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李真漓,她是和李真澄一起长大的。
但是,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自己和姐姐并非亲姐妹——两人同父异母。姐姐身为庶出的孩子,生母至今也不明朗,只知道刚一生下来就被交给家中的主母抚养,然而半年之后,本来已经放弃了希望的母亲却有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她。
……打从记事起她就很黏着姐姐了。
在当时还很小的她看来,姐姐就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姐姐的棋比她算得准,姐姐的箭比她射得远,背诵经书比她更多,能给她的头发编出来好看的蝴蝶结,选中的新弓可以让给她,她捣乱让母亲生气的时候还会站出来保护她。
小孩子对于感情这件事,真的像很多人所说的那样非常迟钝吗?
似乎也并不总是如此。比如她其实就知道,父亲不太乐意来看她们。
每次被母亲抓过来,也是讲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她也知道母亲是一个淡漠的人,只关心她有没有掌握比姐姐更多的格和韵;她还知道家生侍女们在表面上仔细地照顾、其实心底里很害怕她;但是在姐姐那里,她可以得到那种被溺爱的感觉。而且,也只有姐姐。
所以,喜欢……
最喜欢姐姐了。
*
姐姐很聪明,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个她一早就知道了。
但是父亲和母亲,她们是在姐妹两个六岁的时候才知道的。
那是在一个干燥凉爽的春日清晨,记忆里的天空向年幼无知的她呈现出清澈的蔚蓝色,庭院里青草的叶子润润的。这一天,父亲在府邸上用梨、菠萝、小柿子和草莓招待了剑宁镇的使节。
使者听说这钟灵毓秀的姐妹俩正在学习《论语》,兴致勃勃地请求选侯夫妇允许她考校一番,父亲虽然觉得孩子们的年龄太小,但还是无所谓地同意了。于是使者就问,两个人最喜欢的分别是哪一节。
她自己当时的回答,如今也有点记不清了,反正那是一个很敷衍的段落,因为她前一天晚上在复盘和姐姐下的棋、自己一个人对着密密麻麻的配置计算得太久,而忘记了晚饭。这天起床之后她只想专注地吃草莓。但是她还记得姐姐的回答,那是:
“哀公问社于宰我。”
*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鲁哀公问宰我,神社的神主应该用什么树木,宰我回答说:“夏朝用松树,商朝用柏树,周朝用栗子树。用栗子树的寓意是:使人民战栗。”孔子听到后说:“已经做成的事情就不要再劝说了,已经结束的事情就不要再阻止了,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
她注意到父亲停下了百无聊赖地整理裙摆的动作,母亲在看向父亲,而使节则露出了非常感兴趣的表情。
“这真是,使民战栗呀、使民战栗……既往不咎。”
“那么大小姐能不能告诉小臣,是为什么喜欢这一节呢?”
“因为我觉得它蕴含了某种真理。”
“什么真理?”
“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制造既成事实的能力。”
使节被惊讶得说不出话。
父亲优雅地抬起袖子掩住嘴唇轻笑起来。
父亲说:“实在是,上天赐给我家一个麒麟儿……”
父亲又说:“如果这份令人瞩目的天资能够一直成长到我死的时候,就让她继承怀泗镇吧。”
大家都在看姐姐,只有李真漓一个人对于姐姐的表现不感到讶异。
所以也只有她注意到母亲的脸色变了。
她当时还小,不懂得这是为什么。
*
夜晚里的雨点声很大,姐姐却没有打伞。
事实上,姐姐是穿着湿透了的单衣、带着一身血迹,急促地敲开她的门的。
她的声音颤抖着:
“小漓,你的房间给我躲一下,”
“——我一直躲到父亲回来,快点!”
李真漓看见姐姐受伤顿时就慌了。
“你的血……”
“别管这些了,快让我进去!”
姐姐藏好了。
但是姐姐的伤不能放着不管,她取出了药膏和绷带。紧接着又有人过来敲她的门。
她心里慌慌的,打开木扉就看到了一个微笑的军服少女。
本来这是很正常的,有时候总部的参谋们会把她和姐姐叫到庭院里一起下棋——这个军官她也有点印象。但是,现在都已经这么晚了。
而且还下着雨。
“小漓刚刚有听见什么人往哪里跑的声音吗?”
