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
送暖和风驱散了冬季的寒冷,连绵的春雨更是红男绿女眼里最浪漫的画卷。
三辆马车,十匹骏马,乘马的男子正说着[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
并驾齐驱的女子们听得入了迷,连马车里的女子也掀开了车帘,听得如痴如醉。
说到白娘子诞下麟儿之后就被囚禁于雷峰塔,就此天人永隔难以见面。
某日这位叫许仕林的麟儿长大之后,遭遇大妖金钹法王,危在旦夕。
白娘子为救孩儿违反天条,打伤看守的仙官杀出雷峰塔,大战金钹法王从大妖手中救得孩儿。
可惜因错上加错,被罚除非西湖水干,雷峰塔倒,否则永世不得出塔。
男子说得精彩,动情之处不住瞄向一位白衣美妇。
那美妇面容如画,双眸像春湖清波一样动人,双唇又像花瓣一样润红多姿,一袭白衣之下,倒是像极了男子口中温婉宜人,又触不得半点爱子逆鳞的白娘子。
正是吴府一行人外出游历。
他们刚去了镇海城的金山,山上有座金山寺,于是吴征便把不解风情的法海拎出来痛骂一顿。
一行人听得津津有味,金山寺便糟了无妄之灾,从此成了吴府里公认的大恶之地。
离了镇海,过经州又行了一段路,前方二百余里就是青苏城。
众人在途中的市集上一通采买,又吩咐祝家在此地的管事备了物资,便兴致勃勃地在一处山坡上歇了脚。
这里依山傍水。
向背后看去,不高的小山峦上一样姹紫嫣红,山花烂漫。
一条小溪银带似地环山而落,汇入面前的小河里,小河水波粼粼间几艘小船穿行其上,犹似一幅水墨山水画。
今日出来得早,离正午还有个把时辰,大伙儿便先在河边赏玩一番。
吴征在山坡草地上铺了张毯子,又略做准备,便与朱泊一同席地而坐,遥望诸女在河边嬉戏。
“乖徒孙,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啧啧,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我老头子年轻时就没这么些好事。”朱泊一口一口抿着葫芦中的醉仙蜜,满足地叹了口气道:“老咯,连酒都不喜欢烈的了。”
“师祖喜欢什么就喝什么,和年纪有什么干系。”吴征待师长一贯敬重,再说师门前辈所剩无几。
朱泊这一趟一同出行他是恪尽孝道,可惜的是林锦儿还是不肯出门,留守吴府。
“嘿嘿,还是咱们昆仑掌门会说话。”朱泊起身拍了拍屁股道:“老头子去睡一会,用饭了来喊我就成。”
朱泊回了马车,吴征见诸女耍在一块其乐融融。
冷月玦,栾采晴,倪妙筠正与顾盼,陆菲嫣嘻嘻哈哈地泼着河水。
春季河水尤凉,但她们武功高强,一串串的飞珠碎玉均被轻巧躲了过去,衣袂不湿。
吴征看得心旷神怡,只觉再多的阴霾,在这一刻也烟消云散。
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河风飘荡。
从前冷漠的冷月玦笑得春光灿烂,寡言的倪妙筠也打从心底乐开了花,就连栾采晴似是也许久没有玩得这么开心,这一路也收起刻薄。
吴征看得出神,忽然有所感应,背后似有目光不住打量着自己。
他讶异地回头望去,只见马车边坐着的柔惜雪正注视着自己。
两人目光一碰,柔惜雪感念似地一叹,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大约是因为残存的门人有个好归宿的谢意。
吴征微笑抱拳还了一礼。
柔惜雪不是自己肯来,算是冷月玦半哄半骗,又半拉半拽半强迫着架上了马车来的。
昔日的绝顶高手,现下手无缚鸡之力全无反抗之能。
虽说弟子是一片孝心,游历时心情也着实不错,料想她内心的失落也是不足为外人道。
倪妙筠玩乐间,忽然眼睛一亮,连连挥手跳着娇唤道:“船家,船家,可有了渔获么?”
“有,有。姑娘要买鱼么?”河心的船夫撑着篙,远远见岸边这一行人仪表不俗,情知是大客,忙高喊起来。
他声音洪亮,从河心高喊,声音顺着风就飘了过来。
“要,摇船过来我们看看。”韩归雁,顾盼,瞿羽湘等女子玩得正乐,一同雀跃着娇呼。
今日颇有野趣,几尾刚打的鲜鱼就是上好的野味。
船夫将渔船靠岸,寻了株小树缠好缆绳,船蓬里已有个小男孩从船边拖起一只只长网,船板上登时有数十尾活蹦乱跳的鲜鱼。
“哟,有白鱼。”倪妙筠惊喜道:“快来两条。”
“就是这个么?早听说天湖里的白鱼鲜美,原来这里也有。”
“还有凤尾鱼,也来两条。嘻嘻,人家还想要鳜鱼。”
倪妙筠对江南风物最是熟悉,手点着鳜鱼朝靠过来的吴征笑道。
那船夫见了这么些国色天香的女子,登时没了先前撑船打渔时的老练,被几句话问下来,发着懵手足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好。
倒是那小孩尚不知人间风流,打开长网伸手将各类鱼种挑选肥美的一一抓了出来。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吴征哈哈笑着取出块银子递给那小孩道:“小娃娃倒是机灵能干。”
那小孩当是自小帮着父亲忙活儿惯了,手法熟练,但哪曾见过这般大的整块银两?
孩童心性目放异彩想要伸手去接,却又本能地觉得不妥,手臂半道而回缩回身后,向父亲露出询问的目光。
渔夫也被唬了一跳,这块银子足有十两重,打上半个月的鱼也换不到这些钱,忙连连摆着手后退道:“使不得,使不得,公子,万万使不得。”
“买完鱼之后,多了便是姑娘们赏赐给你的,无妨。还要劳烦船家将鱼洗剥干净。”吴征将银两塞在小孩怀里,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在学堂里上学?”
