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少年心性,最爱鲜衣怒马,那少年得了金甲宝剑,心中便暗自欣喜,一面整束衣衫,一面把那宝剑在手,对着那咬锦交金的剑鞘好生端详一阵,复掣剑出鞘,又仔细打量起来。
但见那剑格之上描云刻雾,米粒大的红宝,针鼻儿宽的翡翠,更兼剔透五色琉璃,分作日月星辰,华丽非凡,那剑刃之长宽,在鞘上便早有记数,盖标长四尺九寸,乃取大衍五十,天衍四九之意,标宽三寸六分,乃取三界六合之意,剑身自剑脊血槽,有纹饰分明两侧,一侧以阳纹轧制,一侧用阴纹浅镂,乃取阴阳之意。
那宝剑借着灯火亮光,冷灿灿地泛着青光,挥舞时便听得破风之鸣,嗡然作响,掂其轻重型制,应乃双手之剑,单手使时,亦能得心应手,由此观之,那铸剑之人,必是位万中无一之神工妙手。
“长铗兮,归来!”
弹指剑鸣,更添意气,那少年不由得大喜,仓锒锒收剑入匣,大迈步扬长而去。
正自行时,便见远处一人人影静悄悄迎面走来,这时节正直星淡月引,而朝阳不升之时,那来人身披墨蓝色斗篷,恰与四周光影融为一体,若非张洛灵感机敏,亦查不见那人来。
“此时节来人,怕是不善,我便径自走去,莫要生事便是。”
那张洛遭逢奇险,余惊未消,将与那人走个对面时,便下意识放空眼光,不与那来人对视,直作个目不见的模样。
及至切近时,却见那人一顿,张洛见那人暂停脚步,便下意识朝那人望去,电光火石,只迟缓了几个刹那,余光倏忽,便把那人自上至下打量一遍。
但见那人身高比张洛高些,周身一领黑斗篷,便罩得看不出体态,便只借着头顶亮光,自斗篷的阴影里,瞥见那人面白如玉,一头如云卷发,分明是个极其美丽的西域娇娘。
错肩分神之际,便见那人忙拉低斗篷,紧移步子走开。
张洛心下大疑,回头看时,便见那黑袍娇娘早走得远,步履匆匆,好似刻意躲着张洛似的。
“怪了,走得恁快,我又不是鬼,难不成还怕活人?”
“可那妇人与我打照面时竟好似认识我一般,怪哉,我又未曾出过中土,又怎会与西域艳娘相熟?”
“啊也!莫不是她!怎么变得这么美了?”
张洛大悟,旋即却又思忖道:“她怎得会来此地?不过修罗之属在此昏煌诡丽之处现身,做什么也不奇怪了。”
“可她到底要去做什么呢?”
那少年念及此,暗道事不关己,便只作未见得,走将去,又有何妨也?
“那修罗与人本就殊途,那夜欢合后,左右也只不过一场露水鸳鸯,何况那时节破了她的处子,又兼向日有怨,再会之时,她能不能饶得人,更在两说,千思万绪,左右不过一头儿,便是莫要去管罢了。”
“可她到底与我有过一夜夫妻,方才那人若真是她,没有当场打杀我,便是没了怨气,再见面时,未必没个好颜色,她此番行色匆匆,看是要往雉舟赌坊去,神色也不大好看,不像是要去赌的,此番一去,或是办事,或要闹事。”
念及此,张洛便在心下暗自盘算道:“若是办事,那修罗女万般强横,却不像个会动脑筋的,我这便帮她一帮,还了一夜之恩,来去明白,也不枉做个大丈夫,若是闹事,那修罗女武力绝伦,打将起来,莫说雉舟赌坊,就是鬼市,也要翻个个儿来,我大哥入了黑水,真个闹起来,恐怕波及了他,就是念在灯玉婆婆和灯草的帮衬,也要在闹大发之前劝上一劝,也好息一场无妄劫也。”
那少年到底难平心神,更不欲昧着心装聋作哑,便急回身,三两步赶至那人切近,见那人回过头,心下却又莫名羞涩,脸上泛起红,站在当场,含着话儿,却怎得也说不出来。
那人见张洛不语,便也不搭话,转过身,复向前走去。
“计都!”
张洛轻声一喊,那魔女便复站住脚,那少年见修罗女站定,一时语塞,半晌方才轻声道:
“计都仙子,何故走得如此急也?”
那魔女闻言沉默半晌,道:“我这里没有便宜与你,我走便走,关你何事?”
修罗女不假辞色,想是那露水情缘,早叫那嗔火烤得涓滴不剩,张洛闻言,一时竟答不上话儿,踌躇犹豫,却还是跟在那修罗女身后,有走有停,羁绊了半晌,方才又到了那雉舟赌坊之前。
“你这厢到此凶险之地,究竟意欲何为?”
那少年终究按捺不住,修罗女闻言不答,却自顾自道:“既知是凶险之地,何故在此逗留,趁早离开,到时打将起来,本座可无暇顾你。”
那修罗女再不同张洛言语,便来在赌坊大铁门前,斗篷下探出白里透亮臂膀,攥紧拳头,高高举在半空。
那修罗女端的好肌肤,静处时若荷下新藕,发起力来,却见虬筋肌肉,隐隐现出,果真是个健美之女。
张洛见修罗女举拳欲打,便忙攀住那玉臂膊,一面搂住那修罗女道:
“我的姐姐,你到底要做甚的?”
“此乃本座之事,你休管!”
那修罗女叫那少年一抱,身子登时便柔了五分,原是前番欢合时作下的“情缘结”,纵使那魔女有拉天拽地的力气,对着入了她本穴的张洛,也万难施展。
只见那修罗女一挨着张洛,登时便作个嘴硬身软,纵然大惊,也用不上浑身神通,只得软绵绵同张洛纠缠起来。
“你放不放手?休怪本座不留情面也!”
那修罗女浑身酥麻,纵使装腔作势,也只能使上比寻常人妇稍大些的力气,不住推搡起张洛来。
“你若不说,我却就是不依你也!”张洛不依,索性胳膊大腿,一同伸进修罗女斗篷里盘桓,攀抓搂抱,直似个缘树掣松的猿猱一般。
“咄!休赖上本座也!”
