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皇宫,威严的觐见之厅,全副武装的长戟骑士林立两侧,高贵的第一皇女殿下与斯芬克斯仅有一幕之隔。
昏暗的烛光令厅堂的氛围十分压抑,微弱的光亮仅在不透明的帷幕后,勾勒出一个沉浸在黑暗中的丰满倩影,以及她有些凌乱、不符合皇家仪容的发梢。
皇女义贼爱蒂丝惶惶不安地站在后面,扭捏地握着手指,纤足与地面焦急地向内拧去,生怕斯芬克斯又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突然之举。
然而令人出乎意料,现在的斯芬克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言语尽显贵族风范,完全没有之前在街上肆无忌惮的蛮横。
原来她也懂得什么叫礼数呀……不对,这一定是她为了图谋不轨做出的精心伪装!
爱蒂丝愤愤暗想。
斯芬克斯神情自然、游刃有余,恭敬地向第一皇女阐述自己的职责,郑重声明自己对拜占庭皇室无上权威的尊重,古老而传统的语法修辞,如钟表般精准稳定的礼仪姿势,足以让任何人相信,自己正在高攀一位富有涵养、知识渊博、血统高贵、家室显赫的名门望族——
前提是,别人能忽视她衣不蔽体的庞大胴体、火爆豪乳,象征兽人蛮族的狮耳狮尾,即使单膝下跪也足以与十级台阶王座平视、足足超过四米五的身高,以及她身前戴着皇家禁卫军龙翼头盔、小腹小穴固定在巨大肉棒上的“蛮族铠甲”。
在得体的修辞,庄严的皇宫,斯芬克斯展现的风度越是完美,就越使这一切显得荒唐可笑。
王座上的第一皇女殿下,她赤色的瞳眸静静平视着单膝下跪也与自己同高的野蛮兽人。
第一皇女达德拉轻问:“你是我手下的人吗?”
斯芬克斯屈膝垂首,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
“是吗?我不怎么看你们,有些忘了。”
“我那时还很瘦。”
“我赐你的铠甲衣服呢?”
“尺寸太小,都赏给手下奴隶了。”斯芬克斯轻笑,擡起指节,“咚咚”两声敲响了前任亲卫队长的龙翼头盔。
“达德拉殿下……不、不要相信这个败类,我才是您的亲卫——咕哦哦哦♥~!?不、不要——殿下救我噢噢噢哦哦♥~~”
第三皇女爱蒂丝已经听不下去了,斯芬克斯以这般荒唐的形象面不改色地对她姐姐撒谎,面对这个无耻至极的大坏蛋爱蒂丝汗颜不已。
帷幕后的倩影,达德拉的眼角微微抽搐,呼吸也加重了。
“……”
她生气了。
这个家伙……是在愚弄我吗。
她有那么一刻,想抽出长剑走下台阶,亲手砍掉斯芬克斯的脑袋。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达德拉说不定还有抱着好玩的心态,和这个叫斯芬克斯的虚与委蛇一番,想方设法调戏玩弄,将这个性格不羁的异族战士折服为自己的玩物。
再后来,她只想将燃烧的怒火宣泄到每个胆敢触怒自己的人身上,达德拉会毫不犹豫地下达命令,让左右长戟骑士将其拿下,用最残忍的手段让斯芬克斯明白,自己的威严不容亵渎!
至于现在……
“知道了。”皇女殿下高贵的容颜上才激起波澜的怒意,片刻又归入深邃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乏无力,她闭上双眼,淡淡说,“你下去吧。”
屈膝的斯芬克斯惊诧擡头,微微眯起眼睛,久久注视王座上的女子,以至于两侧的长戟骑士都对此人的放肆动了怒。
心力憔悴的达德拉现在说一个词都好像要花很大的力气,被斯芬克斯这般无礼地注视,第一皇女的语气又变得不善起来:“难道还要我请你出去吗?”
斯芬克斯沉吟片刻,将第一皇女疲乏的影子纳入心底,垂首抚胸恭顺说:“臣遵命。”
“殿下?殿下!不可以相信她!我才是您的亲卫队长,她是假冒的——殿下,皇女殿下啊啊啊齁喔哦哦哦——!!”
