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以征讨倭寇的名义攻占对马岛之后,那边便没有重要的事报入朝廷了,好像事情就到此结束了一般。
朱高煦的目的、当然不在于此,只占领对马岛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或许是他太心急了。毕竟这个时代的邦交关系,长达数年才可能有一点改变。但朱高煦确实没法沉下心等待。
因为他的对外战略,初期目标、便是要制定马六甲海峡以东所有地区的秩序,仅一个日本国不可能去等几年、甚至一二十年。
朱高煦决定下旨廷议,召集大臣商讨对日本国作战的事宜。
洪武以来形成的廷议制度,到如今没有多大变化,很能体现皇帝集权。
过程便是大臣们对一件大事进行御前讨论,但是讨论的结果仅供参考,最终仍由皇帝进行决断。
然而洪武之后的皇帝,威望显然比太祖要差点,所以最好是大臣们不能形成共识,皇帝才好出面裁决;或者达成的结论,正好符合皇帝的心意。
宫中下旨鸿胪寺,通知了即将参与廷议的几十个大臣,确定有关时间、事由等细则之后,朱高煦也做了些准备,等待朝臣廷议。
临近日子的这天下午,兵部尚书齐泰忽然在柔仪殿外主动求见。朱高煦当然下令,准他觐见。
齐泰先在殿外叩首,又入内再次行大礼。礼仪罢,他又向站在书案后面的贵妃妙锦拱手作揖。
妙锦回应道:“齐夫人可好?”
齐泰要求觐见,显然是为了正事,听到贵妃这么一问,微微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随即又释然了。
皇帝的妃子问大臣的夫人,她们都是妇人,这样的话还算是比较得体的。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齐泰的那段私情、妙锦也是知道的,他心道:妙锦问好,怕不只是客气,应该确实对那种事有兴趣。
齐泰道:“多谢贵妃,拙荆敬效皇后皇妃,主持家中内事,一切安好。不久之后便是中秋节,拙荆亦会进宫,去大善殿朝见皇后,彼时亦能当面恭听皇后、皇贵妃、贵妃等教诲。”
妙锦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高煦只听着他们对话,目光从齐泰手里的卷宗上扫过。
齐泰很快把东西放到了桌案上:“日本国之事,臣查阅了大库的旧档,其中有朝鲜国、元朝的一些记载。然后知会大理寺卿高贤宁,提审过对马岛俘虏宗太郎等,写成了一些拙见、方略,请圣上过目。”
朱高煦欠身,伸手把卷宗拖了过来,径直问道:“齐部堂认为,此事的关键问题是甚么?”
齐泰道:“没有必要。”
“哦?”朱高煦马上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动作也暂且停了,不禁抬头看着齐泰。
齐泰严肃地说道:“日本国足利义持、或称源义持统帅室町殿之后,似乎正在实行闭关锁国的国策,对大明毫无威胁,且海路遥远。我朝大臣对日本国用兵、必定多持劝阻的主张,原因便是觉得没有必要征讨。”
“嗯……”朱高煦又发出了一个习惯性的声音。
齐泰又轻轻说了一句:“其实不止一件事,是这样的理由。”
朱高煦顿时抬眼,看了齐泰一下,齐泰竟然与自己对视了片刻。
按照此时的礼仪,人们不能直视地位更高的人,所以齐泰的细微动作、让朱高煦专门留意到了。
朱高煦一时没有吭声,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
齐泰也似乎特意沉默,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今日君臣交谈倒也奇怪,刚开口说两句话,便冷场了。
贵妃妙锦也在旁边,饶有兴致地品味着此时的气氛。
朱高煦想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朕并不想彻底攻灭日本国,目标还是石见银矿。”
齐泰道:“圣上明鉴,一开战端,朝廷最好先做最坏的打算,准备接受大战的后果。当年建文削藩时,臣也是这样的主张。”
朱高煦立刻点头道:“朕赞同齐部堂的观点。你觉得,日本国倾国之力抵抗,发生的大战的可能性有多大?”
齐泰权衡了一会,说道:“臣以为,至少超过五成。”
朱高煦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两步,转身问道:“理由?”