——她是坏人。
姐姐说了自己要藏起来的。
李真漓的心脏砰砰地跳,她颤抖着呼吸一口气,记住了对方的脸。
一边略微僵硬地抬起手揉眼睛,假装出很困的样子。
“没有。我要睡觉了。”
“嘛,”
“看来是打扰到小漓啦,抱歉抱歉。晚安,好梦~”
军服少女看起来并没有怀疑她,但是就在她急着关上门的时候,对方突然伸出手抵住了边框。
她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
自己的床上放着绷带和药膏。
“哎呀呀,她可没有受伤来着?”
雨夜一闪而过的雷光里,军服少女加深的微笑看起来可怕极了。
“那血是我的啊……”
*
她拼命地跑,喘得撕心裂肺也不停止,一直到母亲的房间,像发疯一样地撞开了上前来询问的卫士。
母亲房间里的灯仍然亮着。
母亲为什么还没有睡?她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
“妈妈呜”
她是在母亲怀里打了嗝,才发现自己在哭。
“姐姐被一个军官抓走了”
“怎么办……”
母亲猝不及防就被她扑了个一身湿,有点恼火地推倒她。
“个不成器的……”
她跌坐在地板上却顾不得委屈,又手脚并用地向母亲爬了过去,却急得连话都说不清。
“姐姐!、”
“救救姐姐呜,”
“妈妈你快想办法啊……”
母亲烦躁地说:“她不会有事的。”
“别哭了!”
李真漓她其实一点也不傻。
她只不过是有姐姐。
她听到母亲这样笃定的语气,顿时就想起来那个军服少女的大衣和怀泗镇的有点不一样。那个人的制服衣领、回想起来好像是有一点短的。
她不无恐惧地联想到,母亲是剑宁镇联姻过来的姬君,陪嫁的物件里面有一队奴兵。
*
姐姐平安地回来了。
但她还是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姐姐好像伤得很重,虽然没有看到什么口子,然而却表现得很虚弱,已经不能再射箭了。
父亲的僚佐仍然来找她们下棋,但是在发现姐姐的身体每况愈下之后、就变成只叫她了。这样的变化令人不安。
十几次对局的结果都是她负多胜少,对方脸上总是难掩失望的神色。
“如果是她的话……可惜。”
可惜什么?李真漓并不清楚。
来拜访的文武比以前少了好多,她没有找到机会去问那些人,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不再抱姐姐了。但是没有关系,她还可以去问父亲,父亲起先有一点懊恼,后来只表示了遗憾,一副不想对她多说什么的样子。
父亲说,如果实在想要知道,也应该是小澄来告诉你。
姐姐变得消沉了好多……
但是,但是姐姐还是会亲她……她能够感觉得到,至少这一份心情仍然是真实的,并没有改变,可是姐姐有时候会不自觉地露出来忧郁惆怅的神色。
这让她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
姐姐一开始是不肯说的,被她问到的每一次,脸上的神色都非常羞耻和难堪。
虽然这可以让她知难而退,但却也让某些压力和愤懑,就这么一层一层地积累起来……
直到又一次、撞破了姐姐在偷偷地抹眼泪。
她终于再也绷不住了。
“姐姐你,混蛋!”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到底是在搞什么——一个一个的,全部都把我蒙在鼓里!……”
“我不是李家的人吗?我不是你的妹妹吗!”
“为什么连课都不和我一起上了!”
“我也很难受啊!……”
“我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对我呜呜啊啊啊……”
最后竟然是自己失控,不能自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还要靠受伤了的姐姐来安慰。
姐姐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了,小漓,”
“是我没有保护好自己,”
“不能和你一起上课了……”
李真漓长到这么大就只哭过两次,第一次母亲推开了她。
但是姐姐就没有。
姐姐不推开她,姐姐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她的背。
“《大学》是为统治所预备的、领导力课程……”
“……你应该已经学到那个序章了吧。”
*
『大学章句序』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嫡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
李真漓知道姐姐说得对,但是姐姐难道不是继承人……?
