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风波过后,一行人在酆都又盘桓了两日,看似百无聊赖的萧晨表明此间事了,也该各回各家,至于回程他便不与母子二人同行了。
嘴上说人家洛清诗不待见他,实则那日吵嘴被洛清诗点破他和母亲的隐私,经年之痛在心海翻涌。
实在不愿一路看着徒儿和大嫂亲密腻歪,不是见不得他们母子好,只是他曾经和母亲也如眼前这对母子一般亲密无间,看多了难免触景伤情。
分别前萧晨将风胜雪叫至一处野地,本欲开口说些话,却只是沉默着注视着他。
上一次见他还是两年多前,半大小子长起身体来是真快啊,承自母亲的相貌也无可挑剔,若是招摇过市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姑娘。
萧晨眼中有宽慰也有不舍,教他习武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时间在萧晨的注视下缓缓流逝着……
风胜雪被萧晨盯得都不好意思了,终于忍不住开口:“师父,你唤我何事?”
萧晨背手踱步,卖起了关子:“本来你是一片孝心来青州替为师贺寿,顺便让为师指点你刀法。都怪你你娘非要多事跑来酆都,误了正经事。”
“正经事?什么正经事?”风胜雪灵动的星眸中满是疑惑,全无头绪。
“那为师就提醒你下”萧晨说罢抽刀便攻。
风胜雪只觉眼前一花,脖颈间便传来一阵凉意,却见萧晨满脸戏谑,手中宝刀反握以刀背抵住他的喉咙,问道:“如何?想起来没?”
经此一问,风胜雪这才恍然,最初是他以武学遇到困惑为理由,欺瞒母亲他自残的真相,才有后来母子祝寿以及调查判官迷团的酆都之行。
如今师父特地约他欲传道解惑,他却将此事忘到了天边,多少有些辜负了师父的授业之恩。
于是他当即拱手道:“徒儿近来习武,总觉得神刀八式和逍遥刀步配合起来有些别扭。”
萧晨若有所思问道:“哦?什么时候开始的?”
风胜雪略微回忆后答道:“近三四个月。”
“遇到了瓶颈了啊!我原以为至少还需要一两年,没想到竟如此迅速。我大哥得子如此,泉下有知,当慰慈心。”萧晨欣慰于义兄后继有人,更因他是自己的徒儿而欣慰,心中对于风胜雪面临的困境已明白了七八分。
“瓶颈?还请师父赐教!”话罢,风胜雪扑通跪下再行大礼。
“哼!洛清诗,你还真以为我怕你不成?要不是看在胜雪乖巧孝顺,老子岂能容你放肆?”萧晨如是想着,心中恶气舒缓许多,萧晨一把扶起风胜雪客气道:“咱爷俩不整这些讲究,乖徒快起。”
扶起风胜雪后,萧晨又道:“你现下的瓶颈就是练功卡了壳,你所傍身的武艺已经跟不上日渐增长的功力和经验。”
见徒弟仍是茫然,萧晨慈爱的揉着他的脑袋,继续说着:“你自己也说了刀法和步法配合起来有些别扭,那是因为你潜意识里认为能有更优选,但又勘不破其中谜团,无法串联心中所想和身体的动作,故而别扭。怪就怪你娘当初将为师扫地出门,若是你一直跟着我,今日成就绝不只如此。”
洛清诗太自信,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就能透彻世间武学,故当初命萧晨传她刀法,并在一月后将其赶走,自己授业爱儿。
然武学传承本就是长久的言传加上意会,任她天资震古烁今,一个月时间最多照着葫芦画瓢。
这样生搬硬套的东西,又怎能教得好风胜雪?
当然教不好是相对而言,风胜雪刀上造诣即使和用刀的老牌高手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可萧晨是谁?
十八岁闯过神刀阙的刀路,二十岁击败掌门恩师,同年赴冀州诛魔,先战帝主后斩右帅。
如今又经过十几年的沉淀,放眼当世除了洛清诗谁敢说稳胜他?
在他这等人看来,不考虑年龄和习武时间,徒弟一身刀法的确谈不上好。
风胜雪见师父谈起往事后面色不佳,想必仍对母亲当初的不留情面耿耿于怀,当下绕到师父身后替他锤起背来。
还讨好道:“娘亲的性格您又不是不懂,她那天也后悔来着,只是碍于脸面不好向您致歉。徒儿后来不也时常溜到青州带酒孝敬您吗?您就看在徒儿的薄面别同她个妇道人家计较了。”
妇道人家?
