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夜空中的黑色开始渐渐泛白,一抹红色从东方开始浸染墨蓝的天空时,郑烨才终于看到了远方那一块矗立在一片荒地中,显得十分突兀的栏杆。
它们将中心那个庞大的石台包围起来,只是在沿着小径的位置留下了一道仅能通过两人的狭小空间。
与其说那些栏杆是为了防止有人越过而设立的屏障,倒不如说仅仅只是为了让石台看起来不那么突兀而随手围起来的栅栏。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正有一道幽蓝色的身影,正漂浮在半空当中,守候在那如同检票口一般的栅栏门前。
郑烨和维尔莉特对视了一眼,后者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从郑烨的后背上下来,与他并排向前走去。
“呦~”
海莉朝着走过来的两人打了个招呼,那开朗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此前还要把两人抓回去。
“传送门就在那边,穿过去就到人界了。”
她大大咧咧地朝着身后比了个大拇指,示意两人走上石台上那道刻印在地板上的红色法阵。
“你不看一眼我们的请假证明吗?”
郑烨准备从兜里掏出那张印有尤莉亚印记的纸条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问道。
“啥证明?”
听到他的话的海莉也愣了一下,诧异地说道。
“她就跟我说如果来的是你们俩或者其中之一的话就放你们过去,其他的啥也没跟我说。”
郑烨的眼神不禁变了变,然后迅速恢复了正常,不着痕迹地将那已经抽出一点的纸条又收了回去。
“哦,没事,我们以为出去之后还得有手续什么的。”
“能有什么手续,能出学院的基本都没啥人,更别说离开之后还能走到这里的人了,岔道口那么多陷阱等着呢。”
海莉像公司职员抱怨工作一般摆了摆手。
“要不是尤莉亚非得要求我在这等着你们,我早就去摸鱼了,不仅没在学院好好歇会,还白白被你电了一下。”
她幽怨地看了一眼郑烨,然后就被站到他旁边的维尔莉特瞪了一眼,嘿嘿一笑地转过视线。
“这么爱惜自己奴隶的魅魔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事要是曝出来绝对能上学院头条。”
在郑烨和维尔莉特瞪过去之前,她就立刻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
“我就随口说说,随口说说嘛。行了行了,赶紧走吧,祝你们玩得开心。”
她就像是赶人一样,将身体实体化推着两个人走上石台,然后退了下来。
随着那巨大的法阵慢慢散发出的红色光芒,两个人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稀薄。
“喂......”
在临近消失之前,郑烨还是没有忍住,出声说道。
“下回,嗯......你还是先看看值班通则再来替班吧......”
说完这句话,郑烨和维尔莉特的身影便已彻底消失,只留下海莉一个人满脑子问号。
“值班守则?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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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郑烨的视野恢复正常时,他正身处于一间体育仓库中,在他旁边的维尔莉特也眨了眨眼睛,好奇地转过头来。
“你刚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不过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掏出了那张被叠起来的证明,轻轻挥了挥。
“证明这东西啊,一般都是出校一份,入校一份。”
那个老妖婆,果然连一丝懈怠都不能有。
如果当时他将证明交给海莉的话,在返校时没有证明的他们就会被视为手续不合理,除非尤莉亚亲自证明是她写的,不然两个人只能被学院认定为是伪造请假证明。
如果她不证明的话,维尔莉特还是老样子扣学分,但是自己就免不了去惩罚室呆上几天了。
如果自己想活命的话,就不得不求着尤莉亚出面证明,哪怕自己不求,维尔莉特也会去恳求她。
那样的话,自己要么被她拴上一条狗链,要么就只能送死了。
而现在他不将证明交给海莉,那么学院就会认为海莉在值班时失职,进行责罚。但是两人返校的时候自然可以说是离校证明已经扔了,持有入校凭证的他们也不会被责罚,只会将错误全部丢给海莉。
虽然对那个抓捕他们的女幽灵并没有什么好感,但郑烨还是不得不产生了一丝兔死狐悲的感觉。
恐怕尤莉亚也就是为了惩罚海莉说漏嘴,才刻意没跟她说这方面的事情吧。
那个老狐狸,在契约之前就已经想到这些事情了么......
意识到契约书恐怕是早在他威胁尤莉亚之前便已经准备好了的郑烨不禁有些心悸。
尤莉亚在给予他选项的时候,有一条明显的漏洞。
“只要你隐瞒这件事的话,甚至连这份契约都不需要签,只要让她自己回到学院一切就都解决了。”
她的态度从“维尔莉特不能走”变成了“维尔莉特走不走都无所谓”,也就是说,她的目标已经变成了自己?
