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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巧婶儿和蓝英母子俩又睡了半晌,还是张巧婶儿感觉到什么似的醒了过来,看着身旁趴着的儿子,那张成熟,沧桑,带着伤痕的俊俏脸庞,好像再不是那熟悉的,稚嫩的样子,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自己不认识了,这样一个在地狱里来来回回滚过几遭,从夜叉嘴里拔牙,和修罗称兄道弟的勇猛汉子,上一次这样同自己亲近时还是个每天除了笑就是吃饭睡觉的半大小子。
自蓝英背着个包袱参军起,张巧婶儿便很久没亲眼见过儿子笑,儿子上次睡得这样沉,更不知在何年何月了。
张巧婶儿猛地打了个冷战,这才意识到屋里的门没关,张巧婶儿赶忙披上衣裳,又取出套干爽被褥给蓝英盖了个严实。
“燕子这孩子……”
如果是周昆离开,绝对会顺手关门的。
张巧婶儿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随便插上根木簪子,起身想下地,没成想刚站实秤腿就软了,张巧婶儿歇了好一气儿,才拖着胎歪得像面条似的腿打着颤站了起来。
“燕子!燕子!”张巧婶儿走到院子里,没好气地唤到。
“四更里呀~才到了情人儿迷呀~叫声郎君你呀嘛快休息呀~啊哈~……”燕子唱着小曲儿,一步三拧达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张巧婶儿生气地拧过燕子的耳朵,捩着燕子到了柴房。
“哎,哎,哎!娘!再拧成兔子了哎!”燕子呲牙咧嘴地由张巧婶儿拉着,张巧婶儿尤不解气地想踹燕子两脚,可燕子到底怀着自己的外孙子,张巧婶儿狠不下心,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咋把外人放进来了呢?”张巧婶儿唯恐家丑外扬,轻声哈气地说到。
“那有啥,小霖才十岁出头,小孩子懂个甚?”燕子撅嘴不服到。
“人家今年十四啦!”张巧婶儿急到:“他刚才还进屋捏俺的奶头呢!你呀……”
“这有啥?你那屋炕那么挤,俺抬昆子哥回屋歇着,抬不动才叫的人。”
“你呀你呀……你咋叫个半大小子进来呢?……这么一闹家这点事儿迟早烂大街,你呀你……”张巧婶儿咬牙切齿地恨到。
“俺就是不想让你占着俺的汉子!那天俺哥刚回来前儿你是不是玩儿俺的汉子来着!一脸的精味儿,俺爹俺哥不说就算了,真当俺傻是不!”燕子也急了,掐着腰不管不顾起来。
“俺再怎么和俺姑爷俺儿子都是家里事儿,你这么大了分不清主次呀!”张巧婶儿习惯性地抄起一条柴火棍就要动手。
“你还要打俺是怎么着!”燕子高八度嗓音地喊到。
“你别以为呢怀着孕俺就不敢打你!”张巧婶儿大喝一声,恨恨地把柴火棍甩到墙上:“你都多大啦!”
“俺不是看小霖还小嘛!他平实娘娘们们儿的,谁能想到他还能干那种事呢!”燕子也委屈起来。
“你……”张巧婶儿深深地喘着气,强压着前所未有的怒火:“你以为俺要了俺儿子和姑爷就是贱,是不?你和俺都是女人,都知道炕上没了男人有多难受,你扪心自问,有一天昆子要是不行了,你能像俺受着你爹一样守着他吗?”
“那!”燕子一时理亏,无话可驳,娘要了昆子哥是自己提出来的,自己的嫉妒让自己做下了蠢事,致使娘的名声很可能臭了,燕子心里有愧,但从不低头的她不知道什么是道歉,一时语塞却也不服气地昂着头,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
“俺要预备晚上饭了,你起开。”
张巧婶儿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抱起一捆劈柴让开燕子,捂着嘴跑出了柴房,燕子正要出门劝劝娘,只见周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院里,张巧婶儿把头埋进周昆的胸膛,紧紧地搂住周昆失声痛哭,灰突突的劈柴泛着木头新裂地茬,横七竖八地散了一地。
燕子心里火烧一样,真想发作起来,劈头盖脸地骂他们一顿,可攥了攥拳头,嘴巴里却没喊出声。
“俺叫小霖的事,对不住了,你别怨我。”
燕子像是说给周昆又像是说给张巧婶儿,声音小得好像自言自语。
2
蓝英本是住两天就要回军营的,可还没等蓝英离开家外头副官就捎来封信,装信的信封用的不是牛皮纸,而是另一种很硬很滑,粉白粉白的,说不上来名字的名贵纸张,信封不是用胶水粘的,而是用红蜡滴凝成一个心形,扣上朵玫瑰花的蜡封,蓝英盯着那信封,木头人似的站了老半天,燕子拍了拍蓝英的肩膀,蓝英才像掉了魂似的拿着信封进了屋,半晌午没声没气儿的,直到中午吃饭,大家伙儿问起是咋回事的时候,蓝英才喃喃地嘟囔了一句:
“走不了了……”
久经战阵的骁兵见了阎王都未必有现在这么害怕,众人不由得担心起来,还以为蓝英是让啥不干净东西迷住了。
“缨子,咋了?”蓝三叔见儿子没了往日的血勇,不禁轻轻摇晃蓝英的身子。
“俺……”蓝英盯着前方一阵失神,痛苦地闭着眼睛低下头:“俺这回真叫阎王女儿看上了……”
