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路之上,满地落叶,一阵清风吹过,又有数片金黄纷纷飘落,天高气爽,秋意正浓。
一骑毛驴缓缓而行,其上书生端坐,手秉书卷,津津有味诵读不止。
“丑驴儿,这般圣人教化读与你听,无异于对牛弹琴,盼你即便不能牢记于心,多少也要受些熏陶浸染才是!”书生读罢,掩卷遐思,随意仰躺驴背之上,一会儿看深远蓝天,一会儿又闭目小憩,得意自在,好不潇洒。
一人一驴惬意行于林荫天光秋色之中,那驴子无人驱使,看着旁边一丛青草,自然走过去了吃了几口,又见几处野果,便又跟着去吃,不多时便下了官路,走入一条小径中来。
忽然林中蹿出几人,手上拎着厚背尖刀,刀尖犹带血珠,为首一人浓眉大眼面带凶相,厉声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书生正在假寐,不知健驴误入林中深处,闻声而起,一看五六个彪形大汉已将自己围在中间,不由愕然,随即笑道:“你这蠢驴,竟将我带到这般田地!”
那为首恶汉以为书生在骂自己,不由怒道:“徒逞口舌之快!今日撞到洒家面上,也是你阳寿到头,且纳命来罢!”
一言不合便即拔刀相向,江湖草莽向来如此,他一声令下,诸位同伴随之一拥而上,便要结果书生性命。
书生淡定从容自鞍下抽出一把宽刃长刀,洒然一笑说道:“误打误撞,却要替天行道,实在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
“燕”字出口,他已腾空而起直扑为首一人,长刀列列席卷而去,直将那彪形大汉连人带刀劈成两半,鲜血迸发之际闪身而退,说不出的淡然潇洒。
“归!”语声加重,长刀横卷,势大力沉之下,直将三名恶匪拦腰斩断。
再念“来”字,刀光闪过,剩余两人瞬时身首异处,至死不知究竟如何这般轻易便遭人屠戮。
书生两句诗词吟来,三字之间连杀六人,却是面不改色,血不沾身,低垂宝刀甩去血迹,随手扛在肩头走入林中,却见空地上绑缚三人已然身首异处,远处草丛中一个女子身躯半裸瑟瑟发抖,看他过来,吓得不停后退。
那女子唇红齿白,面若秀丽绝伦,只是面色苍白,身形苗条匀称,半裸肌肤满是淤青污痕,一对浑圆饱满酥胸被小臂遮挡,却是欲盖弥彰,她身上全无饰物,想来已被匪徒搜刮干净,此刻面容慌乱、秀发散落,更是显得娇媚柔弱、惹人垂怜。
“此处穷山恶水,贵属已然悉数毙命……”看那女子梳着妇人发髻,书生侧过目光目不斜视轻声说道:“夫人若是不嫌,不如与小生同行,就近找一县城报官如何?”
他挥动长刀挑起一个锦绣包裹抛至妇人身前,转身去看旁边,只见一辆马车被树枝遮掩藏在林中,拉车驭马却不知被拴在何处。
劫匪显然得手多时,一地行囊包裹早已分割完毕,书生翻检一番,挑了些值钱物事装好,回头看时,女子却已穿好衣物,神情瑟缩之外,却是姿容秀丽、我见犹怜,若非如此,只怕也早已香消玉殒。
书生当前一步回到方才打斗所在,翻检众匪尸首得了些钱财物品,又寻了些妇人衣裳一起装了放在驴背上,看妇人小步踱出,这才温柔笑道:“也是夫人命不该绝,我信马由缰——不对,信驴由缰——被这畜生带到此间,稍晚片刻,只怕夫人已是贞洁不保、性命堪忧……”
女子见他相貌英俊气度翩翩看着不似坏人,不由心中大定,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却仍是面色苍白说不出话。
书生也不以为意,只是笑道:“夫人若不嫌弃,还请上驴歇息,待小生领着夫人就近投宿,慢慢从长计议不迟。”
女子轻轻点头,走到健驴身边,看书生捋出衣袖遮住手臂,这才羞窘扶着上了驴背。
那驴健硕结实,性情却极是温和,不得主人命令,便即老实站着,只是咀嚼口中青草,从容闲适,竟似对方才血腥场景视如不见一般。
“我这老驴性情温和,颇通人性,夫人不必紧张,放心宽坐便是。”书生还刀入鞘,见女子有些害怕,便笑着说道:“我自幼习练武艺,练的都是刀法,他们却说我一介书生不适合舞刀弄枪,佩剑才是正经,所以才配了这把剑以为装饰……”
