大厦,这栋高楼为此而颤抖。只是自己的身体开始越发沉重,在剑刃的反冲下更是剧痛难忍;可他仍不会停下,即使面对的是一个不死不灭的怪物。
可意志难以违抗现实的残酷。特雷西斯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而这一慢便露出致命的破绽。恶兽猛地一探,手爪从剑刃的风暴里抓起这王族的头颅,将他从地面上举起。指间的缝隙里,特雷西斯瞧见那废了自己双臂才换来的伤痕,此刻已被自己的鲜血所填补完全。往昔的光影再现,他又一次瞧见了那个失去所爱之人的男子,倒下那刻脸上的万念俱灰。只是现在,两人身份调换,现在自己才是理想破灭的那个人。
“吼——!!!”一声咆哮,被抓住的漆黑身影犹如星火,顺着碎片大厦的轮廓向天空飞去;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音爆,血红的闪电紧随其后,逐渐超越。玻璃构成的外墙再也经不起这样的冲击,顺着将要触碰天际的怒意四散为碎片。黑色的一点将要到达他所能及的终点,而悬浮空中的血色早已恭候多时;又一次抓住那高傲的头颅,如天坠流星般下落。
“轰——!!!”猩红的焰柱在抵达大地的瞬间冲天而起,将两人的身影吞噬,映照着天地都化为血色。还未等焰火散去,那漆黑的身影就被抛出,砸向碎片大厦的门扉。崇高的萨卡兹摄政王此时铠甲尽碎,更别提其所包裹的肉身。如离弦之箭,倒飞而去的特雷西斯击破大门,身体嵌入大厅正中的王座之上;而紧接着,他那已断裂的剑破空而来,贯穿胸膛,将王钉死在其一直渴望的座位之上。
胜负已分。
“噔!”恶兽伸出手,身后的血刃挣脱大地的束缚,跃到他的掌心之中。怒焰升腾,刀锋在燃烧,破碎的门扉被肆意张扬的锐利再次碾做飞灰。奄奄一息的摄政王只得无力地躺在王座之上,昏暗的眼瞳注视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男人,清楚他会给自己最后一击。血红,最后的视野里只剩下一片血红,这便是特雷西斯所选择的道路,而萨卡兹也会因这样的道路走向灭亡的悲歌;但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带着过往的伤痛与憎恨,恶兽举起了刀。
挥下的瞬间,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冲出,挡在两人之间,可那直达云霄的刀芒已经斩下。
血色的刃弧一闪而过,碎片大厦被瞬间切开,阴云四散。
一缕阳光终于突破云层,撒向土石崩塌下尚存的塔基。
9、尾声
阳光下的白裙闪烁着辉光,真如一身优美的嫁衣。我的新娘就真真正正立在眼前,触手可及。微风吹拂她的秀发,扰动她的裙摆,身姿甚是优美……并没有话语,她闭着眼等待着,等待我做应尽之事。
我取出随身携带那个小小的精致盒子,半跪下来。“噔\t~”清脆的一声,盒子打开,一枚等待已久的戒指正在其中沉睡:五片分明的花瓣托住中间的宝石,形似含苞待放的纯洁白花。
一切已尘埃落定,在突如其来的人形天灾席卷王座之前的时候,由阿米娅带领的罗德岛小队在多方力量的协助下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汇聚风暴的战舰永远完成不了最后的进度,而那在背后操纵万千的赦罪师,也迎来了最适合他罪孽的惩罚;而我这里,好似那年结局的翻版。我只能庆幸,没因自身的莽撞而犯下过多的错误。
特蕾西娅的身旁,一道令人恐惧的伤痕烙印在大地之上。刀芒破开了这象征侵略的建筑,撕裂笼罩大地的阴云;却没有终结死敌,也没伤害到爱人。谁能预料到,失去理智、屠戮生灵的野兽会在最后的关头将刀锋奋力偏转呢?或许是昔日的苦痛贯彻心扉,所以才能在那一瞬破碎鲜血铸就的监牢,唤醒被关在其中的自我。
可这些并不能改变这既定的结局,赦罪师一死,就只意味着一件事。
听到那声久违清鸣,特蕾西娅勉强睁开了眼。那空洞晦暗的双瞳再也看不到那本该在她指间绽放的光辉,干枯的手指恐怕也感受不到那点预示幸福的微凉。那将灵魂束缚在这副躯壳里的法术一经停止,就没有任何已知的事物能够拦住魂灵回归大地的脚步——我亦是如此。有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却唤不起半点新生,想想就真够讽刺。
可现在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对于我还说来日方长;可对于她,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取出那枚指环,牵起特蕾西娅的右手。一如这片大地上每一对将要定下终身的平凡伴侣,我问出了那个她一直憧憬的那个问题。“你愿意嫁给我吗,特蕾西娅?”