“嗯?”众人一阵诧异到。
“哎……也不是我怼尿,可俺……俺……”蓝英叹了口气,猛地扒拉了两口饭,又端着接风时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良久,仿佛才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除了书信,副官还带来一条口信。
“如果还不能给关小姐个答复,少帅也很为难呀。”
那封信的作者正是“关小姐”,传说中张大帅的干女儿之一,不过是不是倒也不很紧要,传说嘛,真伪难辨是常态,再者说,大帅干闺女,少帅干妹妹这个身份,也只是关小姐无数层社会关系中,不算最亮眼的那个,传闻中和蓝英有情感瓜葛的“大帅女儿”,正是这位关小姐。
那封信自然也是一封情书,蓝英在张巧婶儿炕上都没听过的肉麻字眼儿一股脑地全招呼在了信上,恨不得当场就把蓝英毛都不剩地吃了似的,这样的信蓝英收着过好几回,蓝英本来跟着帅进了京,那关小姐死缠烂打,蓝英实在没办法,想起奉天的爹娘弟妹,蓝英便走了少帅的关系调回奉天,一是实在不想应付关小姐,二是回了家能照顾照顾自己的至亲,还有一点蓝英心里知道,那是跟再难相见之人的约定。
“这么说,关小姐长得磕掺?”燕子一边好奇,一边做了个鬼脸,把大家伙儿都逗乐了。
“没哩。”蓝英摇了摇头,捏着燕子红彤彤的小脸蛋儿答到:“比你好看。”
“那是她要的太猛了?”蓝三叔不正经地问到。
“俺还没和她上过炕哩,据说还是个挺规矩的小姐,就是写的信……啧……反正俺看了长针眼。”蓝英吐了吐舌头。
“那是她家世不清白,爹是土匪娘是婊子啥的?”张巧婶儿小心翼翼地问到。
“可不敢瞎说!”蓝英大惊到:“娘,这么说话可是要得罪人的!人家可是名门望族的大闺女哩。”
“那……”
周昆迟迟开口到:“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
蓝英喉头一紧,眼神复杂地看向周昆良久才惨惨地一笑。
“是呀……”蓝英哑然:“我……放不下你们哩……”蓝英小声嘟囔一句,像是怕人听见,又怕人听不见:
“她是个苦命人家的姑娘。”
“哦?这么说俺早就该有嫂子啦?那办呗!把嫂子接回来,给俺生个大侄子呗!”燕子兴高采烈地说到。
“哎呀你这孩子不懂事就别多嘴呗!”蓝英皱着眉训斥燕子,不经意间又瞟了眼周昆:“俺要是把她带回来,你们都不带同意的。”
“莫非你爱上了个窑姐吗?”蓝三叔试探到。
“没……没哩……她……”蓝英不经意间又瞟了周昆一眼,悠悠叹了口气:“对了,俺叶姨……俺叶姨!”
蓝英突然激动起来,站起身焦急地在院子里乱转:“俺叶姨,俺叶姨……俺已经回来了,陈光祖那畜牲……俺去把叶姨要回来,俺要把叶姨要回来……”
“这孩子,咋突然想起你叶姨了呢。”张巧婶儿慌忙站起,一边抓住蓝英的手,一边不时担心地看着周昆:“你叶姨知道你要成家了也会开心的,乖,孩子,咱们能把叶姨赎回来,咱们能赎回来,陈光祖那老东西再压着人,你带兵给他宰了,孩子,你别急,昆子还在这呢,啊……”
“不……没那么简单,陈家没那么容易……俺要救回俺叶姨……俺已经是营长,俺……”蓝英额头渗出点点冷汗,急忙回屋想换回军装。
“俺娘……”
周昆见蓝英回过头盯着自己,攥紧拳头,用尽力气挤出声到:“俺娘让陈光祖卖进奶子府了。”
蓝英瞪大了眼,轰隆一声瘫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
“啊……”蓝英的嗓子就像敲坏了的破锣似的喑哑。
要是女人进了奶子府,按照这代大管家的规矩来讲,想赎出去,可不只是多少钱的事儿了,寻常女子顶多五六块大洋就能从别的窑子里赎出来,可在奶子府这,就算是只母蚊子,都得卖得屄烂得没人肏了才能出去,进去的女人想出来,要么一张破草席卷出来,要么一顶花轿抬出来,能让女人们像后者一样出来的,最少也得是白家那样的背景,就算如此,凭蓝家现在的家业,能赎出来叶奶妈一根脚趾头都算是大管家开恩。
至于大管家究竟何方神圣,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个掮客加站台掌柜的,但区别在于,他管着的“家”可不只是某个高门大宅,而是大半个奉天城权贵在背后当东家的,许多“最赚钱”的买卖,就算大管家只是条狗腿,也高低是千足金包锦缎绸的宝腿。
其实所谓奶子府,说到底也只是个窑子,可万事万物,一旦大得过了度,便不能用本来眼光去打量揣度,如果一个窑子能做成奶子府这样,就好像老虎那么大的蚂蚁,就算是最低贱的东西,成了气候,也得考量考量这东西的厉害,奶子府里全是流着奶水的美丽妇人,很多都成了大户人家小少爷的乳娘,老爷们的小妾和情妇,奶子府内也有很多权贵的相好,因此上讲,想要惹奶子府,任谁都要掂量掂量,一个奶子府尚且如此,拥有众多生意的大管家,其权势如何,自不必细说。
“那……”
蓝英摸了摸喉头,干哑地咽了口唾沫,想起那天自己骑着马,双手双枪在敌阵中救出老帅,可就算自己这么有能耐,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只蹦得高的蚂蚱,叫人攥在手里,还能跳得比天还高吗?
