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会给理智镀上一层不切实际的幻觉,有时候被称为走马灯,或者回光返照。
严是虔这半生里头数不出来多少次黄泉路上来来回回,没有一次有过诸类体验。
包括这次。
生与死仍然泾渭分明,头脑仍然足够清醒理智,确信自己没有丁点翻盘的机会。
逆行的血拉近视距,将贯穿身体的枪、逆光临与眼前男人拉在一条线上。
一条门槛。
他一条腿已跨过鬼门关的门槛,但就是没屈膝跪下。
严是虔反手握住贯穿身体的枪——这根即将带走他性命的凶器,这会反而成为了一根撑住他身子的稻草。
闻望寒踩在他肩上,只是单纯的气力就足以踩碎了他,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但严是虔这事也熟。他比起闻望寒的残暴和蛮横也不差上多少,没有缘由无所谓地踩死碾碎一个弱逼的事儿,他干了无数次。
没有人会想要踩跪一只蚂蚁,也没有人会跟一只蚂蚁说——你败了。
于是他目光落在闻望寒的颈侧,死死握着枪,扛着肩上的靴子硬挺起腰,朝前踉跄滑出半步,这姿势没有丝毫美感,尤其无异与用肉身套住一把凶兵朝前走,和自戕无异。
严是虔仰起头,露出自己的颈子,牙齿上全是血的笑,倒像刚撕开猎物的皮肉饱餐一顿的野兽露出獠牙。
“我还喘气呢,怎么就败了?”
一个平时必须要行礼且到这会也仍然忠心耿耿可以眼都不眨为了上司自刎的下属,这个关头到像骨髓里穿了枪,就是不肯跪。
一个从来不在乎这些狗屁礼节甚至什么鸡巴都不在乎漠不关心的上司,这会和过去一样一枪弄死给个痛快就行了,非得让下属跪。
就杠上了,比刚才真刀真枪你死我活的打上一架还来的火光四溅。
闻望寒太阳穴绷出来的青筋,硬生生在他唇线上勾出一条笑痕。
他放下腿,猛地抽出枪——
噗嗤。
有人飙出一道血线,倒下去的却并不是严是虔。
和悠一刀捅在了百不堪的大腿上,然后在对方分神的这一刹那,不知从哪薅出来一把流星锤甩轰在了对方的后腰上,直接将对方砸飞了出去。
可她挣脱了对方,第一时间却是扔下了流星锤,哆嗦着从戒指里掏出面具戴了上来。
也正是这个动静——让闻望寒转过头看向了她,“悠?”
压根就不用她说话阻止,闻望寒就自己因为过于关注她而分神了。
也就是这时,斩狰从地上连滚带爬地扑到了严是虔的身前,跪在闻望寒的面前噗通一声重重把头磕在地上。
“闻督领!求您了!不要杀阿虔!您要是因为睡了和悠就杀他,那你应该先杀我!”
和悠刚平复了紊乱的呼吸,听见这话刚刚直起来的腿差点又一软,脑子里也跟着嗡地一声。
她知道再不去阻拦事只会变得更加糟糕,只能硬着头皮跑过来,同样拦住了闻望寒。
“望寒。”
她刚喊出两个字,闻望寒就眯起眼睛,一把掐住了的她的喉咙——
近距离之下,和悠这才看见对方的瞳孔已经完全便成了竖瞳,像一片在荒月照耀之下的黄沙,将月光都吞没成冰冻三尺的妖蓝。
“你也想为他求情?”他用了罕少会用到的疑问口气。
和悠却心头更怵冷。
他掐的不算用力,给了她足够的余地可以说话,但不等她回答,闻望寒的又一个追问。“为什么?”
“为我自己。”她没有迟疑,干脆回答。
闻望寒看她良久,砰——
她一下就被甩开。
下一刻,斩狰就噗通一下整个身体趴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连同地面也跟着陷落,嗡鸣震颤之间,他那魁梧的身子像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成了齑粉,每一根手指都从陷落了数米的地面裂缝中被冷气侵吞。
那片从地面中渗透的冷气,将地面上的血迹瞬间冻成冰块,很快就蔓延到了严是虔的身上。
可闻望寒显然仍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严是虔,他握住自己枪柄,意图朝外拔出。
他厌倦了,只要抽出枪,严是虔就和他无数次随手碾死的垃圾没有什么区别,死了,就自然跪在他面前,流干了血,自然就一败涂地。
一了百了,也早该如此。
斩狰艰难地侧过脸来,看着和悠,哆嗦着嘴唇,却不可能说出一个字的,但那双不断涌出泪水、和某人过与相似的眼睛,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在最后一刻,他还在求和悠,却不是救他。
“求你了,救救阿虔,孩子是无辜的……”
和悠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重新挡在了严是虔的面前,在闻望寒毫无感情的目光中,扔下了脸上刚带着的面具。
“你不能杀他。”她半跪下去,一把握住了枪柄,手悄悄地朝下落,脸也贴的很近,不管是嘴,还是手,随时可能会碰到上面的鲜血。
这是她退一百万步都不肯用的卑鄙招数,但很不幸,却是此时她能想到能阻止闻望寒最有效直接的威胁法子。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现在的情况。只要你杀了他,这院子里所有的清人,你此时最得力的能帮助你的下属,甚至可能整个天壤驻地里的清人,除了你,今天都会死在这儿。除非你让他们都……你拖着这样一幅身体,单枪匹马怎么回北境?更何况昨天秦修竹……”
可不等她每说完一个字都要后悔一个字的这段冷静理由——
闻望寒就打断了她。
“为什么。”
他再次问了这个问题。
和悠皱眉。“我现在就是在说为什么。”
“你是不让我杀他。”闻望寒说道,“还是不让我杀他肚子里的贱种。”
“………………”
和悠震惊之下,目光不自觉游移到他身后远处的屈黎身上,可她转念就有了别的想法,不对。“柳茵茵呢?你杀了他?”
纵然她觉得这事和柳茵茵有关的概率微乎其微,但这时候去深想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在闻望寒那可怕的直觉面前,什么都是徒劳的,谎言反而只会适得其反。
可就像她没回答,闻望寒也没有回答她。
“我在问你。”闻望寒冷冰冰四个字。
和悠深吸了一口气,她迎着闻望寒的视线,还没张口——
就感觉到一股恐怖的气息擦过她的头顶:
轰隆!
他们身后的宿寝瞬间被掀翻开,像一个被强行撕烂的破纸盒子。
而这时,已经昏沉游走在鬼门关的严是虔,忽然在她身后哆嗦着张开了嘴唇,发出了一声近乎呜咽的悲鸣。
“不……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