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半个小时寝室就要熄灯了,看门大爷提溜着钥匙串在门口走来走去。
“今天回的晚呐,”他暗想,“这帮臭小子,又去哪混了,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难管了。待会儿一个个都给你记下来,给你们老师告一状……”
他只顾盯着前面,却没注意到在墙的侧面有一个学生正在翻窗。少年落在松软的草地上,谨慎地蹲了一会,在确定没被发现后朝后面的树林快速奔跑。月光照到他的头顶,露出一卷黄色的头发。
少年跑到树林边缘,那里有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
“来了吗?”黄发少年问道。
“没。”一个蹲在地上的矮小的身影答道。
晚风拂过,一个靠在树上的少年动了动身体。树叶沙沙作响,草丛里蟋蟀叫个不停,给风平添了些自然的味道。他悠然地深吸一口气,轻轻摇晃着脑袋,显然很享受。
“他是不是不来了?”黄发少年急躁地说,“要是不来,明天咱们就去找他,必须狠狠揍一顿。”
“那不是我们的目的。”矮个子少年沉闷地说,“不是来帮你报仇的。”
“不是让你帮我报仇,我只是觉得有必要狠狠教训一下……”
“哎!黄毛,得饶人处且饶人嘛。”靠在树上的少年欢快地插嘴道。
“感情被打的不是你钻头。”黄毛回道,钻头笑嘻嘻地把脑袋在树上撞了一下。
“私人恩怨应该排在集体行动之后考虑……”矮个子少年念经似的说道。
“行行行,那先不说我的事儿,我承认我有私心,我先放下。”黄毛激动地说,“咱就算算,自打这小子来学校,有多少咱们的小孩被他欺负?宏志班在那些势利眼里本来就低人一等——”
“龚老师不这样。”
“——我没说他用不着你说。关键是,这不是明摆着让人踩吗?他之后下一个是谁?必须做出态度咱们不是好欺负的——”
黄毛看向那个躺在地上的第三个身影,似乎对方的态度很重要,但那个少年从始至终一直没有说话。
“你们该不会过了两天安稳日子,就忘了我们在村子里要饭的时候了吧。”黄毛故意大声说。
“我们要是乱来,就会回到那个时候。”那个沉闷的声音息事宁人地说。
“武子,我还以为你能有点血性呢。”黄毛道,“身高限制了胆子吗?”
“意气不等同于血性。”武子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我建议再给他个机会,”钻头温和地说,他从树上直起腰,头发上还沾着树叶,“我一直在留意他,我得指出,自打校医室那次他变得收敛多了,再也没欺负过我们的人了……”
“放屁,那这怎么说?”黄毛恼火地转过身去,只见后他脑勺的头发少了一大块,看上去活脱让狗啃过一样。
钻头笑得喘不过气。
“他、他去人家班门口收保护费,”钻头对其他人解释道,“让那小子撞见了,然后直接从后面拽着头发给拖到地上,拖了好远……我从没见过这种事儿,那么小一个小孩,真是厉害。要我说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是老龚头知道了还不把你脚脖子掰折……”
躺在地上的少年终于坐了起来,他抖掉身上的落叶,走到树林外查看黄毛的头发。月光照亮了一张朴实,却又最普通不过的农村少年的脸。
“山哥。让我收拾他一顿我就饶了他。”黄毛对那少年坚决地说。
“要钱做什么?”少年首先问道,“你要是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爱好——”
“没有,”黄毛不耐烦道,“我就是想去做个头发,得好几块,老龚头又不让咱们挣钱,还能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不做呗。”钻头道。
“不行。脸是敲门砖,头发就是一切。”黄毛执着道。
“结果现在脸和头发都没了。”
“你闭嘴钻头。决定吧,山哥。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服从。”几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这个被叫做大哥的少年身上。
山娃扒开黄毛的头发,看着那一块缺口,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拍了一下黄毛的脑袋。
“没事儿。”
“刚才躺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山娃对其他人道,“如果我们都不肯给后辈做主,还能有谁?”