眼下兜兜转转,又进了个死局,要么跟了关大小姐当上门女婿,要么从行伍里退下来,跟着家里开饭店,可蓝英心里清楚,自己家饭店开了这么多年还平安无事,不就是因为自己的军身?
一旦没了这身虎皮,纵有虎骨,虎胆,也不过就是一只连猫都不如到畜牲,可……
蓝英倒不是真的对那个脸上常见忧伤的女人有着死不放弃的忠贞,就算当了上门女婿,养个人在爹娘家也不是啥新鲜,关键在于这个世道,泼天富贵也能一朝倾覆,寻常人想要找条活路太难,就算自己能攀附权贵,也不过就是一时的锦上添花,大户人家也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和阴谋,一招踏错,倾覆只在旦夕,蓝英是个倔强人,自是不愿如此,况且这世道里的权贵人人都捞钱,都压迫穷苦人,明朗的世道还能来吗?
权贵吃完了贫苦人,是不是就开始彼此相食,到时想保得阖家平安,还能比打几枪救几个人来得轻松吗?
眼下妹妹已经怀孕,一直惦记的倔强弟弟也能安下心照顾爹娘经营饭店,也算是一家人,无论如何,保住家人才是重中之重,可在战场,官场,富贵场上的打拼,煎熬得这个原本自由豪迈的少年一日三秋,蓝英不知道还能不能挺住,想到这里,蓝英的心又无比的担忧纠结。
“缨子,别想那么多了,你能在家里多呆一阵子俺们都高兴,这破兵咱不当了,实在不行变卖了家当回山东老家!”
张巧婶儿笑着搂住蓝英,“叭”地亲了一口:“给娘笑一个。”
蓝英叹了口气,只露出个任何母亲看了都会心疼的苦笑,少年子弟军旅老,更兼多少风刀霜剑,寒烧暑烤?
张巧婶儿头一次觉着自己的儿子像个老爷们儿了,像个老爷们儿一样苦撑,让自己心疼。
“真要走?”蓝三叔诧异到:“当初不是商量好要开个分店吗?”
“你问儿子,儿子要是说走,俺们索性连鸿来都不要了,儿子要是说开分店,俺们就来个开枝散叶,咋样缨子?”
“哎……走到哪是个头呀……”蓝英气馁地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吧,多挣点钱也能早点把叶姨赎出来,到时候咱们回山东找叶姥爷,一家人也团圆了……”
“昆子,你怎么说?”张巧婶儿转过头看向周昆到。
“啊?还有俺的事儿?”周昆诧异到:“俺就是个干活的,燕子要是同意俺也没意见。”
“俺看成哩,到时候把俺叶姨赎出来,丈母娘敢在亲家跟前儿操姑爷吗?”燕子对着张巧婶儿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把你婆婆赎出来治你,让你一天到晚下厨房,小脸儿埋汰得混画混的。”张巧婶儿咬着牙瞪着眼睛吓唬燕子到。
“那就这样吧。”蓝三叔抽了袋旱烟,缓缓吐了个烟圈:“张罗起来,昆子,你挑几个伙计,带着他们收拾起一片摊子吧。”
“我?”周昆惊诧地起身,连忙摆手:“这可不行呀,俺还啥都不成哩,把摊子整黄了咋整呀……”
“昆子!”
蓝三叔磕掉烟袋里灰白色的烬,正色盯着周昆到:“怎么着?学了本事想坐享其成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有私心,你大哥除了打仗干别的脑子都不好使,要是他真从军队下了,俺把饭店留给他,只要不作妖,凭着几个老伙计帮衬是没问题的,你是蓝家女婿,就应该担起责任,丑话说前头,开个分店可比在老摊子里经营费劲,少不了摸爬滚打,我把你放过去是相信你,也是为了磨练你,伙计你随便挑,你的三个师父你挑一个跟着你,分店名你自己取,自负盈亏,挣个金疙瘩,你不用给俺,赔的只剩条身子,俺也不可能说帮衬你,到时候你回来,还有你两口子一碗饭吃,燕子,你收拾收拾,等分店落成,你和昆子一起走。”
“啊?”燕子大声叫到:“这就分家啦?俺……俺还想伺候你俩一辈子哩……”
燕子哭得比唱得好听,不时抽出手绢,对着眼睛一阵擦,还要猛抽搭两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哭得伤心似的。
“行了行了,大姑娘出家门谁都知道咋回事,俺俩还不用你个小丫头片子养老呢。”蓝三叔笑着点了点燕子的脑瓜。
“俺刚上来点劲儿哩……”燕子嘟着嘴埋怨到:“俺和你俩住了十五年了,一分开俺难道真的不伤心?”