萧晨心中嗤笑,敢这么形容清诗仙子的恐怕也只就面前鬼灵精的爱徒了。
对此他并未置喙,轻拍风胜雪的肩膀示意他听下去: “我观你与假判官初战时处处受制,你是否觉得长刀被短兵欺身难以发挥?且逍遥刀步无法与长刀契合?所以你才将机会赌在相杀的瞬间,拉开距离改变战术。”
“如师父所说,他身法诡异,交战间始终游离在徒儿身边尺许,长刀确实受制于肘腋之间。”风胜雪边说边回忆,当时他枉顾生死,凭着满腔血勇才堪堪逆转战局。
如今细思之下,其中凶险仍是令他有些后背发凉。
“他使的乃是铁判官的鬼灵步,不过终究不是性命相修的本家武学,只得三分精髓罢了。但是就算判官复生亲自施为也无奈为师分毫。” 萧晨说罢亮出宝刀在地上划出二尺圆圈。
风胜雪不解道:“师父何意?”
“多说无益,实战才是良师。现在你用短刀攻过来,允你在圈边先手,我出圈就算你赢。”说罢,萧晨收刀入鞘双手抱胸,不做任何戒备姿态。
风胜雪依言踏步近身,鞋尖踩到圈边瞬间一抹寒光已至萧晨发梢。
反观萧晨抱胸侧身,右脚跟反踹鞘尾,弹出的刀柄不仅格住这迅雷一击,更是将爱徒震开丈外。
风胜雪握住匕首的右手背震得发麻,还不受控的微颤着,他瞪大双眼实在难以置信:“师父!这?”
见爱徒震惊,萧晨有些得意,但面上却少见的展露出威严:“怎么?谁规定用刀一定要手?再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萧晨又一次惊叹于爱徒的悟性,每次进攻他都能比上一次多出一招。
为了锤炼他的心性,萧晨每次都故意营造出差一点就落败的感觉。
起初风胜雪越打越上劲,可交手已过五十合,年少的心仍难忍躁动。
看出爱徒烦乱,萧晨面露不屑嘲讽道:“明明差一点就逼退我了,你要放弃了吗?”
圈外刚被打退的风胜雪喘着粗气,不服输的意志刺激着他,静立须臾调整好吐息和情绪后,他又一次攻了上去。
风胜雪将刀法和步伐发挥至极限甚至突破极限,而眼前师父仿若静水深流不见源头,虽是奋力闯关,但始终难越雷池。
时间流逝,月已至树梢,圈内外的两人在急变的步伐下踏出错乱的身影,双刀交击迸发的点点火星在月辉下尤为显眼。
“为何第六步能配合第三路刀法?为何兵器可以在双手甚至双脚之间来回变幻?为何刀柄,刀背,刀身皆能化解我的攻势?明明已经欺身师父身前方寸,为何长刀似灵蛇多变不收掣肘?为何看起来无用之招却屡建奇功?”风胜雪战中苦思,仿佛就要触碰到答案。
圈中师父一招一式毫无章法,又似浑然天成,看似摇摇欲坠,实则是无法攻克的堡垒。
忽而,风胜雪福至心灵:“毫无章法?无用?以无用驱有用而成无穷之用!”
刀不再在拘束,步伐不再迟疑,释放后的思绪转化在刀锋之间,游走于无形无相无常无定无穷,无可变的变化是无穷的变化。
随着爱徒攻势愈发不可捉摸,仅在二尺圈中的萧晨逐渐支绌,毕竟是授业,他也不能以力压人。
终于,在风胜雪开悟后的第十八招,萧晨被虚招逼得失去重心在前,仓促接刀在后,一步出了圈外。
萧晨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被爱徒弄乱的衣襟,满脸宽慰道:“做得很好,你赢了!”
那后退的一步不仅是胜利,更代表风胜雪更上层楼。
“扑通”一声,萧晨不及阻止便受了徒弟三记响头。赶忙扶起徒弟后笑骂道:“真没出息,这就行大礼,那你接下来不是得五体投地啊?”