姐姐看着她的神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从她怀里挣脱,关了灯。
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脱裙子的声音。
李真漓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小手在身上摸索着捉住了自己的手,牵着她放在对方的腰后。
向下抚过一条毛绒绒的蓬松尾巴。
那尾巴很短,非常短,在末端还缠着绷带。
李真漓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
“你摸到了吗?”
“……姐姐现在是阴姬了。”
姐姐的声音轻轻的有一种漂浮感。
“这就是,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情。”
“《大学》之道其实之前就已经学完了,现在告诉我不用再去,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点明我现在的身份……”
……姐姐的抑郁,父亲的沉默,母亲的异状。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线索都在她脑子里串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
姐姐说:“你还记得父亲立我为留后的那一次,我说的那个段落是什么吗?”
李真漓艰难地哽咽着,没有回答。
姐姐帮她说了。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制造既成事实的能力。你现在学会了吗?”
姐姐又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我们的妈妈,其实比我聪明。”
学会了。李真漓抽泣起来。
如果那个时候,就明白的话……
如果那个时候就弄懂的话,姐姐的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还有那些绷带和药膏……
原来都是她的错。
原来是她害了姐姐,都是她害的。
“小漓不要哭了。”
“乖……”
“之前是我的不对,只顾着自己伤心,忘记了提醒小漓。”
“等到姐姐被嫁出去……以后你就只有自己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地学。”
*
在之后的时间里,姐姐还是可以教她弄不懂的问题。
姐姐真的真的很有天分,比自己要有天分得多。
但是姐姐变得孤僻了,开始说一些更加晦涩难懂的话。
“阳性体验命运,她能领会因果律,领会既成之物的因果逻辑。反之,阴性本身就是命运,是生成的有机逻辑……”
“……并且以此之故,因果律对于她来说变得陌生。”
“在每一个文化里,当阳性试图赋予命运以任何实体形式的时候,总会感觉到那种形式是阴性的,并且称她为摩伊拉、帕耳开、诺恩,可是,那最高的神从来就不是命运本身,而是支配着她的主人……就如同阳性是支配着阴性的主人一样。”
姐姐只会对她讲这些话。
姐姐也知道她听不懂,每次她问这些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姐姐就笑一笑,不说话。
她的个子长得快,姐姐的个子长得慢,竟然不知不觉地,就在她的身边长成了小小的一只。
姐姐看起来像是妹妹了。
姐姐对外人的脾气越来越坏,在八岁的时候她们一起进了学校。
*
姐姐在学校里是最好看的。
但是她的脾气不好,喜欢说风凉话,别的贵族小孩子经受不住她沉重的打击,都只敢远远地看着她。
姐姐告诉她,小孩子就像小动物一样的,你投喂她她就会喜欢你、靠近你,你要是打她骂她的话她就会跑开。野蛮人也是这样。尽管她们的爱看上去既功利又肤浅、而且还易逝善变,但却都是会表现出来的。
我们这里的成年神姬就不会这样,被恐惧支配得超过被爱支配的人是有的,被贪婪支配得超过被爱支配的人也是有的,所以你要加倍地谨慎小心。
姐姐骗人。
和绒也是未成年的呀,她就不会那样。
李真漓不喜欢和绒。和绒是高年级的学姐,也是豫卢镇的继承人,却是一个灵力很弱小的阳姬,身体和姐姐这个阴姬一样不太好。
但是姐姐既有天赋又好看,她有什么呢?
和姐姐下棋总是输。比自己输得都多得多,还总是找姐姐下。
被姐姐骂哭了还要一直往姐姐身边凑。
她黏着姐姐的样子可真讨厌啊。
但是姐姐说:“不要讨厌她。”
“她是很好的人。”
李真漓心里憋着一股劲,问姐姐为什么。
姐姐想了想,说:“因为她输棋的时候会哭。”
姐姐见她不明白,又说:“她的胜负感非常强。这样的人如果平安长大,将来会有所成就的。她也是一个真诚的人,和她好好相处,这对你来说是可以实现的。”
“那我呢?”