“自开学到现在几个月了,半数以上宏志班的小孩都受过他的欺辱,这是事实。就算是现在他改过自新了,也改变不了这过去。”
“有债必还!”黄毛附和道。
“至于你说的“大家都来效仿他欺负咱们”我倒不担心,真发生了也有办法,”山娃看着远处宿舍一排排昏黄的窗户,“我最担心的是小孩们的精神状态,欺凌会导致自卑和不安全感,我不细说你们也明白……”
话说出来,连钻头似乎也不那么快活了。
“所以打不打啊?”黄毛问。
“打。而且用我们高年级的待遇对他。”山娃说。黄毛吹了一声口哨。
“不过,对别人下规矩之前,应该先这么要求自己,”山娃严厉地补充道,黄毛兴高采烈的脸僵住了,“欺负弱小。败给一个小孩。你丢的是宏志班的人,必须付出代价。具体的惩罚措施,回去大家一起做决定。”
尘埃落定,几个少年不再说话。钻头靠回树上,若有所思地玩弄着两个大拇指。武子继续沉默地蹲着,像一尊佛像。黄毛走来走去,双手不安地抚着头发。
山娃径直走到一棵大树下。
“喂!你还要在上面待多久?”他喊道。
一阵停顿——
咚。一个小黑影猛蹦到地上,振飞了一堆树叶。
黄毛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怪叫,仿佛老鼠被踩中了尾巴,钻头跳了起来,差点绊倒。
“你-你-啥时候在这儿的。”黄毛结巴道。
“你还在你娘胎肚子里的时候就在了。”小虎不干不净地说,“咋发现的?”他问山娃。
“刚来就发现了。我听某人提过你很会爬树,就稍微留意了一下头顶。”
“山哥小心,别让他跑了。”
“用不着。”小虎不屑地说,“不就是“还债”么。小爷我现在正在改过自新,姑且配合你们一回。”
“啥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想怎么弄我就怎么弄,仅限今晚。”
“还有,头发的事我不认。”他指着黄毛,“那是你活该,谁让你招惹我们班人了。”
啪,啪。
清脆的抽打声回荡在树林。
小虎坐在地上,双腿被一个树桩架起,山娃挥舞着随手捡来的树枝,一下一下抽打着赤裸的脚丫。
啪。
未修剪的枝杈划过空气,上面的树叶稀疏作响。
啪,啪,啪。
山娃加快了速度。树枝上的细杈纷纷断裂,散落的叶子四处飞舞。
小虎把手按在了脚脖子上,身体回了个弯儿,脚趾头紧张地勾起,关节绷得发白。
疼的时候时间会慢,落叶也仿佛静止。树枝每次都稳稳地落在同一处,直顶脚心,几十鞭下来,脚掌又酸又胀,疼得怪异。似乎下一秒就会拉断,让人忍不住想抓脚心。小虎憋了一口气,忍了半晌,却又很快意识到刚坚持了不到几十秒而已,每一下疼痛都变得无比漫长,这时,他听到人念经似的低语。
“……有时候疼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漫长感觉,只能熬过去……放下情绪……试着让时间流过创伤……”
“假惺惺。用不着你们教。”他气呼呼地想道。
尽管满肚子轻蔑,小虎还是决定一试。他躺下来让后背贴着大地,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舒展眉头,尽量放松,小肚皮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地起伏。
山娃又迅速连抽了十几下,树枝已经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杆儿了。受罚的脚掌勾了一会,又缓缓舒展开,显然是正在适应。
“我才刚开始,你就不行了?”山娃故意刺激道。
“屁。”地面凉凉的,小虎感觉有一股劲儿支撑着自己,声音意外地很有力气,并未被激怒。
“不错。那我就换个大的了。”山娃换了一根木棍。
“那是……咱寝室的拖布杆子吗?”钻头眼睛好得很,一下子认了出来,“你把头搁哪儿了?拜托别告诉我你扔了……”
“没有,只是卸下来用用。”
梆!
一记沉闷的声响。小虎的身体随着冲击顿了一下。
梆!