特蕾西娅并没有回应,脸上只是勉强撑起一副微笑——她现在,已经听不到了。外借而来的生命力正飞快地流逝,身体的机能也随之快速丧失;唯一能支撑着她不倒下的,就只有那份未实现的执念。持着戒指的手在不断颤抖,我知道给她戴上的那刻便是死别之时。我真的很想让她多留在我身边,哪怕就一会儿也好……可我同样很清楚,若是因为我的私欲而让她错过人生中最珍贵的时刻,那便是我百年之后都不敢去寻她的罪过。
这份婚约匆匆忙忙,没有什么亲朋好友,也没有繁花似锦,就只有一片废墟作为见证。眼前闪烁过仍是碎片的过往,里面满是她的身影;只是这一切,连同她都会成为回忆。我的手仍在颤抖,脸上已流满泪痕。该怒斥命运弄人吗?可种种的因都是我一手栽下,此刻结成了令我悲喜交集的果。我现在能给她唯一的爱,便是让她安息……挣扎再三,生者该接受这个结局了。
我将那枚戒指戴到了她的无名指上。
隐约中能感受到了什么,特蕾西娅那晦暗的双眼亮起了一丝光芒,随后彻底黯淡。这最后的时刻,心愿终于了去;没了牵挂,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向前方倒去。我的怀抱接住了她,可即使再温暖也无法让她的躯体回温。她正离我而去,可我几乎什么也做不到,只能默默旁观这一切的发生。怀里的人儿幸福的微笑着,可我却只能感受到痛彻心扉。这无法一同前行的誓约,究竟算得上什么?
身体越来越轻,感觉残余的事物都变得无比沉重,是时候放下了,在完成最后一件事之后。特蕾西娅用尽仅剩的力气,举起她的双手最后一次拥抱了她的爱人;在他的耳边低语,说出了迟来的答案。
“我,愿意。”
当我侧首,她已经闭上了眼。
特蕾西娅离开了,一切的坚强终于失去了维持的意义。大苦无言,大悲无声;碎片大厦的废墟重归寂静。只能听见呼呼而过的风卷起尘土,带走了尘世的冗杂;破开阴霾撒下的辉光,像是登云的阶梯,通往冀望的天堂。
……
维多利亚,伦蒂尼姆。
公爵勤王的军队已开始进驻这座城市,骄傲地像是他们打赢了这场战争。王侯们老是这样,谁赢才跟谁,哪怕这样的怠慢换来的只会是昔日繁荣的土地变成一片萧瑟。
可这一切的烦心事都与阿米娅无关了,现在是维娜小姐……不,该称她为维多利亚女王,由女王来为这些操劳。阿米娅与罗德岛的小队来到了大道的伊始,遥望前方便能看见碎片大厦残存的断壁残垣。阴云散去,阳光普照大地;可少女心中清楚,再明亮的光芒也有照不到的阴影,比如眼前这些幸存下来的萨卡兹。
他们该去哪?恐怕无法继续流浪的生活,现在就会被抱有各种各样目的的维多利亚人诛灭于此。罗德岛当然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只是在如此庞大的数量面前,就如以前的努力一般杯水车薪。自开始起,若不真正认识到问题的根源,若不主动去解决纷争和矛盾,仇恨亦只会和这片大地的残忍一般延续下去,直至文明的终章。
阿米娅穿过人群,所见之处,大战的余痕留于地面,难以愈合;枯朽的尸骸,无言地诉说着战场的残酷。萨卡兹们只是默默守望着大厦的残骸,并没有理睬这迟来的一行人。阿米娅很清楚萨卡兹们在等待什么,正如他们血脉之中的共通之处,她也听到了在魂灵回归故里之际那声温柔的托付。阿米娅的法术向前探去,出乎预料的那份悲伤沉重到少女根本无法看清,更别提缓解。
博士他现在需要时间,一个人的时间,所以她才迟迟没有率队走进那片废墟。
“嗒,嗒,嗒……”大厦的阴影中逐渐响起脚步声,一个身影逐渐走到了废墟之外的阳光下。
他此刻花白的头发在风中轻舞,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沉寂地如同一潭死水;而双眼更是黯淡无光,像是断绝了一切的火光。而怀中的女子带着恬静的微笑,依偎在他的胸膛,好似童话里的睡美人。阳光撒下,她洁白的裙发散着金色的辉光,真是一身美丽的嫁衣;两人的右手的无名指上,同时闪烁着光芒。
那是誓约的证明。
他无声地向前走着,形如一具行尸走肉。当挚爱终于可以触及,但转眼就要别离。所欠下的情,所未尽的愿,现在都成为刺穿他心脏的一把又一把利刃,而这在于生死之间更是无法弥补的遗憾。愁苦,为原本的一头黑发染上苍白,整个人垂垂老矣;或许只有那张面容、漆黑的眼眸,还有面对这一切的无力还能证明,他仍是那个被称为博士的凡人。