那么那份契约,原本是给维尔莉特准备的?
而且如果是冲着自己的话,为何要隐瞒那么多会导致自己必死的信息。
郑烨不禁感到一丝头痛,和一个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魅魔进行心理上的博弈简直就是折磨。
就在他还在思考的时候,维尔莉特拽了拽他的衣襟。
“外面,不去吗?”
顿时,他脑海中的那些复杂的问题似乎都消失了一般,变得空空的。
一切问题,在这句话下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似乎腿脚都不利索了起来,在维尔莉特的注视下一点一点挪动着自己的脚步,来到了那扇门扉之前。
他的手张了张,却没敢触碰那挡在两扇门中央的金属杆,就好像那是一块炽热的烙铁一般。
究竟是没想到自己真的会有这么一天,还是不敢确认那门后的现实?郑烨的身体就好像灌了铅一般,卡在了那扇门前。
明明之前还敢跟一个老妖怪对着干不是么?却连确认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么?
郑烨想笑,但是脸上的肌肉就好像凝固了一般,死死地固定着。
他的手颤抖着,静默着,却唯独不敢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大门。
直到一股温暖从手上传来,就像融化坚冰的阳光,让他的手不再颤抖。
“维尔莉特......”
他看着维尔莉特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掌,后者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就像是在肯定着他心中那股难以置信一般。
郑烨深吸了一口气,用不再颤抖的手掌,推开了面前那扇大门。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了那扇坚硬的大门,照射在了两人的脸上。
空旷的操场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到上面,啄食着那些细小的微粒。
日出的红霞已经将半边天空染上一层暖色,驱散了清晨那微微的凉意。
没有魔偶,没有无处不在的甜腻味道,没有那致命的紫色烟雾。
一切都是如此宁静。
郑烨看着那不再被噩梦般的教学楼拘禁的天空,如此宽阔,如此高远。
他的膝盖一点一点地弯了下来,慢慢地匍匐在地。
如同终于从无底深渊中逃出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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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套上外套?”
维尔莉特双手抓着披在自己身上的轻薄外套,好奇地问着前面正四处张望的郑烨。
他们从校门口出来以后,郑烨就将身上那件卫衣外套罩在了她的身上,不让她脱下来。
“学院的校服对人界来说太过招摇显眼了。”
郑烨确认了一下回去的方向以后,回过头回答着维尔莉特。
作为魅魔的校服,自然不会是像普通学校那样是什么正常的着装。
与其说那是校服,倒不如说是以校服为基础的情趣服装更加确切。
不管是将袖套与主体之间分开而裸露出来的腋下,还是在下乳部分空出的一小块露出白腻乳肉的花边窟窿,像这样专门为了方便性交的设计在校服上比比皆是。
更何况在校服上还有各种为了凸显出女性饱满曲线的花边与线条,甚至是那直到大腿根部,差一点就能露出那少女隐秘私处的超短褶裙,使得这件校服的性爱意义远大于穿着意义。
更别说此时穿着它的还是学院里第一名的维尔莉特了,在人界恐怕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只是将那校服撑得饱满的魔鬼身材展露出来,恐怕都足以让一些定力不怎么强的男性直接缴械投降了。
哪怕是套上了郑烨那大一号的卫衣外套,将那精致的俏脸和显眼的紫罗兰色长发遮住。从宽厚卫衣中前凸后翘的丰满曲线与两条光洁滑腻的大腿也已经让一些早起上街的路人蠢蠢欲动起来,那充满了欲望的贪婪目光让郑烨不得不将维尔莉特护在自己身后,以防哪个不开眼的轻浮男人直接凑上来搭讪。
维尔莉特的身体可不是什么善茬,要是真被哪个普通男人贴近的话,仅仅是那远超寻常媚药的甘美体香就足以让他不受控制地射精了,他可不想一出来就被某些好事的路人给录下来放到网上。
一路上拍掉了不少偷拍路人的手机之后,郑烨和维尔莉特终于来到了公交站口,坐上了通往他家小区的公交车。
“你带着钱呢?”