“呃。”
梆!
打脚心真的是比打屁股疼太多了,是因为脚上没肉么?亏得当初听人说等上高年级就不打屁股了还暗暗高兴呢……
梆!
……的确是不用脱裤子不丢人,但是真特么疼!
梆!梆!梆!木棍机械地重复,节奏逐渐变得急促起来,像村里红白喜事敲锣打鼓的道具,鼓点愈发密集,山娃也不瞄,棍子胡乱地落下,落在脚心,声音清脆,打到骨头,声音硬邦。
……这个混蛋,他想把我脚抽成两段吗?小虎把拳头深深地攥进泥土里。身体一颤一颤。
……管他的,断就断,真断了到时候再说!
当啷。拖布杆子被扔在地上。
山娃蹲下来,抓起脚脖子检查。两只脚心上铺满了又细又密的红线,凌乱地朝四方延伸,那是树枝抽刮的痕迹。右脚之后又被又单独提起来挨了几十下木棍,肿了,用手碰一下,虎脚不由自主地闪躲。
“等等……”
这时他这才发现,虎子的脚本来就很脏——大概是因为没人督促他洗澡,也可能是这小子从来没想过需要做这种事。脚脖子上有了几块黑皴,再往上看,腿上也有。至少得有个把月——很可能就是自打大龙走之后——没洗澡了。
“行了。”他把腿放下。“下一个谁来?”
“我。”那个叫武子的小个子说道。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纸盒,在耳边摇了摇,里面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十——十二个。”
他把盒子里的东西倒到手上,是一堆亮闪闪的图钉,一小段蜡烛头,几根火柴,以及一小块儿从火柴盒上拆下来的引子。
“脚和屁股都冲着我。”他对小虎说道。
一时间小虎没明白他要什么姿势。钻头似乎很懂,他让小虎躺下,把腿抱起来,再尽可能往上抬,直到屁股直冲穹顶。随后,他让虎子把后背靠在树桩上,自己蹲在旁边,用手抓住了他的脚脖子。
武子把蜡烛旋转着按进了小虎的菊花里,进去半截,露出半截。火光一闪,蜡烛被点燃,摇曳的烛光把周围照亮,也照亮了下面黑乎乎的屁股蛋子。他把图钉放在焰心上烤了一下,对着旁边张开脚掌按了下去。小虎皱皱眉。
“别担心,你眼前这位做事可有分寸,”钻头说,“武子出身少林寺,然后自己跑出来混社会,对人体穴位了如指掌,论社会阅历在场没人比得过他。”
“你太夸张了。”武子谨慎地说。
“哎呀,开个玩笑。”钻头吹气,赶走小虎屁股上被火光吸引来的飞蛾。
小虎不想说话,他在僵持,图钉刺入脚掌的那一刹是一份疼,之后嵌在肉里那种麻酥酥、火辣辣又是一份持续的疼。小虎有种感觉,如果这些图钉同时按下、一气呵成,那倒还好些,像现在这样断断续续的弄,感觉意志在被不断磨损,他想试探着动一下脚掌。但下面已经麻了,感觉不到活动的迹象。如果不是提前知道数量,肯定会更难熬,崩溃也说不定。
“没准这就叫严刑逼供。”他忽然想到,“疼就算了,不能摸是最烦人的,摸一下好歹知道个大概。”
武子又按完了一颗,他扫了一眼蜡烛,烛火在菊口摇曳着,融化的蜡滴沿着屁股沟流下,在蛋蛋上凝固,下一滴又漫过去。几轮下来,眼瞅着就要到龟头多出的包皮上了。视线越过屁股。下面的小虎的粗眉微蹙,紧抿嘴唇,全神贯注地盯着脚背,似乎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那认真的模样让武子想起了当初在寺庙里的日子。简单,单纯,只要努力一切就都有希望。
“你笑啥。”小虎在底下咬着牙问道。
“想起以前在寺庙的事。以前在寺庙的修行。”
“你也被这么上刑过?”