“大人,这边请。”一名仆人走向斯芬克斯,开始向斯芬克斯介绍她身为皇家禁卫军亲卫队长的房间位置、日常的工作作息和部下的安排部署,引导她离开觐见之厅。
姐姐她、她竟然就让斯芬克斯这坏蛋走了!?她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呀!
望着斯芬克斯即将离去的背影,悄悄出海当义贼的第三皇女慌了,上前几步正要说话,第一皇女的声音生生扼住了第三皇女的一切言语。
斯芬克斯还没走远,达德拉淡淡的声音便在觐见之厅中响起:“爱蒂丝,我的妹妹,这些天你不待在皇宫,都到哪儿去了?”
“咿呀!”被姐姐当着斯芬克斯的面道破身份,爱蒂丝害怕得原地瑟瑟发抖。
“嚯~”绒绒的狮耳扇了扇,斯芬克斯脚步停下片刻,轻笑一声,继续前进。
不好……身份被发现了,要是她用这个来要挟我……
不对,我现在已经回到皇宫了,还害怕那个冒充禁卫军的大坏蛋做什么!我一定要说服姐姐,马上把她抓起来!
爱蒂丝连忙仓促几步,按着被蛮族女战士们欺负破损的衣服,登上台阶,两侧的长戟骑士没有阻拦她,掀开帷幕冲向王座,站在达德拉身边指向斯芬克斯的背影,焦急说道:“姐姐,你不能放她走,她是从威尼斯来的大坏蛋!她和她的同伙打算在城里图谋不轨——”
“你去哪儿了?”
“呃——我!”爱蒂丝哑然。
我假借米蕾娅二姐手下的名义,偷了皇家海军的新锐船只出海,成为一名惩奸除恶、专劫威尼斯人不义之财的正义海贼不成,反倒连船带本沦落入丑恶的海贼手中,丢尽皇室颜面——这种事情让羞愧不已的第三皇女怎么说得出口!
现在,她来到了自己的姐姐面前,对此她依然说不出口,然而此时的爱蒂丝心中却泛起一股莫大的战栗,令这份无法出口的事实印上一份充满血腥的恐惧。
随那些蛮族禁卫军一路进宫,听她们讲述大姐过去的种种行径……她固然不相信这些显而易见的威尼斯谣言,然而、可能、也许,这当中且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那么对敌视米蕾娅二姐的达德拉来说,把那些听信自己哄骗出海的海军船员全部借机处死……
爱蒂丝咽了口水,攥紧的双拳微微颤抖,艰难说:“我去下城区玩了。”
又是谎言。
帷幕之后,昏暗的阴影中,第一皇女骇人的血瞳静静俯瞰着自己的妹妹,爱蒂丝一阵寒战。
这次,连不会说谎的爱蒂丝也要一心骗我……
“这样啊……知道了。”第一皇女轻轻叹息,轻轻挥手,长戟骑士从大门离开,皇女殿下疲惫不堪地靠在扶手上休憩。
“姐姐!”爱蒂丝向前一步,大叫说,“我之前写信给你,写了那些威尼斯海贼要进城来做坏事……姐姐都没有看到吗?”
“嗯,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派人过来抓他们!还放任斯芬克斯那个家伙……”
“海贼要作乱,就让他们去吧,我懒得管。”
爱蒂丝难以置信,又上一步台阶,急说:“什么叫懒得管……我们是拜占庭的皇室,有守护臣民的职责,怎么可以对眼前的恶行坐视不管!”
“那种宫廷教师的礼仪废话你也信,贱民不过是皇室的货币,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就当我花点小钱多睡一会儿了。”
“贱、贱民……可、可是!放任那些海贼不管的话,不说那些商人,居住在城里的名门望族也会有危险呀!”
达德拉的声音愈发慵懒:“随便,反正他们只喜欢米蕾娅,跟我有什么关系。”
爱蒂丝再上一步台阶,质问:“可是,斯巴达克斯到处作乱的时候,不是姐姐亲自统领大军,将那些暴民通通打败吗!”