他随手抽出剑柄,那宝剑却毫无剑锋,只有尺许长一块铁片藏在鞘里,竟是徒有其表。
女子终于被他逗笑,不由掩嘴失笑出声,语调清脆宛如黄莺出谷、柳燕轻啼。
两人一驴缓缓而行,顺着小径回到官道,一路踽踽而行,一直走到天色将暗,还未见到乡镇市集。
书生无奈一笑,回头冲那女子说道:“夫人容秉,眼下你我错过宿头,只怕今夜要在野地里过夜了……”
“妾……妾身死里逃生,一切……一切但凭公子做主……”一路行来,无论书生如何逗她,女子始终默然不语,此刻忽然开口,声音清脆悦耳,竟是说不出的好听。
书生轻轻一笑,“夫人终于肯说话了!方才小生还担心,夫人可是被恶匪吓坏了……”
女子温柔浅笑,面色微微泛红,只是夜色渐深难以察觉,柔声回道:“公子救命之恩,妾身岂敢或忘?只是惊吓过度,一直心中惴惴,之前无礼之处,还请公子海涵!”
“倒是无妨,”书生摇头一笑,随即说道:“还请夫人宽心,有小生在,便是豺狼猛兽前来,说不得也要杀了为夫人打个牙祭……”
女子娇声一笑,轻轻说道:“有公子在,妾身不怕……”
书生不以为意,点头一笑将女子扶下毛驴,随后寻了一处高地,仔细清理了周边枯草树叶,就着被风一面点燃篝火,又给走驴卸下鞍辔,吩咐女子坐好,这才抽出鞍上长刀,闪身进了树林。
未及盏茶功夫,书生已拎着一只毛茸茸兔子回返,只见他手起刀落,几下将那肥兔去皮,又从书箱里取了些盐巴涂抹其上,用树枝穿了架在火上烘烤起来。
“深秋时节,这野兔肉质肥厚,你我二人一只便已足够……”书生动作麻利,手上丝毫不沾血腥,蹲在那里拨弄篝火熏烤肥兔。
他一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显然不是初次施为,女子看得目眩神迷,不由好奇问道:“公子这般顺手,看着像是山中猎户,倒是多过像文弱书生……”
书生哈哈一笑,得意说道:“小生十四岁离家,九年间行走天下,江南塞北,东海陇西尽皆去过,一路行来可谓获益良多,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自然非那闭门造车文弱书生可比!”
女子轻轻点头,随即轻声问道:“还未请教公子大名,救命之恩,日后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书生轻轻摇头,只是说道:“小生姓严名济,法度严苛的严,兼济天下的济,夫人记下倒是无妨,只是报恩一事却不必挂怀!路见不平,小生既有长刀在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天意如此,夫人倒不必过于执念!”
“妾身娘家姓顾,夫家乃是省城商人,此番回乡省亲,半路遭遇劫匪,不是天幸遇见公子,怕是早就身首异处、命赴黄泉了……”顾氏心有余悸,语声微微颤抖,继续说道:“若是公子方便,可否将妾身送回夫家,否则我一介女流这般颠沛流离,只怕再有祸端……”
严济洒然一笑,“我正要往省城一走拜会故人,却与夫人正好顺路,只是不成想夫人省亲之路只走了一半便要回返,却也徒呼奈何……”
顾氏凄然一笑,“天命如此,却也无法,妾身险些清白不再、小命难保,还省什么亲呢!”
严济知她惊吓过度,便也不再言语,随手扯下一支兔腿递给顾氏,自己也扯了一根,靠在远处树下,擎着一卷书籍,就着篝火光亮边看边吃起来。
他饭量甚好,一只肥兔被他吃掉大半,看应白雪手中兔腿残留不少,也接了过去吃了干净。
顾氏心中害羞对方吃了自己口水,见其如此洒脱自然,却又暗嗔自己多虑。
严济找来干草枯叶厚厚铺于树下,取出一件厚重熊皮铺好,找出几本书籍垫着,又掏出一件黑色披风,笑着对顾氏说道:“荒郊野岭,还请夫人将就睡下……”
顾氏不由展颜一笑,柔声说道:“山野之间能有这般布置已是常人不及,公子有心,妾身铭感五内。”
她在熊皮上轻轻躺下,不由心中好奇,转头看向严济摆弄篝火,轻声问道:“这熊皮莫非也是公子亲手所猎?”