那修罗女不经意与张洛挨上皮肉,却把那日风流,一股脑地在心中刹那不落地复过了遍,不觉间便脸红耳热,没来由地动起情来。
却道那修罗女与张洛露水一场,失了处子贞洁,那阿修罗之众易嗔易怒,便更易动情,记仇尚且得紧,风月缠绵,又怎会忘得干净?
那魔女自与张洛欢好,便无一刻不把心思乱想,妇人思春,是铜鲤鱼下锅硬挺,修罗女动情,便是干岸上行船硬撑,前番豪强之态,俱是打起精神作态,情思暗想,便如山高的干柴泼上松油,一遇上火星子,便着得连边儿也没了。
“哎哟,你松手,松手……我说与你,我说与你便是,你莫缠也,你莫缠也……”
那修罗女叫张洛缠得软,方才说话儿告饶,那少年怕修罗女一挣脱便要逞嗔,便道:“我不闹你,你说就是。”
那修罗女长喘一口气,颤巍巍道:“你缠着我……我话也说不明白也,你放了我,我自说与你……哎哟……你别乱摸……好不知羞……”
那少年仰头,见那美人儿玉面带粉,双眼含羞,心下不觉一阵大喜,便伸手去修罗女脸上摸了一把,直羞得那娇娘瞪眼娇嗔道:
“你这泼贼,平白无故占起我便宜来了,真真猖狂无状也!真该把你解官问个强占罪,就把你这惹事的贼舌头毛手脚,一并给你打烂了!”
那少年闻言不恼,见那修罗女果真羞恼,也不好去硬占她的便宜,便收束手脚,只攥住那修罗女一只玉手调笑道:
“若真打杀了我,你却忍得心也?”
那修罗女闻言,娇嗔抽手,捩了眼张洛道:“你这泼贼,打杀你,好教我辈姐妹不受你糟蹋也。”
张洛闻言笑道:“是是是,你好心肠,可你今番来此却是要做什么?”
那修罗女敛了敛斗篷道:“你这泼贼凡俗,我同你说了你也不知,你要真有心,可趁早快走,莫要与我添乱也。”
那修罗女说完,复推了推张洛口中半是埋怨道:“你还不快走呀!”
却见那少年面带笑容,也不理那言语,慢悠悠门廊下坐定,洋洋得意到:“要我走可以,你却叫声好听的与我,我便依你。”
那魔女闻言,恼羞成怒道:“你这该死的泼贼!真真太不知好歹了也!若不是作下情缘结,我便当场打死你解气!”
那少年有意阻修罗女犯险,又吃准修罗女断不会伤了自己,便故意气那娇娘,心下盘算定,便复笑道:“你若不叫声好听的,我便赖在这儿,倘若闹起来,我可是担不起的。”
“担不起便走啊!”修罗女大恼,把银牙咬得咯吱吱响,却终究奈何不得张洛。
气急而泄,便哀叹一声,垂头低眉道:“好天师,您老快走成不?”
那少年闻言摇头笑道:“你这话儿不是好听的,我不依你。”
那魔女闻言气道:“好哥哥,你快些走吧。”
少年闻言,便把嘴角咧得细弯,复摇了摇头道:“这话儿倒中听了些,只是还差点意思,俗话说,一日……百日……便合着此理唤我便是。”
那修罗女闻言瞪眼跺脚,直恼得耳后根眼上皮一阵乱跳,咬唇皱眉,半晌方才挤出话儿道:“相公……成了吧,你快走!快走吧!”
那魔女耐不住羞,复上前推扯张洛,却叫那少年就势复搂在怀里,笑嘻嘻戏道:
“话儿是好的,却要你再大声儿些与我说得听。”
那魔女闻言大怒道:“天杀的泼贱淫贼!果真是业力报应也!不知我是哪世惹了你,今世倒要你来挫磨我也!相公!相公!相公!成了吧!快些走罢!快些走罢!”
那少年闻言大喜,便放了那娇娘,复坐到廊下笑道:“好娘子,好娘子,好娘子,既然娘子叫我相公,那我便更要同娘子共进同退便是,你这番硬赶我走,必是要做大事,我身为你的相公,便更不能相弃而走了……”
那魔女闻言正要发怒,却又见张洛正色道:“我张洛非是吃了走的淫贼,那日占了你的身子,实属偶然,可也要来去明白,我虽是浪荡人,却从不占女人便宜,当然,女修罗的便宜,我也是不会占的。”
但见那修罗女立眉瞪眼,却又听张洛道:“那雉舟赌坊我也去过,端的是个凶险所在,你虽有神通,孤身犯险,亦不万全,如此,我便也不能袖手旁观,我虽没你这神力,却也能帮衬一二,先不论你此去何为,多个帮手在身边,总好过单枪匹马。”
那天师遂将计赚玄八,巧诛夜叉之事,一并与修罗女说了,那魔女闻言不语,复又听张洛道:
“今番做你一次帮手,便还了向日之情,你既厌我,从此便两不相欠,天各一方,就此别过,就当那日里犯了个糊涂就是。”
那修罗女耳闻此言,不知有何思索,呆立当场,及至听了“两不相欠”,“犯个糊涂”之时,便咬唇皱眉,只觉喉腹间郁郁有气,吐不出咽不下,甚是憋闷不快。
“你……你把我看成何等样人也……”
那修罗女神情间突地泛起一股哀怨的委屈,沉默半晌,方才缓缓道:“好吧……但只这一次……”
“想来我与那修罗女到底非是一路人,前番故作孟浪惹得她烦,便是不让她因恩念情之理,不然日后纠缠,两边厢都不为美,我帮她本就出于本心,不图感激,只为了却我心中念想便是……”
张洛心中暗想,却见那娇娘神色颇不自在,本欲相劝,却因了情之意,故佯充不见。
只见那修罗女半晌垂眉颔首,抬起头时,便向那赌坊前的大铁门边走去。
