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雄壮的重檐宫殿之间,雪雨纷纷,御门内却是古色古香、温暖宽敞。
文武大臣们,大多在相互交谈议论,隐约中能叫人听清两句话,大伙儿在庙堂上的言论大多与礼法和道德有关。
因为站在帝国中心的、多是规则的制定者,评论诸事,都得站在道理礼法这等家国基石的高度考虑问题;特别在人多的场合,这样才能显得有深度。
皇帝朱棣一言不发,他顾不上与大臣们说话,此时正在看高煦的奏书。
高煦的奏书里写的东西,却恰恰相反,完全无关道理,只有利益的反复权衡……
高煦认为,从元朝到大明朝初“析麓川地”之前,云南边境最棘手的势力是思氏。直到现在,最逆反、不服王化的也是思氏。
不过麓川王国瓦解后,孟养司思氏的地盘人口、已不足以造成根本的威胁。
反而缅甸、木邦两地的土地人口日渐发展,目前虽未有反叛迹象,实力却不容忽视。
……所以高煦以问罪思氏的名义,抓住时机发动了孟养司之役。
此役达到之目的,首先要给思氏以迎头痛击,灭掉其目中无人的嚣张气焰;警醒其它土司、震慑诸部,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战场上的胜利,还能削弱思氏兵力,暂时解决云南的边患,在一定时间内保障西南无事。
然后,又不能彻底瓦解思氏势力,以免给周围土司以兼并孟养司地盘之机。
……高煦在此权衡之下,只拉拢了平缅司刁氏参与此役。
因为刁氏是在“麓川平缅军民宣慰司”瓦解后、由大明朝廷强行扶植起来的势力,比较恭顺。
大战结束后,高煦趁势将明军据点扩张至孟养司,与刁氏一起维持孟养司部分地区的统治。最后与思氏议和,仍将剩下的地盘交还思氏。
缅甸、木邦二司,没能在此役之后兼并到土地人口。
于是最后得利的,不是那些隐患势力,而是大明朝廷。
大明官军在边境人口有限的情况下,能继续将势力范围和军事据点外扩,便可以更大地保障云南地区的安全。
……
朱棣放下手里的奏书,转头看了一眼宦官侯显,脱口叹了一句:“最像朕的,还是高煦哩。”
这时朝臣们渐渐停止了说话声,躬身面向上位侍立。皇帝却没有再继续说话,他坐在那里,手掌按在那几张纸上久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朱棣完全没有对孟养司之役作出任何置评,径直起身挥了挥手。
宦官侯显忙道:“皇爷今日听政罢,诸大臣若有事,明日再议。”
众人纷纷行礼恭送皇帝。
朱棣披上一件貂皮大衣,坐御辇过了干清门,从斜廊步行过去,进了他熟悉的东暖阁。
干清宫附近有东西两处暖阁,位于后宫区域,作为皇帝寻常休息的地方;后来也是皇帝私下办公、接见近臣的所在。
但朱棣很少呆在西暖阁,他喜欢来东暖阁的缘故,或许仅仅因为当年太祖和皇侄建文、都爱呆在这里。
朱棣走过隔扇,只是看了一眼里面那道墙壁,跟着进来的宦官侯显就马上去拉开了帘子,露出了一张大地图。
这等事,宦官们压根不需要皇爷吩咐。
朱棣自然而然地走到墙边,目光立刻瞧向下方的那块地方,安南国在图上的位置。
良久之后,他转过身来,一眼看到了侯显,便开口道:“前几天不是定好了,派李琦去安南国责问胡氏?你现在吩咐李琦、再办一件事:叫他从安南国回来时,去见高煦一面,问问高煦安南国的事儿。”
侯显抱住拂尘弯腰道:“奴婢遵旨。”
安南国的事,从永乐元年闹到南京,直到现在还没完。
先是安南国前宰相胡氏谎报了安南国的政变,称原国王陈氏病死无后。
然后陈氏旧臣吕伯奢到京告状,接着老挝宣慰使派人送来了王族宗室陈天平,于是安南国政变、胡氏欺骗宗主国皇帝的阴谋逐渐真相大白。
最近大明朝廷诸臣反复争执,朱棣终于向文臣们作出了一定的妥协,决定先遣使去安南国责问胡氏。
派遣的大明朝正使,就是那个御史李琦。李琦还没出发,年后应该能出京了……
侯显退出隔扇,朱棣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时朱棣提起了砚台上的毛笔,在砚台里蘸了两下,下笔就写了两个字:瞻垲。他想了想又写了个“东”字。
他掀开那张纸,又在另一张纸上写道:瞻壑。