风胜雪小脸满是惊异:“师父你还……”
“你能开悟为师心中甚慰,可接下来可不是靠悟的。你且看好了!” 话毕不待徒儿反应便瞬身抽出他身后短刀。
手持双刀的萧晨向着十数丈外的林木拱手道:“有劳大嫂配合,胜雪目前尚无法应对。”
语落后,但见霓裳仙子自树木后款款莲步上前,月华在她的娇躯上映照出神性的光辉,脸上是萧晨少见的温柔。
“谢谢你!”
“请招!”
“请!”
咻!
萧晨双手各持兵刃上前,留下数十道残影。
砰!
金铁交接声传来来瞬间,月下仙影纹丝不动,而萧晨又绕至身后,月下仙子似长了后脑般,双指并拢向后释出一道剑气。
却见萧晨一把掷出匕首打散剑气,而那匕首受力再度回到他的手中。
面对萧晨咄咄逼人之势,洛清诗无奈闪身,双手并舞,霎时间霞光万道照亮夜空。
萧晨迎着洛清诗的凌厉反击,不躲不避,将匕首束在腰间,双手握住宝刀奋力劈砍,猛烈刀气丝毫不让。
转瞬两人已拆数十招,风胜雪看在眼中惊在心中。
原来师父不仅可以用长刀完美圆融步伐,亦能双手各持长短兵刃,兵刃更是在双手之间来回交换。
那不是刀,那是身体的一部分,念头未起刀已先至。
自己师父刀上造诣已经擎至绝巅,灵动飘逸与大开大合两种刀中极致竟能系于一人!
快与慢,长与短,正与险完美衔接甚至融合。
刀原来还能这样用?
让风胜雪更惊的是母亲甚至连剑都未曾出鞘,这就是天下第一?
就在二人交手即将突破百招之际,萧晨似是失去了所有兴致,悻悻摇头道:“打不过,完全打不过,大嫂恐怕四成力道都没用上。”。
看着佯装失落的萧晨,洛清诗幽幽叹息:“我知道你很强,却不料还是小看了你,你当真了不得。如今神刀阙式微,你为何不回去光耀门楣?”
“别褒,褒我就是褒你,我就算再练一百年也赶不上你。至于光耀门楣还是算了吧,师父走后宗门已容不下我,就算回去也是清理门户。”提到师门,萧晨眉眼闪过一丝杀意。
“清理门户?那又如何?正好一改典章,由你统领上下。”虽不解萧晨与师门中人有何宿怨,但以他的实力犁庭扫穴轻而易举。
“清理了然后呢?我去管吗?一大帮子人我看着就头大,哪有混日子自在?”眉眼间的戾气消散,他又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懒散样子。
“你自己的事我懒得管,只是为何如此着急,你就不怕我的胜雪贪多嚼不烂?”洛清诗此言虽有责怪之意,语气却是温和。
“着急也是真,那日胜雪一战后我便想着此事了。他也长大了,或许不久后就会活跃在武林之中,多些手段自然是好事。”萧晨刻意将长大两个字咬得很重。
“你是一个好师父,我很庆幸当初没看错人。”无视他刻意的提点,洛清诗纤腰微曲,盈盈一拜,竟是行了一礼。
“哎!别!”萧晨如遭雷击赶忙还礼,如此滑稽的画面逗得风胜雪忍俊不禁。
……
送走萧晨后,洛清诗没有直接回程,而是带着风胜雪去往峨眉方向。
三百里路程,洛清诗横抱爱儿也只花了一个多时辰。
风胜雪虽不愿也无奈,若不这样仅靠他自己又怎能跟上母亲。
都怪她当初犹犹豫豫,让沈月盈捡漏救了儿子,令儿子承了她的恩。此去玉女派一是还礼谢恩,二是她自己的小心思。
峨眉是梁洲第一山脉,那里地势峻峭,隘谷深幽,飞瀑如席,云海翻滚,树木葱郁。
寻常人若想一探山间美景,需耗费不少体力。
但洛清诗却抱着爱儿专行人迹罕至的险峻位置,一路向上丝毫不停,全然看不出疲态。
她怀中的风胜雪耳边呼啸不断,看着不断错过的美景暗自叹息。
母亲太着急了些,采办好礼物后他要求一路赏景上去,可她却充耳未闻,用赶路的方式上山。
风停景观静,风胜雪被母亲放下,他眺目望去,百丈外山门高耸,其上是黑底金边的大匾,匾上漆着朱红的三个大字“玉女派”。
山门内建筑成群,或竹或木质,不似剑宗辉煌华贵,看起来清雅古朴,仿佛置身其中便能肃清人心。
最后百丈路程,洛清诗挽着爱儿胳膊款款行去,少时便至门前。
门前两名少女身着素白道服,眼见客来其中一人上前示意母子止步,并开口说道:“申时已过,山门关闭,二位有事请明日再来。”
洛清诗闻言摘下帷帽,淡淡道:“请转告沈掌门,就说故人前来拜访。”她身边的风胜雪见母亲卸去遮掩,也将帷帽摘下,藏头露脸登人山门有失礼节。
就在母子二人现面之后,气氛怪异起来,但见山门二名少女均似被施了定身法般,四只眼盯着风胜雪动也不动。
洛清诗姿容绝世不假,可守门的乃是女子,惊艳过了也就过了。
但她身边那位秀色可餐的天资少年可就不同了,二女当下恨不得把眼珠子扣下来粘在他脸上。
玉女派供奉道祖,修的道家法门,虽不似禅宗禁七情六欲,其下门人多也清净出尘,故而二女心中再如何翻腾,展现出来的也不是痴态,而是呆愣。
早先酒楼里偷瞄风胜雪下饭的韩娟儿算是门中异类,不做讨论。
洛清诗见二女盯着爱儿发呆,哪里还能不懂?