严济微微点头,“那年行经塞北,身边还是一匹老马,也如这晚一般宿在山道一旁,当时林中出来一只硕大人熊,许是饿得发疯,直接便冲老马而去……”
“我何曾见过那般猛兽?当时吓得手心全是汗水,宝刀又在马背之上未及卸下,心惊胆寒之际,只得抽了这剑柄投掷出去,正好打在人熊头顶,待他受激发怒冲我咆哮过来,这才闪到一旁,借机抽了宝刀出来,一番殴斗,总算将刀插进那畜生喉咙,结果了它性命……”
顾氏听得入神,见他丝毫不避忌当时惊怕畏惧之意,不由暗暗心折,口中却轻声说道:“妾身只道公子胆色过人,当时却也感到害怕么?”
严济淡然摇头,“那人熊直立起来比我还高半头,一掌下去便有千斤之力,我那老马随我多年,被那畜生一掌拍碎全身肋骨,不是我宝刀锋利,只怕也要命丧熊口……”
“莫说当时年少,便是今时今日,面对虎豹熊罴,我却仍是心惊胆战,日间与那六人对打,我心中也自畏惧怕死……”他直陈心迹,坦荡自然毫不做作,“只是圣人有言『虽千万人吾往矣』,心存敬畏,却绝不怯懦不前,明知必死,却仍要向死而生,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不过但行好事而已……”
顾氏轻轻点头,随即摇头苦笑说道:“公子这般说法,却与妾身心中英雄人物大为不同,原来只道英雄卓尔不凡,却不知也有凡人心思情绪……”
严济挑些半湿木材压住篝火,半晌无言,才又说道:“英雄从来气短,谁不儿女情长?能做富家翁益寿延年、含饴弄孙,谁又愿马革裹尸、死而后已?人生从来无奈,你我各不相同而已。”
顾氏闻言不由一愣,随即感怀身世,不由心中悲戚起来。
严济也不理她,又喂了驴子一些草料干粮,这才在篝火另一边就着鞍辔躺下,看着天上点点繁星,不久酣然入梦。
翌日清晨,两人吃过干粮重新上路,路过一处山溪时洗了面颊,又灌满水壶继续行路,如是徐徐行了一日,当天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市集,寻了一家客栈,开了两间上房住下。
书生从盗匪手上得了大笔横财,自然出手大方,扔了三两碎银给店小安置走驴,吩咐备下热水送到两人房里,又点了几样小菜,叮嘱稍晚送来,一番周到安排,却是滴水不漏。
顾氏洗濯良久方才出浴,擦净身上水渍,换了身干净衣裳,心中不由感激严生心细如发。
她连日赶路,晓行夜宿倒是不虞有他,只是被劫之后险些失身,身上污秽不少,心中龃龉更多,如此一番清洗,意义不大却至关重要。
好在随身行囊未失,她揽镜梳妆,仔细打扮一番后方才叫来店伙取走水桶,等饭菜送来略略吃了一口,便即愣怔出神。
眼见天色已完,顾氏困倦不堪,干脆吹熄灯烛上床睡觉。
她心虚烦乱,辗转反思之间竟至半夜仍未睡着,念及身世飘零,不由更是难眠。
迷迷糊糊间,只觉一只大手将她口鼻捂住,随即身体轻飘飘被人扛起,随即便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醒转,只觉身下冰凉,睁眼看去,月黑风高之夜,不知何时到了一处荒弃宅院,身下青石秋露深重,弄得衣衫半湿,冰冷无比。
不远处两人缠斗正酣,顾氏瞩目观瞧,夜色朦胧之下,一人手持长刀来去如虹,正是自家恩人书生严济。
对面那人身高体壮,却也一样功夫了得,手中两柄短刃舞得上下分飞刀刀致命,与严生斗得不可开交。
“想不到你一介书生竟然有此功夫!倒是我看走了眼!”男子黑布蒙面,一身黑色劲装与夜色融为一体,除了雪亮刀光偶然映出身形,竟如鬼影一般。
“君子六艺,从来不敢荒废!”严济长刀一抖当头劈下朗声笑道:“若不学些杀敌本领,如何负笈游学天下!”