“这你自己心里知道。”张巧婶儿撅着嘴嘲讽到。
“娘!”燕子半撒娇半生气地叫到。
“哎……女大不中留,自从你从俺肚子里出来那天俺就知道了,也确实,可谁能想得到你是这么出去的呢……燕儿呀……俺到底没让你坐上花轿呀……”
少年时没有仪式的承诺飘摇了张巧婶儿半生,苦乐自知,轮到自己孩子,心中那来自旧日的不平和委屈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激得张巧婶儿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爹,娘。”
燕子猛地站起,搬来两张椅子并排摆好,见老两口不知所措,燕子娇嗔到:“过来,坐好呀。”
燕子敛住表情,难得地庄严肃穆起来:“昆子哥,你过来。”
燕子拉过周昆的手,庄重地面对爹娘站好,燕子理了理衣裳,拉着周昆双双跪在老两口子面前,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女儿成家了。”燕子抻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欲言又止。
张巧婶儿盯着燕子,哭得像个找不着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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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三叔选在离鸿来饭店三条街外的十字街当中盘下一栋带院的二层楼当做分店,选了几一两个炒菜的老师傅带着几个差不离儿的徒弟在后厨忙活,又把桌椅板凳置办齐全,前前后后半个多月忙活起摊子,又留下一捆大洋当做本钱,自此以后,这个新饭庄子便不再归蓝三叔管了。
周昆和燕子搬走的前天晚上,蓝三叔把燕子叫进屋,燕子出来时握着一柄精钢的鲨鱼皮鞘短刀,刀封了蜡,里头的刀刃看着就让人感觉冷,冷的汗毛倒竖,烛光里忽闪忽闪的。
周昆走进蓝三叔屋里,蓝三叔撕开内衣兜,一大把有了些年头的大洋天女散花似的洒了一炕,蓝三叔抓起一小把,叮嘱周昆也缝在内衣兜里,别叫任何人知道这东西。
小两口的新家具,新被褥,新盆新碗置办好了,只要拿走一床被褥和燕子稀罕的东西就行,鸿来饭店的掌柜大陈,账房老李,堂头常富,瞎眼伙计贺老四,还有一众大小伙计站在大堂里,或期待,或嘲讽,或戏谑,或祝福地盯着衣着一新的小两口,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账房老李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周昆会意,新店里,老李还是账房。
“哎!”常富不满地看着老李,又意味深长地对周昆说到:“常回家看看。”
贺老四没说什么,径直走到老李身边,蓝三叔当初说了,“三个”师父选一个,可贺老四是周昆第四个师父,连蓝三叔都不知道,蓝三叔本想反悔,可一来新店确实需要有能耐的贺老四照应,二来自己虽是东家却管不了贺老四这个结拜大哥的去留,便也只是深出一口气,没说什么。
“剩下的弟兄们愿意跟俺走的,也和四叔一样站过来就成。”周昆话毕,十几个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良久没人回应。
“昆子哥,俺跟你走!”伙计堆里清脆的声音响起,一个瘦瘦白白的矮个子清秀小孩怯生生地站了出来。
“小霖?”周昆也有点惊讶,他本就没想过,这个和女孩子般清秀瘦弱的少年,会离开把他养大的,家一样的红来饭店,毅然决然地跟自己走。
“好吧……”周昆释然地叹了口气,笑了笑:“既然你跟俺,俺缺人,也就不问你为啥了,收拾收拾吧。”
“嗯!”小霖激动地点了点头,怯生生地瞟了眼张巧婶儿。
那年两口子带着仨结拜弟兄张罗起饭店,小雨天里好容易放完一挂鞭炮,刚把匾额上盖着的红布摘掉,远远地就听见一阵孩子哭声,张巧婶儿循着声音去找,半晌从垃圾堆里抱回来一个又瘦又干巴的婴儿,要不是遇到张巧婶儿,那几声啼哭,可能就是这个婴儿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声音了,正巧燕子当时还在吃奶,张巧婶儿便把孩子留下,连带着燕子一起奶大,那天的雨不大,春天里润酥酥的,老李笑着说那不是雨,是送子甘霖,于是孩子便叫做“宋子霖”,“小霖”就这样留了下来,由常富带着一点点长大,孩子很懂事,从一开始便不认为自己是所谓“养子”,很小便跟在伙计们身后学着怎么做工打杂,后来张巧婶儿为了照顾失去了奶奶的周昆去了乡下,小霖也一直留在鸿来饭店,慢慢成了个小伙计。
小霖自然舍不得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饭店,舍不得给了自己活下去的机会,哺育了自己的张巧婶儿,那对紫葡萄似的奶头不知多少次在小霖的梦中温柔地擦过小霖的脸颊,可自那次被燕子叫进屋,看见了张巧婶儿的奶头后,小霖总觉得张巧婶儿望着自己的眼光多了些忌惮和无奈,那次闯入后的孟浪给自己最牵挂的人带来了痛苦,小霖心里清楚,只有自己离开,张巧婶儿才不会继续痛苦。
见小霖也跟着周昆,伙计中又出来了三个干了不下十年的老伙计,他们或许是放心不下小霖才一起跟来,不过周昆无暇计较,能有人拉一个班子就很不错,伙计不够可以再招,关键是把人心拢到一块,看着自己身后凑出来的,连自己和燕子算在内的九个人,周昆心里才明白,自己已经不只是燕子的丈夫,未出生孩子的“爹”,而是一群人的希望,周昆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脚下的脚印也更实秤了。
“这下俺真成小周掌柜了……”周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大堂里的众人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充斥着大堂,船桨拨开沉潭死水似的气氛。
“有啥需要帮衬的回来叫俺们。”
“你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给俺养老呀。”
“昆子,照顾好你媳妇和小霖,有啥事和饭店里说!”
