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郎于鄙处安然无恙,勿忧。望尊驾于今日未时至清心雅苑一叙。”
雪白的宣纸上,雄健的颜体,气势开阔,一派大家风范,宛如晚晴昔日的笔迹。
段喻寒看时,不觉呆了一呆,随即暗笑自己傻气。
容貌酷似晚晴的人都有许多,偶尔见到笔迹相仿,又有何奇怪?
自然,封四立刻将所有关于清心别苑的情况一一道来,“清心雅苑位于城外西郊,属圣武宫名下,盛希贤只偶尔在那里小住几天。近几个月,那里才热闹起来,时常人来人往。现今居住其内的,是盛希贤新纳的霓裳夫人。”
“霓裳?”段喻寒默念着。是那天送小狗给冰儿的美人?
“是。传闻此女国色天香,乃颠倒众生的一代尤物,其秉性娇纵跋扈,任意妄为,但甚得盛希贤宠爱。上个月,有好色之徒在雅苑外意图不轨,被当场抓获,盛希贤自此严令禁止非圣武宫人接近别苑,违者格杀勿论。”
“依属下之见,小少爷被掳之事,和霓裳夫人应该没什么关系。若说是圣武宫所为,也不太象。此信没有落款,甚为蹊跷,只怕对方另有所图。”
封四现在倒似脑筋清楚了不少,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段喻寒瞧着信,默然不语。对方究竟图谋什么?
明明白白送信来,却又藏头露尾的不署名。
是知道他爱子心切,布下的陷阱?
故意引他前去清心雅苑,让盛希贤误会,从而引起烈云牧场和圣武宫的纷争?
对方是要对付他,还是意图削弱牧场和圣武宫的势力?
或者,这事确实是圣武宫人做的,是盛希贤有所图谋。
可若是如此,以他在武林中的名望地位,怎么也不会送匿名信来。
那位霓裳夫人,看似十分喜爱冰儿,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有没有百姓看到冰儿被劫?”段喻寒需要更多的线索来做出正确的判断。
“这……小少爷是卯时出门,天色尚早,当时湖边没什么人经过。也有人听到打斗声,但没人敢去看个明白。”
看来现在,寻找司马冰的唯一线索就是这封信。
所以,段喻寒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应约前去。
就算错了,就算上当,他也绝不能拿冰儿的安危来做赌注。
最终,他决定独自前往查探一番。
一个人,易于行动也易于撤退。
他自信,凭他的武功和应变,必然能查出真实情形,全身而退。
自然,段喻寒的推测很有道理,他的决定也顺理成章。他唯一算错的,就是司马冰并未落入敌人手中,送信来的,并非那些残忍的杀人者。
而所有这些,都在司马晚晴意料之中。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而且以他的自负,一定会单独前来。
清心雅苑,霓裳夫人,早已准备好一切,恭候他多时了。
当段喻寒来到清心雅苑大门外时,是午时。一般这时间,大多数人都在吃午饭,也是戒备相对松懈的时候,正适合暗查。
绕过守门一干人等,到东侧,足尖轻点,飞越高墙,段喻寒瞬间已立于苑内。
放眼看去,守门处乌压压的一群人,苑内反而全无人影,静寂异常。
四周翠竹漪漪,或挺拔端庄,或隽秀奇峻,三五成群,夹道相拥,极具江南韵味。
花石小路蜿蜒曲折,一路沿着步步深入,但觉柔风拂面,竹影婆娑,果然清雅之极。
若非知晓这是圣武宫的地盘,只怕要误以为进了哪个文人名士的后花园呢。
隐隐的脚步声,步伐听起来虽沉重,但扎实稳健,显然来者武功已臻超一流境界。段喻寒不想打草惊蛇,飞快闪身竹间。
“护法大人息怒。”从高处俯瞰,那日湖边盛气凌人的侍女匆匆奔来,前面行走着一个高大魁梧的棕发男子。
“哼,”男子蓦然回身,“有霓裳那个贱人撑腰,你也敢不听我的命令?”