姐姐悠然地笑一笑,不说话。
李真漓不知怎么的就脑子一热,梗着脖子说:“我也可以哭。”
姐姐示意她俯身,抱住了她。
两个人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姐姐的味道香香的很好闻。
就像是,那个早晨自己舌尖上草莓的清甜气息……
“你不要哭。”
“你永远都不要再哭。我不要小漓哭。”
*
十六岁的时候。
父亲单独地召见她,说,我知道你私底下干的事情。
小澄的姿色和才气确实都是很罕见的,但她是本家的人,至亲对于你来说就等于是寒门,因为这样的话,就没有了联姻所能带来的好处。与友藩结缘可以巩固外交,与重臣结缘可以加深整合,与至亲结缘能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
把她嫁出去,怀泗镇却可以有两份联姻的收益,你和她如果各自找到能帮助自己成长的伴侣。不也是很好吗?
只是,如果你很有价值,也不是不可能把她保留给你做妾室。
李真漓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加快。
砰砰,砰砰。
……至于你后宅中的正位,必须服从家族利益的安排,在这件事上只要我一天还活着,就一天没有你辗转的余地。
她问,我要怎样才能变得有价值?
——我要你听话,用功。不能因为有你母亲的保护就分心懈怠了,这一次小澄的事情,下不为例。时刻为你自己的使命做好准备吧,要知道,即使我的直系里面只剩下你,一个没有打过胜仗的阳姬也是当不了选侯的。
所以李真漓很听话,很用功。
李真漓私心里其实很感谢母亲,如果没有六岁时母亲的那一剑,以自己和姐姐的差距,也许长大之后她们就会渐行渐远,这样她可能后半辈子都不会被姐姐注意到吧。
更不要说,竟然还有可能把姐姐收入自己的……
*
但是她失败了。
在东方二镇联合举行的田猎中,九江铁军再度展现出实力,和绒一鸣惊人,拔得头筹,从容指顾之间就捕获到了两万多名狸奴。
所有人都看到了和绒的成就,那真是一个奇迹啊……让她的果实相形失色。
和绒很有价值,比她更有价值。
和绒也很喜欢姐姐。
——父亲做出了决定。
*
李真漓被保护得太好了,她有怀泗镇巨大势力的背景支援、有姐姐算无遗策的悉心指导,可以说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
人生中第一次对她不公平的对决、第一次竭尽全力以后的失败,后果就如此严重,直接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把姐姐输给别人了……?
李真漓见过很多次骄傲的、暴躁的、忧郁的、温柔的姐姐,却只见过两次狼狈的、凄惶的姐姐,这就是第二次了。
这也是一个雨夜。也是急促地叩响她的门,一个娇小的东西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就扑到她的怀里,她知道这是姐姐,本来已经麻木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
那感觉就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命运的时刻。
太像了。
可是姐姐的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可爱绵软的呢?
“小漓,我果然还是不想嫁人……”
都哭哑了。
“你帮我逃到北方去,求你了……”
这一次,一定要——
“好。”
*
又过很久很久以后。
好像是一眨眼就变天了,庭院里的将校们都被闯入的自家人给控制住。
策划者的时机选得实在太急、太巧,手上的牌又太多太好,那样精彩绝伦的手法穿通了所有的关键环节。明里暗里的反对派系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实现了集结,母亲垂帘听政三年经营起来的根脉竟然都像是纸糊的一样。
她在带甲涌入宴会的阳姬中看到了自己用来守卫高桥门的密友。
对方示意她安心,并且向她作了一个祝贺的手势。
联想到这一场打入的手法,她心中悸动了一下。
……
人人都谈论着“大小姐回来了。”
她和她又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接受家臣的参拜。
在最关键的时刻跳反,把太平门的禁兵裹挟到了对立阵营的老家将向姐姐告状,母亲可能根本就不爱老藩主。
她激动地说,自己甚至怀疑老藩主就是被母亲的樱桃煎给毒死的。
姐姐牵着她的手稳住她失控的情绪,表扬了她的忠心,然而却不着痕迹委婉地回旋着、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就让她回去了。
她走了之后,李真漓忐忑地跟姐姐坦白。
“樱桃煎的事情她猜对了。但是前一件事情她是猜错了的。”
“……你讨厌这样的母亲吗?”
姐姐还是温柔地笑着,让人猜不透的样子。
“怎么会呢……”
“我早就知道了。我们的妈妈,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阴姬,爱是不会让一个足智多谋的阴姬感到烦恼的,我们并不靠这个活着。”
……那我怎么办呢,姐姐?