……
新饭店开张那天所有鸿来饭店的师傅伙计都来了,周昆,燕子,蓝英,燕子想了想,又拉过来小霖,怎么说也都吃过一个娘的奶。
四个人拽住匾额上垂下来的红布,轻轻一拉,黑漆的匾额亮亮地迎着阳光泛着彩儿,上书四个大字“燕归酒楼”,这可是老李酿的名,上一个饭店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个饭店就是“似曾相识燕归来”,既承上,名字也好听,“就算有无可奈何的落花在前,经历了风雨,还能像以前一样。”这是老李的原话,大家都觉得这名字还成,来捧场的都是老主顾,也有不少意外之客。
早些时来了辆轿车,黑漆银脸儿的十分气派,坐在副驾的男人下车开门,然后又坐回轿车,仿佛他在车上的意义仅仅只是开车门而已,车门打开,先下来个短衣襟小打扮的姑娘候在一旁,随后便又下来一个穿西式白连衣裙,戴着红宝石项链的妩媚动人的女人,白藕似的胳膊伸出扶在站在一旁服侍的姑娘的肩膀上,女人一站稳便不顾高跟鞋的不便,径直跑进饭店里风风火火地找着什么人。
“小姐您好,请问您需要点什么?”小霖穿着干净的新衣裳,浑身上下打扮得精精神神的迎面走来,他是燕归饭店的堂头,由于人手不够,连周昆也得里里外外的忙活,全饭店能闲下来的也只有怀孕的燕子。
女人上下打量了小霖几眼,眼神里满是充满傲慢的不屑。
“蓝英呢?”
女人不墨迹,斩钉截铁地问到。
“蓝……英?”小霖正思索着女人和蓝英什么关系,女人却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一把把小霖推了个屁股墩。
“你这么娘们唧唧的东西我看着就恶心,你叫个老爷们儿跟俺说话。”女人不耐烦到。
“掌柜的,掌柜的!”小霖惹不起,火急火燎地进了上楼找招呼贵客用餐的周昆,周昆赶忙下楼,迎面撞上上二楼的那个霸道女人。
那女人的柳叶弯眉又细又长,眼睛常透着一股冷峻的孤傲,高高的鼻梁,不描不画的脸蛋和嘴唇,女人一副标准的冰山美人的相貌,加上非凡的穿着打扮和气质,连周昆也不禁暗自感到棘手。
“这位小姐您好,小店能为您做什么?”周昆笑得很好看,礼貌斯文地说到。
“俺找你家少东家。”女人吩咐侍从拿名片给周昆,周昆恭恭敬敬地接过名片,只见名片上赫然写着龙飞凤舞的行楷:
关月
莫不是蓝大哥口中的关大小姐?
周昆暗道不妙,可不论怎么讲,先稳住关大小姐再说。
“您就是我大哥常提起的关家大小姐吧?失礼失礼,关大小姐,您楼上雅间里请,”周昆毕恭毕敬地弯着腰,笑着请大小姐关月上楼。
“你这人看着倒顺眼不少,你是蓝英什么人呀?”关月也不上楼,兀自盘问起周昆来。
“回大小姐的话,蓝英是我大舅哥,我媳妇儿的哥哥。”周昆答到。
“哦……”
关月的态度缓和不少,对着服侍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便从随身皮包里拿出一捆红纸抱着的现洋。
“哦……妹夫呀,我是你嫂子,眼下你大哥虽然还没娶我过门,但你也不必拘束,就叫我嫂子就成。”关月微微上挑着嘴角:“初次见面,赶上你家饭店又新开张,略备薄礼,不成敬意,按理说,我这个当嫂子的还得给你红包呢,可一来仓促,二来你和燕子的事我也只是隐隐听说过,下次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您这是怎么说呢,您能来就是给小店儿面子……既然是自家人,那就甭屈尊驾在这站着了,请上雅间……”周昆吩咐小霖接过关月的赏,亲自向楼上喊到:“雅间贵客一位,小心服侍!”
“嗨……其实这次来,原也不是为了吃饭的,你把你大哥叫过来,俺找他有事儿。”冰美人柔柔地说到:“就这样,我先上楼,你去叫你大哥过来。”
“对了……弟弟,你……就是小周掌柜吧?”
