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哥哥的追悼会。
袁望羽还不到五十岁,事业和人生都在顶峰。
然而世事无常,喉咙里的一个小瘤子就要了他的命。
从诊断、治疗到无力回天,前后不过一年时间。
告别仪式的来宾非常多,遗孀周茜招呼着来来往往的访客。
她的穿着优雅时髦,容貌和发饰经过精心打理,里里外外看上去都是一个成熟美丽的职业女性。
可我熟悉周茜年轻时的样子,相比十八年前,她脸上的表情僵硬冰冷,再加上凹陷的面颊,无神的眼光,周茜身上原有的活力和拼劲儿已经消失殆尽。
当然,她这副模样也有可能只是对丈夫的离世悲痛不已,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当殡仪馆的业务人员给我打电话时,我吃惊极了,没想到周茜指定我安排袁望羽的葬礼细节。
他们夫妻工作多年,而且职位不低、收入不菲,袁望羽也不是缺钱的人。
更何况,他还是正儿八经有警衔的警察,丧葬抚恤费都不会少。
即使如此,当我听说周茜的财政状态时,仍然难以理解她的情况会如此糟糕。
不过,上次见到他们已经是十八年前,谁知道这对夫妻经历了什么。
坦率讲,袁望羽和我并不亲密,两人之间的竞争、打架、争吵远远多于兄弟情深。
袁望羽比我大两岁,对他最早的记忆就是挨打。
直到两人的身高力气旗鼓相当,有时候我还能反败为胜,这才免于他的拳打脚踢。
上学后我的成绩比他好,年年得奖,上重点学校重点班。
两人之间就更没亲密可言。
因为性格脾气爱好南辕北辙,平时各有各的朋友圈,从不互相参合。
唯一共同点就是都立志当警察,记忆里,我们很少能够心平气和、愉快高兴地做任何事。
他和周茜结婚之后,我们兄弟关系更是和决裂没两样。
今天参加袁望羽的追悼会是一种义务,而非感情。
我对他们并不关心,吸引我注意的也不是周茜,而是陪伴她的年轻女孩儿。
女孩儿不会超过十八岁,整个追悼会一直跟在周茜身边,紧紧支撑着她的手臂。
女孩儿没有转身,从我的角度也看不着她的样貌。
我的目光不止一次停留在她身上,关于她身上的某些东西让我极度不安,唤醒我从未有过的强烈渴望。
这种渴望,即使在我最年轻气盛、最荷尔蒙高涨的年代,也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对这个年轻女孩儿的兴趣是错误的,尤其是我的兴趣一点儿都不单纯。
她太年轻,还是个孩子,而我已经四十出头。
不仅如此,现在周茜正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让我身败名裂。
十八年来,周茜无时不刻提醒我她的破坏力,还有她毫不犹豫毁掉我的决心。
我紧紧握住口袋里的拳头,指关节上的皮肤绷得几乎要破裂。
我有足够的理智压抑对那个女孩儿的渴望,不表示我不会对她产生强烈的好奇。
然而,此时此刻我什么也做不了,这让我出离愤怒。
“钟为?”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紧接着,一只带着钻石戒指的手抓住我的手肘。过去,这只手纤细嫩白,现在,只能叫瘦骨嶙峋。
我慢慢转身,面对一张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面庞,那个我曾经深爱过的女人。
明亮的光线,近距离的面对面,周茜的容貌更加清晰。
她的眼睛暗淡无光、昂贵的脂粉掩盖不了蜡黄的皮肤。
虽然穿着时髦昂贵,但她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周茜,你好吗?好久不见。”我礼貌地询问,以她对我的了解,应该听得出来这是最不值一提的寒暄,我的口吻里没有一点儿真诚和关心。
周茜漠然耸耸肩,转身注视来来往往的客人。
袁望羽在警队的工作能力普普通通,但口碑还不错,而且他继承了父亲在公安系统积累了半个世纪的人脉。
今天到场的该有两三百人,而且还有四五个警队的领导。
对于袁望羽来说,获此殊荣也算是圆满结局。
周茜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钟为?”
