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母亲开会,在老寨还要停留一些时间,周韵抽空形单影只,乘雕在空中乱兜圈子,临走前贞雯死皮赖脸地要追随她,被她一脚踹下雕背。
但凡能想到的地方,她都飞去看了看,那条熟悉的身影始终与她无缘。
最后,她飞抵长白山天池湖畔。
这个地方是她心中的圣地,她最亲的两个人在这里陪她度过了大部分欢乐的时光。
人虽不在了,但留下的痕迹却无处不在,她只想一个人来这儿,静静地呆一会儿。
自师祖羽化成仙之后,每年随母亲回老家省亲之时她都要来一次,睹物思人,拂去时光留下的尘埃。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若能和无月在这儿白头偕老,继续从前那无数个温馨幸福的岁月,该有多美?
最好也能一道羽化成仙,和师祖在仙界重逢,她将再无遗憾。
洞天府中人去楼空,师祖遗物完好无损,只是扑满了尘埃,掩住了蓝幽幽的光芒,显得无比陈旧、凄凉,她一件一件地擦净香炉、烛台、老君神像、衣柜、绣榻、脚凳和雕花靠背,繁复的花纹非常难擦,她用指甲垫着湿布擦拭那一道道深深的沟槽……
半个时辰之后,这间洞室焕然一新,回复了当初的模样,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尚未记事起师祖就把她抱来这儿,白天用各种药水给她洗澡,晚上带她同睡这张绣榻,揽住她小小的身子给她讲故事,她老人家的故事咋那么多啊?
每晚都不重样,讲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得空灵而遥远,直到她睡着。
从她开始记事起,有个高大漂亮的女人总会定期来到洞天府,说是来看她的,师祖说那个女人是她的母亲,要她学着叫娘。
她很不喜欢那个女人,连带着对娘这个称谓也很不感冒。
其实母亲的概念是师祖为她建立的,师祖是她唯一的亲人,直到无月的到来,友情的概念是他为她建立的,起初她觉得无月顽皮好动、胡搅蛮缠,很是讨厌!
师祖的爱被他分去一杯羹,更是令她如临大敌!
她对这个软乎乎的小东西满怀敌意,时常趁师祖不在,偷偷在他肋间粉红嫩肉上捏几把,疼得他龇牙咧嘴。
她很放心,这个胖嘟嘟的小家伙从来不哭,不会惊动到师祖,他也从不会告状。
那时他还不太会走路,走起来左摇右晃,活像个不倒翁,可时常摔跤,哪怕摔得鼻青脸肿也未见他哭过。
她很喜欢看到他摔得四脚朝天的狼狈模样,若有哪天未曾见到,她会走到他身边不露痕迹地勾他的脚一下,把他绊倒,然后再假惺惺地扶他起来,他总是对她嘿嘿直笑,似乎压根儿不知是她在使坏,简直傻得要命!
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了!
师祖每天除了督促她修真炼气,自己也得闭关修炼,没法一直盯着无月,见他老是摔跤,每天闭关之前只好把他放进一把童椅之中,用布带缚牢。
他很好动,总是不停地拍着椅板冲她笑,嘴里不清不楚地叫着:“则~则,则~则……”
她知道他是想叫她过去陪他玩儿,连姊姊两个字都说不清楚,干嘛不干脆笨死算了!
她才懒得理这个傻乎乎的家伙,陪他玩那是门儿都没有,她倒是拿出许多好玩的东西在他面前玩得不亦乐乎,可就是不给他,让他看得眼馋。
即便这样没多一会儿她就觉得没趣了,天池边上好玩的地方多得是,她可以去爬树上捉鸟、潜入湖中抓鱼。
一个人玩得尽兴之后回来,无月有时头搁在椅板上睡着了;有时童椅被他弄翻在地斜躺着;有时则无聊地吃自己的手指、拍着椅板冲她嘻嘻傻笑;多数时候是看着天上的鸟儿发呆,手脚居然扑腾个不停,难道也想跟鸟儿一样飞到天上?
可无论哪种情况,只要她走过去没一会儿,他脸上只会出现一种表情,痛得龇牙咧嘴的表情,每当这种时候,她心中便会涌上阵阵快意,驱使她对这种恶作剧乐此不疲!
她很奇怪,自己咋会这样无聊?
后来才明白,这是来自母亲的遗传。
她只愿无月已记不得这些事儿了,他当时不过才两岁而已。
每天出关见无月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以为都是他自己走路不小心摔的,师祖很是心疼,又不愿请个保姆来到这片洞天福地,便让母亲暂且把北风留在山上照看他。
那丫头是母亲的家奴,脑子不太灵光,若说无月还只是傻,北风则是又呆又傻,而且似乎连说话都不会,看护孩子却很尽心尽责,一天十二个时辰从未分离。
北风比她还大三四岁,对她也很谦卑有礼,任她如何打骂都一声不吭、绝不还手,一付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模样,唯独她想虐待无月时,这丫头立马就会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一付要和她拼命的架势。
那时北风虽比现在矮小一些,但也已长得很高大健壮,力气比那时的她大得多,来硬的她还不是对手,有这鬼丫头在,她已找不到对无月下手的机会,便把火力全部对准北风,无所不用其极。
她用整无月的方法修理北风,那丫头很麻木,不会叫疼更不会哭,令她惊讶的是北风连一点疼痛的表情都没有。
她试过无数次,下手越来越重,情况依然如此,渐渐她发现北风别说疼的表情,脸上从来就没有任何表情,不悲不喜、不哭不笑,一脸漠然,除了能走能动,简直和一根木头没啥区别。
到后来她觉得恶搞北风简直既无挑战性,也体验不到虐待无月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快意,也就兴趣缺缺了。
每天她从闭关室练功出来,若是在夏天,总能看见北风背着那傻孩子在湖畔散步;冬天则背着他在湖上滑冰,他总是挣扎着要下来自己滑,即便有北风拉着他也经常滑倒;春季背着他去采花;秋季背着他去摘那些她不知名的果子吃。
渐渐地她有种被孤立的感觉,那傻孩子一点儿原则性都没有,竟把那个小女奴也叫作“则则”!