维尔莉特回想起刚才郑烨从自己身上的卫衣外套侧兜里掏出的几个钢镚,好奇地看着坐在自己旁边位置上的郑烨。
“之前为逃离学院准备的,如果不是你拽的太急的话,宿舍里还有几张纸钞。”
郑烨倚在维尔莉特身上,挡住了司机从后视镜频频传来的火辣目光。万一他开车一个没注意,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不是医院就是警察局了。
好在司机似乎看到了郑烨不善的眼神,在装模作样地转移了视线之后就继续专心开车了,让郑烨松了口气。
魅魔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麻烦,至少在到家之后,得给她换件衣服了。
维尔莉特好奇地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的景色,那小巧的俏鼻和光滑的脸蛋贴在平面的玻璃上,就好像面团一般挤在上面,显得十分娇憨。
对第一次来到人界的她,周围那些商铺和匆匆的行人都十分新奇。不管是那些和学院里的奴隶完全不一样的男性,还是那些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早点铺,都是她此前从未见过的。
但是与兴奋的她相反,郑烨的表情,也随着公交车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家而变得严肃起来。
那些在去学院之前看了不知道多少次,已经习以为常的景象,却陌生起来。那些和同学们走过的街道,如今却再也看不到那些熟悉的身影。
远处那些还在建设中的楼盘,如今已经开始有了地基的雏形,而那些依附在它们周围的菜市场与餐馆早已办的热火朝天,那些年老的居民和父母在其中穿梭着,为接下来一天的生活而考虑斟酌着,而他们自身的这些行为,也正是这生活的一部分。
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景象,对于郑烨来说却是宛如一个世纪未见的旧光景,他就像是要把这幅光景重新映在脑海中一般,不愿错过一丝细节。
也许他是想找个某个为早饭吃什么而苦恼的背影?亦或者是在晨跑途中和几个带孩子的中年男子攀谈的身影?连郑烨自己都不知道。
最终,他还是略过了那些熟悉的景象,在那已经穿梭过了无数次,已经成为基因中一部分的站台下了车。
他走过熟悉的小区大门,他走过熟悉的小花园,他走过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他走过那些玩耍的孩子身边,他走过那些遛弯的老人,他走过匆匆而过的外卖车,他走过那将电瓶一点一点从单元门搬出来,费劲地装进电动车的陌生人。
他摁动了电梯的按钮,走廊上那有些许掉漆的墙上,又添了一些脚印和水性笔图画的痕迹,但是在灰尘与风吹下,也变成了陈旧的印记。
电梯在轻鸣声中慢慢打开,一个中年妇女一边逗弄着婴儿车里的小孩子,一边推着她走出了电梯,然后惊艳地转头看向了紧随着郑烨走进电梯间的维尔莉特。
摁动了楼层和关门的按钮,那妇女的眼神也被阻隔在了电梯门外,最终在上升的电梯仓消失。
排列整齐的按钮上,写着24的按钮正亮着红色的光芒。
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没有什么特别的象征,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数字,却是他永远都会记得的数字。
郑烨沉默着,他一路都在沉默着,连带着原本有些兴奋的维尔莉特也安静了下来。整个电梯间中,只有将巨大金属仓向上拉动的嗡嗡声。
直到一股微弱的失重感传来,电梯到达了目的地,那两扇金属门向两边退去。
郑烨越过了电梯与楼层的通道,就如同以前不知多少年的记忆一般转过了身,跨过了敞开的安全门,进入左转的走廊,走到了那扇让自己魂牵梦僚的房门面前。
上面的春联已经被撕了下来,仅有一些双面胶和胶带贴住的地方,还在纠缠不休地紧紧贴在墙面上,显得又杂又乱,插在门把手上的广告单已经因为楼道通过的风落了一地,垫在了那一块写着“出入平安”,被灰尘覆盖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鲜艳红色的地毯上。
郑烨沉默地蹲了下去,掀起了那条地毯,从最里侧拿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金属钥匙。
小时候他每次放学忘了带钥匙的时候,父母总是会在这里留下一把备用钥匙,那是从他们年轻时就留下的习惯,一直让长大的郑烨也习惯了下来。
咔嚓——
是他太久没有听到了吗?还是钥匙和锁生锈的关系?郑烨不知道,他只感觉这门锁撬动的声音已经不似以前那般熟悉。
吱呀——
转轴发出了尖锐的声音,然后在还未彻底干涸的润滑下转为了平静。
他踏进了满是灰尘的大理石地板,看着被灰尘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和他记忆中只有轮廓还依稀相似的客厅。
一些花瓣零散地掉落在地面上,而其主体的花圈却已经被挪走了,只有花瓣上那一层让其褪色的灰尘,证明着它们的移动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爸,妈,我回来了。”
他轻声说道,如已经褪色的记忆中那般。
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似乎只有他的脑海里,还存在着那两声亲切回应的痕迹。
他在幻想什么呢?
他在期望什么呢?
他早就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