周昆笑着点了点头。
“成,真成,你要用心打理,有什么事跟嫂子说,都是自家人了。”关月拍了拍周昆的肩膀,转身上了楼。
“小周掌柜,咯咯咯……好好干吧!”关月身边的服侍丫鬟也朝周昆打起趣来。
“哎!”
蓝英看着丫鬟上了楼,便从店门口的站柜后悄悄探出个脑袋,对着周昆轻声呵斥到:“你咋把她留下啦?”
“俺看这架势她是不找着你不罢休了。”周昆耸了耸肩到:“俺现在管着这店,咋好让个大小姐在店里闹起来?”
“那你也别让她找着俺呀……”蓝英急到:“俺已经快俩月没回营了,跟少帅那边不好交代的,你就跟她说俺让少帅调去哈尔滨了,一两年之内回不来了。”
“哥,是这样,你说关大小姐能大老远从北平找到奉天,自然是和少帅通过气儿的,你让俺撒这个慌,当场不就露馅了?”
“你小子鸡贼鸡贼的现在,操你妈的。”蓝英恨恨到:“早知道俺当连长前儿就把你拉军营里去,也不至于让你心眼多的和筛子眼似的。”
“哎……俺看这关大小姐是吃定你了,再怎么支应也只是一时的,要么你现在上楼和她讲明白,要么俺再帮你支应支应,把这档口搪塞过去?”
“……行吧,能拖几天是几天吧,俺睡觉了。”蓝英说完便窝在半人多高的站柜里,周昆笑着叹了口气,转身上了楼上的雅间。
“关大小姐,我给您预备点什么?”周昆半开着雅间门,轻轻朝里探到。
“你不必这么拘束,进来就行,还有,别叫我关大小姐,直接叫嫂子就成,听明白了吗?”关月一挥手,周昆毕恭毕敬地低着头进了雅间。
“不用预备饭。”关大小姐说话总是这么斩钉截铁而不苟言笑:“我不是让你找你哥吗?他人呢?”
“回事,刚进来个副官把我哥叫走了,这会儿恐怕在鸿来饭店收拾东西呢,我问我哥要去哪,他说是什么……什么什么军事机要,我也不方便问,您看……哎,您要不就在家里等着,俺叫后厨预备几个好菜,您边吃边等,可话说回来,大哥一走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周昆说完,为难地挠了挠脑袋。
“啧……”关月柳眉紧蹙:“哎呀好了好了,你坐下吧,我一看别人低三下四的我心里就烦,学良哥也是的,怎么那么多事要英哥办呢。”
“要我说,副官和俺哥才刚走,现在去鸿来饭店,没准来得及,可军人雷厉风行,能不能等得着人还得两说,哎呀……兴许副官报了信儿就回营了也说不定……”周昆似有所指到。
“既然如此那就啥也别说了,绿枝,我们走。”关月雷厉风行地起身,转身大步走下楼去。
“哎……就是现在去也未必等得着呀……”
“我不管,我就是要我的英哥!”
大小姐一意孤行起来大多都是一个样,既然如此周昆也不再劝,远远看着关月出了门上了轿车,周昆释然一笑玩闹似的踢了下站柜。
“你他妈的踢着俺脑袋了……”蓝英捂着头站了起来。
“行了,人走了。”周昆戏谑到:“我说人家这么个大小姐倒追你,大哥,你好大福气呀……”
“咋?你不也有个白大小姐吗?”蓝英反唇相讥到:“俺都听俺娘说了,你还给人家小姑娘整得哭鸡尿杨得,你也是真够操蛋的。”
“那可不一样,俺都有了燕子和娘了,你还老哥儿一个呢。”周昆得意到。
“那也是俺娘呀……哎兄弟,你说咱俩跟了娘,是俺们睡了娘,还是娘玩儿了俺俩呢?”蓝英疑惑到。
“这就取决于谁在上头了……”周昆挠了挠脑袋:“不过你搁这地方说这事儿,多少是闲家丑外扬得慢了。”
“没人听哩,都以为俺俩编瞎话呢。”蓝英悠然到。
“你以后就搁酒楼混了?俺丑话说前头,俺和燕子还要过日子呢。”
“啧……借你贵宝地藏一两天,到时候算俺房钱不就得了呗,俺大小也是个营长,不缺钱。”蓝英潇洒到:“实在不行俺就搁站柜下头睡,还给你打更。”
“那可是俺打算搁酒的地方,你占了算怎么回事?”
“你管俺呢?”
“行吧行吧,不过你算不明白账,没事了打个杂总行了吧?”
“俺可是端枪的,耍不了笤帚,哎老弟,以后俺教你打枪呀?想当初俺双枪匹马,万军之中救老帅,呵!老他娘威风了,你要是学了俺的本事,包你行走江湖……”
“别吵,俺瞅着又来一辆轿车,你先躲躲。”
周昆理了理粗布长衫赶忙出门迎接,那轿车周昆认得,是白家的专车,车门打开,下来的却不是那个高挑清丽的少女,而是一个面色灰黄,身材瘦削的男人。
“先生您好,请问您几位?喝酒还是吃饭?”周昆弯腰拱手到。
“怎么着,喝酒就不兴吃饭,吃饭就不兴喝酒了?”男人一挑眉,半开玩笑地说到。
“自然不是,我们饭店就是西湖边上的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哩,甭论吃饭喝酒,到这儿您就请好吧!”周昆对答如流,全然没了往日的生疏羞涩。
“嗨呀呵!”男人奇到:“小伙子嘴皮子挺溜呀,我说,你就是掌柜的?小周掌柜?”