达德拉的声音愈发不耐烦:“我图个好玩而已,我现在玩腻了不行么?爱蒂丝,你今天说够了没有,我还要休息……”
“我没说够!姐姐,你怎么会变成这种人!”爱蒂丝站在达德拉的面前,仅仅隔着一层帷幕,声音颤抖说,“外面都说你做了很多坏事,我一开始还不敢相信,原来都是真的吗?那支被你拿蛮族滥竽充数的皇家禁卫军,到底被你弄到哪儿去了?还有你身边的侍女们,我还以为她们都回家休息去了,其实都被你杀掉了吗!安妮、露西、杰西卡……还有安东尼娅——”
“你够了!”
达德拉发怒了,猛然睁开的赤瞳,燃烧着可怕的气焰。
爱蒂丝为之一骇。
这是达德拉姐姐生气时候的样子,也是爱蒂丝最害怕的样子。
如果是以往,面对长姐的怒火,爱蒂丝一定会被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然而今天,在第三皇女心中泛起的,除了熟悉的恐惧,还有一股陌生的愤怒。
爱蒂丝咬牙切齿,一把扯下帷幕,伸手攥住姐姐的衣领,擡起巴掌——
啪!
“姐姐我讨厌你!呜、呜……呜呜呜~~~”
晶莹的泪珠顺着第三皇女的脸庞流淌,爱蒂丝哭着转身离去,擡起手臂擦拭眼泪,夺门而出。
火辣辣的刺痛。
帷幕和烛台一起扯到了石砌的台阶上,燃烧的火焰点亮了昏暗的光线。
曾端丽自信的美丽容颜,赤色瞳眸尽显憔悴,仅有几缕紫色的雪白凌乱长发,让人难以想象她曾经柔顺完美的紫罗兰色,也无法相信就是曾经叱咤沙场的第一皇女、帝国姬将军。
自从遭遇那场源于背叛的惨痛大败后,紫色长发的皇女殿下一夜白头,不再示人,只是以自己的权柄无情宣泄着滔天怒火。
当她以雷霆手段彻底将奴隶镇压,将那些叛贼赶出海外后,怒火无处宣泄的皇女殿下,最终得到的,只有空洞的虚无。
“安东尼娅……爱蒂丝……你们为什么都要离开我……所有人……都在对我说谎……”
过去一切的荣耀、骄傲,都化为卑劣的嘲弄,讥讽着一席雪白长发的自己的无能与丑陋。
她不想思考,不想努力,不想再明白任何事情。
她已经累了,必须得休息……只要睡着,就不会悲伤了……
纤细的手指抚摸刺痛的脸颊,达德拉疲惫不堪地合拢双眼,雪白长发的高贵美人恬静地靠在皇帝冰冷的王座上,唯有虚无的梦境能让她逃避现实的梦魇……
不知不觉,冥冥中,一个神秘的声音在第一皇女的脑海中响起。
【达德拉,帝国至高的皇女……被奴役者的灾星……残酷的姬将军……战争的人间信使……身为高贵者,却被卑微至极的奴隶打败……宠信的侍女,却对自己倒戈相向……她徘徊在迷茫与痛苦中,不知如何才能解脱……她无法改变,唯有信仰一途……】
“调停者……”达德拉梦中呢喃。
【……迷茫的皇女殿下呀,卑微匍匐着呼唤她崇高的名讳吧……信仰幸福的神圣者,将你的身心献给慈爱的海天使·阿妮艾斯……作为她行走人间的使徒,以她之名撒播女神的福音,为她奉献一切,才能得到一切……】
休憩中的达德拉,缓缓睁开双眼。
可是,此时第一皇女赤眸中的眼神没有萎靡,取而代之的,是如带倒刺的利刃般桀骜的阴翳神色。
“滚出我的宫殿。”
达德拉一字一句,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志发出警告,此时此刻,她又恢复成了过去那个残酷的第一皇女。
“我懒得管你们私底下干的破事,也不想知道调停者到处传教究竟有何企图,就算你们把符号画遍全城我都管不着……可要是三番五次地打搅我,我不介意砸烂每个海天使的雕塑,把所有调停者的脑袋砍下来。”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滚。”
【既然这是你的选择……】
威严宏大的觐见之厅,彻底归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