“这铁门厚得紧,可是得费些劲才能弄开,你在此等,待我去叫个门……”
那道士殷勤未至,便见修罗女收束斗篷,显出袍下束胸软甲,战裙过膝,高举赤膊,紧攥玉拳,碧肉玉肤,骤然紧绷,半晌便觉一股绝强劲力荡起狂风涌动,杂着啸音,轰然向铁门冲去,但见那一拳来得着实迅猛,张洛反应不及,便忙捂耳伏身,遂只觉脑内嗡鸣,耳里好似积了水般滞阻听觉,又觉肺喉间一股气力来回冲荡,咳了半晌方才勉强睁眼,回过神时,便见廊摧柱倒,烟尘弥漫。
尘霾隐约之间,便见那魔女剥铁卸木拆下铁门,复对着那黑门扇上半尺大的窟窿捣了两拳,但见那一人薄厚,两人宽高的实心铁门竟被修罗女自当中洞穿开,单臂托担在肩上,犹神色自若,如举无物。
张洛大惊,只见识修罗女有如此力气,还担心那修罗女应付不了雉舟众妖,属实是担心得多余些。
那修罗女见张洛愣在当场,半晌不行,便歪了歪头,示意张洛跟上。
“你……你待会儿莫受伤了……”
张洛咋舌,哑然一笑,惹得那修罗女白了张洛一眼,便兀自走将去。
那道士远远跟上,却见那守门的牛妖早被木柱铁梁砸得血肉模糊,只剩半个张着嘴的带角脑袋依稀可辨。
“计都仙子……若是那雉舟里的人惹了你,冤有头债有主,报应了便是,莫再伤及无辜也,哎……这傻大个儿倒还挺不赖的……”
那魔女闻言不屑道:“若是说道伤及无辜,当日便该打杀了你这泼贼也……”
张洛闻言大嘘,将行之际,却见一只半残的金戒指自那牛妖半张着的嘴里轱辘出来,凝神细看时,便见那牛妖半张的嘴里竟叼着半只还没被嚼烂的女人手掌。
张洛见状大骇呆愣,那修罗女倒自顾自走远,一任肩上铁门刮紫柱,碎金梁,留下一地锦绣残墟。
倒教张洛小心跟在修罗女后头。
那天师一面躲着碎瓦残木,一面掣出开象宝剑,仔细前行,不觉已到了雉舟开阔之处,但见那雉舟内繁华而不喧闹,灯烛高挑,门扉却是紧闭,三层行空梯道,竟无行走之客。
“蹊跷也,闹出这么大动静,倒不曾惊得人来,若说那众妖畏惧神通,尽数走逃了倒也合情理,可偌大一桩生意,莫不是连个看场子的都没有吗?”
张洛打量四周,不觉竟撞在修罗女身后,那魔女回头一望,便不耐烦地推开那少年道:
“你待会儿可找个去处小心藏了,仔细保重,劫陂无料,若吃了刮落儿,莫怪本座事先无言。”
“你也要小心。”
张洛自知难成个帮手,便识趣躲在赌坊破落的入处,半晌便听那修罗女放下肩上残铁门,抬头朗声道:
“出来吧。”
“我把你这没准撇儿的,折腾人呢还……”
张洛心下暗暗抱怨一句,正欲闪身上前,便见那修罗女骤然暴起,铮地劈断半扇铁门板,轰地向三楼上掷去。
那铁门腾在半空,嗡然鸣响,其间之力,何止千钧。
但见那大铁块砸在三楼上,轰地坠坍了十数间亭台阁宇,咚一声嵌砸在雉舟壁上。
张洛见状大惊,忙复躲藏毕,便听一阵笑声传来,却见那塌毁的三层上现出一白衣贵人,面带哂笑,踏空而行,如履平地,悠然踱步,款款向修罗女处走去,居高临下,泰然自若道:
“稀客拜访,径自来便是,怎得拆了我家门送与我也?”
那修罗女眼见来人,不由分说,复将那另半扇铁山般大块掷去,那贵人见状不惊不躲,只把手中折扇𬴃然一展,舒肩展臂只一挥,便见那大块霎时化作黑尘,呼啦啦飘洒在地,却见那贵人白衣如洗,半点黑色,竟染不得。
那贵人形姿飘渺,若云似雾,更兼朦胧之气,隐隐盘绕,待那贵人行至切近,张洛方才见其全貌。
那贵人身约六尺五六,少年身量,颀柔体格,松姿玉形,周身素雅,气度雍容,举止大方。
细观之,但见那贵人古冠巍巍,银簪烁烁,东洲狩衣,南洲碧佩,素鞋净底,亮绣云纹。
观其容貌,只见白发天生,灿然若雪,剑眉修长,如冰似霜,双瞳异色,镀珀洒金,挺拔山根,润鼻堪玩。
红唇自生点就,眸目天然妆成,垂鬓似霜凇风摆,飘飘然随扇舞陆离。
那贵人不觉已在距修罗女稍远处站定,折扇抚脊,立眉冷笑,张洛只顾打量那贵人,不觉间竟有些出神。
“想必这便是惹了事的那位,观其行止,也是个有本事的,不过看身量,若是计都稍用些力气,纵有一百个他,也万难挨上半拳,若真到了那时节,我便与计都求求情,饶他一命,这少年模样甚是可爱,径自打死,却是可惜了也。”
张洛正自胡乱盘算时,却见修罗女凌空跃起,直奔那贵人打去,那贵人先是一惊,便横扇一挡,不层见伤,便借着拳风余力飞身相离,那魔女追身上前欲与贵人相斗,却见那贵人不与修罗女纠缠,只是闪身躲避,那修罗女见状大恼,身法愈迅,拳脚愈猛,那贵人起初躲闪尚有余,不觉已渐渐吃力,便立起扇子一划,霎时便失了踪影,回过神时,便见那贵人早已在修罗女身后六丈外站定,脸色微红,呼吸略乱,锁眉瞪眼,执扇指道:
“你这阿修罗好不知礼!掳我祖母,伤我徒众,我原本正要寻机会给些教训与你等,你等如今却又上门挑衅,砸我居处,又欲害我性命,今日正该给你些教训也!”