“姓杨。”小孩怀里多了块沉甸甸,冰凉凉的银子,这才露出怯意来,有些嗫喏道。
“小的姓杨,小儿央村头的张秀才起了个名叫文达。家中打渔度日读不起学堂,只每三日去张秀才的草堂边听一回学。”船家一边回答,一边支应小孩:“快去取刀来宰鱼。”
吴征听得一笑,又见孩子小小年岁,在河边杀起鱼来手法娴熟,连横骨之下的泥肠都洗剔得干干净净,又取了块小银子道:“这块给孩子买笔墨用。”
船家千恩万谢,交了鱼之后躬身连连上了船点篙入河,得了许多银两心情大佳,一路船歌都比先前高亢许多。
玩兴正浓,但架不住腹中开始觉得饥饿。
干柴早有当地的祝家管事备好,连几处生火的空地都已架得整齐,还铺设了石案。
吴征往方石搭建的灶里塞了些柴火,栾采晴便闹腾起来:“肚中咕咕叫,当家的可要快些。”
旁人就算饿了也不好意思说,就她脸皮最厚没羞没臊。
吴征眼珠子一转回过身道:“想吃好吃的没有火怎么成?这事我不太会,得我娘来。”
吴府家中的女眷都不是四体不勤的懒婆娘,对美食也颇有所好。
跟了吴征许久,人人也都有一两道拿手菜。
吴征自己更是不用说,对庖厨之事半点不忌讳,好手艺征服了家中多少绝色。
但是说到生火,这一干女眷们是彻底不会,吴征自己也是半吊子。
在府中炉灶里尚且不行,野外生火就更加难。唯独祝雅瞳!
“你们都不成,我来吧。”祝雅瞳正领着诸女将兜里装着的各色食材取出在石案上摆好,闻言捋起袖管,露出白生生的藕臂摆手道。
她走向炉台边蹲下,寻找起引火用的细柴来。
吴征则坐在桌案边,挥手示意诸女停下手中活计。
诸女不明所以,见吴征面色十分郑重而珍重,遂乖巧地一一落座,静悄悄地看着生火的祝雅瞳,仿佛在观摩一场神圣的仪式。
美妇半蹲着,上身微倾,胸前傲物将衣衫压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弯弧。
春季宽松轻薄的外衫,更让她被压塌的衣领之间露出一抹雪痕。
峭立的背脊之下,蹲拱之姿也让臀儿圆润润翘生生地,说不出地优美好看。
她用细枝引着了火塞进灶膛里,又取了些略粗的柴枝架空摆好,撅唇成圆轻轻吹着气。
她手法远超众人想象。
一是她太过娴熟,简直熟极而流,就像是绝顶高手擅长的武功一样信手拈来。
二是她娴熟的生火手法,又让人难以与身份联系起来。
诸女恍然大悟,为何吴征会如此珍重。
她曾是祝家的小公主,身份之尊贵世所罕有。
可是她也曾流落江湖十余年,风餐露宿,饱尝艰辛。
生火这门绝不该在她身上的技艺,就这么熟练得不可想象。
比起面容身段的绝色娇美,这份深如大海的为母之爱更加美绝人寰。
诸女都看得目不转睛,连柔惜雪都双手合十低念佛号,栾采晴不住乜目似有不屑,但也没讥讽出声。
陆菲嫣与韩归雁居然看得触目惊心,二女对望一眼,心灵相通:“这样的女子为他经历过了那么多苦难,哪里还会对旁的男子看得上半分?”
祝雅瞳引着了火忽然回过神来,抬起螓首向众人笑道:“你们干什么?”
“没有,娘真好看。”吴征心满意足地起身来到她身边道:“剩下的我来,娘请歇着。”
“这么多人张嘴要吃的,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大家一块儿动手才不忙乱。”
祝雅瞳冰雪聪明,一下就明白吴征在搞什么花样,心中亦是温情无限,相视一笑,道:“旁的娘做不太好,烧烤还是颇有心得。你不是说妙筠想吃鸡么?娘来做一个叫花鸡。”
“我哪有……”倪妙筠洁白的脖颈又转嫣粉,瞪着无辜又惊恐的大眼睛,抿着的香唇也微撅起来。
一说中她的羞人事,半点也藏不住心事。
一眼看了两人就有什么私密事,人人好奇又怕倪妙筠害羞不好问,心里提着好大一个问号,各自想着改天一定要悄悄问问吴征。
倪妙筠知道自己闹了笑话,扁着嘴自行娇嗔,但这么一闹就又都热络起来。
灶火很快烧旺,祝雅瞳用荷叶包了只肥鸡,再糊上厚厚的一层黄泥埋入地里,移来堆柴火覆在上面。
忙完了之后举目四望,只见吴征与陆菲嫣,韩归雁,玉茏烟,瞿羽湘正一同调制佐料准备烹制鲜鱼,就凑去顾盼身旁。
小姑娘年岁渐大,身形也越发高挑出众,现下正在一锅烧开的滚水里下饺子。
祝雅瞳挨了过去笑道:“哎哟,我的小姑奶奶。咱们的饺子个个都是皮薄馅儿大,让你这大火滚水一冲,十有八九都要散了去,一会儿就变作一锅肉汤。”
她一边笑,一边又盯着小丫头胸前越发滚圆挺拔的山峦瞧个不停。
对家中女眷,她再无任何偏见,譬如韩归雁为吴府大妇一事就不见再有不满。
但若要说对谁最是喜爱,爱子青梅竹马的师妹还是她最为称心的媳妇。
顾盼正觉自己动手颇有乐趣,兴致勃勃。
被祝雅瞳[数落]了一通,又被她含着玩味的热辣辣目光看得羞不可抑,仿佛皮薄馅大说的是自家胸前的妙物。
她满面通红,推着祝雅瞳道:“好的好的好的,人家知道了。祝夫人去歇着,人家觉得好玩,你别和人家抢。”
“好,好,盼儿喜欢就玩着。记得烧开了水就加凉水,反复滚了三回饺子就好啦。”祝雅瞳笑吟吟地被推走,小丫头才心思稍定,不由含嗔带羞地远远白了吴征一眼。
吴征拌好了调料,分别刷在几尾洗剥干净的鲜鱼上,有些清蒸,有些烤制。
各色辛香料扑鼻,倪妙筠看得食指大动,凑了过来又仰头瞧了瞧天色,低声道:“今日又是斜风细雨不须归了。”
倒是瞿羽湘噗嗤一笑,道:“祝家换了位馋嘴的主人,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个个的准备起吃喝来都妥妥当当的。”
吴征听了也觉有趣,在她鼻尖上一勾道:“怎地你们在府上都没学个好手艺,犒劳犒劳老爷我?”