“修行,不是上刑。”
“切。都一样。”尽管此刻姿势羞耻,嘴里却一点都不服软。
“我们叫那练定力。”武子执起一枚图钉炙烤,火苗舔试着他的手指,指头丝毫未动。“肩膀顶着一排蜡烛打坐,不能动,动一下就有竹竿子就打下来,身后还有图钉扎我们的脚。”
“还有另一个修行跟这类似,是把定力和武术连在了一起……脚底按满这种图钉,或者从左到右插两根细长的钢针,然后光着脚踩在滚烫的铁管上,双手拿着平衡棍,一步一步走到头……
“每走一步,脚底都有一种撕裂的痛感,每走一步,钉子就会踩得更深。金属还会把热传上来,把你的皮肉烫熟,但你不能放弃知觉,否则会摔下去。就得这样一步步熬着,缓慢的走向终点。”
“是吗?”小虎怀疑道,“放屁,我咋不知道这么个地方呢?”
武子摘掉拖鞋,把脚板横到小虎跟前。
“这里,”他指着几排密集的点疤,离小虎的脸再近一点,“已经浅一些了,是不是?但还是能看见。”
武子的脚板伤痕累累,仿佛有人用伤疤给他缝了一只皮套。脚底的皮肤跟树皮一样又干又硬,分布着细碎的裂缝,上面穿插着点状的疤痕。
小虎悻悻地别过头去。
“别碰我,你脚丫子臭。”
“死鸭子上架了还嘴硬,我给你弄个香的啊。”一边的黄毛阴沉地说。
“他不是这里唯一一个有疤的人哦。”钻头提了提裤子,“要看看我的吗?”
“宏志班的男孩们都经历过疼痛,如果说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若不能赋予痛苦意义,或给你带来某种改变,那便是白遭了一回。”
小虎嘴里不服气地嘟囔着什么,一边把脚脖子往上抬了抬。
“别墨迹。早扎完早完事儿。”
最后两颗图钉按了上去。武子抓住小虎的脚,用力拍了拍。钉子深深嵌入皮肉之中。钻头注意到,气氛在变。当小虎再偷看向武子的时候,之前的不屑和鄙夷不见了,疼痛依旧不变,身体却放松了下来。而他虎里虎气性子似乎也给武子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一向冷淡的神情居然有了一丝松动。
“好了,接下来我要把它们抠下来,很快就好……”
“可算完事了你。”小虎微微喘息着说。
图钉一个一个落下。它们在脚掌上留下了一排排小洞,深红的血流出,滴到泥土里。
“结束。”他站起身,顺手把蜡烛“啵儿”地拔了出来,手掌划了划,刮掉嵌在屁股沟里的凝固的蜡子。
“先别放脚,让血凝固一下。”大拇指在菊花上有力地揉了几下。菊口开始合拢,被撑开的小洞正在慢慢闭合……
“好勒,轮到我了。”钻头拿着两截红线欢快地说。
他把绳子仔细地缠在小虎的脚脖子上,绕了一个环。
“好,结束!”
“这就完了?”黄毛目瞪口呆。“这算什么?”
“捆绑啊。”钻头煞有介事地说,“我绳子不够,只能绑到这一点儿,剩下的以后再说。”
“你当我们是白痴吗?”黄毛愤怒的吐沫星子喷了钻头一脸。
“钻头弃权。”山娃道。
“好。”黄毛咬牙切齿地说,“好。”他粗暴地把钻头推开,“你给我一边儿拉去,轮到我了——”
他从袖口抽出一把筷子,几个少年一见立刻皱了眉头。
“你该不是……?”
“让你见识见识……”筷子被一根根插在小虎的脚趾缝间,“……给你握手……不信你不怂……”
“你……”黄毛用手指头在小虎脑门前摇晃,似乎想再教训点儿什么,却迎上了年轻的轻蔑的眼神,不由得内心突然怂了一下。
“懒得跟你废话。”他攥住脚趾,用力一握。
吱嘎-吱嘎。
“哎呀!”