他纵声长啸,呼喝声响个不停,那刺客眼见久攻不下,严生又如此大呼小叫,再打下去只怕惊动官府,到时只怕抽身不得,便佯攻几下,随即闪身而退,一跃而起翻过院墙,消失于夜色之中。
严济收刀在手微微喘息,他与人交手经验不够丰富,一番缠斗可谓险象环生,尤其夜色深沉,对方身法诡异,自己实在是不占优势,再斗下去,只怕结局难料。
严济过来扶起顾氏,柔声问道:“夫人可曾受伤?”
顾氏轻轻摇头:“公子……却是发生何事,妾身如何到了这里?”
“小生夜里挑灯看书,听见异样响动,过来查看才知夫人被歹人劫持,一路追随至此,一番激斗总算将夫人救下……”严济见顾氏身躯酸软,不得不将她用力扶着,走动之间自然肌肤亲近,只觉手中软弱嫩滑,阵阵清香扑鼻,不由心旌摇荡,连忙屏气凝神止住绮思,扶着妇人一起离了废弃荒宅。
顾氏初时不觉,走了不远才觉两人姿势暧昧,尤其严生一手扶在腰上,便如男女情人相拥一般,她有心拒绝,却明知自己此时身子酸软无力,不得不强忍羞耻,任由严生摆布。
好在男子矜持守礼目不斜视,一路行来倒也中规中矩,回到客栈之中,严济将顾氏送回房里躺下歇息,这才长出一口粗气,这一路行来,竟比与那夜行歹徒殴斗还要辛苦疲劳。
“夫人请自休息,小生今夜不睡,也要护得夫人周全。”
严济起身便要离去,却被顾氏一把拉住衣襟,他愕然回身,却见顾氏连忙抽回玉手,只是蚊蝇一般小生说道:“公子……今夜可否……留在妾身房里……妾身怕……怕那歹人去而复返……”
严济闻言一愣,不由皱眉说道:“夫人所虑自然有些道理,只是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孤男寡女如此共处一室,若传将出去,岂不有损夫人清誉?”
“公子却是不知……”顾氏斜倚床栏勉强坐起,苦笑一声说道:“妾身幼年家中变故,九岁时被养父卖入青楼楚馆,而后学艺有成,十六岁时被夫家梳拢赎身,纳为第三房妾室,孰料家中主母善妒,夫纲不振之下,每日里多有龃龉……”
“所幸去年产下麟儿,夫君疼爱有加,主母也不敢过分欺凌,眼见日子一天天好了,却生出无端灾祸来……”顾氏凄然一笑,拢拢眉间秀发,继续低声说道:“妾身孤身一人,娘家无亲无故,所谓省亲不过是搪塞之语,其实乃是被逼回返丈夫老家,名为侍奉夫家双亲,实为家中主母嫌我碍眼,送我远走他乡……”
“夫君四房妻妾,长房不论,二房乃是主母随嫁婢女,两人齐心合力,欺我身孤力薄,”顾氏面容哀戚,抽抽噎噎说道:“夫君惧内,虽是疼爱有加,却终究难护得我周全……”
严济闻言半晌无语,随即轻声说道:“如今看来,却是你那正房主母要来取你性命,若非方才那贼子贪恋夫人美色,只怕夫人当时便要殒命。既然如此,小生倒也不必顾忌世俗眼光,今夜且在夫人房中歇息,无论如何,总要将夫人平安送回才是。”
言罢,果然在厅中木凳坐下,只是开着房门,以示男女清白。
顾氏侧躺榻上,偷眼去看厅中男儿,这严生容颜俊朗、体态风流,手上功夫了得,谈吐举止更是潇洒自然,她心中暗自赞叹欣赏,却又顾影自怜,颇有“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感。
她自忖相貌体态皆是上上之选,当年夫家梳拢自己花去千两白银,这般天价,却是从来少有。
心中意念一动,顾氏不由轻启檀口,柔声问道:“公子觉得……妾身容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