“让油烟熏成黄脸婆子,还怎生讨老爷欢心?”瞿羽湘自然而然一言出口,陡觉不妥,与平日自己所说的话可大为不同,一时愣了。
“哈哈哈,那不会,吴府里的个个都是天生丽质,哪里会成黄脸婆。”他悄摸摸地在瞿羽湘腰间一捏,心中也是大乐。
近两年来几多风雨,多番险死还生,堪称人生中的大劫。
佛家有历经劫难,修成正果之说,吴征只觉吴府扛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正果还说不上,也已结出了累累青果。
饺子先上了桌,顾盼说不上有什么手艺,但是饺子原本馅料都就调得极好,就着各色酱汁一蘸,滋味甚美。
就连柔惜雪食用了两颗三鲜的,又吃了五颗素茹鸡蛋的,再来了七颗荸荠木耳的,越吃越多,虽是素饺子,吃得倒是津津有味,胃口近所未有之好。
不多时蒸好了鳜鱼也上了石桌,吴征取腹下最为肥嫩的一块夹至倪妙筠碗里,见诸女频频射来嫉妒的目光,隐然指责他偏心。
吴征笑道:“当时去抓于右峥的时候,大家都奈何不得他,只好请了妙筠出手。早先就承诺了要亲手犒劳她一顿,一直到现在都没兑现,这算是谢她一路辛苦。”
“哼,假公济私。”韩归雁鼓着香腮忍着笑,倪妙筠害臊时羞红起来的样子实在太过可爱,不唯男子,连女子都想逗一逗。
“就是,雨中漫步。打着的那伞上面还有诗呢,啧啧,斜风细雨不须归,好情调哟。还哄得有人每到一个地方就想吃鳜鱼。”冷月玦见师尊开怀,心情也是大佳,舞动她那根巧舌来毫不让人:“就是我知道他自己的字儿不成,怕丢了颜面,还是央别人写的,也不知道算不算真心诚意。”
吴征脸皮厚,倪妙筠已然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听得冷月玦兴奋得已没大没小,气鼓鼓地跳起来去挠她的小腰:“从前不见你那么多话,敢……敢……我撕了你的嘴皮子。”
想摆前辈的威风,又念起将来终究要与冷月玦做姐妹,架子是无论如何摆不起来。
想要还口,这事上面怎么都还不过。
越想越是羞涩,半是委屈,半是异样,仿佛自己变作个半大的怀春少女,在路途间被小姐妹们取笑情窦初开的模样。
“弟子知错了,求师叔见谅。”
冷月玦的最后一句话终于击溃了倪妙筠,美人捂着脸羞得再也不敢见人,只听闷闷的声音道:“你们欺负人,都在欺负人。”
柔惜雪从未见过门中弟子这般胡闹,要是从前如此不成体统,她不仅要严加训斥,更要重罚。
光凭冷月玦这么没大没小,逐出师门都不为过。
而倪妙筠那气息奄奄,有气无力的徒劳抵抗,分明已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她一时恍惚,竟有种心中大石落地,再无牵挂之感。
胡思乱想间,忆起先前想方设法要让冷月玦嫁入皇家,以在关键时刻能保存最后一分香火。
不想冷月玦没有嫁给燕国皇帝,反而爱上了他的胞弟。
她又不自觉地看向吴征。
这人几乎没有丁点天下之主的气质,乱世之中,让他屠戮城池无辜,威慑敌胆,他实在是不会去做的。
但这份人性之善,让每个人都喜欢他,亲近他,对身边人而言是巨大的幸运。
冷月玦与他厮守,也算是歪打正着[嫁给皇家子弟]。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柔惜雪愁肠百结。
她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吴征待她们又是不是真的真心诚意。
比起从前一派掌门,满门心思地要救门派于水火,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门派已在硝烟之中化作满地黄土,心丧如死的她才更关心起门人弟子。
她们开不开心,快不快活,而不仅仅是她们的武功又进步了多少,修为又增加了几何。
人生于世,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已死,还想要继续活在世上,总要有新的寄托。
她心中又大痛,忆起惨死的柳寄芙,郑寒岚,姜如露等人,以及坐化的索雨珊,还有天阴门化作白地时的冤魂条条。
当年在门中总是少了关怀,修行上又待她们甚严,以至于她们至死都未见此融融之乐。
柔惜雪想着想着,缓缓合上双眸,她不敢打搅众人的游兴,只在心中默念着经文。
手指拨弄过一颗一颗的念珠,念珠不是在吴府庵堂里的那串月亮子,只是普通的佛珠,也没有刻着名字,只是那些名字早已刻在她的心里,永生难以忘却。
玩闹了大半日,午后又小憩片刻,一行人才向青苏城进发。
入了夜赶至时,城门将闭。
他们器宇不凡甚是惹眼,城门官不得不上前盘问。
吴征亮了枚信物道:
“烦请军爷拿去找丁太守,他自然知晓。我们住在有间客栈,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去打搅丁太守,军爷帮忙捎个口信,就说我们后日晨间再去叨扰。”
城门官接了信物,见这枚金牌上正面刻着个[信]字,背面则是一座山峦。
他不明其意,却看得懂山峦上盘绕着一只五爪金龙,分明是皇家之物,唬得连连拱手,请了一行人进城后飞报丁太守去了。
丁太守听闻此事,也是立刻召见了城门官,问明了吴征等人的模样之后,细细看了几遍金牌,郑重吩咐道:“近日务必小心在意,放亮了眼睛,若给本官惹出祸端,本官拿你是问。”
“是是是,属下绝不敢造次。这金牌……”
“贵人既然说了后日再来,就是不愿被人打扰,千万莫要多此一举。平日该怎么就怎么,听明白了么?”
