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老也不會死?」
「無需跨越死亡,無需忍受時光的流逝,被陽光包裹,每一天都不會迎來終點,那難道不是一件非常浪漫又幸運的事情嗎?」
我並非完全無法認同。
可終究是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如何理解呢。
很多事情都並非我的選擇。
一味地接受,所以沒資格反駁。
……
在這個世界,擁有最低限度的自我選擇的餘地並非是所有人的權力。
或是誕生與死亡,或是被選擇。
於怯弱的我而言,作為「神選者」並非是什麼「我願意」的事情——沒有自我選擇和自我認可的餘裕,被某種世界之上的意志單方面剝奪去人的身份。
被賦予「神職」,成為「神選者」。
我並不特別,「神選者」也並非只有我一個人,我們的工作是維持整個虛無和空間,包括但不限於我們所在的世界的穩定和均衡。
誇張一點說,「神的代言人」,「神選者」便是這樣的「職業」。
可是我知道,所謂「神選者」,並非是這樣熠熠奪目的東西。
「死神」,這是我的「神職」。
我每天的工作便是在感受到那一絲縹緲卻凝實的召喚時,定時定點地出現在某個充斥著或是晦暗或是光明的角落。
不曾被這個世界的人們所察覺,收下某個陌生人的靈魂。
這份工作不值得我為之驕傲,我也不情願去做這種剝奪意義的事情,可我無法反抗,否則等待我的將會是痛徹靈魂的折磨。
哪怕被萬針穿體,哪怕被酸液腐蝕殆盡,哪怕被蠕蟲啃噬透骨,也不及那一分之苦。
是了,我曾反抗過,起初,我還是一個用盡全力也不敢對自己揮下刀去的天真小女孩,可短短一日,我便知道我笨得透徹。
我漸漸地嘗試了無數種駭人聽聞的死法,但總之就是死不掉。
甚至來不及為自己的異常而顫慄,接踵而來的,便是頃刻間便剝奪了我所有理智的折磨。
在一片混沌的意識中,那苦痛才終於結束,以兩個人的生命為代價。
那是我第一次接受「工作」,我記憶猶新。
我身為「死神」,卻並無法掌握生死。
我只能帶給人死亡。
永遠也不會被賜予救贖。
也沒有奢求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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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你殺了我的爸爸媽媽……」
「我恨你……」
……
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陽光比往日還要來得更耀眼一點。
或許只是因為我又熬了夜,眼睛有些腫脹。
也或許只是沒由來地矯情。
誰知道呢。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又夢到了幾年前的那一天,那個人對自己說了那一番訣別的話。
「真是沒完沒了啊……」
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從冰箱里拿了一塊餅乾吞下了肚。
沒有喝水,所以嗓子被乾巴巴的餅乾碎末颳得疼。
也沒有漱口,我從不愛惜自己的牙,也懶得打理自己,反正不會壞掉,或者說壞掉了之後,很快就會恢復如初。
那麼就往死里作踐糟蹋就是。
反正這種程度,又不會痛。
我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耷拉著挪去陽台,打開窗。
太陽在這個城市的正上空揮灑著熱浪,原來已經到了中午了。
今天的城市還真是風平浪靜,以至於我能一覺睡到現在,我不由得假惺惺地感慨一番。
正如現在的我也能感受到疼痛也能受傷一樣,「神選者」這種誕生於人類中的傢伙們,還保留著人類時的一切生理需求。
比如睡覺。
當然,睡眠於我們來說並非如人類一樣非做不可的事情,反正不會死去,就算強制自己不去睡眠也並非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只是我們的壽命很長,長到無邊無際,沒有工作的時候前輩們總是喜歡靠這個度過,要說的話,唯一沒有多少睡眠時間的恐怕就只有身為「死神」的我了。
「死神」永遠是忙碌的。
嗯,說來,我成為「神選者」也才幾年時間,「神選者」並不只有我一個,職位也眾不相同。
我資歷最淺,這個城市裡的「神選者」幾乎都是我的前輩。據他們說,掌管這個城市的上一任「死神」調往了別處,於是我成為了這個城市的「繼任者」。
我曾對那個從沒見過面的上一任耿耿於懷,認為是她毀了我的生活。
可……
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苛責別人呢?