我不确定这个问题的意图,所以没有马上回答。
周茜立刻警戒地眯起双眼,不知道是因为这些年视力下降,还是她想在我面前表现得更严肃认真。
“袁望羽是我的哥哥,我不会错过他的追悼会。不管我们的关系因为你的原因变得有多糟,我还是会来,尤其是这一切还是我在付钱。”我重重叹口气,回答道。
我想喝杯酒,可是一会儿要开车离开。我也可以找代驾,但我不相信陌生人。
周茜不再搭理我,立刻转身离开。
因为动作太猛,踉跄中差点摔倒。
我伸手稳住她,但她却甩开我的手,扶住旁边的柱子站稳双腿,嘴里低声念叨着我仍然是个混蛋,很高兴当年做出明智的选择,嫁给袁家更优秀的那个兄弟而不是我。
我忍不住嗤之以鼻,她选的不是更优秀的那个,而是有房子的那个。
周茜小时候家境优越,倒霉的是十岁那年爸爸生意失败,不堪重负选择自杀,死后留给母女一屁股的债。
在我们恋爱最浓情蜜意时,周茜不止一次诉说当年的惨状。
她和她母亲深更半夜被讨债的人赶出屋子,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医院的急诊大厅呆了好几个晚上。
每次说起这些,周茜都会泪流满面。
这些悲惨回忆也给她留下终生不可磨灭的阴影,以至于长大后,她对房子的执着几乎成为一种信仰。
起初,我并不认为是件多大事儿,安全感是生物本能,无论对谁都很重要。
我的父母在一年内相继去世,他们将手里的财产分为两份,一份钱、一套房子给我们兄弟俩选择。
当时我要念研究生,虽然地方遥远,然而无论学校还是专业都是全国最顶尖的水平。
我选择钱理所应当,袁望羽则选择要房子。
他在家附近的派出所找到工作,从来没想过挪窝换地方。
兄弟俩难得意见一致,没有争执就达成共识。
周茜和我那时恋爱三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计划是她陪我一起去念书,两个人一起为事业、家庭、未来打拼奋斗。
周茜知道我选择钱后大发雷霆,毫不犹豫做出取舍。
她给我发了个短信宣布分手,然后投入袁望羽的怀抱。
我争取过,结果得到的却是周茜的威胁:如果我继续干涉她的生活,就会告发我最不堪的秘密。
事已至此,我在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人和事,只能离开。
袁望羽和周茜很快结婚,没多久就有了宝宝。
直觉告诉我,孩子不是袁望羽的。
我没有质问周茜,而是给袁望羽打了个电话。
他不傻、还是警察,这种事情周茜不可能欺瞒得住。
袁望羽却嘲笑我的天真,他早在我们分手半年前就已经操了周茜。
孩子的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此关心,而那个孩子只会叫袁望羽爸爸。
面对周茜的背叛,我即使再痛恨也无可奈何。
袁望羽也不会错过任何让我难堪、愤怒、挫败的机会,对于抢走我的女友没有丝毫内疚,甚至加入周茜的行列威胁我。
我绝对不能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更不能靠近他们的孩子。
那孩子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存在,我不是孩子的父亲,也不是叔叔,甚至连远房亲戚都谈不上,只是个陌生人。
现在,病魔带走袁望羽。我还在这里,我想认识她。
“离袁媛远点儿,她和你无关。”周茜忽然说道,注意到我的目光在那女孩儿身上徘徊。
“她是你的女儿?”我明知故问。
“再说一遍,她和你无关。袁望羽是她的父亲……两个人感情非常亲。”周茜毫不掩饰语气重的幸灾乐祸,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我想见见她,”我低声道,周茜没有理由拒绝我这么小的要求。
“绝对不可能,不要以为袁望羽不在了,你就可以把当年的承诺不当回事儿。需要我再次提醒你,我有多了解你么?”周茜恶狠狠警告:“听说这些年你做得不错,马上就要晋升警督。想想吧,如果我曝光你的秘密,你别说前途,就是工作都难保。离我们远点儿,别再让我们看见你。你已经消失了十八年,识时务的话就继续消失下去!”