萨卡兹们看到了他的身影,纷纷整理起身上的武器与装备。他们是要为覆灭的王庭报仇雪恨吗?并不是。对于他们而言,即使血战再怎么残酷,但实际上那是双方自愿的结果;若说无恨,不太可能,但摆在眼前的,是这个强大的男人将会成为王庭和是族群延续的希望。为新的统领表达效忠,是他们必做的礼仪;下跪,意味着臣服。残余的萨卡兹们以战后能有的最好姿态,向新的统治者表达臣服的意愿。
“站起来,”他平静冷漠的声音响起。“不许跪。”萨卡兹们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命令他们不知道是否要遵从。可在犹豫之间,他的话语多了些许名为愤意的波澜。“站起来,不许跪!”士兵们面面相觑,可不敢违抗这一命令,只好挺直身板,于道路的两边站立。
表情重归平静,他抱着她,继续前行。阿米娅一行人并未拦下他的脚步,在错身之时走到他的身后,以同伴的身份送行。离去的背影只为给他的爱人、过去的女王找寻一方可以长眠的居所;留下的话语,表明他所承继的愿景,那将要重走荆棘的苦难之路。
“萨卡兹们不该成为任何人的奴隶,包括王族;但,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主宰。现在,我们将抛弃野蛮掠夺的行径,回到我们的故土卡兹戴尔;用我们的双手拾起一砖一瓦,搭建起真正的属于我们的家园。昔日饱受的苦痛,我们仍铭记于心,但仇恨将在此为止,手中的锋芒只会指向任何想要破坏我们走向和平的阻碍。萨卡兹,将会在废土之上,倔强地走向希望的未来。”
当日,卡兹戴尔方面临时负责人与维多利亚方面达成协议,萨卡兹将为战争罪行做出深刻反省并真诚道歉,同时将赔偿战争之中受到伤害的维多利亚人民的损失。同一时间,滞留于伦蒂尼姆的萨卡兹全员撤离,途中因意见不合分散为两方。其中一方仍盘踞在大地四方劫掠,继续追寻此前摄政王的目标;而另一方则回到了卡兹戴尔,实现所许下的承诺,守卫那片初生之土。
……
几年后,卡兹戴尔。
已入秋收时节,放眼望去,金黄的麦浪在土地上翻涌。丰收的喜悦盈跃田间,这些红麦将在即将到来的寒冬里,为定居于此的萨卡兹提供充足的、完全产自故土的口粮;也将成为驳斥偏见的有力证明,一个不可能奇迹的具体展现。此时,一位衣着简朴的女子立于田垄,注视着地里劳作的人们,不由得低声赞叹一句。
“这土壤改良的技术,可真的有点意思啊……”身后带鳞的青色尾巴高兴地摇了摇,看到有如此良好成效的规模化运用,难免激活了血脉深处对于耕种的本能。谁能想到,眼前这广袤的土地在此之前还是被源石所污染的不毛之地?谁能相信,当年在废土上建立家园的誓言如今正迈向现实?可事实却是,当放下了刀剑,拿起锤镰,萨卡兹人可以和这片大地上任何一个勤劳勇敢的民族一样建设自己的国家。
“公主殿下如果喜欢,可以向参与这次交流学习的技术人员们讨教,或者直接来找我。”听到她的话语,身后缓缓走来的男人提议到。女子闻言转身,只见他头发花白,脸上的憔悴不曾减少半分,漆黑的双眼也总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有些黯淡无光。这副样子换谁来都感觉担心,更别说这位公主已从他身边之人那得知背后的原因。他爱这片土地如爱那个已经离去的人,故为此鞠躬尽瘁。从一名黑发红瞳的萨卡兹少女那得知,如果作为朋友想要让他舒缓下心情,那么就……
“略略略……博士,你要是有那么多时间,我也不至于身为使臣却在这里看风景咯……”她古灵精怪地比了个鬼脸,像是责怪我把这堂堂大炎国君的妹妹成天晾在一边不管不问。可就在地里劳作的百姓可以为我作证,这个刚到卡兹戴尔时气质非凡却平易近人的姑娘,其实成天就喜欢到地里瞎转悠,左看看右问问的。
“好吧好吧,抱歉,我的问题。”微举双手表示我认输,感谢她这个朋友的心意。我时常感叹这算哪门子外交关系。此前所见的外交人员都会一脸严肃地坐在厅堂之上,与他国人员进行友好且富有建设性的交流,义正言辞地捍卫本国的利益;而不是现在站在田垄上,和人像是聊闲天式的谈话。不过,不管是这位公主殿下还是我都很喜欢这样的方式;不用管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所有的话都和这片夕阳下的麦田一样可以亮堂堂的说,正如目前卡兹戴尔和大炎的良好关系。