在「為了自己免於遭難,能夠將一切惡意訴諸他人」這方面來看,其實我和她半斤八兩。
叩叩——
預料之外的敲門聲奪去了我的思緒,我的注意力也被轉移到隨著風聲飄進來的某種氣味上。
靈魂的氣味,我偶爾靠這個分辨那些故作神秘藏住自己臉的人。
這次的味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是誰呢?
或許是催水電費或是房租的老傢伙來了吧?
真是煩人,手裡已經沒錢了啊。
自殺一次,然後自然而然的債務就免除啦~以前我都是這麼做的,後來才發現頻頻上新聞有些不妥。
沒錢的時候,我還想過要不要去搶銀行,反正不會死掉。
但是果然,這種干涉現實世界過多的想法並不能為「神選者」所擁有,我無法反抗那個存在的意志,不得已,我最終還是放棄了不勞而獲的廢物思維,去找了一份工作。
可是很不湊巧,因為自己時常缺席,那份工作沒多久就丟掉了,直到今日,各種各樣的工作我丟了不下二十個,以至於現在的我只能靠著網路職業維持生計。
沒錯,現在的自己正是社會蛀蟲一枚。
吐槽到此為止,雖然很不情願,可我仍舊不得不去面對當前的事實。
我擺著一副滿不耐煩的模樣開了門,可站在門口的卻並不是房東。
門口的少女微微一笑,奪去了我所有的視線。
外面的世界,燥熱又喧鬧,陽光一如既往的耀眼灼目。
可我站在門內,如墮冰窟。
「莜……莜然?」
「小茶,別來無恙?」
她的眸子里,有幾分懷戀。她長大了,眉眼也拉得修長又迷人,塗了口紅,亭亭玉立,窈窕動人,比外面的太陽還要耀眼奪目,和像個腐臭的雜蟲一般躲在這種老舊公寓里、身體永遠停留在13歲再也無法體會到時間流逝的我全然不同。
我的視線一瞬間被她如牛奶般的脖頸奪去。
可我知道,一切總歸是來了。
「對……不起。」
我低下頭去,漆黑如墨的發侵佔視野,擋住她打量我眼睛的視線,也將自己的無措深深藏住。
「對不起,就夠了?」
「……」
我沒話說。
闊別許久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如此冷硬又乾巴巴的問候,還裹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意味……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無法為她做什麼事,我也向來不擅長與人做出交流,成為「神選者」之後一個朋友也沒有的我,在某些方面實在是做得有夠殘念。
更何況,道歉這種事情,從來都只是自我感動的說辭,再多的道歉又有何用。
事情發生了,一切的掙扎都於事無補。
我是殺人兇手,卻逃離了自己應該背負的罪惡,將殘忍的事實扔給自己最好的朋友。
這樣的罪孽無法饒恕。
「我來報仇的,你不怕嗎?」
她的聲音冷下來,似是嘲笑,似威脅,又有些不明的意味在裡面,我只是點頭,分不清楚。
再怎麼怕的事情,見得多了,也就不會泛起多大波瀾。
我也想贖罪,可是辦不到。
那麼,就如她所願,給她發泄一番好了。她終歸會知道,這個世界很多事情不是我和她能左右的。
世界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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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很痛。
醒來的時候,四周一片漆黑。
倒也不是全黑,像是門縫一樣的晦暗光影在我的視線盡頭搖曳,我的視線大抵是有些恍惚,有些看不清晰。
但我知道我應該離開了租房,被囚禁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裡很安靜,每一次呼吸都會感受到倒灌進肺部寒氣。
空氣很濕,泛著嗆鼻的霉味。
如果沒猜錯,這裡應該是某個設定溫度不算低的冷凍倉庫,或是地下室之類的房間。
不論哪種都尚且需要些錢,比我迄今為止所有的收入都要多,很難想像,她一個孤兒是如何將這種地方弄到手的。
興許,是租用?