那贵人言罢,哗地揩开折扇,双瞳一震,猛然挥扇向前,便见数十只小纸鸢自那扇舞之处骤然飞出,盘旋两圈,猛地向修罗女冲去,那修罗女见状迅身一躲,便见几只纸鸢拐不过弯儿来,直直冲向地面,“轰隆”一声巨响,便见赤莲骤绽,火光四起,黑烟滚腾之处,几只火蛇腾空而起,复追修罗女而去。
那修罗女见状不躲不闪,待那火蛇冲将来时,便挺胸吸气,直将那数条火蛇拧着股儿吸入口中,复鼓腮凝神,又在手里捻了个莲花印,呼地自口里喷出一阵青火,直冲那贵人而去。
那贵人见状叫了声“来”,便复舞扇抟空,将那青黢黢的火柱尽数收在扇里。
“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神通广大的,原不过是会点拳脚的莽撞人,你那点弄火的本事,同我小侄儿比尚且不如,不过是绣花枕头罢了。”
那贵人轻哂,正欲收扇,却突地一皱眉,猛地将那折扇远远甩出。
那折扇当空,鸟儿般盘旋,半晌竟突地燃起青火,轰地爆燃开来,贵人大惊,便见那修罗女挑眉冷笑道:
“九尾狐狸的子孙,也怕火吗?”
那贵人闻言神色惊怒,便出言回道:“蜘蛛似的妖人,只会逞嘴吗?”
那修罗女闻言怒道:“你等偷袭我的师父,我此番便要来报仇。”
那贵人震怒道:“你等掳了我的祖母,我断不能饶你。”
那修罗女道:“我等从不干掳人亲属的龌龊事,你是哪个,我尚不知晓,怎知你祖母是谁?更何谈掳了?”
那贵人冷笑道:“我确没伤过你师父,你倒诈言没干过掳我祖母的事,你撒得大谎,不怕烂了舌头。”
那修罗女闻言大笑,半晌方才复道:“你这不入流的,穿好衣裳,人模人样的,说到底还是个满嘴谎的毛虫罢了。”
那贵人一听“毛虫”二字,登时便怒从心起,神色大变,愤然骂道:“你这泼贱滥魔,会说人语,不讲人话!我乃玉门师尊座下弟子,涂山家血脉,我敬你等里出了个姬妲罗睺,曾与我祖母先师同属元化门璇明道尊座下,说话行事,尚且让你三分,我与你同属先天八部众,你既不尊我,又出言抵我,我便再不忍你,今番杀不了你,也高低叫你知道厉害,但叫你日后没人管教,不识好歹,也断不会忘了我涂山明的名号也!”
“那贵人原来就是涂山明也!”张洛恍然,原以为那涂山明会是飘然仙人之相,却是个贵气十足的少年公子,面容虽万种眣丽,却是难辨雌雄之相,唯余少年英气,扑面而来。
但见那狐仙伸手一挥,便于白气暗涌之中,复掣出一柄三尺折扇,琉璃扇骨,青玉扇面,翻手一挥,便见数不清千万个纸鸢哗啦啦自扇中涌出,抟转盘桓,霎时便围成如龙似蟒般一团,簇拥涂山明缓缓上升。
那修罗女见涂山明以庞然气势催动式神盘绕,便自斗篷下掣出一柄朴素无华的精钢宝剑,掣在手中,悄然摆开架势,于无形之间,不觉已成相持之势。
“泼妖魔,吃我的狐火也!”
但见涂山明高举折扇,重重向下一挥,便觉一股炽热之风轰然袭来,打在身上,便觉灼烧皮肉,吹在骨内,却顿感森然恶寒,又见那千万纸鸢霎时间化作一团团火鸟,雪吹般燃着白色火焰,张洛只觉周围气氛骤然冰冷,再看四周境地,竟在不知何时结出绒毛般一层白霜。
那狐仙催动火阵,凛然喊了声“去”,便见那火鸟结成火龙,轰鸣尖啸,裂空向修罗女冲去。
“啊也!这狐火好生厉害,又冷又热的,端的是要把人激出风寒也!”
张洛心下暗惊,正自担心那露水娇娘的安危,便见那修罗女大叫了声“来得好”,便将那黑斗篷紧紧裹束在身,脚下生风,刹那间“呼”地遁走,那狐火龙打在地上,便听必剥火声,腾空而起时,便见那狐火经过的所在只剩白茫茫一片,唯余几促黑黢黢余烬而已。
“想来这火温低如此,断不是个易灭的,却能如常火般燃烧,更是犀利,我只道孤坟野火便是狐火,未曾见如此手段,端的是个神通广大的。”
张洛心下一紧,不觉后退数步,那狐火龙飞练舞光,拐了个弯,轰地冲修罗女袭来,张开大口,正要咬下时,但见那修罗女掷出精钢宝剑,仓地自狐火龙当中穿过,登时便把那火龙分成两半,又见那修罗女腾跃之际,不觉已在那狐仙六丈之内。
那修罗女掣住黑斗篷,腾地自那火龙当中穿过,那黑斗篷碰了狐火,霎时化作大红颜色,那纸鸢裹挟狐火,触到斗篷,便轰地燃起赤火,一瞬之间,灰飞烟灭。
涂山明大惊,但见那修罗女顷刻间到了眼前,轰地挥出一拳。
那狐仙躲闪不及,只得使折扇招架,两厢碰触,竟呼啦啦碎作玉末莹尘,便只听轰地一声,及至尘埃落定,便见那狐仙撞在一处阁上,噗地一声,吐出束鲜血来。
那涂山狐仙法力未必弱过修罗女,只是那修罗女自下生落地始,便要与同胞兄弟争斗,又在修罗场里征战不休,数次濒临险境,生死之间,亦险来回了数遭,遂练就周身神通。
那狐仙虽也有大法力,却是在道门内打坐修炼,师授友提促就,更不曾经过生死之间的大战,就是略略涉险之境地,更不曾临得,故临敌之际,便见参差。
张洛见那修罗女如此善战,心中竟不由得心疼起来,想那娇娘形容千万般美好,却在欲界海内,修罗道中,行止皆不由己,不知经了多少打熬煎炼,痛苦挫磨,方才练就如此本领。
那修罗女见狐仙身负重伤,正待掣剑刺去,却听闻那贵人踉跄站起,痛巍巍道:
“好手段,好手段,这雉舟乃是我之产业,顾及家私,行动搏杀,皆不能自在,我虽见伤,尚有搏命之技,拼生之勇,你若真是个光明磊落的,可敢与我出去争斗吗?”