“宝儿不敢。只是宫主昨日已到雅苑,倘若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宫主定然不高兴。追究起来,宝儿受罚事小,就怕连累护法大人。”
那侍女宝儿分外伶牙俐齿,“前些日子护法大人无端受辱,宝儿也深感不愤,只盼早日替护法大人出口气。但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护法大人可不能因一时意气,自毁前程才好。”
男子嘿嘿冷笑,“算你说的有理。”
“今日之事,护法大人请放心,宝儿定当守口如瓶。”
“哼,谅你也不敢乱说话。”
“宝儿告退。”
看男子的身形发色,颇似封四描述的圣武宫左护法厉冽。
听这二人对答,倒象厉冽曾被霓裳羞辱,怀恨在心要报复,所以逼着宝儿去害霓裳,宝儿不肯,又怕得罪他,才追上来说这么一大串。
思索时,宝儿已走远,厉冽也朝大门那边行去。段喻寒微一长身,借竹枝之力频频腾起,浮光掠影般穿梭前行。
“什么人?”
厉冽陡然停步,仰面看来,一声断喝,竹叶簌簌而下。
圣武宫中位居第二的厉冽,武功毕竟不是浪得虚名,耳目之灵敏,世所罕见。
随着这声呼喝,众多人从四面八方匆匆赶来,四处张望,寻找入侵者的踪影。
厉冽纵身飞越而来,宛如大鹏展翅。
段喻寒不欲和他纠缠,身形如鬼魅般腾转翻越,掩映在重重竹影下,几欲从厉冽的视野中消失。
厉冽霍地急扑,巨灵神掌如狂风扫落叶般猛的推出,周围竹枝顿时四下分散开,青色背影依稀可见。
段喻寒觉察身后席卷而来的掌风,一声轻笑,回身停步。
既被发现,他也不屑于再缩头缩尾。
摇曳起伏的碧竹枝头,俊雅青衫衣袂飘飘,傲然而立。众人仰视,只觉灿阳当空,此人清逸出尘,风采绝世,恍若神仙中人,一时皆为之目眩。
厉冽唯恐刚才和宝儿的对话被此人听去。
此刻虽见对方武功气度必非一般人士,但也不及详查,只想将他立刻杀人灭口。
“擅闯清心雅苑者,格杀勿论”,厉冽冷冷的瞧着段喻寒,示意手下速速上前。
杀气,势必置他于死地的杀气,圣武宫人团团围攻上来。
段喻寒微一皱眉,他不想贸然和圣武宫为敌,更不想沾染血腥。
环顾四周,隐约见东面不远处有一阁楼,或许到那里,可以暂免大开杀戒。
飘然往东,凝神归元,自内而外散发的强劲力量铸造成无形屏障。
拳击,掌风,剑气,刀锋,铁蒺藜,飞针,所有攻势都被挡在身前五尺之外。
圣武宫众人面面相觑,虽心中骇然,但上头有令,也不敢轻易退缩,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攻。
厉冽冷笑一声,欺身上前,巨灵神掌第三招“雷霆万钧”猛的推出。
段喻寒只觉得对方掌力奇重无比,身前构筑的铜墙铁壁已承受不起,胸口一闷,甚是难受。
当下急速侧身,以“卸”字诀避其锋芒,随即双手运气成球,自然反击。
强劲气流如飓风来临,直欲摧毁一切事物,厉冽匆忙避让,却是就地一滚,十分狼狈。
其余人等眼见形势不妙,忙纷纷撤退躲闪。
灼灼痛感凝聚在手腕指尖,胸口气血翻涌,不可遏止。
段喻寒努力控制气息,脸上却不动声色,唇角上扬起优美的弧线,目光隐隐凝着冷傲轻蔑,仿佛视众人如无物。
一时间,厉冽固然是惊疑不定,其余人也被震慑得不敢上前一步。
段喻寒再不瞧众人一眼,径自朝东边阁楼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众人才如梦初醒。
东边的暗香阁,是霓裳夫人的居所。
让这人进去,宫主知晓后必定大怒,到时只怕所有人都要被重罚。
于是,在厉冽的带领下,一众人等呼啸着追赶而去。
暗香阁中,段喻寒循着人的呼吸声到二楼。
从窗外望去,屋内燃香袅袅,绣幔静垂。
司马冰全身盖着薄被,小脸通红,眉头扭做一团,似是很难受。
江如画正从床边的盆里拿起一块布巾,绞干了轻轻覆在他额上。
那日湖边所见的美人,今日一身缟白,淡烟素云般,一扫那绝艳逼人,清丽圣洁宛如仙子。
她在床沿坐了,握着司马冰的小手,定定的瞧着小家伙,似已痴了。
轻轻扣门,段喻寒不想做不速之客。
“公子来了?”
