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出行要看黄历,胡濙等一众人离开昆明的日子选得好。一大早,就能看见朝阳露头了,今日正是一个艳阳天。
朱高煦站在端礼门城楼上,叮嘱陈大锤、到京之后办好交代他的事。
等陈大锤走下城楼,朱高煦便目送一行人马、看着他们出汉王府后渐行渐远。
等车马队伍转了方向,从城楼上就看不见了。
这时朱高煦才收回目光,颇有些感叹地说道:“说来也奇怪,我在北平呆的时间最长,可现在最念想的地方却不是北平、而是京师……”
他想了想又沉吟道,“可能甚么地方并不重要,只看那个地方有没有牵挂的人罢。”
“嗯。”一个声音回应道。
朱高煦闻声侧目,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段雪恨。
一看之下,便见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忧伤的神色,似乎被朱高煦的话影响了情绪。
让朱高煦诧异的是,她的眼神可以很有感染力、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
或是以前段雪恨的神情总是太冷、太茫然,所以给朱高煦的印象她很呆板。
今天他才发现,段雪恨和沐蓁果然有几分相似,脸小,眼睛都显得大、而且很有灵气。
他见状,顿时便改口道:“不过要是有一天我离开了云南,也会挂念这个地方。我在云南也认识了让我牵挂的人,是罢?”
段雪恨的目光低垂,此时竟露出了一丝含蓄的羞涩。
她的皮肤虽显得苍白,却毕竟年轻,在朝阳的光线之下,那容貌与神情、也是叫人见之生怜。
朱高煦一时兴起,忍不住又将目光下移,看着她那比沐蓁更加丰腴的身体线条,将记忆里看过沐蓁的印象、对照了起来,不禁一阵遐思。
送别的清晨,他倒不知怎么回事,把自己弄得心神宁乱了。
……
京师的春和宫。春光明媚,料峭春寒中,阳光带来了几分暖意。
太子次妃郭嫣又怀孕了,年过之后才让御医诊断出来的,现在肚子还看不出来。
去年小产之后,郭嫣很担心以后不能再生养,而今她再度有喜,便是愈发小心。
宫女们悄悄把郭嫣的事传了出来。
萝儿就正在太子妃张氏身边禀报:“郭次妃很少出门,走路也慢,就好像肚子已经大起来、已走不动一般……她每顿用膳,甚至于喝一杯水,都要身边的宫女宦官先试吃……”
“嗤!”张氏听到这里立刻冷笑出声,“这是在皇城里,她还怕有人给她下毒不成?”
萝儿低声道:“太子妃娘娘,您看这样也挺好。就不用像去年一样啦,她自己不小心、却把脏水往别人头上泼。”
“你这双嘴,当真了得。”张氏笑骂了一声。
但她那单眼皮下小小的眼睛里没什么笑意,脸上的笑容也马上就不见了,“太子爷娶了个次妃,确是很来事儿,现在弄得整个春和宫都紧张兮兮的。”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道:“太子爷到!”
张氏立刻站起身,带着一众宫女走出寝宫的门,去迎接太子朱高炽。
见到太子,张氏款款作礼。见礼罢,朱高炽有点艰难地走进了寝宫,马上在一把大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去,舒服地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开口便道:“郭次妃有身孕了,叫奴婢们好生服侍着,万勿再出什么差池、又说到父皇跟前去。”
张氏忙道:“妾身刚才还交待奴婢们这事儿哩。”
很快就有宫女端茶水上来了,朱高炽或是渴了,立刻就伸手去接茶杯。
他忽然把目光留在那年轻的宫女脸上,不禁多看了几眼。
那宫女也是个机灵人,似乎马上就感觉出了异样,脸蛋上露出了红晕。
朱高炽转过头正想说话,忽然见张氏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他便悻悻地住了口。
张氏不动声色地看了那宫女一眼,觉得长得一般,不过却是年轻肤白。
张氏明白,就算是长得一般的小娘,有时也有甚么地方能勾起男子的色心。
她轻轻一挥手,宫女们非常见事地退出了寝宫。
“太子爷要那个宫女侍寝么?”张氏轻声问道。
朱高炽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也溅出茶水来。他立刻摇头道:“不行!”
张氏又道:“反正都是春和宫里的人,妾身不会忤太子爷的意。”
朱高炽吞了一口口水,颇有点犹豫,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俺怕的是被父皇知道了。父皇已经给俺纳了个次妃,俺还不满意?若是传出去淫乱宫闱的风声,俺又不知要如何面对父皇的斥责了。”
张氏叹了一口气:“不过是一个宫女……还是算了罢!”