那修罗女闻言,立剑在侧,不禁冷笑道:“我与你出去,你倒要使计遁了,你这没神通的,若趁虚打杀你,倒坏了我名声,如此,我便放你脱生,可有一样,你把那医愈九华琉璃火的狐丸子配几味与我,我医了师父,再来与你争斗。”
那狐仙闻言,皱眉瞪眼道:“你与我在外赌斗,你赢了我,我便与你。”
那修罗女闻言笑道:“好,好,好,这厢明白,倒省了许多不便,你先出去,我随后便来。”
那修罗女言罢退后三丈,那狐仙捂着胸口喘了半晌,便呼地腾跃而起,破顶而出,修罗女不由分说,当时紧随而去。
张洛见二人出了雉舟,向东面而去,便忙跟上二人,心中暗道不妙:
“那狐仙法力不济,定是要用计谋,此番险矣!我可快些去与计都说也!”
那少年穿墟过柱,半晌才到雉舟外,便见修罗女与涂山明当空对峙,时值巳初二刻,天光大亮,鬼市上本欲朝雉舟赌坊的,此刻却一道远远围在二里外桥上,那张洛一面向二人对峙处跑去,一面大声喊道:
“计都!小心那狐仙用计也!”
修罗女闻言下意识回过头,却见那狐仙抓着空档,“嗖”地飞身遁走,那修罗女不及反应张洛之语,便忙飞身追那狐仙去。
但见那狐仙不顾风度,流光奔星,四处逃将起来,修罗女在后追逐,不觉也有些脚力不济,恼羞成怒,便掣出精钢宝剑,嗖地向那狐仙掷去,那宝剑与涂山明擦身而过,竟把那贵人的衣摆削去大半,铮然透木,只剩个柄而露在桥上,那狐仙遂不再奔走,待修罗女迎面扑来之际,便奋声高喊道:
“子安兄!速来救我也!”
那狐仙话音未落,便见四周水面忽地一静,半晌只听水声大作,便见一巨身大蛇,周身漆黑,夹着水花,腾地自湖面跃起,乌电般盘绕住修罗女。
那修罗女惊叫一声不好,便被那大蛇牢牢缚扼住,便只听骨鸣筋响,更不见那魔女挣脱。
但那大蛇比水井尚宽两三尺,蛇头探出,足有四个水缸般大,虽有蛇头,却无七窍,只在脑上嵌着个浑黑混黑的珠子,骨碌碌随行动绕转,那大黑蛇想必便是蛇狐二仙之常子安,只是那蛇非是凡蛇,而是无七窍之莫呼洛迦,唤作七无大蛇。
那狐仙见修罗女被缚,便褪下惊愕神色,愣了半晌,方才复笑道:
“你这泼魔神通刁钻,倒不会使计策,岂不闻穷寇莫追,骄兵必败也?”
那贵人得意半晌,却不敢近那修罗女身,只是自凭空里掣出一张雕弓,翻手现出一支白羽箭,挽弓搭箭,开满了弦,嗖地向那修罗女射去,却见那箭划空而出,“搜”地擦过修罗女鬓角,铮地打得那大蛇崩了块鳞,“呜”地一声闷叫,便见那狐仙赔笑道:
“抱歉抱歉,子安兄应素知我有一眼天生不能见物,本欲不上切近,径自格杀此辈,却不想射术有亏,还请子安兄见谅也。”
那狐仙收弓收箭,挥了挥手,便见一众豺狼虎豹猛兽之属,兽面人形,手执长矛长槊,缓缓向修罗女处靠近。
“阿修罗众身肤之坚,凡物不可摧也,你等顺着那阿修罗的双眼刺去,便能格杀她也,若是她闭眼,可来几个人扒开她的眼皮。”
那修罗女见众妖踟蹰近前,犹作困兽之斗,于那长矛攒刺之际,左躲右闪,复张开口,嚼金咬铁,半晌竟把那刺来的长矛噬作凸棍。
涂山明见状大怒,便自凌空中变出十数只灼钢匕首,散与众妖道:
“你等进前格杀了她,取得首级者,赏朱赤交子一百枚!”
那众妖闻言听有赏,便都振奋精神,拧身攒力,一步步逼向那修罗女切近。
那魔女见状,不由得奋身相挣,却被那莫乎大蛇紧紧制住,张洛见状心焦如焚,却因那精怪个个凶猛,只身相搏,无异羊入虎口,可眼下之机甚是紧迫,一时间亦无计可施,正自犯难时,乎听耳后有言道:
“你可用那招斩狮子入阵,接扫千军格敌制胜,事不宜迟,快!快!快!”
那天师闻言还不及回头,便觉后心被人猛击一掌,遂觉周身血气飞也似奔涌,呼啦啦激荡奔腾,走灵台,通三尸,又觉一股热气自丹田涌起,沿着通达之脉,霎时间贯通周身。
那天师只觉周身力气充沛之至,不由得一声大喝,猛地双手高举宝剑,微微背在脊后,猛地借力腾跃而起,翻了个筋斗,带着一股金风,猛地朝众妖间劈下,那天师以身带剑来得迅猛,便见一妖反应不及,竟被那开象剑猛地劈开,裂成两半,犹自抽搐。
那天师斩妖落地,来不及多想,便掐了个剑诀,衡住身形,借着余势呼地抡剑横扫,便见那宝剑泛着金光,嗖地自众妖间打横儿削过,便只听几声裂帛之响,再观时,便见那近前众妖尽数拦腰而断,尸身倒地,方才自腔里喷出血来。
那少年自仗剑暴起,至于掣剑收势,不过几个瞬息之间,便将围着那修罗女之众妖,一并斩杀。
张洛回过神时,忙向身后望去,却不见那低语之人。
那狐仙见张洛两招斩杀十数只凶妖,不由大惊失色,那修罗女见张洛以如此剑招入阵破阵,亦不由得为之一惊,瞪眼张口,愣了半晌,方才痴痴道:
“你……你方才使的剑招,莫非是斩狮子和扫千军吗?”
张洛闻言一惊,便点头道:“正是,莫非你也学过太罡剑法也?”