她想。
我靠这个活着呀。
*
母亲感慨地对姐姐说:“你长大了。”
姐姐仍然像以前一样向母亲恭敬地伏一伏身。
“托您的福。”
母亲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才说:“我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全部都给牺牲了,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我真是个不幸的阴姬。”
姐姐说:“不对的,在您自己选择的这一条道路上,您已经可以称之为幸运了。”
“我死的时候,身体还不一定能有您这么完整。”
姐姐又说:“您知道吗?如果可以的话,我的真不想杀您。妹妹和您不像,我和您像。但是,如果我表现得心软,追随我的人都会心怀疑虑。”
“可不能和宽容沾上边呀……因为我是个阴姬,还请母亲原谅。”
母亲又沉默一会,才说:“我可以最后抱一抱小澄吗?”
姐姐却犹豫了。
“……恐怕不行。”
“我的力气太小了……如果发生什么变故的话,那么近的距离我完全反抗不了您。”
讲到这里,姐姐终于有了一点埋怨的语气,说出口依然是柔柔软软有点不成熟的音色,听来简直和小时候向母亲撒娇一个样。
“都怪您当初太狠心,剪得太多了。”
母亲用双手接过了姐姐乖巧地奉上去的酒樽,然后仰起脖子、喉咙一动一动地饮尽杯中的甜酒。
当初是那么狠心果决地给姐姐的一生都套上了枷锁的这个女人,在她的弥留之际被自己亏欠的女儿拒绝了,就连一个拥抱都讨不到。
醒悟到再也不会有任何弥补的机会,终于也像是个真正的阴姬一样揪着袖子懦弱地抽泣着。
“要是当初没有……要是,小澄才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姐姐想了很久,才认真地低下头,对那一具无力地瘫软伏跪下来的尸体说。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
北方爆发了叛乱、王室几乎被诛戮一空。
姐姐在争取到了其它三位选侯的支持之后响应了效忠派遗臣的邀请、出兵击溃了议会军,随后在中京加冕成为了历史上第二位圣代皇帝。
但是当姐姐在联军中力排众议,决定要彻底地驱除那些由议会引入战局的外国干涉、完全恢复北朝旧疆的时候,战争就注定没有办法停止了。
因为即使已经收回了土地,停战也是不可能单方面实现的。协约国实力雄厚、有恃无恐,要让她们退出战争,就只有逐个地瓦解她们的军事能力,直到这架天平彻底失衡。
尽管北方的编户已经被摧残殆尽,南方田猎的产出也不复能够满足需求,姐姐却仍然打算坚持下去……
以报复先前的军事干涉为藉口、在新式作物的支持之下、向南和向西的大规模进军如火如荼。自尘封的古旧历史书卷中涅槃的夏人帝国急切地鞭策着它浩如烟海的大军,迫不及待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复活,其目光,则穿透了风沙和波涛,延伸向远方国度的纷争漩涡。
*
要让如此广袤两块大陆上的所有权力中心,都随着固陵宫中这一支指挥棒的轻巧旋转而如履薄冰、疲于奔命,不可能是毫无代价的。为了弥补人力和资材仿佛永无休止的巨大消耗,就需要计臣们开发出更多的膏腴。
姐姐说这些都是必要的,这一点,李真漓无论如何也无法去认同。不管姐姐就此说了多少话,有一个事实在她的眼里变得越来越清楚了,那就是这个帝国并不是姐姐的战利品——而是恰恰相反,它本身就是姐姐最大的负担。
分歧起源于姐妹之间关于如何处置占领区的争吵。
北朝人,在她看来完全没有办法寄予信任。
历时百年之久的敌对已经把大洋两岸的居民变成了完全不同的物种。对面那些虚伪腐败又傲慢好战的家伙,几个世代以来都心心念念着想要恢复她们对四藩的宗主权……如今,反而是这一边主导了统一,自命为河间正朔的她们难道会甘心俯首吗?