脚趾头和硬邦邦的筷子咯在一起,相互碾压,发出毛骨悚然的碰撞声,锥心刺骨。这是前所未有的疼痛,虎子迅速支棱了起来。
吱嘎-吱嘎。
黄毛把另一只手也加了上去,肆意揉搓。冰冷的筷子不会痛,炽热年轻的肉体却不是,那机械地蹂躏声变得更加剧烈,疼痛的叫喊声响彻森林。十秒,二十秒。黄毛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哎呀!哎呀!”
虎子听不到吱嘎的声音,因为自己好像在叫喊,他的眼球疯狂的旋转,小腿痛苦地扭来扭去,手掌好像在地上乱抓——他想把脚砍掉。他愤怒地瞪向眼前模糊的身影,挺直了身子绝不屈服——又是一次剧痛,几乎支撑不住。已经不只是脚了,现在全身的神经都在疼,在他试图想点什么之前,下一波浪潮接踵而来——
“哎呀!哎呀!啊——啊——!”
每一声喊叫都间隔极短,每一声喊叫都毫无意义,虎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根本来不及思考——他的大脑中似乎有一条线横着,让他控制不住地叫下去。周围五官像泡沫一样逐渐变得模糊——
“这就不行了?只不过是让你尝尝滋味儿!求饶!”那嘴巴蠕动道。
……不能向这种人求饶。迷雾中,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清晰,坚定。
“……我知道……”他对那个声音回答道,“我不会……”
“求不求饶?!不求饶就碾你一晚上!”
迷雾中浮现出无数黑点,越来越多盖住了视野。意识正在模糊。奇怪的是痛苦似乎减轻了,他好像听到了水的声音……
“不!说!”虎子拼尽全力吼道。
“好!”黄毛也上头了,“好!那我就——”
“你够了!”钻头喊道,“停下!”
“他撑不过去的。”武子横在黄毛面前,攥住了他的手脖子,“再这样下去脚就废了。黄毛,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让他向我道歉,我只是想要别人尊敬。”
“你这个样子可并不值得尊敬。”武子冰冷地说,“他肯任由你折腾纯粹是因为刚刚的诺言,跟你本人半毛钱关系没有,怎么可能道歉。你连这都没意识到吗。”
“你今天话真是特别的多。”黄毛站了起来。“你有什么毛病?真把他当成你小弟了?”
“你只不过是借我们的手出气而已。如果我们不在,你甚至都不敢跟他动手——”
“你他妈再说一遍!”
“够了。”
山娃站在两人中间,紧紧按着两人的肩膀,两个愤怒的少年的肩头好似突然压下来一块巨石,几乎难以抽动身体。
“够了。”山娃重复道。
“山-哥-你也-向着他吗?”黄毛身体动弹不得。
“对。”山娃道,“因为我从没想到,我们当中会有人学猪蹄子的手段。”
黄毛的脾气迅速泄掉了,他回避着山娃的眼睛。
“其实只要他稍微松松软给我点面子,我就放了他的,”他嘟囔道,“可他偏偏嘴死硬,到头来好像就我想惩罚他。”
“夹棍——”尽管声音依旧低沉,武子的眼睛已因愤怒变得通红,如果不是山娃压着大概此刻已经揍到了黄毛脸上,“即便是我也受不了,猪蹄子当初针对的人里也有你一个,你至少——应该理解——那是什么滋味——”
“我只是想稍微借用一下!我不会像他那么狠毒——”
“那你刚才要干什么?”武子道,“你根本就没有分寸,就是在泄愤,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别好意思说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不是想杀了我的模样——”
“黄毛,”山娃说,“别说了。我们都不是猪蹄子,除非你,你就这么急着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成年人吗?”