我入警的时候已经是一级警司,现在早就是警督了。我心里很是不屑,周茜给袁望羽当了这么多年老婆,连这点儿警衔常识都没有。
至于她所谓的秘密,是我当年潜入大学的学分管理系统,擅自更改成绩的烂事儿。
周茜的威胁当时有用,不仅会影响我报考研究生,毕业找工作都会有很大麻烦。
现在,工作十几年,再让她用相同的理由要挟,我也不要再在警界混了。
然而,看着周茜得意的眼神,我选择保持安静和退却。
这个时候,只要周茜觉得安全,我行动起来也将从容顺手很多。
果然,周茜从嗓子里哼了声,自信地大踏步离开。
我暗下决心再不能受这个女人操纵,她没这么容易摆脱我。
和十八年前相比,我有更好的耐心,更多的手段,还有更强的韧性。
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那个年轻姑娘身上,周茜刚刚叫她袁媛,这是她的名字了。
我心里默默念了几遍,两人好像有了心灵感应,袁媛竟然向我这边转过头。
我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似乎血液都忽然凝固。
她的目光却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而是和两个走上前哀悼的女孩儿攀谈起来。
看年龄,那两个女孩儿是袁媛的同学。
她们之间关系应该非常要好,为了袁媛专门前来参加袁望羽的追悼会。
袁媛脸上的悲伤表情揪起我的心,我耐心等待着,心里仍然呼唤着她的名字。
终于,袁媛的目光和我相遇。
我僵在原地,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耳边的嘈杂声一下子消失殆尽,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呼吸也为之一顿。
几乎是同时,胸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感觉。
遗憾的是,这种感觉只是单方面的。
袁媛并没有特别的表现,很快调转目光,和她的朋友攀谈起来。
我的心怦怦直跳,耳膜震得嗡嗡作响。
我想杀了周茜,完全因为她,我才必须远离我的孩子。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当父亲面对自己的孩子时,都会知道。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有所行动,不过来日方长,今天不能在袁望羽的送别大厅里引起骚动。
此时此刻,主角是袁望羽,不是袁家另一个儿子袁钟为。
很快,大厅里的人就会知道,袁家还有一个儿子继承父亲的衣钵。
为了将来,我必须隐忍。
我咬紧后牙槽暗暗发誓,然后安静地朝着出口方向移动。
就当我快要跨出门槛时,身后柔软的声音阻止住我。
“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爸爸的?”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袁媛的声音,女儿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愤怒,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这才面对拦住我的女孩儿。
她静静站在我的眼前,浑身透露出一股青春少女的气息,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语调平缓,再添入一些关心和遗憾,说道:“我叫钟为,小时候就认识你父亲。还有你母亲,我和你的父母都非常熟。”
我含糊其辞,不想让她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她爸妈的更多细节。
“我几乎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袁媛略带尴尬地说道。
看来袁媛很少去袁望羽的工作单位,他也很少带同事去家里。
这倒不意外,袁望羽是个安静隐秘的人,不喜欢聚会吃饭,也不喜欢社交聊天。
不过袁望羽平时应该很关心袁媛,女孩儿面颊苍白,眼睛哭得红肿,对失去袁望羽的悲痛真真切切。
袁望羽曾经说过会非常疼爱这个孩子,确保这个孩子也爱他。
我不相信他是出于好心,更可能是喜欢看到我遭受挫败的沮丧。
现在细想他当时的得意,我不禁怀疑袁望羽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意图。
我太了解这个人,内心的黑暗和我不相上下,只是他更隐秘些罢了。
不管我有没有证据,我们都姓袁,这一点已经足够。
袁媛看上去那么脆弱,一股强烈的占有欲席卷全身,甚至无法阻止我抬手握住她的肩头。
我吓了一跳,立刻抽回手,让鲁莽的举动更像是礼貌的安慰。
“袁媛,我正要离开。如果你需要什么,请给我打电话。”我从衣袋里拿出便签,抓着笔写下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袁媛接到手里,低头看看便签,脸上的好奇更加明显。可以理解,我的行为确实古怪了些。
“需要帮助的时候,手边有个电话总是好的,”我握拳轻咳,假装赶时间的样子,很快离开会场。
第一次和女儿的见面交谈算不上顺利,可以肯定的是,短短五分钟会面,我一定给袁媛留下些印象。
谈不上是好是坏,至少是记住了。
袁媛会向她母亲提起我,而周茜一定会详细询问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然后再在袁媛面前编织一大堆谎言。
这是我没打算在两人第一次谈话中透露任何信息的原因。暂时让周茜骗着她吧,但是,我会回来带走她。
袁媛是我的女儿,没人能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