歇了一夜,次日一行人便往护国寺进香。
天阴门原本就是佛宗,从前在佛门颇有名望,柔惜雪等人更是身份不凡。
今时不同往日,天阴门被大燕定了个祸国殃民的大罪,在佛门也是一身泥污甚至见不得人。
因此柔惜雪,冷月玦,倪妙筠均是蒙了面纱以免惹来麻烦。
祝雅瞳倒是轻车熟路,这一趟也主要是为她而来,谁都猜得到当年在这座香火鼎盛的护国寺里,初为人母,流落江湖的少女许了什么愿。
每一座佛堂,每一尊佛像,祝雅瞳均一丝不苟,口中念念有词许久,才依礼叩拜,又给了分量不轻的充油钱。
吴征陪在身边,玉茏烟最懂这些礼节,帮忙掌管贡品,诸女分伺左右,一座座的佛堂拜下去。
唯柔惜雪与栾采晴则是等祝雅瞳上完香之后,才上来也进香,颇有兴致的栾采晴还在弥勒佛祖与观音菩萨座下摇了两壶签。
惹得韩归雁在途中打趣道:“不是入了夏要卖衣服么?不到财神座前再求张签?”
“想要发财,求财神老爷还不如求你。只消韩将军穿上我的衣服,在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少夫人面前走一圈,保管她们连压箱底的老本都拿出来,金银一辈子都数不完。”
栾采晴词锋锐利,说得韩归雁闹个大红脸,偏生话中是夸赞她的身材之诱人,想骂那是骂不出来的。
这一拜居然拜了半日还有五间佛堂需要朝拜,干脆就在护国寺里用了斋饭。
待午后拜完了护国寺每一间佛堂,已到了傍晚时分。
如此虔诚而一丝不苟,饶是他们武功精湛,忙了大半日也觉腰酸腿疼。
回到有间客栈,这是祝家的产业,管事早已千叮咛万嘱咐备好了热水香巾,好酒好菜,但不敢来打扰。
大伙儿沐浴更衣之后聚下用晚饭,诸女都显疲惫,又没有怨言,话语之间都为祝雅瞳了了一桩心愿倍觉欢喜。
吴征心中大慰。
“为娘心愿已了,原本也说游历直到青苏城,明日还有安排么?”祝雅瞳笑吟吟地看着一屋子漂亮聪慧,落落大方的准儿媳妇们,不仅有种奇怪的[老怀大慰],更觉自己今日十分慈祥。
劳累了大家一整日时光,自想着诸女游兴未尽,可不能就此打住。
“有。”吴征指了指西南道:“出了城走官道,六十余里就是天湖。江南湖泊星罗棋布,可天湖也是其中最大的之一,无论在燕国还是大秦可都没有这样的好风光。湖中还有座烟波山,足有十余万亩大小,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去处。明日咱们就去游天湖,登烟波山!”