两个少年都不说话了。
“……我错了。”黄毛说。“对不起。我-我冲动了。”
“我现在把你俩松开。谁都不许冲动。”
武子蹲下来检查伤情,发现小虎已经昏过去了,他在人中上按了一会,小虎迷迷糊糊的唔了一声。
“别对山哥说对不起,我更不需要。”他把脚趾掰开,抽出筷子掷在一旁,筷子上沾满了黑紫的淤血。“你又不是对我们用这个。”
山娃没说话,黄毛似乎纠结了一番,转过脑袋。
“对不起。”他简短地说。
“你们都回去,”山娃说,“我陪着他……往回走可能碰到几个低年级小孩,是我让他们在那儿的,带他们回去……本想让他们看到虎子受罚,给他们增加些被保护的安全感,没成想整出后面这出……”
黄毛看起来更尴尬了。武子递给山娃一个小药瓶,头也不回地走了,钻头拄着拖布杆子追了上去。
“……山哥。”黄毛犹犹豫豫地磨蹭道。“如果不是我知道说对不起没有用……”
“是没有用。”山娃的话音里透着“够了”。
黄毛也离开了。
“别生气啦。慢点走,我跟不上你了。”
钻头撵上了武子,两人在月光的照耀下朝着宿舍进发。
“山哥会料理黄毛的,到时候教训他就是了,现在生气也没用。你要是心疼虎子,改天咱们一起去看他。”
武子看起来心情好了些,走得慢了点。
“你知道吗,你今晚说的话比这学期的说的都多。我都不知道你内心这么丰富,平时跟你说话你都不理我……”钻头道,“你是不是烦我啊?怎么和小虎老弟就那么能说呢……”
“那会儿他让我想了起从前的日子。”武子突兀地说道,“而且我不讨厌直来直去的人。来之前,山哥就告诉了我他的决定,他说他想要测试一下,这个图钉……是我的测试。”
“那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测试?”钻头精明地说,“是不是所有人都有?别怪我直说,你对班里其他人也都不怎么热乎……”
“没有。就这次。因为。结果都一样,所以没必要亲热。”
“什么意思?”
“我不像你,你和大家最开始就在一起了,”武子道,“我进宏志班晚一年,比你们游荡的更久一些,而且一直是一个人——当然,我绝不是在炫耀自己——”
“没事儿,说。”
“在我们那里情况是这样,你这个月交了个朋友,和他一起捡破烂,卖废铁。跟抢你们东西的条子打架,或者不得不给他们磕头说好话。你们一起患难成为朋友,约定好下次一起摆摊。然后,也许是在下次,也许是下下次。当你去垃圾场的帐篷里找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那儿了。”
“被撵走了?”钻头敏锐地说道。
“清理低端人口,那些大人这么说。听起来好像就不那么暴力了,是吧?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惊肉跳。
“还有,他也可能是偷东西失手,被逮进去了。再就是得了热病没人管,死掉了……在那种朝不保夕的地方,人都死的好快……
“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身边的人与我的生命的轨迹短暂地交集,然后,一个,下一个,每一个,都是这样。突然消失,来不及说再见,甚至都不知道彼此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这一点最让我抓狂。我越是想抓住,最后越只有我留在那儿,面对破碎的罐子,呜呜作响的帐篷,等冷风灌进你的袖子,我意识到,得而复失的寒冷,比当初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更令人难熬。”
“有人说我就是缺这个,注定要一个人。如果是这样,那倒不如不要建立关系,静静的在一边看着,守着你们就好。”
两个人在窗前停下脚步,冷风从黑洞洞的窗口吹来,冲撞着两人的身体,钻头的脸隐没在黑暗中。
“请别再对我费心思了,也为了你自己,有那功夫还是用在孩子们身上吧,或者小虎。对我。不值。”
树林这一头,山娃正把一种乳白色的药膏往小虎的脚趾上涂抹。小虎已经醒了,他看着山娃忙活,一直不吭声。
“你脚能好,”山娃道。“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
“那你在怕什么?”
“谁说我怕了?”
“都写在你脸上呢。”山娃道,“自打你刚才醒就一直没变过。”
小虎皱着眉头看他忙活,脑袋偷偷往幽暗的树林深处张望了一下。
“嗯,待会跟我一块走。”他突然说。
“去哪?”山娃问道。
“送我出学校。”
“出学校……?”山娃不解地看着小虎,见他又贼溜溜地瞟了一眼树林,恍然大悟。
“你怕黑啊?”