张洛“太罡剑法”四字一出,便听四下一阵惊呼,那狐仙亦变了脸色,七无大蛇闻言,便缓缓松了修罗女,复钻入黑水里去了。
“哈,我把你这毛虫泼妖,你有帮手,我却没有吗?我有‘天人六衰’师叔之高徒相助,你却又能奈我何?”
“啊也!原来我那师父真是个难相与的也!向日与我所言,或许真未必为假也……”
那天师闻言思忖半晌,遂不解问道:“甚是天人六衰也?”
那修罗女闻言不禁笑道:“你可知天人寿数将终之际,有五种征兆,一曰衣服垢秽、二曰头上华萎、三曰腋下流汗、四曰身体臭秽、五曰不乐本座,而那四处征战之天人之间,于此五衰之兆外,尚有一衰,即‘阵遇淳罡’也,我问你,尊师大名,可是唤作袁淳罡的?”
张洛闻言大惊,半晌方才点头道:“我师父是叫袁淳罡……可……”
那修罗女还未等张洛说完,便忙对那狐仙道:“你既说在玉门师尊座下修行,怎会不知杀生成圣之袁淳罡师叔也?单这斩狮子式,除却袁淳罡师叔及其高徒,又有哪个会用,哪个敢用也?”
那狐仙闻言,心下大疑道:“向日在师尊座下,祖母膝上时,果曾听闻万年前有位师叔以一己之身,仗剑屠杀百千万八部众之属,直逼得八部众开擂对斗,才不让南阎浮人间因八部众之争化作炼狱,因其乃杀生成圣,因果如海,故其名号及其所用剑招,皆成禁忌,传授温习,俱为严止,可这泼魔又怎会知晓?莫非是诓我也?”
那狐仙遂上下打量张洛半晌,复暗想道:“我观此少年天师冠旧衣破,断不像个内门修行之人,可真人不曾露相,那师叔之事尚且在传说之中,其徒或许是个苦行的,也未可知。”
那狐仙受了重伤,本就难支,正欲不管不顾,尽数打杀了,却又犹豫不定道:“若那少年天师真乃同门师叔之徒,贸然行动,一来恐伤同门和气,二来也未必赌斗得过,我今番身负重伤,一个阿修罗尚且难支,更怎得奈何一杀生成圣也?若那少年天师没有本事,到底也属同门之人,我等八部众之争斗,生生不息,本是常事,可妖仙若伤了仙人行者,便是犯了师门严规,我便要被当作个不知规矩的畜牲,莫说严罚,就是打杀了,也只是合该也……”
正自思忖间,却听闻那修罗女躲在张洛身后大喊到:“快去杀了那泼妖也!”
那狐仙登时大骇,便只顾保命,奋起余力,一挥衣袖,撒出几只纸鸢,落地便悉数化为巨身妖魔,獠牙巨口,骇人万状,或执利钩,或擎巨斧,或掣锁链,缓缓向二人逼近,那天师本欲再奋血勇,却觉周身上下,泄气般脱力,手软骨麻,堪堪攥住宝剑,虽无退路,犹奋身上前护住修罗女,两股战战,冷汗涔涔。
那几只妖魔覆身上前,正欲加害之时,便见一柄阔身精金破海双头刀轰地自黑水中飞出,旋转着拦腰斩向妖魔,便见那几只妖魔登时复化作纸鸢,拦腰分半,飘然落地。
张洛大喜,又见一股水龙卷自黑水中腾起,直把那晌晴白日艳阳天,漫遮作黑云覆压,又闻暗雷滚滚,轰隆隆自云中穿行,青电疾驰,咔嚓一声,直击得青火骤起,呼啦啦卷藉咆啸。
但见那水龙卷愈聚愈大,直有两三丈宽粗,便见一人身长发,龙角龙尾,鹰足兽爪,于那水龙卷中若隐若现,一伸手,便把那双头金刀拿住,又见那人立刀腾滞,半晌方听一阵低吟自龙卷中传出。
“此乃龙吟也!敖风大哥,莫非是你化了龙了?”
那人闻言,不禁大笑道:“正是正是,还是我兄弟机敏,我刚合了父王龙骨,便觉你遭了难,故来搭救也!”
那狐仙一听“敖风”之名,便奋声叫到:“敖风殿下,你父之死,正是拜阿修罗众旧伤所赐也!那阿修罗众来我处无端搅闹,如今已被我狐火所伤,殿下可趁机一雪父仇也!”
“你休乱言,你那狐火不过雕虫小技,能奈我何?”
“汝之手脚,想来已行动艰难也,你那辟火袍可御火烧暴灼,却不抵不过我苍狐火之寒,莫要装腔作势也!”
张洛闻听此言,便忙去护持修罗女,刚触手脚,便觉一阵冰凉,但见那修罗女手足俱僵,行动木然,张洛大惊,便忙搂住修罗女,急与敖风道:
“大哥且慢!此女乃是我之亲近,万望大哥高抬贵手也!”
那龙子闻言,半晌缓缓道:“我弟莫惊,若无我弟护持,我亦不欲行加害之事也,我那父王在时,每每见疑见冷,继母虐待之时,亦不见其护持,我父虽死,哀思已至,况且八部众之争斗,虽在个体间你死我活,总还是维持着一团不冷不热的和气,宁因旧怨,而绝修好之机也?”