诸女一同叫好,倪妙筠熟知江南风物,忙道:“幼时常来天湖与烟波山,一晃都二十年过去,还甚是想念。天湖之美,不逊云梦泽,真真是好地方。不过听说烟波山封了一年多,怕是陛下正在山上打造行宫,未必能上的去。”
“旁人上不去,咱们偏偏可以。”吴征又指了指太守府道:“明日出发之前,我先去找丁太守讨回金牌,再让他备条大船,咱们也好游湖之用。”
诸女略觉诧异,但一想以吴征和皇帝之间的关系,真要借他的行宫一用也不难,大不了在宫里莫要随处走动,不去皇帝的居所也就罢了。
一想天湖的烟波浩渺,如大海般广袤无垠,一眼望不到对岸,均觉兴致盎然,一颗心都飞到了湖光山色里,顾不得计较细枝末节。
翌日一早城门刚开,一行人便骑着骏马,架着马车向天湖行去。
到得湖边已近正午,一艘楼船停在岸边,官差瞪大了眼始终在张望。
见了吴征一行人忙上前施礼,见了吴征的金牌慌忙跪拜道:“丁大人吩咐属下备好船只,请公子登船游湖,属下在烟波山岸口等候公子。”
“我们得玩上好一阵,劳你等候。”吴征取出一锭五十两重的大银道:“多蒙费心,请兄弟伙喝酒。”
费心二字官差不明所以,但这等贵人的赏赐他是推拒不得的,忙接了银两频频谢过。
送了吴征等人上船之后,又绰了条小船自去烟波山等候。
丁太守作为少数知道吴征来到青苏城的官员,一点都不敢怠慢。
这一艘楼船有三层,在湖面上漂行时平稳而舒适。
——本就是盛国的战船,平日水军在太湖中操演,今日调来一只,连摇船的都是军中水手。
吴征去慰劳了水手,又赏了些银两,便去三层与家眷汇合。
楼船三层之上,打开了窗棱湖风鼓荡,放眼望去犹如登半山俯瞰湖面。
晌午刚过,湖面倒映着金灿灿的日光,泛着朵朵鲜花般的涟漪。
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水天一色,心胸豁然开朗。
而春季温暖而湿润的湖风吹来,仿佛带着湖岸边连排花草的清香,精神为之一畅。
吴征携着玉茏烟倚栏望远,指点着数不尽的山水如画。
忽而几尾大鱼似是受到楼船的惊扰,腾腾地跃出水面,又泼喇喇地掉回湖中。
玉茏烟也吃了一惊,但她现下内力已有小成,只微张小口啊了一声,不再手慌脚乱。
“玉姐姐修行进境不错嘛。”吴征见状大赞一声。
独独携着她也因家中玉茏烟武功最低,身子骨最弱。
这一年来她张罗二十四桥院诸事,按着吴征的想法做得清清楚楚。
玉茏烟不是能干的主儿,困居冷宫多年更是与世隔绝。
能把二十四桥院立起来,虽有章大娘等人帮手,玉茏烟在背后付出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如今内功修为也有小成,可见她待吴府死心塌地,一颗芳心全扑在了上面。
“还没到二品。”玉茏烟怯生生地十分忸怩,倒不是害羞怕生的性子犯了,而是在一干顶尖儿的高手面前,说起武功修为来实在不好意思。
“修行得晚,没有底子不要紧,姐姐又不用着急,有这样就很不错了。”吴征手掌下滑揽着佳人的柔腰指着湖面,道:“坚持练下去,哪天湖面再蹦起鱼儿来,姐姐就能跃过去顺手一抄,将鱼儿捉上来。”
冷月玦伴着柔惜雪,闻言心中一跳。
她难得见师尊心境如此平和,也知她听到这一句难免黯然。
吴征并未压低嗓门,声音随着湖风送来,果见柔惜雪眉间微蹙,原本放眼天际的目光垂落回足尖。
她武功全失,目中神光不在,一眼就被人看清心中凄然无助。
吴征也自觉失言,此刻天色渐晚,阳光缓缓斜照,湖水中已隐含金色。
他摆了摆手,向舱底的水手喊道:“劳驾往烟波山去。”
江南五大湖,绝无一座湖中岛像烟波岛这样宽广。
吴征领头登了岛,又吩咐官差备好饭食,其余不必陪同。
顺着石阶拾级而上,离湖面约有三丈多高便入了岛。
岛屿地面平坦开阔,湖中又水汽丰沛,足有千亩良田。
烟波岛中央另有几处山峰,远远望去景色清幽,果是仙境般的好去处。
烟波岛上原本就有十余座富户建造的庄园,前年叫官府补了银两盘买下来。
这些富户往年都常来岛上散心居住,故而石头路建得四通八达,宽度足以让七八匹马儿并行。
吴征等人的车马原本就随着楼船一同上了岛,当下就放蹄飞奔,在四面环水的桃源仙境里快意驰骋了一番。
穿过阡陌田亩,南面山坡上一片桃林开得正盛。
蕊开新瓣时片片送暖,明媚得让人难以侧目。
一条山溪从桃林间穿行而过,泉水叮咚处又有落英缤纷。
可爱深红爱浅红的桃花最得女子喜爱,诸女心动神迷,挽着手步入桃林中。
又见岛上水雾正起,花瓣带露正浓,仿佛置身梦幻之间。
倪妙筠陡然想起那首被她鄙薄过的桃花诗来,回望吴征,暗道若能与他在桃林中过一世,闲种桃花,花落换酒,倒也极尽满足。
这一看,却见吴征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越过诸女顺着山溪边的石阶向上道:“桃红梨白,我看那里的梨花也不逊色这里。”
众人目力极佳,早瞧见半山坡处还有一片梨园,从山脚仰望去,白生生的犹如高山上覆盖的积雪。
梨花繁盛,枝叶茂密,正遮挡了视线望向山顶。
山脚与山坡就已如梦似幻,山顶就更让人期待了。
桃林将尽,梨园将出,只见一块石碑上刻着首[点绛唇]: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乱红如雨。
不记来时路。
青冈石料的碑体光洁如玉,字迹清新,显是新制不久。
众人回首望去,果见石阶隐在桃林之中难以辨别。
若待晚春时分落英缤纷乱红如雨,真要以为登临仙境,就算还记得来时路,又有谁肯再归去。
“妙手生花,不知是哪位大匠规划的园林。”
即使是皇帝行宫,也罕有这般精巧的。
以张圣杰几乎废寝忘食地勤于政事,其实难以想象他会来搞什么闲情逸致的事情。
更有趣的是,行宫建造时整个盛国前途未卜,张圣杰身为皇帝也是危在旦夕,不知道为何会忽然下了偌大的气力来打造这座行宫。
吴征神秘的笑容,别致的行宫,几乎每个人都品出了味道——内有玄机,只是猜不透吴征和张圣杰在搞什么鬼而已。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正是春中时节,梨花开得最盛。
这座梨园若冰封天地,进入之后又觉飞雪蔽日。
吴征折下一枝来插在顾盼的鬓间,小姑娘爱美,含珠带露的花枝插在云鬓里如琼玉发钗,少女之清纯直可欺雪,果有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美态。
穿过梨园,这一路恍然如梦。
吴征深深一嗅,桃梨之香仿佛不舍离去,附在诸女身上萦绕环旋,令人心旷神怡。
这一处也有块石碑,同样刻着碑文: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一首叹情郎薄幸的怨叹婉约诗,却几乎触动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昆仑覆灭,天阴倾亡,还有数不清的国仇家恨,一行人里个个心里都有难以言述的苦闷。
午夜梦回,多少次念及旧人,感怀旧地。
——就连栾采晴都不例外。
一行人沉默了片刻,又随着吴征登上石阶。
过了梨园,石阶末端就在不远,前方的屋室已现了轮廓。
待得登顶,只见一座石制牌楼耸立于前。
牌楼以纹晶蓝石铸成,淡蓝的色泽在威严中又有些柔和之意。
屋檐的飞角不似寻常的尖锐,而是以佛像替代飞角,圆润且锐气不显,令牌楼更显亲善。
牌楼正中尚未挂上牌匾,让人不知这是哪处仙乡,可左右两只石柱已雕上了楹联。
字迹龙飞凤舞,雕刻得也是巧夺天工:念念不离心,要念而无念,无念而念,始算得打成一片;佛佛原同道,知佛亦非佛,非佛亦佛,即此是坐断十方。
柔惜雪如中雷击,啊哟一声呆立当场。
她杏目瞪若铜铃,檀口大张,俏面上俱是刚刚沁出的香汗无数,直至全身淋漓。
不仅是她,祝雅瞳,倪妙筠,天阴门硕果仅存的几位俱呆住了。
可亲的牌楼,熟悉的楹联,不都是天阴门昔日的模样?