既然这场战争已经蒸干了她们十分之一的人口和三分之一的阳姬,这就已经足够为四藩奠定下未来二十年不受侵犯的和平安宁……这个胜利,本来可以作为千五百里之遥的殖民地与母邦彻底切割、彼此都不再心怀留恋的保证。
为什么反而却作为亲人破镜重圆的标记来展示,要这样和她们一直藕断丝连、不清不楚暧昧地纠缠下去呢?
*
“啊……”
那样小小只的姐姐,刚刚洗完了澡就出来见她,仅毫无防备地披着一件很宽松的纯白色浴衣,跪坐着,整个人都沐浴在从窗外映射进来的霞红的夕照里、不自知地散发出香气……
在听完她漫长的陈辞过后,仿佛只是无心地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
“小漓一下子就说了这么长…都把姐姐给搞糊涂了,”
“现在的记忆力,和小时候有点不一样。可以拜托书面写成文字再送过来吗?我一定会……”
“——不要再装傻了。”
李真漓执着地对上姐姐的眼睛,打断道。
“我知道姐姐一定听得懂。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强,为什么不干脆抛弃掉这一块鸡肋呢?——我们回家吧!姐姐,我们回家。”
“不要告诉我,把我们都留在这里真的是为了那些煤炭和原石。”
心中涌动着莫名的乱绪。
这次规谏,一定要得到答复才行。
绝不能像前面几回一样心软,被姐姐装装可爱就轻松蒙混过去了。
“能源和矿石什么的……”
姐姐犹豫着,吞吞吐吐。
“我没有想到那么多,我觉得这就是很简单的,”
“我们解救北方是出于道义,并不是因为有利益才这样做的。出于道义,是因为她们不愿意被教权派所统治。”
“那姐姐的这种道义,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李真漓强迫自己硬着心肠去批评。
“河间的神姬已经适应了撒谎和背叛,傲慢、残忍、自私、胆小又不讲信用,一门心思只想要过安逸的私人生活。像这么腐败的社会即使姐姐不担心大家被她们带坏,不真正经过一番磨砺、也是不可能会变好的。”
“小漓你……”
李真漓自顾自地继续说:
“我上个月路过栾云,遇到一个衣服很漂亮的家伙经营着一家旅馆,抱着她的小孩子,那个阳姬的思想真的非常卑怯,我们聊到最后她说‘对的,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就希望和平’。”
“老实说,在两岸生活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完全相信某些时候胜利会最终发生。但一个宽宏大量的父母应该说‘好!如果有麻烦事,就希望都在我的时代发生!我希望我的小孩子生活在和平的时代’。”
“可是……”
“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担负起来各自的义务,那么世界上人们就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在合众国生活更幸福的地方了,如果是这样的国家,要四藩的忠勇将士为它流血也是可以的,但是北方人自己的所作所为招认了,这样的牺牲她们配不上。”
“——所以北方人哪里没有尽到自己的义务?”
一直插不上话的姐姐也有点生气了、提高了声量,连跪坐的姿势都有点直起来。
“收集情报,贡献贷款,她们为这个帝国不也是出了力的吗?如果没有这些人我难道让洛可去负责边情事务司?我让景思立去管理两京的交易所吗?这些事情你们这么老实做得来吗?”
感觉到自己又被姐姐嫌弃了的李真漓涨红了脸。
“那她们都不老实……她们擅长的无非也就是欺骗和偷窃,就是腐败嘛!……”
姐姐稳住了阵脚。
“特工和金融家的工作才不是腐败。”
“要说腐败,这个在北方是有的,而且并不少,但是如果她们就只会腐败的话,凭借这个是稳不住一百年江山的。”
李真漓气急了。
“姐姐说的都是歪理,再说这些对我也没有用了!我要带怀泗的士兵们回家。如果我作为妹妹无法阻止姐姐做错误的事,身为家督,至少要对家臣们负责!”
姐姐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小漓真的要这样吗?”
这个时候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吗。
李真漓磨着牙齿瞪姐姐,气哼哼地不说话。
“……对于这个帝国来说,金融家和军团缺一不可,她们乃是相辅相成的。”
“可是,军团都在自己的家乡之外征战呀?”
很容易发现姐姐确实没有做过和她辩论的准备,李真漓几乎不怎么需要思考,就能够从中挑得出来刺:“所谓的金融家又都是一群国籍不明的不忠之人。维持合众国最后是对谁有好处呢?”