小虎的脖子好像闪着了,整个脑袋躲藏在树荫里,身体一动不动。过了半晌,终于沉闷地嗯了一声。
山娃忍不住笑了。他怕小虎看见,又低头照顾脚趾。
“你不怕?”小虎问道。
“不怕。”
“不对,现在不怕,”山娃更正道,“以前怕。在没来学校之前我也不敢自己走夜路。后来进了宏志班,有一天晚上一个小学弟和我一起走,他跟我说他怕黑,自打那以后我便不怕了。”
“为啥?”
“我当时哄他说自己喜欢黑夜,因为它很深邃什么的……谁让我是他们的哥哥,怎么着也得打脸充胖子。这样几次之后,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真的不怕了。”
“那那几个呢?”山娃知道是问武子他们。
“武子对这种事是无所谓的,他比我们压抑一些……钻头嘛……”告诉他也无妨。“钻头跟我提过他讨厌黑夜。他讨厌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如果有的选,他希望自己死在阳光明媚的白天,周围都是人来人往的行人。即使不认识,也会安心。”
“哦。”小虎把下巴压在胳膊上。
山娃抹完了药,开始对着脚掌吹气,用手扇风,药膏慢慢凝固了。
“我刚才醒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小虎轻声说,“怕自己一个人被下。周围黑漆漆的。你们都走了。”他打了一个寒噤,“身边没人。”
“哪怕我们刚欺负过你?”山娃道。
“凑,你们那根本就不算啥。”小虎不在乎地说,“什么打脚按钉子……身体的东西我就没放在心上过。虽说的确是疼……尤其那个黄毛混蛋是真特么的疼,是恶心人的疼,但我都不眨眼的。除了黑,什么都搞不了我。”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山娃暗想。但也不是不能理解。甭管身边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有人陪着就行,寂寞的时候,大家都一个样。
“行,下次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了。”他说。
“不过还是晕过去了,还是晕在那种人手里,真特么的丢人。”
“不丢人,”山娃笑道,“你表现的比这里一半的人都强,你是没见过黄毛和钻头挨揍的时候,棍子还没落在脚上,他俩就先喊起来了。”
“龚先生打小孩子只打屁股或者手心。脚上没肉还神经多,更疼,所以留给我们高年级。这个筷子……这个筷子是猪蹄子管学生的手段,先生反对他这么做,专门找了校长他才停手,在这之前我们都挨过。”
“猪蹄子?”
“啊,就是教导主任。”
他看小虎表情疑惑,便笑着解释道,“他总指着我们骂“豁出你们的猪皮子脸”,我们就背后管他叫猪皮子脸,猪指着的手就是猪蹄子。”
“痞子,小混混,浪仔,街溜子。外头那些人这么叫我们。即便是到了这儿,那种眼神也不曾改变。轻视,不屑,不耐烦。除了龚先生。他从不用那种自以为是的表情看我们。他肯听我们讲话,肯听我们在想什么——当然最后还是他说的算,哈哈。
“在他跟前,我头一次发现,原来我也能做个普通小孩,暂时不用想那么多事……在这个学校里头,他是唯一一个会对孩子说对不起的成年人。鸿志班的男孩们,有的跟你情况差不多,有的比你更惨,但我们都彼此照顾,不允许被外人欺凌……”
“我的什么情况?”小虎打断道。
“你的事,龙仔的事。”山娃道,“我认识他——他离开的时候拜托我照顾你。不过当时我没答应。”
“他还说什么了?”小虎赶紧说,根本在意什么照不照顾。
“呃,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是他在说,而且基本都在兴奋的谈你,”山娃露出无语的表情,“我能看出来,有你这么个弟弟他特别自豪——反正换成我是绝对不会了——他说你除了他不让任何人碰,还说你缺乏安全感,所以总是会先招惹人好让别人不敢小看你。还说你很倔不听话,答应了改然后又犯……打也不好使,打完了拍拍屁股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嘚瑟……总之在我听来,没一条值得骄傲的。”
小虎傻笑着,这对兄弟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只要是听到兄长谈论自己,便是发自内心高兴,那黑红的小脸上分明没有一丝杂质,山娃的心戳了一下。
“笑,笑个屁。”
“我已经不打人了,”小虎道,说着就要站起来,“嗯,不咋打。嘿嘿。”
“慢点。你脚还不能走道。”
“哎,没事,走走就好了——”小虎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挪了两步,差点摔倒。
“得了得了,”山娃赶紧在他旁边蹲下,“上我后背。”
“不用。”
“少废话。”
树林边缘,一个驮着的身影缓缓走出。树影斑驳地打在他们身上,离二人越来越远。少年背着小男孩沉稳地走着,像个管家的长兄,一步一步朝校门缓缓走去。
之前。
山娃和大龙坐在山头的草地上,大龙侧着身子,叼着根野草,嘴里悠闲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中编着一副草鞋,已经快要做完了。山娃正襟危坐,专注地看着远处下落的太阳。
“我要离开这儿了。”大龙突然说。
“去哪?”