年前太子、汉王的妃子都生了儿子。
此时朱棣已经写了两个皇孙的名字,太子的儿子是郭次妃所生,名字就叫朱瞻垲;汉王的儿子是汉王妃所生,叫朱瞻壑。
皇帝现在才给孙子取名,或许是因为名字实在不太好取。
朱家宗室以五行取名,虽然这才是太祖的曾孙辈,但已经有很多宗室人口了;一时要找那么多土字旁的字,并不太容易。
朱棣写完名字,便叫旁边的另一个宦官拿着字去,一张送东宫,一张派人送云南;并传旨宗人府按礼制挑选一些礼物,赏赐给生了男孩的两个妃子。
接旨的宦官孟骥是个西番色目人,不过他的凤阳话说得比谁都好,有时候说几句土话词儿,连朝臣都听不懂。
孟骥也小心翼翼地捧着宣纸,告退出去了。片刻后,另一个宦官入内,代替他侍候着皇爷。
……皇帝的事,谁也不敢怠慢。此时,侯显冒着风雪走到了千步廊,在衙署里找到了李琦,把皇帝的圣旨口传了。
李琦长着一张四平八稳的国字脸,身材魁梧,相貌堂堂。
大明朝派遣到外邦的使者,大多长得都不错,至少不能长得太寒碜,好叫外邦人误以为大明朝的人都长得一表人才。
李琦听了圣旨,忙问:“圣上没说,臣见了汉王究竟问哪些话?”
侯显一脸严肃地认真回想了一下,才摇头道:“没有。皇爷叫李御史问安南国的事。”他说罢,见李琦一副苦思琢磨的模样,忍不住又好心提醒道,“皇爷或许只想听听汉王的看法……”
“哦?”李琦瞪着眼睛。
侯显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沉声道:“汉王的奏书,今日遣使送到了御门,写的好像是他在云南对付土司的事儿。彼时咱家就在旁边,听得皇爷说了一句‘最像朕的还是高煦哩’;后来皇爷去了东暖阁,对着安南国的图看了好一阵,接着马上就吩咐奴婢来传旨……李御史明白了么?”
李琦点点头道:“这么说来,汉王在云南对付土司有方,圣上很是满意;所以圣上又想叫汉王对安南国的事进言?”
侯显不置可否。
李琦回过神,急忙拱手深深地作了揖,说道:“多谢公公提醒。”
“使不得使不得。”侯显急忙回礼,嘴上推拒,但他的脸上已经笑烂了。
太祖时,严禁宦官干政,宦官的地位就是纯粹在宫里干脏活累活的杂役。
但永乐朝以来,一些宦官很受皇帝重用,少数大臣审时度势、也在渐渐改变态度。
一个道德高尚的御史对侯显打拱作揖,侯显当然是非常受用的。
俩人客气了一番,侯显便鞠躬道:“咱家传完旨,告辞了。”
……宦官孟骥也立刻把皇帝的字送到了春和宫。东宫就在皇城里,过去办事很快。
郭嫣拿着那张宣纸不放,还拿给襁褓中的孩儿看,亲昵细语地说道:“瞻垲,我儿的名字叫朱瞻垲,这可是圣上钦赐的名儿,今后谁也不敢欺负你了……”
她说罢,忽然又警觉地抬头看了一番周围的宦官宫女,几个人赶紧低下头,仿佛甚么也没听见。
郭嫣的眉头一皱,似乎觉得刚才自己不慎说错了话,怕很快就会传到某人的耳朵里。
她面露忧郁之色,这时却见朱瞻垲蹬着小脚,“咯咯”地望着她笑,郭嫣也立刻露出了笑脸,伸手轻轻逗孩儿的小鼻子。
她又将那张宣纸放到孩儿面前,改口道:“看垲儿的皇爷爷的字写得多好,你快快长大,照着这些字练习,先学会写名字……”
终于有个小宫女开口说话了:“王子殿下打小喜欢字墨,将来一定是个才华横溢的王子。”
郭嫣听得很高兴,说道:“就你会说话,一会儿赏你。”
小宫女忙道:“谢次妃娘娘!”
郭嫣面带微笑,哼着小曲,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王子,那个人满腹诗书、忧国忧民,关键他又是郭嫣最亲近的亲人……一时间尘封在她心底的一些朦胧印象,渐渐浮现在了眼前。
这时“嘎吱”一声响,忽然一阵风稍大,把虚掩的房门吹开了。一个宫女急忙跑过去关上,生怕小孩儿吹到了风。
门外的雪似乎比前两天更大,宫室房顶上、地上已经积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在白雪皑皑中,屋檐下已经挂上了更多的红灯笼,过年佳节、很快就会到来,永乐三年的春风也不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