已有很久未能整得他哇哇叫,她很不甘心,有北风在来硬的不行,她就设法暗算他,于是那年冬季,有天她天不亮就起床,在北风背着孩子经常溜冰的那片光滑湖面,找到几处最薄的冰层偷偷敲出几个大窟窿,然后填以浮冰,把表面抚平,到得上午浮冰和新结成的薄薄冰层结合在一起,再也看不出做过手脚的痕迹。
等到她每天一次的修炼功课完毕,辞别师祖从闭关室出来,立马跑到湖边验收成果,她每次出手从未落空,这次也不例外,眼看着姊弟俩噗通一声掉进冰窟窿里变成落汤鸡,尤其是看见无月冻得脸色发青、瑟瑟发抖,她心里便得意非凡,小傻瓜,即便有北风护着你,照样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北风先把孩子托上冰面,然后才自己爬上来,赶紧把无月抱到温泉里泡热乎,生火把他的衣裳烘干后再穿上,她自己则未经任何处理,仍穿着那身已冻成无数冰坨坨的衣裳,就像披挂着全套厚重的铁叶甲,走起路来叮咛咣当直响,也不知脱下来烘干了再穿,看起来那么冷,竟浑若无事一般!
春季她在北风常带着孩子去采花的花丛中曾藏进一个马蜂窝,然而那种令她亢奋的、无月哇哇大叫的场面未再出现,北风把孩子抱在怀里捂得严严实实,任由那一大群愤怒的马蜂爬满她全身,无数螫刺扎进她的皮肉,可说是遍体鳞伤,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至于那个喜欢哇哇乱叫的小家伙,马蜂根本就螫不到他,一点儿都不好玩。
到了秋季,她想出的花招是在果子上涂上毒药,倒是让北风躺了几天,不过也就是躺躺而已,无月依然没事,因为北风总要尝过那些不知名的果子是否有毒之后才给他吃。
直到无月四岁那年,师祖才让北风下山回到母亲身边,因为母亲那时急需这丫头助她称霸武林。
按她的想法,这丫头平时那么护着无月,该很有感情,临走前该依依不舍才对,谁知母亲一纸召唤过来,北风放下无月就走了!
任由他一路嘶声叫唤着“则则~则则~”,一路跌跌撞撞地想追上去,却哪能追得上?
北风头也不回,走得竟是如此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她简直奇怪极了,实在琢磨不透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她看见那个从来不哭的小傻瓜哭了,他拼命地追着跑了好长一段路,直到再也跑不动摔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北风的背影消失无踪,哭得好伤心。
这次再也没人扶他起来,她也没有,过了好一阵才见他站起身来,脚步蹒跚地回到洞府。
一向活泼好动的他一连十多天都没来找她玩过,成天闷闷不乐,师祖很是心疼,说笑话逗他也没用。
无月的护身符走了,她又有了大把整他的机会,然而她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她已没了那兴致。
或许她忽然发现这家伙也挺可怜的,把师祖的疼爱分给他一些也没啥大不了。
随着二人一天天长大,他在她眼中变得越来越可爱,她终于接纳了他,她心中的亲人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多了一个可爱的弟弟,他终于能叫清楚姊姊二字,她替他纠正过来,应该叫大姊。
北风离开天池以后,每年仍要随夫人到天池探望她和无月,始终都是那付一脸漠然、毫无表情的模样,似乎世间的任何人和事均与她无关,唯一的差别是武功越来越高,带无月去玩的还是那些老花样,毫无新意,她很有些瞧不上。
可无月就喜欢跟着北风到那些地方去玩,一点儿也不腻味,离开时北风跟在夫人身后依然走得干脆利落,无月依然会在后面徒劳地哭喊追逐着,然后难过十几天,年复一年、总是如此……
她正打算出去,瞥见案头文房四宝之后,刚才打扫时撩起挂在壁上的帷幔一角,搭在书案之上。
她过去把帷幔拉平,却见帷幕后面的角落里,搭着一块铺满灰尘的白绢,她从未注意到这里面还藏有东西,每次来都被遗漏了,从未收拾过,灰尘很厚。
她用两根指头拎起白绢一角,灰尘簌簌直掉,她皱皱眉,在鼻子前扇扇风,准备拿出去洗,发现下面还盖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奇形怪状的花瓶,由长白山特有的青石打磨而成,里面插着一束由水晶雕刻而成的冰花,擦净之后晶莹剔透,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美得令人眩目!
然而花瓶实在丑陋,与冰花毫不相衬,在她的印象中,师祖多才多艺、品味极佳,和母亲不可同日而语,怎会使用如此丑怪之物?
可终究是师祖遗物,她还是拿起来,仔细擦拭干净,发现瓶底刻有字迹,凝神看去,是“心爱的无月赠”,后面三个字飘逸灵动,是无月的字迹,前三个出自书法大家之手,挥洒自如、娟秀雅致,显然是师祖添上去的。
下面还有一行字,“仙界无凡物,奈何寄相思。”也是师祖的笔记。
她心中疑惑,脑际浮现出师祖的形象,那是她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的。
久远的记忆中,师祖是一位年轻美丽的母亲,待她成长为一个身高体壮的亭亭少女之后,师祖依然还是那个模样,与其说是师祖,不如说更像她的姊姊,站在这位真正的仙子身旁,尚显青涩的她时常有些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