還是說該不會把我賣了吧?如果是那樣的話可不好笑,我可不是為了被賣去哪裡而撤掉自己的能力的啊……
「到底……怎樣呢……」
我無力地掙扎幾下,聲音有些沙啞。
手臂很痛,除了痛便是麻,失去了其他的所有知覺,我嘗試著動動身子,帶動了某種清脆的金屬的聲音。
冰涼的,很緊,應該是某種鐐銬,帶很長的金屬鎖鏈,從背後鎖住我的雙手,呈「Y」字型地將我半吊著,這樣的金屬鐐銬,在手腕、脖子和腳踝上都有,限制著我的一切活動。
而我的背後是冷硬的牆壁,或是某種器械。
我能感覺到自己未著寸縷,烏黑的發從兩肩披散地滑下,算是我身體上唯一的遮擋。
這樣羞恥的模樣從未有過。
冰冷從我的背部傳來,我只能徒勞地挺直身子想要遠離,可辦不到。雙腿向兩側分開,我跪坐在地上,甚至能感受到粗糙冰冷的水泥地面傳來的濕氣。
嗯,還好端端地活著,如果沒猜錯,小莜只是打暈了我。
我苦苦一笑。
本以為她會殺了我的,為此我甚至消去了自己的所有能力,這樣,尋常武器也能很輕易劃開我的皮膚,刺破我的血管,剖開我的心臟。
簡簡單單就能置我於死地。
但是果然,她沒有打算那麼簡單放過我嗎?
如果,我對一個人充斥著恨意,那麼我定會將他折磨致死。在這個宣洩自己的憤怒的過程中,死亡只能是終點。
這樣想來,或許現在的我正站在某個起始點上。
可是……
我不會死,無論如何,也不會死。
這樣的我,真的會迎來終點嗎?
些微的寒意從腿根爬起,竄上我的背脊,我聽到黑暗中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
或許那樣也好。
反正我這副身體無論如何也無法真正壞掉,如果能為她所用,哪怕很小的程度上,也算是我唯一能為這個曾經的朋友做的事情了。
我掙扎著稍微坐正身子,好讓脫臼一般脹痛的手臂舒適一點,但是終究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努力。
我依舊是狼狽的。
這副身體的發育永遠地停留在了13歲的那天,除開我身為「神選者」而擁有的特別的能力不提,「弱不禁風」才是我最貼切的寫照。
當然,只是在我刻意消去自己的能力的情況下。除此之外的時間裡,我依舊是「神選者」,用這種東西就想要限制住我,在哪個方面來看都實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我仍舊選擇了屈於她之下。
唯獨在虐待自己這方面,我懶得去逃避。若是能賜予我死亡,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承認,我對尋求死亡有那麼一丁點上癮。
因為……
這是我唯一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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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去了多久呢?
我以為莜然的報復會如北冰洋上冰冷刺骨的狂風驟雨一般將我吞沒,可我卻被像個垃圾一樣被遺棄在這裡很久了。
或許也不久,但一點也沒有比我好幾次餓死在家裡時好過多少。
昏睡過去,又餓到醒來,好冷,又疼,腦袋長時間地扭曲著脆弱的脖子,每次醒來後頸都疼得像是不屬於自己一般,知覺像是與身體切割開,喉嚨乾渴,視線模糊,我維持著這個跪坐的姿勢,渾身都像是被針扎一般的疼。
一直到有節奏的腳步聲毫無徵兆地傳入耳中,沉重的鐵門被推開,我甚至以為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但我知道,哪怕我的生物鐘再怎麼作祟,我來這裡的實際時間也應該並沒有太久。
因為直到現在都沒有「工作」出現,這也便意味著我待在這裡的時間不可能會超過半天——雖然有些遺憾,但這個城市可是每天都在死人,我需要將那些傢伙的靈魂送回虛無。