“正是,请问您?”
“哦,我是白府的管家,小周掌柜……也算名副其实,也好,你既然在这就省得麻烦,五天以后,大小姐过生日,我们家大小姐你应该认识,她亲自吩咐要你,听好了,要小周掌柜,周昆,亲自带着厨子上府上伺候,我们家大小姐认识你,你可亲自到,这可是小姐特意吩咐的,就算当天厨子都来不了,你也得亲自到府上,知道了吗?”
管家不由分说,径直塞给周昆六枚白花花的大洋:“这是定钱,要是你们伺候好了大小姐,老太太和太太还另有赏钱,大小姐这阵子老闷闷不乐的,你可得小心伺候着。”
管家盯着周昆,一字一句地嘱咐完后便上了车打道回府。
“咻~”蓝英抱着肩膀倚在门口的漆柱子上,戏谑地吹了声口哨:“咱哥儿俩都是桃花劫呀。”
“哎,好钱不好赚呀,这回还不是赚多少钱的事儿,关键还不能给人家得罪了,哎……”
“愁啥,车到山前必有路,好着哩……俺可把丑话说前头,纳妾行,俺妹子得是老大。”蓝英漫不经心地说到。
“俺就没想着再来一个,俺跟白兰都不熟。”
“俺和关大小姐也不熟呀……”蓝英摊手无奈到:“可人家就非得让俺当她家上门女婿,俺跟谁说得着去了?”
“哎……没啥事俺回去做事了。”周昆无奈地叹了口气到。
酒楼第一天开张忙到了半夜,周昆理了理账,比预期的要好很多,刨去关大小姐和白大小姐的“礼物”,一天下来也挣了小四百块,最重要的是第一天顺利的过去,没惹什么事儿,鸿来饭店用的是分红制,每个月的收益要按照当初开店时贡献金沙的份额等比分配,眼下周昆正缺信得过的帮手,便把今天赚的钱刨去成本和接下来需要支用的富余,又分成九份,自己和燕子占两份,蓝英,贺老四,老李,各占一份,三个老伙计和厨房的老师傅老伙计分三份半,思来想去,考虑到小霖当初的态度和跟蓝家一家的关系,又给了现任堂头小霖半份,如果饭店赚得多,大家伙儿分得也多,大家对周昆的安排都挺服气,从这时开始,周昆才真正成了“小周掌柜”。
分完钱都快到了三更天,周昆早早得把燕子哄睡,吩咐小霖上板子关门,既然是开店第一天,怎么说也要一块堆儿喝点酒,小霖刚出门,迎面便撞上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少年全身上下一点肉色都没有,头发里的虱子乱蹦跶,一身衣服也早就跟破布片似的勉强蔽体,少年一撞上小霖便昏了过去,小霖大惊,急忙把少年抬进屋。
“掌柜的!俺捡个人!”小霖喊到。
“赶紧抬进屋,快去打盆热水,弄碗粥来!大家伙知道规矩,就按鸿来饭店的老规矩办吧。”周昆一令既出大伙也都忙活起来,只有贺老四在一旁抿着酒,盯着那昏迷的少年一言不发。
“师父,你怎么看?”周昆一边给少年脱衣服,一边问到。
“不好说,按规矩办,当心些就是。”贺老四盖上酒壶,瞪着精光闪烁的独眼打量起脏兮兮的少年。
“嗯,十二三的年纪,不像逃犯,瘦的和麻杆子似的,也不像练武的……”贺老四摸了摸少年的脑门,又搭了搭少年的脉搏:“嗯,没传染病,就是饿的。”
“小霖,你捡着人前儿四周有没有人?”
“没有,街上的店都打烊了,连行人都没有。”
正说着伙计们早就准备好了满满一水缸的热水,大家伙合力把少年放进热水里,少年的身上或许还有很严重的伤口感染,许多蛆虫让热水一烫,顾顾涌涌地从少年背后的伤口里钻了出来。
“呕!”小霖忍不住,躲到一边干呕起来,周昆只是皱了皱眉,自小艰难地长大,他已经见过太多这种情况,贺老四拿出酒来含在嘴里,对着少年的伤口噗地一喷。
“啊!”