天阴门是佛宗,有出家的弟子,也有带发修行的门人,那副楹联便显一视同仁的门规。
天湖中的烟波山上,仿佛已被焚毁的天阴门有佛祖显灵庇佑,以大神通跨越千里之远,将整座门派搬至此处。
“玦儿!”
“嘻嘻,在!”冷月玦目泛泪光,又喜不自胜地跳在吴征身边,兴奋得难以自己。
“还不快请你师门长辈进去看一看。”吴征爱怜地抚着她的长发,也是情难自禁地与冰娃娃一拥。
烟波岛上的天阴门自然不会是佛祖显灵,而是冷月玦花费了无数心力,绘制了无数草图,再与大匠反复探讨确认之后才定下的图纸。
烟波岛南坡风景清幽宜人,重建的天阴门便选在了此处。
其中当然也不乏吴征的诸多心血,这两位幕后功臣也是第一次来此。
见了柔惜雪等人的模样,便知修建得几乎不差。
吴征心头一块大石也落了地。
天阴门的衰弱其实由他而始,正是因为祝雅瞳怀了他,才有了之后林林总总。
二十年来,坐拥柔惜雪与祝雅瞳两位不世出天才的天阴门始终在痛苦地挣扎,最终功亏一篑,不复存在。
天阴门没有对不起祝雅瞳,祝雅瞳与吴征却连累了天阴门。
重建天阴门,是吴征作为祝雅瞳之子回馈给母亲师门的第一步。
柔惜雪颤巍巍地,连一步路都走得无比艰难。
她虽武功全失,从前绝顶高手的身子骨仍有底子在。
会走得如此颤巍巍地犹如没出过闺阁的姑娘,自是心绪已激动得无以复加,以至有些失控。
牌楼后的佛堂里甚至已供好了佛像,整座天阴门都已修建完成。
冷月玦搀着柔惜雪缓缓前行,细细观瞧。
这一切多少次出现在梦里,柔惜雪已经记不清了。
可是美梦成真,一切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她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才能确定不是在做梦。
一时之间,她竟有了万事足矣的念头。
有徒如此,天阴门也已重修,再无挂念,自己一个废人留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师尊您看,这里是什么,徒儿有些记不清了……”
“夹竹桃!是夹竹桃!柳师妹喜欢夹竹桃。她原先养的那一株都有丈余高了。”
柔惜雪忽然精神一振!
走完了前院来到后院,第一座便是柳寄芙的居所。
居所已建得妥当,唯独花草,摆设等等留了许多空白。
听冷月玦一问才知是她记不清了,柔惜雪不由有些心疼,爱徒重建天阴门一定极其艰难辛苦,记不住一些细节情理之中,自己必然要为她分担一些,再将这些留白之处补齐,才好告慰枉死的师妹们在天之灵。
“嗯。弟子记好,回头就去补上。这里是……”
“一尊银杏木滴水观音像,高一尺六寸,宽八寸,水是从右手无名指处滴出来的。”柔惜雪如数家珍,似乎整个天阴门上下,没有任何事情她不知道,没有任何事情她记不起来。
“还有这里……”冷月玦开始挠头,目中的笑意活像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
这些东西她一样记得,在天阴门里从小长大,莫说每一位同门院里有什么,就连摆放的方位,顺序,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故意缺漏全是为了柔惜雪,师尊武功全失必然导致万念俱灰,只怕天阴门重建之日,就是她了无生趣之时。
这样
[阴损]的主意倒不是冰娃娃能想出来的,并非不够聪明,而是没有那么莫名其妙的脑洞。
“不要紧,为师先说,你不用记得,为师都记得……明天咱们再来一次,用纸笔一一记下就是……其实也不用,下回去见大匠的时候,为师一道儿去。玦儿为这些事定然劳心劳力,为师愧对玦儿……”
如今看来,吴征的歪点子又起了奇效。
这人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简简单单,却又准准地命中人心。
看柔惜雪忆及从前,感怀无限,却又兴致勃勃的样子,至少短期内师尊是不会有什么大事已了的想法了。
冷月玦回头朝吴征吐了吐舌头,露出感激一笑。
吴征则一挑眉毛,又扬了扬下巴。
前方就是索雨珊的[宅院],在天阴门里这位极其特殊,吴征待她又是同情,又是敬重。
至于柔惜雪,想必待她的亏欠分外地多。
四壁空空的院落,院角有六株青竹,堂屋门前的阶级下左右分栽了一颗桂花。
倒是除了条石板小路外,遍地都是青草。
春意正浓,厚厚的草甸子散发着青草独特的芳香,使得一座凉亭也似乎隐在草丛中。
柔惜雪泪若珠坠。
索雨珊落发修行,最是文静虔诚,于外物几乎不关心,是同门师妹中最节俭,也最单纯的一位。
就连那座凉亭,还是自己怕她在院中石桌旁修行阅经时被风吹日晒,特意为她搭盖的。
往昔种种,触动内心深处的情感,柔惜雪见了这座新天阴门之后的宽慰又觉伤心欲绝。
“师尊,我们歇一歇,不忙的。”
“嗯。”柔惜雪走了许久,此刻才恍然醒觉,腰肢酸软,足底发麻。
她刚刚坐下又猛然想起一事,几乎弹了起来。
举目四望,终与吴征得对在一起。
这双杏眼终于有了神采,喜悦固然有之,却绝不是这么简单。
那目光复杂得吴征全然无法解读,相信连柔惜雪自己亦然。
吴征与天阴门并无直接干系,可之间的恩怨纠缠,林林总总,谁又能说的清呢?