收穫頗豐的時候,一天會有上百個靈魂在我的手中消失。
那時總是很累。
前輩們總說,「死神」是最辛苦的「神職」,我深有體會。
腦海里不著頭緒的思緒飄忽,那個腳步聲漸漸靠近了,然後刺目的燈光將我的所有視野奪去。
燈被打開,奪去我早已習慣了黑暗的視覺。
我花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適應亮光,然後眯著眼睛,終於看清了她。
她真的長得比我高太多了,我若是不仰起頭甚至都無法與她對視,視線盡頭的鐵門慢吞吞地合上,像是有某種自動控制系統。
「莜然……」
聲音沙啞得有些不像自己,我夾緊腿根,像一隻骯髒的喪家之犬一般佝僂著身體,將一絲不掛的肉體藏住一點,用儘力氣喚了莜然一聲。
沒有得到回答。
莜然仍舊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我,連那冰冷的眼神里已經找不到曾經絲毫的影子。
她抬起手,我看到她手中握著一個遙控器,她的視線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落在遙控器上。
她按下什麼鍵,彷彿有什麼汽油機被啟動的聲音從地板底下傳來,刺耳的劃拉聲在耳邊響起,緊接著是由手臂傳來的力道,那些綁住我的鎖鏈竟然是某種器械,將我整個吊起,我陷入了像是處刑台上的犯人一般的境地。
全身的骨頭髮出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可莜然依舊沒有停下的打算,鐵鏈毫不留情地越綳越緊,直到哪怕是我也不由得發出疼痛的嗚咽,直到我四肢的感覺被痛覺衝破麻木重回腦海,直到烏青的淤痕像是密密麻麻的血管一般浮現在我的體表。
難以忍受的劇痛令我不自覺地仰起頭。
手腕的骨頭開始破碎,腿根發出折斷的詭異聲響。
幼嫩的肌肉被撕裂,皮膚生出斷層,心跳時急時緩,彷彿在喉嚨里跳動。
我承認我的身體真的很不耐折騰,僅這一下我就到了快要不行的地步。
如果小心翼翼地玩弄倒也不會這麼快壞掉,可莜然顯然沒有這個打算。
她果然是恨我的。
難聽的呻吟從我的牙縫裡溢出。我失神地盯著高高的發了霉的天花板,等待著被這個恨我入骨的少女將我分屍。
將我的肢體從我的軀幹上撕扯下。
將我變成人彘。
不,其實可以用釘鎚碎掉我的手腳,在我的哭喊中劃開我的血肉,技術好一點可以拔出我的骨頭,那時候再切也不遲,用斧頭一下下地砍下來,做好封裝的話,還可以把我的肚臍剖開,捏住我的心臟。
感受我的體溫吧……那熾熱的溫度……
如果嘗試過,你定會喜歡的,虐殺的快感,你定會滿意的。
鎖鏈發出難聽的摩擦的聲音。
這種事情從來都是我自己來做,但今天,對我施以暴行的是我傾慕的少女。
明明很痛。
我卻沒由來地興奮起來。
可是鎖鏈卻不合時宜地停下了。
我身不由己地懸著身體,手腳都被緊緊扣住,全身血如雨淋,骨頭被拉扯成了薄薄一層的皮膚包裹,我的身體凸顯著詭異的痕迹。
鐵鏽的腥味充斥著鼻腔,只有脖子處的金屬項環給我留足了小口喘息的餘裕。
滴答——
那到底是久違的失禁,還是血水。
我來不及細細去聽,鼻腔被血充斥,我也無法分辨空氣的味道,我被詭異地姿勢強行扯開成了「大」字,貼在身後的器具上。
再也沒辦法掩飾自己貧瘠的身體,我身為一個女孩最後的矜持也消失了。
莜然在打量我。
是了,她在羞辱我。
或是在看我笑話。
這算是下馬威嗎?我筋疲力盡地垂著視線,無神的視野中充斥著不清晰的黑色和白色,因為渾身侵襲而來的劇痛,牙齒都在發顫。
如果可以,其實我更希望莜然讓我「死」得稍微體面一點。
最起碼,留一個稍微好點的印象吧……分屍什麼的……還是不要嘗試了。
我和她,畢竟……
思緒在此斷絕。
我終於再也無法承受劇痛,在她手中第一次迎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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