“城里,打工。”
“可你来夏天村才不到一个月啊……”
“没办法啊。”大龙耸耸肩,“来这儿主要就是给小虎找个地方住,让他上学。”
“那你也来宏志班啊,钻头,小海鑫都很喜欢你——”
“山仔,拜托。”大龙露出自嘲的模样,“你觉得我是读书的料吗,让我背东西做题,还不如让我把课桌蘸着大酱吃下去现实一点,我这种榆木脑袋连低年级小孩的课本都看不懂,到时候天天被揪到讲台上揍。而且不像你们……”他的神情变得失落,“我现在上学也太晚了。”
“也是。”
“现实不允许,时间来不及,总得有一个孩儿出门养家。”
大龙编好了草鞋,显摆给山娃看。
“我走之后,你能帮我照顾一下小虎吗?”他说,“拜托拜托。”
“好大的脸。”山娃道,“你知道他欺负了我们多少小孩吧。”
“你尽管揍!”大龙赶紧哄道,“小虎抗揍,而且打完屁股不记仇,你就想,你让他听你的了,他就不找你们小孩麻烦了,是不是?”
“大龙。”山娃皱着眉头说,“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那是!”),但我有个规矩,不会因为你是谁的弟弟,谁的儿子就对他另眼相待。我会试一试他,小虎他要是个敢作敢当汉子,不用你说我也会照顾,但是他要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山娃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
“我懂。要从别人那里赢来尊敬,别指望从哥哥那里要。”
“你为啥这么喜欢他呢。”
“你看,有这么一个小男孩,他思想简单、性格倔强、行事鲁莽、固执、一根筋、犯起轴来对自己都狠,这种傻瓜笨蛋……”
“就应该打死。”山娃无奈地说。
“……不就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吗!”大龙骄傲地说。
太阳即将离去,山娃的眼睛随着它缓缓落下,眼中的光逐渐黯淡。
“我羡慕你。”
“羡慕啥?”
“自由。”
“你看我哪自由了,”大龙笑道,“你把我想的太好了,没钱没墨水,为了那个小家伙还得去城里打工挣钱,可跟自由一点都不沾边——”
“就像你现在的样子。”
“哦,那可能是……天生的没心没肺,加上压抑久了的物极必反,哈哈……”
“让我看看。”
很有默契地,大龙一言不发地转身把衣裳撩起一点,山娃把手伸后背里,闭上眼睛轻轻抚摸。
“还疼吗?”
大龙摇了摇头。
“山,就像你有其他宏志班的小孩子要照顾,”他轻声说,“我们都不是自由的。你知道这里头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最有意思的是,我们选择要付出的人都没有血缘关系,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决定的。”
山娃很想抱住眼前这个即将离去的男孩,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指,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和大龙的靠在一起。
“谁说没有血缘的就成不了家人。那男的和女的结婚,人家还没有血缘呢。”
他感觉到大龙的手轻轻地摸索过来,按在了自己的手上。
“就是。”大龙说,“过得到一起去的才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