少年凄厉地一声惨嚎,醒了过来,疼得满脑袋冒汗。
“行,还有救。”
贺老四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对着少年背后的死肉一阵切刮,少年不再出声,只是攥得水缸空空地发出骇人的声响。
“别动,俺给你剪个头发。”贺老四取过剪子,戚哧咔嚓一通修剪,少年的头顶似乎还有一道不深的伤口,贺老四给少年理完发,故技重施逼出白花花的虫子,又拿烧红的匕首轻轻挑出虫卵,贺老四没想到少年身上这么多伤,赶忙把少年捞出来,又抻出随身的金针穿针引线,把少年身上的口子缝了个遍。
“来,小兄弟,喝碗粥吧。”周昆见少年快熬不住,端过一碗粥来,少年呷了一口米汤,竟痛苦地趴在缸沿边呕吐起来。
“饿了太久的人都这样,后生,你要是吃不进去,你这命可就没了……”贺老四的脸上看不出喜忧,黑漆漆的眼罩深深地向下凹着,似乎比起没瞎的眼睛,这孔盖着黑布的洞能看明白的东西更多。
少年一把夺过粥碗,拼命地喝了起来,一阵恶心痉挛反了上来,少年拼命地压住要命的恶心,生生地把粥压了回去。
“啊……哈……哈……”
少年拼命地喘气,好像刚从河里救出来似的,大家伙救下少年,才顾着想问少年的来路经历,可一人一句话到嘴边,又什么都没问清楚,面对众人的询问少年也只是瞪大眼睛,好像他从来就不会说话,更听不懂话似的。
“算了。”贺老四挥了挥手到:“这后生既然不说话,俺们也就没义务留他下来,后生,俺们开的是饭店,不是粥棚,更不是慈善会,你别怪俺说话难听,俺们不缺来路不明的帮手,也不养身家不清白的陌路人,你能走趁早走,饭店店小利薄,不养闲人,这程子能救你是你的造化,也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可下程子咋走,俺们就没义务帮你了。”
鸿来饭店的店风素来是乐意帮衬穷苦人的,可总有地痞赖子想惹祸找茬,饭店仁至义尽,就该有个人站出来打发讹人的混混,鸿来饭店有帮人的规矩,可也绝不是滥好人,贺老四的江湖经验丰富,做事又利索得体,自然是要当清理门户的里子的。
“大……大叔……掌,掌柜的……”少年的嗓子哑得和破锣似的小霖给少年倒了碗水,少年润了润嗓子,这才能说利索话。
“俺……俺是槐下村的……你别急着赶俺,俺说,实在不成,你们留俺住一晚上,俺天亮就走,绝不打扰。”少年倒了口气,拱手鞠了一圈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还望诸位看在俺还有报答诸位的机会,容俺说一说。”
“等等!”
周昆擦了擦少年的脸,细细端详一阵不由得恍然大惊:
“高泽!你是高泽!”
少年大惊,盯着周昆不住打量,良久哆嗦着嘴唇,试探着问到:“昆子?你是昆子哥?”
“是俺呀好兄弟!”周昆喜极而泣,紧紧地抓住高泽的手:“你咋这样了呢?叔和婶子呢?你家呢?”
“哎……你说这个干嘛呀……”高泽抹起眼泪,良久才将原委尽数道来。
高泽原先也是槐乃村的人,爹妈都种着陈家的田,以前都是陈光祖手下的佃户,高泽的爹去年秋天因为地租和欠债的事挨了陈家的打,全身伤痛干不了活,娘给陈家干活,回来后就疯了,高泽爹挨到开春才去世,娘把家里最后剩的一把米留给高泽,一根白绫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高泽没了爹娘,想奔奉天求个活路,是年马匪猖獗,高泽差点让马匪抓住,东躲西藏才到了奉天,身上的旧伤就是在逃命途中让土匪崽子砍的,所幸遇上周昆,不然这条命今晚就算交代了。
说起来周昆和高泽以前关系也就那么回事,一个是佃户儿子,一个遭了陈家迫害,虽然性格脾气不很投,可彼此也算同病相怜,自分别后又重逢,情谊自然不比当初,他乡遇故知,反倒又多了些亲切近抿,眼下酒楼初成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众人都提议把高泽留下,可周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写不妥,其中缘由不明说,也只有周昆心里有数。
虽是和高泽故人重逢,可如今自己是掌柜的,他却成了个伙计,当初自己和高泽半斤八两,高泽至少还有爹妈依仗,在无依无靠的周昆面前还能挺直腰板,如今的平等被命运打破,就算自己能接纳高泽,信任高泽,可高泽能不能把自己的好意视作施舍?
更甚者,会不会在自己背后捅刀子呢?
周昆虽然有心帮故人一把,可奈何自己如今有的太多却不能再失去任何东西,眼下周昆陷入两难,进退都不得法,可权衡利弊,酒楼在用人之际,高泽又是被自己救下,必然感念恩情,退一万步,蓝大哥,贺老四,老李,都是确定站在自己这边,就算真起了冲突自己也有了倚仗,倒不如把高泽暂且留下,日后再另作打算。
“二位师父,您俩怎么说?”
“这后生要是识字,当个账房帮手也是好的。”
“你现在是掌柜的。”
“嗯,俺看兄弟你就留下吧,日后要是觉得呆不下去,可以跟蓝大哥去军里谋个出身。”周昆缓缓到:“小霖,找套衣裳给俺兄弟,地方不够,你就先委屈委屈和高兄弟挤一挤吧。”
“成!”
小霖热乎地说到:“当初婶子把俺捡回来,今天俺又捡回来的兄弟。”
大家伙先是一愣,便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