“这还差不多……既然博士肯亲自过来跑一趟,是商路建设出了什么事吗?”收起公主般的娇嗔,她的表情重归严肃。履行好职责仍是重中之重,她在这的意义可不是为了以公家的名义来这“荒郊野岭”度假,而是作为大炎方面的主管人员监督卡兹戴尔接受援助之后的建设情况。
这里不得不提一嘴了。与拉特兰召开万国峰会这样的做法不同,大炎对于将这片零碎的大地连成一个真正的“世界”有着更现实的考量。这条由大炎内陆出发、过龙门,以卡兹戴尔为中转核心,辐射整片大地的商路,既是现在卡兹戴尔蓬勃发展的机遇,也将会成为大炎沉寂四百余年之后重返陆上经济政治核心圈层的门扉。届时无数精美优异的工业制品将在龙门贸易日渐强盛的影响力下,随资本在国际间的流动彻底走出国门。这条商路一旦建成,将成为有史以来泰拉大地上真正意义上黄金之路,所能带来的效益更是难以估量。各国尤其是经济滞后的国家将由此搭乘上发展快车,迈向富强的道路。
所以可见这条商路的重要性。就算现在操刀建设的人是技艺精湛的大炎天师们,该小心谨慎还是得小心谨慎。
“确实出了问题。倒不是境内萨卡兹和你们工作人员的问题,毕竟他们现在关系好到都快能睡一张床了。原先计划的货运线路上发现几处受源石污染的区域因地下的源石矿脉而无法进行清污作业,要更改轨道建设计划;至于矿脉的详细情况已经交给技术人员,其矿产储备量和开采难易度应该能够建设起矿场。然后,最近针对高速铁路建设的袭击愈发频繁,虽然有卡兹戴尔的护卫军在没有出现大碍,但人手方面仍有些捉襟见肘。一线的建设者希望能通过外部获取些防御力量,罗德岛已经提供了部分,缺少的还烦请公主殿下向国内申请援助。”
“嗯,我会和王兄汇报。”她点了点头,严肃劲儿随着我的简报结束消失不见。“不过啊,‘恶魔屠夫’居然会有朝一日为防卫担忧,真少见。”话听得我有些汗颜,尤其是那中二的称号。“咳咳……公主殿下就别拿那恶名取笑我了,毕竟敌人也熟悉这片土地,游击作战不是蛮力可以解决的,难度也不小。”正如大炎推翻巨兽的阴霾得以立国一样,卡兹戴尔能有今日相对稳定的生活也是从血战中来的。尽管萨卡兹很明显的和平建国意愿让多方都有意克制针对卡兹戴尔的行动,但也拦不住国内在野的野心家们渲染魔族的凶恶,发动战争。
在外交调解无果之下,多国联军向卡兹戴尔发起进攻;在多次强调坚定保卫家园的立场后,萨卡兹们于卡兹戴尔打响了卫国战争。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只想获取政治资本的政客过于低估萨卡兹们的决心,而大炎方面也一直在明面调解、暗里帮扶;战争最终以双方达成停战协议告终。其中一场没有详细记述的战役更是让无数军事教科书悄悄删掉了些许内容,即“一人不可敌一军”。好在好在,由于精锐尽失这种事过于丢脸,导致这样的恶名只在各国高层之间流传,并没到让我彻底社会性死亡的地步。而且随着如今建设的如火如荼,我更是不得不感慨金钱的力量实在强大。与我相关的事务随着商路那极为诱人的前景摆在眼前……遭骂是必然的,但实际上没受多大影响,反而比此前更进一步。
“对了,关于我的家事问题……”如果说出使卡兹戴尔监督建设是她的一个职责,而另个职责便是让我卷入到一场大炎很是关注的“家庭琐事”当中。“你终于愿意帮忙了吗?令夫人同意了?”听我主动提起,公主有点激动。毕竟如果能和平解决,那么将会是无数人可以平安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于大炎,这将是件万幸之事。
“嗯,我和年已经谈好了,择期出发——”
“调解调解下家庭矛盾。”
大炎之行篇,锐意制作当中……(龙门的坑都没填完呢你个活闸总,又开坑!)尚欠两篇涩涩,同样制作当中,我还会回来的!同时再求一下大佬指点,并且把好嗑的文甩我脸上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