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走了。一堆堆看热闹的人,一队队持枪的军人,一群群哭泣的家人。
“吴老师,你看到你太太了没呀?”铁皮火车里,杜大壮拼命的贴在铁板之间的缝上,瞪大一只眼向外张望。嘴上还不忘询问一边的吴文俊。
“没,没有,你呢?”车厢中人挤人,到底是大上海。提篮桥死了那么多,等到真去发配劳改还能有满满一车皮的‘犯人’。
“没呀,哎呀,我的宝贝儿子哦,怎么办哦……”杜大壮又变成了‘祥林嫂’,自从两人彻底‘认罪’后,除了天天开批斗会,日子比之前的严刑拷问要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被拉出去索性也就成了‘上班下班’。
杜大壮靠着想儿子,天天精神催眠自己,管你台上台下骂什么,老子想老子的儿子。
“唉……我们还担心别人……”垮了脊梁的读书人脑子里也无非就一件事,活着,只要自己活着那就比什么都重要。
没见到张爱丽算什么,没见到父母又算什么,只要自己还能喘气就比什么都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哎?哎!哎!!”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吴文俊忽然肩膀被抓住,贴在铁板上的杜大壮头也不回的摇着他,状若癫狂的大喊起来。
“老杜,老杜!你叫什么啊。”
被抓的生疼的吴文俊撸掉自己肩上的脏手,他也探头向门缝张望,黑黑蓝蓝白白,一簇簇,一排排,天晓得这个成天发癔症的老杜看到了什么。
“儿……儿子,我儿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回过身来的杜大壮,双手重新抓住吴文俊的肩膀,老泪纵横,又哭又笑,面相滑稽。
但没人笑的出,大家都看着他,有羡慕的眼神,有嫉妒的眼神,也有可怜的眼神。
只有杜大壮自己晓得那是真的,他看着儿子被人吃力的半举着,而举着他的是自己的前小姨子秀兰;所以那是真的,要是看到的是桂兰,那才真是白天见鬼了呢。
“好了,好了,老杜。你要多保重,改造好了,重新做人,才能回来看儿子,啊。”吴文俊当他是疯魔了又,温言相劝,至情至理。
“儿子啊!儿!”
在沙漠渴久的人,突然见到附近的水源,欣喜若狂;心中的一股想要找到水的执念顿时没了,人也没了力气,在水源附近,就那么几步,彻底的倒下。
见到了儿子的杜大壮,提篮桥的沙漠旅人,心跳加速了几下终于再也跳不动了,倒在对面人的怀里,再也没起来。
“老杜,老杜!停车!停车!停车啊!”火车的轰鸣,人声的鼎沸,吴文俊的呼喊都传不出这车厢。
“有关响应党的……各位同意的同志请举手!”
市礼堂,工会书记讲话,慷慨激昂。
五十多岁的老党员,一切都要积极向党,向‘红太阳’靠拢,包括发型以及开会时指点江山的气势。
用朱铁男副主席的话说‘他以为自己是在天安门阅兵。’
“哗啦啦!”台下‘演员’全部举手,整齐划一,场面蔚为壮观。不同意?不同意你试试,这年头‘士大夫’到‘阶下囚’也就一步之遥。
“好!全体通过!接下来,我市……”一个议题,分四板块,每板块八个重点。
说到最后他老主席喝掉了五杯茶,老花眼镜快挂不住了才散会。
中间,我们的朱大主任去了休息室,‘休息’了好一会。
在秘书张军的嘴里放完尿,再叫他用狗舌头清理干净了,才有了耐心坐到结束。
“就这副老棺材板,还想进中央,做你妈的春秋大梦。”第二个走出大厅的朱铁男望着身前的老男人,心里暗暗嘲讽。
“唉,小朱啊,怎么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哎呀,你工作真是太积极了,以后再有这种事,叫你身边的那个小张来请个假不就行了。”
工会主席以为朱铁男来了月事,不然怎么一去那么久。
秘书不上台,他也不晓得张军跟去‘伺候’。
但话里的意思嘛—‘老子是你领导,不要以为自己手里现在有点权了就能怎么样,马王爷我三只眼,看你往哪跑。’
“谢谢领导关心,这革命工作嘛,该坚持就要坚持,我没事,您放心!”
老娘要你管?
权力我有了还用得着鸟你这个老东西。
别被老娘抓到把柄,公是公亲是亲,别以为都是工会的你就能压老娘一头。
“呵呵,好好,代我向朱总问个好啊。”
你有什么本事?
还不是靠你家那个老头子。
没上过前线,没开过枪,没挨过饿,没受过伤。
老子打下的江山你来坐,哼!
正他妈老天瞎了眼,让这么个东西为虎作伥。
当年国民党的飞机怎么就没把你炸死!
“好,一定一定,您走好。”
就你这种货色,上去了又怎么样。
我老头子在一天,你就是要对老娘客客气气。
快点滚吧,别在老娘跟前磨磨唧唧的。
说完话,朱铁男撇了张军一眼,后者心领神会的去了。朱副主席双手一背,肚子一挺,再向休息室迈去。
“哎呀,朱组长,您好您好!”一进休息室,王建国满脸堆笑快步走上前,伸出双手,要与‘权力’握手。
“你好!”放下报纸,缓缓站起身,朱组长纹丝不动,就伸出一只手,礼节性的点了点头。
“朱组长,我早就想来向您汇报工作啊。这不,张秘书说您现在有空,我就厚着脸皮来打扰您啦。”
王建国这一路的‘组长’其实叫的朱铁男很满意。
谁愿意总想到自己是个‘副’的?
还有那副谄媚的脸,以及讨好的态度,就是对面是座冰山,老王也要把它融了。
“好。哎,这位是?”
谁知醉翁之意不在酒,朱铁男轻轻闪过那个小铁厂工主席的似火热情。
手一松,头一探,望向他身后跟张军一起进来的那个朝思暮想。
“哦,这是我们厂的工会委员,管龙同志。”
热脸贴了冷屁股。
没事,要知道他王建国虽然在厂里说一不二是个人物,但到了市里,也就是个国营厂里的小人物。
他今天能单独觐见朱铁男,要是能抓住机会彻底投靠……
“组长,这位就是我跟您说过的……”这戏让张军演的多少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现在还满口是你的尿骚味,你就让我帮你介绍新‘面首’。
“哎呀,就是你呀!”
好似那王府上董卓见貂蝉。
朱铁男快步迎上,惊的对方一脸错愕;王建国也看呆了,再聪明的脑子也想不到两人有什么关联。
“哦,王同志,管同志,是这样。我们组长小时候在老乡家里避难,国民党飞机的炸弹把房屋震塌了,多亏了这位管同志,救了我们的朱组长。”
尽管不乐意,该说的台词还是要念完.非但如此,张军还露出了很职业的笑容。
“哦……楼下城!”管龙盯着眼前这位早已变形到自己认不出的‘小妹妹’,听到张军的话突然有了影响。
“对!二十年前!龙……管龙同志!”一脸麻子抖了抖,朱铁男激动的扶了扶眼镜,保持仪态,努力不让自己流下泪来。
正是江南好风景,花开时节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