柔惜雪迟疑片刻,似从不知如何是好中想明白过来,携着冷月玦的手来到吴征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且看她的动作,似是不知如何表达心中得感激,竟要去吻吴征得鞋面。
吴征当然不会受此大礼。
柔惜雪一动,他便向旁一闪。
柔惜雪知道自己现下奈何不得他,便自顾自地恭敬磕头行了大礼,以额顿地道:“恩公大恩大德……”
不等她说完,吴征便上前虚扶,示意冷月玦道:“柔掌门不必如此,请起来吧。”
冷月玦赶忙去扶,柔惜雪却倔强地甩手,看样子就算被爱徒强行扶起,她也还会跪倒。
冷月玦无奈,目视吴征眉目传情:“让师尊尽一份心意吧。”
这座她呕心沥血,付出了无数心思,也忍受了无数屈辱的天阴门,的确在心中割舍不去,与灵魂连为一体。
不是柔惜雪没有想过重建天阴门,只是她武功全失,也意味着权势,号召力全都离她而去。
盛国更是片从未经营过的陌生土地,认识的都不过寥寥数人。
身无分文,穷途绝境,便是天阴门的现状。
谁又肯来做这份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费鸿曦也好,倪畅文也好,就算倪妙筠跪死在他们面前,他们都不会这么做。
就算他们愿意,盛国皇帝又肯不肯?
山脚的桃林,山腰的梨园之上,这片仙境般的所在,真真切切地立起旧时屋瓦,却又换了崭新容颜,清丽出尘。
柔惜雪知道谁才有这样的能耐,更知道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吴征离府出征之后,冷月玦捧着书册要修订天阴门的典籍,当时就发现爱徒有什么瞒着自己。
只是万念俱灰之下日常懈怠,爱徒卖关子她也没有深究。
如今想来,重建在当时就已动工,冷月玦才会满怀希望。
吴征固是天阴门二十年风波之因,但所有的后果都要他承担那是推卸责任,怨天尤人之举。
这一片尤胜从前基业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他一到盛国就在计划之中,历经近两年才得完工。
已覆灭的天阴门从此又有了根基之地,犹如希望的种子再度破土而出。
光凭这一点,吴征的恩惠就已不啻于再造之恩。
柔惜雪行着庄重的大礼,吴征闪在一旁不敢受,柔惜雪自行其礼以示尊重,吴征则当她跪拜天地。
一套礼节足足行了两炷香时分,双膝发麻的柔惜雪才被冷月玦搀了起来坐好。
此时她已呼吸凌乱,面色发白,汗下如雨,额头上甚至有几道血痕,却是一脸宁静,仿佛完成了些许心愿的满足。
“恩公之德浩如烟海,贫尼当生生世世供恩公名讳与佛祖座前,日夜祈祝…
…”柔惜雪感念之情依然未定,心潮起伏,全不知该如何感谢吴征,只把能想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柔掌门若再叫恩公二字,今后就没法再说话了。”吴征面色凝重十分严肃,道:“无论看我娘的面子,还是玦儿的面子,这些事情我都该去做。”
“吴掌门高义。”柔惜雪只觉心思已许久没像今日这样清晰而专注,不仅立时明白吴征不喜什么,还知道他有话想说,道:“但请吴掌门吩咐。”
“吩咐谈不上,只是一些建言,玦儿来说吧。”吴征话一出口,就见祝雅瞳与倪妙筠站到了柔惜雪背后,大有天阴门人同舟共济之意,不由欣慰一笑。
一是一,二是二,就算是一家人,他也喜欢这样清清楚楚。
“师尊。吴掌门的意思是,栾家污秽天阴门名声,虽是冤屈之事,到底已在世间流传,短时之内洗脱不得,天阴门重立一事不可操之过急。昆仑派也已重修,不日就要以昆仑大学堂之名招徒授业。吴掌门的意思是,不若这里暂定为昆仑大学堂天阴门分院,不必太显山露水。就算有些不明事理真相的人搞些责难,昆仑派也好出面先接了。昆仑还有些家底不怕这些,天阴门却是分毫都伤不起。待过得三五年,天阴门沉冤得雪,元气渐复,再立山门不迟。”
话说至此,朱泊哈哈一笑,拿起酒葫芦咕嘟咕嘟灌了三大口。
连天阴门都修起来了,昆仑派难道能没有?