齐泰道:“一百余年之前,元军有过两次征日之战。彼时元军如燎原之火、已经攻灭了多地,武力声威之盛,远播内外。但日本国并未被吓阻屈服,可见他们有勇武斗狠之气。何况有了击退元军的先例,日本人信心大增,更不会轻易屈服了。”
“嗯……”朱高煦不置可否。
齐泰继续说道:“元军征日,至今已隔了百余年,时过境迁,日本国确实不太一样了。元朝时,日本国是位于镰仓的征夷将军统治,现在应该是室町殿的幕府掌权。臣查阅旧档、收集近两年的消息,发现他们今昔差别很大。
臣认为,镰仓府有点像分封制。
一些效忠征夷将军武家势力,称作‘御家人’,他们侍奉将军,帮着修建宫殿、保卫幕府、管理地方、出兵从征;反过来,将军则用官职与土地,赏赐那些有功劳的人。
而室町幕府完全不同,情况更加复杂。
当年建立幕府的征夷将军,因为住在一个叫‘花之御所’的地方,那地方又叫室町殿,所以当地人才用室町殿、代指幕府的权力中枢。
室町殿与各地藩镇,应该并非简单的从属关系,反倒有些像是守护大名中的盟主。臣如此看法,也是通过大内氏近年发生的事、进行揣测。
前任家督大内义弘‘叛乱’战死之后,他的两个儿子争夺家督之职。幼子因为起兵中途曾投降室町殿,得到了幕府支持、受任命为家督,长子起兵反抗;结果大内家的长子获胜。其长子竟然率兵‘上洛’,最后得到了室町殿的被迫承认。可见室町殿对守护大名的权力有限,似乎只相当于仲裁的盟主。”
“齐部堂这样解读,倒也有道理。”朱高煦道,“上洛是指逼宫?”
齐泰道:“回圣上话,不太一样。京都原来叫平安京,仿照了唐代,左称‘洛阳’、右称‘长安’;现在的京都,当地人习惯叫洛阳,上洛就是进京。带兵进京,确有宣称实力之嫌,但他们好像形成了一些规矩,大内家的长子进京并未打仗,只是去拜见将军和公卿,态度很恭敬;大概是一种软硬兼有的姿态。”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也就是说室町殿的统治,更加松散?”
齐泰抱拳道:“照宗氏的口供,室町殿倒不一定比镰仓府更散,他们之间有很复杂的联姻结盟关系,相互抱团。且目前的足利义持,通过挑动两次‘叛乱’,削弱了势力最大的两股势力、其中便包括大内氏。而今室町殿的威信已经达到了最高。”
朱高煦听到这里,顿时觉得日本国的制度十分奇怪,与中国历朝历代都不一样。
齐泰竟能从各种线索中,大概弄清楚日本国的制度,也是挺为难他了。
齐泰道:“臣因此担心,同样是面对外敌,现在的室町殿实力、可能比元朝时的镰仓府更强。镰仓府通过赏赐制度,征召各藩镇的兵力,一旦没有更多的官职和土地赏赐了,内部可能就会不稳定。
但室町殿无需赏赐,各守护大名的结盟关系错综复杂,面对外敌时出兵、可能仅仅为了不被孤立。我朝最稳妥的法子,还是等待时机,待他们这种联盟出现了你死我活的内斗之时,我朝才更容易从中渔利。”
等待历史自然演进,那得等多少年?
朱高煦道:“大内氏与室町殿已有积怨,他们之间的平衡似乎十分脆弱。能不能设法从中挑拨,更快地激化矛盾?”
齐泰道:“圣上所言,臣以为可以试试。”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实在不行,便用精兵强攻,先把室町殿的威信打掉再说。我朝官军战力,已今非昔比。”
齐泰道:“那便要用大军了。因为按照元军征日的往事估算,日本军可能调集十万以内的大军迎战。若我朝兵力太少,恐怕不成。”
朱高煦沉吟不已,他已经猜到明日上午的廷议结论了。
几乎所有的大臣、应该都会劝阻朱高煦。
从某种角度看,大臣们并没有错,反而很尽忠职守。
如果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朱高煦仍然能乾坤独断、合法地发动战争;然而这样站在所有大臣的对立面,毕竟不是好事。
齐泰皱眉道:“臣的看法,便是不发大军、很难达到目的,劳师动众的可能很大。臣也曾考虑过佯攻九州地区、派兵径直占领石见国的方略。然日本军必定还要进攻石见国,那时官军的水路粮道、军需补给便更长了。”
朱高煦呼出一口气,看着齐泰道:“齐部堂虽然反对朕的主张,但朕得谢你,你说得很有道理。有理有据、尽心尽力,实乃朕之良臣。”
齐泰问道:“圣上决定不冒险征日了?”
朱高煦却立刻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