心中埋怨道:“就你好看,就你会显摆。哪天把你挂在城门楼子上,让所有女人看个够!”但此刻也不好当着外人发作,她轻嗽两声,又道:“麻烦二位代为转告。”
照以前当姑娘的性子她大可以飞跃山门,以她的身份也无人敢置喙。
但为人母多年,性子终是沉淀了下来,毕竟育儿是十分消磨耐心的一件事。
况且面对救子恩人,也不该轻慢。
缥缈仙音入耳,山门二女清醒不少,再看到少年憋笑的可爱模样,当下无地自容,羞得恨不得钻到身旁同门的裤裆里。
二女默契后退三步,再背过身去。敏儿对着同门说道:“你速去禀报掌门,我在此接待。”
蕊儿登时就不乐意了,反问道:“怎么不是你去?”
敏儿装作不解:“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在此接待可以多看那少年一会,甚至还有机会亲近他。两名少女都不傻也不说穿,就此推诿起来。
她们身后的洛清诗见二女在那里嘀嘀咕咕推来推去,忍不住又要上前询问时,山门却开了。
韩娟儿自门后出来,对着二女娇喝道:“什么时辰了?吃饭也要人叫?今天的羊肉鲜得很呐。”话毕,还打了个饱嗝,显然是吃过了才想起两位师妹还饿着肚子。
敏儿见是师姐到来,解释道:“来了两个客人,自称是咱们掌门的故人,我们在此接待才误了时辰。”
韩娟儿边偏过头看向师妹身后,边说道:“客人?撒子客人?”
看清来客面貌后,韩娟儿一步跨越三丈立身风胜雪身侧,无视凤目圆睁的洛清诗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胳膊,边摇晃便兴奋道:“哇!神仙娃儿?是你!你啷个来了?”这下该风胜雪呆愣了,神仙娃儿?
而且他们认识吗?
脑海中努力回忆起来。
兀自兴奋的韩娟儿、努力回忆的风胜雪、还有面色霜寒的洛清诗。
丈宽的山路,其上三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韩娟儿终是发现了气氛的异样,迎着洛清诗不善的目光,她翻了个白眼:“瞅撒子瞅?拉下你兄弟胳膊咋了?小气鬼!”
洛清诗猛吸一口气,绵长的吐了出来,情绪稍微好了点,她冷淡道:“他是我儿子,我是她亲娘,请你放开他!”
这下韩娟儿又懵了,并不聪明的脑袋思索着二人是母子的肯能性。
还是蕊儿见势头不对提醒道:“师姐,要不我们三个一起禀报掌门吧?”为什么禀报要三个人?
当然是见不得有人独自赏美。
“禀报?禀报个锤锤!”韩娟儿很后悔对洛清诗的无礼,话语中宣泄着情绪,她并非欺压同门,只是没脑子惯了,心直口快罢了。
韩娟儿在这边刚呵斥师妹,转而便换上一幅笑脸对着母子二人说道:“两个傻丫头怠慢贵客许久,请见谅!贵客快请随我来。”话毕后还欲拉扯风胜雪,却在洛清诗护食的眼神下缩回手来。
韩娟儿见阴谋败露,尴尬一笑后也不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