“但凭吴掌门决断,贫尼绝无怨言。”柔惜雪双手合十半躬身谢道。
这一点连吴征都出乎意料。
虽是权宜之举,也确实都为天阴门考虑,但终究让天阴门变作[下属]。
以柔惜雪曾经的身份,以及她对天阴门的珍视,连冷月玦也断定极难答应。
看来经历了磨难,柔惜雪的心境也已大变,变得比从前更加务实。
“天阴门同道在此,昆仑门人也在此,在下此言绝非戏言,柔掌门何日欲重立山门,在下绝不勉强。”当着祝雅瞳,倪妙筠,以及朱泊,陆菲嫣顾盼的面,吴征庄重许诺。
无论柔惜雪现下究竟是怎生想法,迫于无奈还是心甘情愿,这份许诺是少不得的。
“敢问吴掌门,昆仑派建在何处”
“就在北面。”吴征遥遥一指,只见不远处的一排亭台楼阁,一样的依山傍水,一样的宛若仙境:“不是在下小气,而是还要等几位贵客来临,咱们现在岛上游玩几日,等贵客来了,再请诸位一游昆仑派。”
虽是夕阳照晚时辰,却是万象更新之际。
两派门人均觉百废待兴,胸臆爽朗得天湖浪花翻涌的清波,无边无际。
其余非两派门人者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唯独栾采晴都嘀咕道:“这样都能让你们翻身?奇哉怪哉……”说不清她的想法,总之韩归雁听在耳中,也不觉她有什么嫉妒或是恨意。
官差依约送来晚膳,众人就在索雨珊的院子里用餐,还特地让官差多送来两套桌椅。
虽无人落座,桌面却摆着碗筷,斟了美酒。
每当众人欢饮时,都朝这两桌举杯相邀,仿佛那里坐着熟悉的同门,耿精忠,奚半楼,林瑞晨,柳寄芙,索雨珊,郑寒岚……
酒足饭饱,撤去桌面,众人在草甸子上铺好绒毯席地而坐。
冷月玦今日喝了许多,原本肌肤洁白的冰娃娃小脸红扑扑的,分外地娇艳。
她从袖中取出玉洞滴露在指尖盘旋一舞,道:“陆前辈,晚辈能否请您共奏一曲?”
冰娃娃这一路都显话多,且越行近天湖话越多,柔惜雪直到此刻才明白为何。
看清静寡淡的爱徒在人前落落大方,真觉今日发生的一切恍若隔世。
“幸何如之。”陆菲嫣虽被冰娃娃这一声前辈叫得脸色发红,也觉胸臆间的畅快非得借一曲高歌抒发出来不可,忙在膝间摆下凤鸣青霄。
“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亦吹箫!”冷月玦高举藕臂,依然在指尖舞着玉箫曼声长吟。
冷漠的冰娃娃此刻意气风发,转动的玉箫发出呜呜风声,尚未奏曲,与她的曼声长吟便悦耳已极。
“铮~铮~”
陆菲嫣率先拨动琴弦,二女心意相通,且当是此时,再无比[笑傲江湖]更为适合的曲目。
美妇左手勾挑,右手抚弦,正是她的绝技[石上清泉]。
可箫音若有若无,居然如二凤齐鸣,始终紧紧跟随。
须知比起在成都吴府之时,陆菲嫣武功大进,这一手抚琴绝技更加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冷月玦的音律原本就较陆菲嫣稍逊,现下居然能以辅奏既不夺主,亦不示弱,稍懂音律,又经历过吴府斗乐之事者无不暗暗称奇。
曲调将尽,琴音渐弱,箫音转强,主次变换。
那荡涤心灵的箫音如风入松,不仅清越,且颇有发自内心的喜悦时引吭高歌的动人心魄。
柔惜雪也深明音律,知道冷月玦今日之心境前所未有,且[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亦吹箫]的诗意至今彻底悟透。
现下的爱徒,如手握灵珠,妙笔生花的文豪,心生天籁,奏出吹断水云妙音的仙子,正按孔吹箫,依于心境自然而然地翩翩起舞。
冷月玦音律大进,丝毫不逊陆菲嫣。
昔日吴府合奏,百鸟齐鸣。
今日在烟波山上,正值黄昏余晖,倦鸟正归巢间闻仙音大作,不一时四周枝头上便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鸟儿。
更奇的是,鸟儿齐齐俯首不语,似怕有一丝杂音,就扰乱了这首天籁之曲!
琴箫声毕,天地间一时万籁俱寂。
过了良久,柔惜雪才喘了口气悄然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掌门师姐,这是我们初去成都吴府时,吴掌门做的曲子。若是心境平和时奏来就似梵音,叫[清心普善咒]。若是心绪激动时便是方才的[笑傲江湖]。
诸位师姐们都……都很喜欢……”倪妙筠目中有泪光,不知是被曲子所感染,还是念起旧时与同门一同欣赏天籁的时光。
“原来如此。”柔惜雪合十低眉,双唇颤动,却默默无声,不知在心底吟唱着什么。
曲毕兴尽,这一日也玩得颇为疲累。
烟波山上屋舍俱全,日用的被褥等也早已备好。
这里在不远的将来就是昆仑派与天阴门,都是大家的根,既然来了,无人想走。
连栾采晴也[厚着脸皮]要在这里继续蹭吃蹭住。
柔惜雪当晚就要住在索雨珊的院落里,诸人一一告辞。
出了院门时倪妙筠疾步越过吴征,错肩时向他手里塞了张纸条。
吴征本就走在最后,接了纸条便大喇喇地打开,只见上头写了八字:落英深处,皇亲谋反。
他略一错愕,品出个中之意,又惊又喜,还忍不住几乎要失声而笑。
这哑谜打得,不知倪妙筠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吴征从后望去,果见脚步慌张的美人露出的洁白脖颈已然傅粉。
可想而知她现下正倔强地睁大惊恐的眼眸,满面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