江如画一脸喜色来开门,却又有些忧虑,“小少爷受惊过度,有些发热。霓裳夫人已命人来看过,小少爷服了药才睡着。”
段喻寒匆忙上前摸了摸司马冰的小脸蛋,果然触手滚烫。
“段公子无须太过忧心。凌先生说令郎并无大碍,只需服药后好好休息即可。”
霓裳夫人对他的突然出现,并不惊奇,说话温温柔柔,如春风在耳。
她口中的凌先生,莫非是号称“回天圣手”的一代神医凌珂舟?传闻此人已归属圣武宫,消息属实?
段喻寒略一施礼,“多谢霓裳夫人照顾小儿。只是段某尚有一事不明,不知小儿怎会在夫人这里?”
话虽婉转,犀利的目光却明明白白的逼过来,仿佛任何谎言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段公子好生无礼!”霓裳夫人把头扭过一边,好像不屑回答。
一旁的江如画已抢着道,“是霓裳夫人救了我们,公子别错怪好人。要不是夫人及时赶到,小少爷真不知要被那些凶神恶煞的人抓到哪里去。”
记起早晨的事,她不由的脸色煞白,显然也饱受惊吓。
“如此说来,是段某以小人之心妄加猜测。段某不胜惭愧,请见谅。”
段喻寒对江如画的话将信将疑。
但不管怎样,如今司马冰安然躺在这里,霓裳夫人应无恶意。
“热……”司马冰嘟囔着,一脚要把被子蹬了。
“段某想立刻带小儿回去。”
“小少爷刚服了药,大夫说不宜挪动,在一个时辰内出身大汗就好了。”
段喻寒正要俯身抱起司马冰,却被江如画拦住,“不如公子和如画等小少爷好些再一起回去。”
看司马冰昏昏沉沉的样子,段喻寒心中一软,还是放他到被子里。
他额上的布巾已没了凉意,段喻寒随手拿下,放水盆里浸了浸,稍稍拧干,依然放在他额上。
此刻,看段喻寒的温柔细心,又有谁能想到他曾经杀人不眨眼?
司马晚晴静静的望着他,不易察觉的笑意浮上嘴角。
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盆中的水,早已溶了无色无味的化功散。
不出两个时辰,他就会真气涣散,六个时辰内,浑身酥软,武功尽失。
她算准了,以他的精明谨慎,必定会处处小心。
于是,先说出她救了冰儿的事,消除他几分戒心;然后利用他对冰儿的爱和关心,引他自己把手放到盆里去。
他看到如画换布巾,必定以为水中无毒。
不错,化功散的确不是毒药,它对如画这样不会武功的人一点作用都没有,但对段喻寒,却足以致命。
六个时辰,时间足够让她完全控制他!
“夫人,左护法大人带了许多人到楼下,说是有人闯了进来。”宝儿急促的声音在门外说。
“叫他们回去,我这里是来了个客人,无须大惊小怪。”
“是。”随着宝儿咚咚的下楼声,楼下的人群迅速散去。
司马晚晴淡淡一笑,“等令郎醒来,还有大半个时辰。霓裳有事想问段公子,段公子可愿到楼下一叙?”
她必须拖延时间,让化功散的药性充分发作。
此女是盛希贤的宠姬,段喻寒不想和她过多交往,但对方救了冰儿,却不好驳她的好意。
略一踌躇,他留了江如画照顾司马冰,自己随司马晚晴来到楼下的客厅。
“上茶。”一声吩咐,宝儿很快送茶来。
“段公子请。”司马晚晴优雅的轻呷一口,决心继续她的安排。
那茶芽叶直立,上下沉浮,碧绿明亮,香馥如兰,正是狮峰龙井。
段喻寒闻香辨色,知茶水并无异样,但他无心品茶,只是举杯略略示意了一下。
“段公子爱子情深,不到未时就来了。想必进来时,那些下人有所得罪,尚请见谅。”
厉冽和那许多人都未曾挡住他前进的步伐,三年不见,他的武功只怕已臻化境。
司马晚晴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和他较量武功。
“他们护主心切,倒也情有可原。只是夫人既然写信请段某来,为何又不知会下人一声?”段喻寒始终觉得这美人有些神秘。
司马晚晴无辜的浅笑,“是吩咐他们未时有客来,岂料段公子早到了呢?”
她的黛眉如远山烟岚,清眸若秋水荡漾,所谓林下风致,动人心怀也不过如此。
段喻寒瞧着她的一颦一笑,已无初见时的眩惑。
欣赏美人,有时就象欣赏山水,欣赏书画,都是一种享受。
面对这样倾倒众生的美人,只有平静超然的心,才能不为之所惑吧。
“夫人有何事要问段某?”
“我很喜欢冰儿,段公子可否让他认我作干娘?”