一席语毕,便听那龙子凛然道:“修罗女,你此番若回欲界海,请答姬妲罗睺尊者,我若为龙族之主,不欲再与阿修罗众横生事端,还请汝辈亦好自为之也。”
那修罗女闻言点头道:“殿下所言,我俱会答与我师相知,只是我等与九尾玄狐前怨已深,若殿下有意结好,可助我诛杀此辈。”
敖风闻言叹道:“仙子,我等八部众争斗日久,宜早止干戈,妄行杀戮,便只更添宿怨也。”
那龙子一言既出,却见那二人更不相听,虽失争斗之力,一言一语,亦蕴攻伐之意,那龙子长叹一声,便同张洛道:
“兄弟,想我等龙族,本非凡人所绘所雕之相,只是飞腾之时,云从水绕,故谬作形象也,待我显出原身,恐骇着兄弟,故今番只在水幕之中与你相见,你可速速离去,莫要让二人再起争斗也,待我身骨牢合,便与兄弟相见。”
张洛闻言谢道:“今番多谢大哥,我等这便离去,只是要向讨几味治狐火的狐丸,不知……”
那狐仙闻言便自衣下解一荷包,抛与张洛道:“你若不怕药不除病,我这丸子倒是不药人的,若药力不足,多吃几味便是。”
那天师闻言称谢,便担起修罗女往出鬼市方向走去,那殿下见张洛一行走远,便同那狐仙道:“你与阿修罗众争斗,我本不该管,只是你要伤了我兄弟,我便绝不相饶。”
那龙子一席语毕,便隐形于那水幕之中,半晌便见那水幕愈浓,直冲天际,不知有何庞然大物自水中溯流而上,但见鬼市各处,俱有龙卷自水面腾跃而上,倒灌天河,唤作龙吸水者,便是此间光景。
那龙吸水自是持续一天一夜,待到天晴日亮,便见那鬼市水面退下大半,虽有乌舟搁浅,却不见了老鼋,水面粼粼,却可直视其底,但见水面下断壁残垣,圮墙折柱,碎瓦破罐,蚀石锈铁,更夹杂森然白骨,其间脊梁若屋梁,肋骨似细柱者,庞然兀立,虽不见其首骨,亦要为之骇然称奇,闭市之际,一众猫精狐灵,捞扫整饬,自不必题。
却说那天师担着修罗女离了鬼市,正思去处,便想起前番画皮妖獾公子所遗之处,便带娇娘奔那精阁雅舍而去,安顿修罗女毕,便不住身地执帚整饬,捧盆洒扫,去了满屋晦气,又去城外采了些应时的香花,摘了些到季的果子,满屋清香,沁人心脾。
待到忙停,不觉已是日落之时。
那娇娘虽未被狐火所灼,却被侵体寒气所冻,四肢僵冷,尚不能自由行动。
那少年给修罗女裹紧棉被,复喂修罗女吃了几个狐丸,又以母鸡,木耳,蘑菇,辅茱萸,生姜,熬了一大锅暖汤,张洛自己喝一口,便喂那修罗女喝一口,那修罗女食量颇大,张洛只喝了半碗汤,余下鸡肉干食,一并与那修罗女吃了,晚餐罢,便见那修罗女小声道:
“你便是再煮三锅鸡汤与我,我也是吃不饱的,你个大笨蛋,不知道先顾自己吃饱,倒都与我了……”
张洛闻言,只是一笑置之,便又听那修罗女脸红柔声道:“谢谢你……”
那少年闻言不语,只是挑起灯,一面自荷包里拿出一粒狐丸,一面碾碎仔细观察,复又掏出纸笔,刷刷点点。
那修罗女见张洛不搭话,便嘟唇不快道:“你平日里嘴巴伶俐,怎得倒与我装聋作哑也?”
张洛闻言笑道:“我怕这一荷包狐丸不够吃,便想着研究一下,你可先休息,且容我弄清究竟。”
那修罗女闻言,莫名气道:“那狐狸猾得很,配置狐丸,方法奥妙,便是让你研究三百年,也弄不出究竟也。”
“弄不出便弄不出吧,尽力就好。”张洛闻言,倒不与修罗女争辩,只是自顾自将那碎狐丸抛在水里,一面摇,一面仔细查看。
修罗女望着张洛背影,心下竟莫名一阵慌乱,便有些气愤道:
“我要睡觉了,你莫要趁我睡觉时占我便宜也。”
却见那少年不回头,只是略略颔首,那修罗女便闷哼一声,吃力转过身去。
那修罗女本是宽心自在之人,今日却不知怎的,闭上眼,久久却睡不着,直把颗初通混沌之心,跳动得愈发勾撩人了。
“哎!你莫要占我便宜,当心我打你。”
那修罗女心下发虚,不觉又重复说了句,却听那少年柔声道:“知了,你早些睡吧。”
那修罗女此刻没来由地心烦意乱,哪里睡得着?白甚的天便黑了?没来由地让人心烦,于是便复翻过身去,同张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你见过两个冠子自头当间分开的鸡吗?”
“未曾,倒见过两年半余出栏的鸡,都是黑脚灰冠子的。”
“那……你喜欢吃鸡肉吗?”
“我自幼混迹市井,什么肉都喜欢吃。”
“我自幼便随师父四处征战,对了,袁淳罡师叔真是你师父吗?我小时候见过他。”
“或许是同名同姓吧。”
“哦……对了,你今年多大?”
“不曾记得,或许十岁,或许十六岁,或许二十岁,或许三十来岁,我师父是个嗜酒的,吃不准我的生辰。”
“我今年正好二十岁,但不是你们南阎浮年,我们那儿一年是你们一百年,你猜猜我多大……”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嫌我老了?”
“你看着比我年少……”
“切,我要睡觉了……”
那修罗女把被子一裹,闭眼静躺了半晌,复又道:
“你喜欢什么花?”
“能结果子的花都喜欢,我喜欢吃果子。”
“我看你近来得了把宝剑,你喜不喜欢?”
“这是我大哥送我的。”
“哎……我把我师父送我的宝剑丢在鬼市了。”
“我在鬼市有相熟的,定给你找回来便是了。”
“其实那把宝剑也不是大事,你别因为小事去冒险。”
“多谢……”
那修罗女猛地坐起,急急道:“哎,那你到底喜不喜欢……”话说一半,便见张洛猛然回头,正与自己对视,便突地红着脸扑在枕头上。
“你要说什么?”
“没……没……没……”
那修罗女趴了半晌,竟觉手脚渐渐能活动开来,却只悠悠说道:“我让那狐火冻僵了身子,活……活……活动不了,你……你……你千万别来占我便宜。”
“唉……仙子放心,我虽浪荡,断不是个乘人之危的,你若担心,我这便走,狐丸和屋子钥匙我都放在桌上了,你可暂在此修养。”
那修罗女见张洛起身欲走,便忙阻到:“我仇家蛮多的,你不在,我……我……我没法保得自己周全。”
“那我在门外候着便是。”
那修罗女闻言,可怜巴巴道:“我冷。”
张洛大惊,颤声到:“哦……那我给你生个火炕吧……”
“你能不能抱着我,就像那天……”修罗女脸腾地一红,半晌复道:“你是个金精真元的好体格,抱……抱……抱住我,我……我……我就好的快。”
那修罗女一语毕,便咬唇不语,只睁大眼睛盯盯看着张洛,万般可怜之状,引得那少年不由得心疼起来,愣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撩被入褥,轻轻贴住修罗女后背,缓舒双臂,轻轻环住修罗女。
“你怎么不从那面抱?”