……而今年准备要进献皇帝的美女,多达三千人之众。不过皇帝朱棣下旨阻止了此事。
等到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进密奏时,纪纲私下请旨要在官员、以及朝鲜国等外藩的贵族大臣家里挑选美人,朱棣却没有拒绝。
当年太祖在位时,选秀不管出身,只要是女的就行;因为无论宫里怎么选,也总比太祖当和尚流民时亲近的女人强得多。
但永乐朝以来,有心的宦官和大臣已经瞧出了今上的心思……没点身份的女子,皇帝根本就看不上。
东暖阁墙上的大图,依旧展开挂在那里。御案上堆满了案牍,都是“洪武三十五年”以前的军政卷宗。
司礼监宦官郑和、侯显二人侍候笔墨。他们在东暖阁里呆着,随时琢磨着皇爷的需要。
郑和最近很忙,因为皇帝叫他监管海船的建造事宜;但只要一有时间,他还是会做好近侍的事,对于宦官来说,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不如侍候好皇爷来得重要!
摆在御案上的东西,大多是郑和负责找出来的旧档。
照皇爷的吩咐,找的都是有关洪武朝时对辽东、云南等地方略的卷宗。
不少册子放太久没人动,翻出来时都积灰了,郑和叫人打扫干净才放到了这张御案上。
皇爷为何会想看那么多旧档?郑和也不甚清楚缘故。大多时候,皇爷要做的事不会与人说道。
“缅甸……洪武时叫缅中宣慰司?”朱棣沉吟道。
郑和抢在侯显之前,走到御案跟前,准确地翻开一本旧档。他翻纸的速度由快到慢,终于停下手,躬身道:“皇爷,在这里。”
朱棣抬头看了郑和一眼,点点头,便埋头看纸上的东西。这些旧档大多是郑和翻找到的,他当然比侯显更熟悉。
一旁的侯显的神情有点失落,不过正因他刚才没自信能找到,犹豫之下才让郑和抢了先。
郑和不仅对那些旧档上心,也在心里猜测皇帝的心思。
……记得有一次,郑和听皇帝朱棣自言自语地说过一句话,天下比古人写得要大,大明朝不该止步于此!
大明朝从洪武时起,就开始了开疆拓土的布局。
太祖北进辽东,南取云南,打开了对南北远方拓土的门户。
但是太祖也无法万岁,洪武朝显然没能完成大明开国构建的宏图伟业!
今上登基后,似乎想循着当年的宏略继续建功立业;然而今上发动了“靖难之役”才夺得了天下,并非顺理成章继承的皇位……郑和如此琢磨:所以现在皇爷并不清楚洪武朝廷中央的大略,此时才要翻看洪武旧档,以便继续当年的霸业?
可是郑和回头一想:太祖选了建文帝为皇储;今上也选了嫡长子高炽为太子,似乎都是守成之君……也许太祖并不觉得朱允炆只是守成之君;但当今太子却显然只能守成。
于是一时间郑和也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靠谱。
不知过了多久,朱棣放下手里的卷宗,抬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接着他站了起来,在御案后面来回踱着步子,踱到了后面那堵墙上的大图前面。
他看着图站了好一阵子,双手按在了图下方。
朱棣忽然转过头来,看着郑和道:“俺看旧档,缅中宣慰司西边是海?再往西是甚么地方?”
郑和弯下腰,神情难堪道:“奴婢不知,请皇爷降罪!”他说罢还故意侧头看侯显。
侯显知道个屁,他果然也赶紧道:“奴婢也不知……”
“罢了罢了。”朱棣摆了摆手,“等海船造好了,俺想让郑和率船队去西洋看看。到时候你告诉那边的藩国,东方有个大明朝,叫他们都来朝贡。”
郑和忙道:“奴婢甘为皇爷分忧,不过奴婢从未出过海,就怕误了皇爷的大事。”
朱棣笑了笑道:“俺们没做过的事太多了。”
他不等郑和回答,已经转过身去,先看了一会儿云南的位置,说道:“太祖调兵进云南,西南各地的藩国全都来朝贡了。俺却要去安南、占城,往后西洋各国从海上一到占城,便能见到俺们大明朝的礼仪。”
郑和与侯显一起作拜,陆续说道:“皇爷胸怀天下,奴婢等无不敬仰。”
在这小小的东暖阁里,郑和一个宦官,却是第一知道朝廷大略决策的人。此时,郑和心里已有了数:朝廷用兵安南国,已是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