这么久,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能看清他挺秀的眉,优雅的唇,子夜般诱人的黑眸,甚至连呼吸声也如此清晰有韵律。
不知不觉,她的目光渐渐迷蒙。
“段某过几天就会带冰儿回关外。即便认了干亲,恐怕见面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从小到大,就有许多女子这样看他,段喻寒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他不懂,那日矜持的霓裳,今日怎会如此专注的看他。
不管怎样,还是和她保持距离好,他当下婉言拒绝。
“真可惜。”
司马晚晴一声轻叹,又似才发现段喻寒面前的茶纹丝未动,“段公子不喜欢喝龙井?是了,这茶也凉了。宝儿,换茶。”
说着话,她的心却越来越冷,原来彻头彻尾的虚伪,她也可以做到。
为复仇,她已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
呼吸有些阻滞,胸口闷得发疼,酥酥麻麻的感觉自指尖渐渐爬到手腕处,双臂疲惫无力。
是刚才动武导致经脉负荷过重,才如此不舒服?
段喻寒忙起身,“夫人不必再费心张罗,段某尚有要事在身,即刻告辞。”
“段公子何必如此着急?品过霓裳最喜欢的九曲红梅,再走不迟。”
“夫人盛情,段某心领。”段喻寒疾步上楼。可司马晚晴岂会让他轻易走脱?
“段公子未免太过傲慢,茶也不喝一口,就急着走?”她清泠泠的声音含着倨傲,目光隐隐有些愤然,仿佛他急于离开,对她是天大的侮辱。
自负美貌的女子,总是容不得男子对她的拒绝和漠视吧。
在段喻寒看来,她也不例外。
只是这个女子,是被盛希贤宠坏了。
只怕现在得罪她,她随时会翻脸无情,命人留下他和司马冰。
凭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要带司马冰安然离开雅苑,机会太小。
“夫人对冰儿的救命之恩,段某莫齿难忘,日后定当报答。”段喻寒略略止步,回首恳切的说。
“我不要你报答什么。你若尊我为清心雅苑的主人,就喝了这杯茶再走。”她冷冷说来,犹如水激寒冰、风动碎玉,隐隐透着不可抗拒的气势。
她缓缓走近,接过宝儿新送上的热茶。
洁净莹润的柔荑,持了白定螭龙壶,倒入玉色琉璃盏中,递到段喻寒手边。
茶水嫣红如醉,芬芳馥郁,汤色鲜亮朱艳,叶底柔软完整,望之有如丹梅初绽,映着她的冰肌玉骨,恍若画中。
昨日,如画又给段喻寒和司马冰做了青团吃。
青团里,加了青冥草的汁液。
是的,青冥草无毒,可它若在三天之内遇到赤练醉,就会融合成天下第一奇毒“碧血照丹心”。
她早料到他不会喝第一杯茶,所以刚才的龙井很平常。
而现在的这杯,九曲红梅,极品红茶,段喻寒从未喝过。
所以,就算它的颜色、香味有些特别,就算加了赤练醉在里面,他也一定觉察不出来。
茶是热茶,雾气袅袅,她的手却冰凉清冷如玉石。
段喻寒接过琉璃盏,心念如电,片刻间已权衡再三。
审时度势,他不该和她有无谓的敌对,喝一口茶给足她面子,是最简单的离开方法。
那杯狮峰龙井并无不妥,手中这杯是因他没喝龙井才端出来的,理应不会有问题吧。
司马晚晴明白他尚存疑虑,当下另倒一杯,自抿了一大口。同一个茶壶倒出的两杯茶,她喝了,他一定会疑心大减。
“恭敬不如从命。”
段喻寒慨然饮下。
他不知道,最了解他最爱他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而她,一旦决心算计他,比世间所有的人加起来都可怕。
司马晚晴怔怔凝视那魂牵梦萦的面容,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每呼吸一下都是窒息欲死的痛。
她倾心爱恋的男子,就将毁在她的手上。他,很快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很快会尝到人间地狱的滋味;然后,她想怎么报复他都可以。
曾经问自己,毁了他,是否会后悔,她答不出。因为有些事,不真正做了,就永远不会知道心底深处的答案是什么。
此刻,她终于知道那答案。
温柔机智是他,倔强勇敢是他,残忍阴狠是他,冷酷无情也是他。
这样的他,再不会有第二个,她也永远不会象爱他那样爱任何人。
司马晚晴心情激荡之际,却疏忽了一件事。以往的九曲红梅,并不是她现在品尝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