“我怕你看了我心烦。”
“我……我……我确实讨厌你,泼贼,坏蛋。”
那修罗女说完便猛地咬住嘴唇,半晌复道:
“你等凡人身虽软弱,撒起谎倒脸不红心不跳,就连磕巴都不磕巴一下。”
“阿修罗众不说谎吗?”
“不……不……不说,一说谎,嘴唇就发抖,话的第一个字就说得磕巴,所以,我……我……我们从来不说谎”
“那与你等阿修罗众相处,倒还算省心。”
那少年叹了口气,却又听修罗女悠悠道:“我的法力尽数用来维护法身,所以用不了念力了,要不然,那臭狐狸今天就……”
“你那时就已经很好看了。”张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觉有些出神。
“哪时?”那修罗女竟突地激动道。
“第一次遇见你,第二次……都挺好看的。”
修罗女闻言吐舌笑道:“呕……没想到你喜欢尼姑。”
“只是那是见了你胴体,就觉得挺好看的。”
那修罗女闻言笑骂道:“切,色鬼。”
“对了,你那时怎么说你是‘黑里欢’的教众?”张洛似乎想到些什么,便问那修罗女道。
“我师父便是被艳香鱼水派的教众使九华琉璃盏击伤的,我此番来阎浮界,一是来为师父寻狐丸治伤,二是向那艳香鱼水派复仇,故假充教众,暗中调查,不想自欲界海到阎浮界之际突遭天人发难,以天人五种神通本领,唤作‘天人五劫’之力所伤,故到了阎浮界始,便四处采阴补阳,那日里见梁氏阴精旺盛,更兼貌美,便欲拐她到八部寺里……那个……没成想遇了你这个泼贼,伤我身子,占我处子,坏蛋……”
那修罗女一语毕,便下意识搂住张洛胳膊,复又道:
“我在‘艳香鱼水派’的分坛里,时常听说鬼市与雉舟赌坊之事,那雉舟之主,乃是涂山玉之后代,那涂山玉所用法宝,正是伤了我师父的九华琉璃盏,我觉此事蹊跷,便去那里打探,及至与那狐狸起了争端,方才知那狐狸非是黑里欢里伤了我师父的那人。”
“此话怎讲?”
“那狐狸法力虽强,若说伤我师父,却差得远了些,不过我那时砸了那狐狸的场子,再去说和,也是骑虎难下了。”
“你也太过冲动些了。”张洛叹了口气,复安慰那修罗女道:“如今你可安心养伤,今后处事,万要多思量思量。”
“你这泼贼,倒轮得到你教训起我来了,若不是你会斩狮子式,我便也把你当做破烂道人了。”
那修罗女一阵娇嗔,便把身子往张洛身上挨了挨道:“你……你……你老实点,不可因前事便轻贱了我。”
那张洛闻言,便俯身在修罗女耳边轻声道:“知道了,奥妙计都仙子。”
那修罗女闻言一抖,直把身子都颤软了,双眼虽闭,心下却愈发醒,夜遂念深,意随月动,身边躺着个搂抱自己的好男人,心动之际,便是铁石也要崩出水来。
那修罗女止不住胡思乱想,心下又羞又喜,挨至月上柳梢,便在心上暗自盘算道:
“别看他现在老实,若真与我毛手毛脚地占起便宜,我便要试一试他的本事,若真是袁师叔高徒,便把身子彻底许了他,那日错入了穴,便不冤枉也。”
念及此,那修罗女便觉心梢跳动,如揣脱兔。
那阿修罗众终日纷争,男女之间,更不曾体验情爱之事,生殖之时,便也只是出于本性而已。
那阿修罗女正自按捺,不觉间便见月上中天,心键意熬,万难承受,便自动了动身子,一面把那少年搭在身脖颈的手儿纳在胸前,一面在心中暗恼到:
“这泼贼那日里如何浪荡,怎的此番倒装作君子来也?那日里明明是我扯断了赤姻丝,他方才入了我的本穴,由此说来,他便真能脱下我腰间的赤姻丝,便是我的郎了,他若真是我命中之人,便是早就注定了的,如此,我便也不必试他也。”
那修罗女心下焦灼,竟与自己较起劲来,本穴天穴,一起麻痒起来,水儿汩汩,黏腻腻淌出粉蚌,那张洛不动,修罗女倒先动了心,身子也一发遭挨不住,火煎虫咬一般,倒把四肢捂得炽热,自如行动起来,直到月儿偏西,便见那修罗女一面把一轮肥臀挨到那少年胯下,一面伸手将腰间赤姻丝解了下来,半晌见那少年仍不动,便在心下暗求道:
“我的好郎君,你不要我,我便想要你也,我自下生,也只与女人欢合过,如此渴个男人,倒在头一回,如此,你便真是我的郎了,郎呀郎,我面皮薄,不好去求你,但请你行行好,自把你那坏东西,啊不,把那宝贝儿揎将进来,与我解解渴便是也……”
那修罗女煎熬得紧,不知不觉便睡了去,待到醒时,只见天光大亮,那赤姻丝不知怎的竟又系回腰上,竟还挽了个结儿,桌边锅里,一锅鸡汤尚滚着泡儿,香气四溢,飘满小屋,那桌上放了纸信,修罗女忙抓起信,但见那信上写道:
前番蒙仙子照料,不胜感激,但请仙子在此权且休养,在下繁务在身,先行一步,愿各自安好。
那修罗女见信,愣了半晌,那鸡汤煮好,火堆已息。修罗女自那锅中捞起食物,一味未罢,竟自眼里流出泪来。
却说那张洛别过修罗女,竟自欲往何方?
那龙子敖风自鬼市中化龙而飞,又将在何时与张洛相见?
那修罗女动了心,又将与那不搞而别的心上人作何理会?
那“天人六衰”之袁淳罡,是否就是嗜酒的袁老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