“依我看,只对于保护不了自己的人才有好处。四藩的军团是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姐姐要不要猜一猜看是谁保护不了自己呢?”
面对乘胜追击咄咄逼人的她,姐姐难堪地咬住嘴唇。
“……但是,只要用我们的武力和她们的金钱同心一力,就可以抗衡世界了。”
“我们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要去抗衡世界呢?——姐姐有想过这种问题吗?”
“……因为我们已经成长得太过强大,所有人都嫉妒而且畏惧我们。”
这个论据倒确实是驳不倒的,李真漓眨一眨眼睛。
“谁知道呢?——就当作是这样吧!”
难得有一次在气势上压倒了姐姐的她语气轻快,姑且还不打算把主动权拱手让出。
“庚辰战争里,我们扬域的神姬死了差不多有五百骑,联合军大部分都是吴人,死了六千多骑,对面兰芳和苦叶的神姬死了有至少六千骑。丁卯战争中的交换比例,也大致类此。因此按照传统的话,一个三镇神姬的命就是要用十个附庸加十个敌人的命来抵的。”
“所以,如果河间神姬有觉悟说出,即使把她们牺牲掉三分之二,也要抵抗协约国的瓜分的话,姐姐大可以相信我会出手;但是如果她们认为对于仰赖四藩保护这件事,她们的命和我们的命是同等的价值,那么我的态度就是叫她们去死好啦!”
姐姐没有再反驳。僵持着。
“……下个月的内阁会议上,我会签发军令,再征召一千五百名河间神姬,这样小漓可以暂时满意了吗?”
李真漓突然感到一阵丧气。
为什么总是把我的借口当作是我真正的心意……为什么要拯救不值得拯救的人。
我其实,只想要带姐姐回家。
我想要和姐姐一起生活在和平的时代。
我和姐姐的小孩子,也要生活在和平的时代。
“……我现在要穿衣服了。小漓没有事的话就回去吧。”
“哦。”
消极地回应着。
颜色钝重的夕阳下面,心底不知名的野火好像要烧起来。
*
四条大龙在棋盘上蜿蜒绵亘着相互绞杀,姐姐双手捧着茶杯注视局面,慢慢地笑出来。
“小漓这样应我,这里面就是一个长生劫呀。”
“好像是的。”
“自古以来就有着无胜负不详的说法。传说中吴瀛大镇的织田氏遇害的前一天晚上,两位宗师在她御前比试的结果,就是三劫循环吧?”
“不要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我的姐姐,是会像这条白龙一样长生的。”
姐姐无所谓地用嘴唇贴住杯子的边缘,吸了一小口热茶。
“可是,永恒轮回,可不值得追求呀……这种长生就像它自己的名字一样,本身乃是一个劫数,现在的这种历史还是需要有一个终结的……人,互相仇恨,拼死战斗,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呢?”
“姐姐想要设计人们的未来吗?”
“嗯……我想要让她们最终,都能够获得幸福。”
李真漓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姐姐好像说过,司掌命运的女神是阴性的。
命运女神总是会被征服。
她看向绮罗珠玉没有遮盖住的颈间露出的一点唇色。
那么你呢。
你在今天见我之前,又被哪些人所征服了呢……
那样可爱的脸,在茶杯之上蒸腾的雾气中有一种朦胧的美丽,恍惚间不真实的感觉。
“我在北方当议员的时候,”
她知道姐姐是在说她回家之前的那四年的事。
“住在一户开具装维修店的人家里。晚上我经常到她们的餐室里喝一杯牛奶,那儿有一个棋盘,小孩子在玩……”
稍停。
“好啦!”
“喝完这杯我要去睡觉了。”
“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的一场幻梦。”
不知为何这句话她产生了一种恐慌的情感,她问。
“什么是过去的一场幻梦?”
姐姐放下杯子,伸出白白小小的手,向那迷蒙的水汽缓慢地攥紧,然后摊开一个空的手心给她看。
“这一切。你们也在内。”
“好好工作,这就是我们能做的一切。”
*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一场幻梦。
“呜……”
——怎么可能过得去啊。
“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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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就是这俩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