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晴后的襄阳城银装素裹份外妖娆,晨曦映射在街道两旁的积雪上,反射出一道道清冷的寒光,甚是刺眼。
杨四悠闲地坐在城北平安巷口的一家食摊上喝着滚烫的稀粥。
一口下喉,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似乎喝下去的不是极其普通平常的稀粥,而是什么山珍海味一般,状极享受。
在他的脸上完全寻找不到昨夜一夜辛苦的疲惫,细长的眼睛中按照然充满着神采,胖胖的脸蛋上按照然悬挂着一丝微笑。
自昨夜鹰突崖一战功成,将蒙彩衣军打得溃不成军、驱逐出襄阳,杨四并没有去温师仲面前邀功,反而与温、南宫联军分道扬镳,独自一人来到平安巷的这家食摊上喝粥。
他自然知道,如果此刻去见温师仲,必然会受到温师仲极高的礼遇和嘉奖,金钱美女、美酒佳肴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然而,相对于这些,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却更为重要。
“自己生存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报仇,更为了完成散花最后的心愿,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保护鹰刀!而如果希望鹰刀这种亡命徒在这四处树敌、纷争不休的武林中好好存活下去,就必须不停地壮大己方的实力——最好是建立自己的势力班底、割地称雄。如果一直是现今这种势单力孤、四处逃窜的状况,不但报仇无望,时间一久,终究会被各方势力吞噬的连骨头也不剩。”
这件事在杨四的心中已勾画良久,此时时机渐渐成熟,终于到了可以进入实施的阶段——以襄阳为基点,建立一个属于鹰刀和自己的势力,割地称雄图霸天下!
昨夜一战,名义上虽然是为了解除蒙彩衣对襄阳温家的威胁,但最终受益的却是自己和鹰刀。
当今时势,本对一统江南的花溪剑派最为有利。
蒙彩衣图谋江北的策略非常简单直接,就是在不影响后方稳定的基础上,用一支人数极少的精锐部队,挟统一江南的余威,联合地处温家北方的澜涛雅轩和纵意山城夹击突袭襄阳,先在江北找一处立足之地,作为吞并江北群雄的跳板和据点,并控制长江水路运输,打开深入巴蜀及内陆地区的经济贸易通道,以长江这条黄金水道所带来的巨额利益来经略后方,培植后备力量。
与此同时,如果温家被灭,江北八阀原先那种微妙的势力均衡被打破,八阀之间必然会为了各自的利益纷争不休大打出手。
一个是养精蓄锐隔岸观火,不但稳定了大后方,还乘势更换大量新血补充兵源,无论在兵力还是经济上都将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另一个是在征伐内乱中实力不断消融,八阀之间矛盾重重,仇怨深结。
此消彼长之下,双方实力对比可想而知。
到那时,花溪剑派再借着襄阳水陆两路交通的便利大举进攻江北……嘿嘿,花溪剑派制霸天下的时日便指日可待了。
可笑,澜涛雅轩和纵意山城今日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便与花溪剑派这头恶狼结盟攻击温家,却不知在不久的将来便会连骨带皮什么也不剩地成为花溪剑派这“盟友”的盘中美餐。
蒙彩衣这一计划简单实用,委实漂亮,如果被其顺利拿下襄阳,控制了长江水道,那一切都将无法挽回了。
所幸在这关键时刻,自己化被动为主动,一举击溃她布置在沈园的伏兵,化解了她与澜涛雅轩、纵意山城对襄阳的合围之势,使她的这一计划胎死腹中。
最重要的是,南宫家的代表南宫渐雪审时度势,做出了非常正确的选择,和自己达成了联盟。
有了南宫世家对自己的支持,蒙彩衣手中的精锐又十去八九,她在短时间内北上的梦想已彻底幻灭。
南宫渐雪出现的意义并不仅仅是帮助己方打赢了沈园一役,更是让蒙彩衣知道南宫世家已与温家联成一线,共御外敌。
蒙彩衣若是想继续北进,首先就要考量温、南宫两家联盟后实力骤增这一要命因素。
襄阳地灵人杰,正是自己发展壮大的绝佳之地。
沈园一役对于温家来说,是遏制了蒙彩衣北上侵吞襄阳的野心,保住了基业,但自己如此苦心孤诣地对抗蒙彩衣军绝对不是为了便宜温师仲那个老狐狸,而是为了给自己和鹰刀营造一个发展的空间和机会。
换言之,若是襄阳被蒙彩衣夺去,那自己和鹰刀唯有继续亡命天涯,襄阳若是仍在温师仲手中,自己才有机会取温家而代之。
最微妙的是,因为蒙彩衣按照然在一旁虎视耽耽,温师仲将不得不倚重自己和鹰刀对抗蒙彩衣,如此一来,自己将可以用温家的名义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点对自己非常有利。
巷口两旁红枫片片凋零,洒落在积雪上殷红似血。
杨四口中喝着稀粥,双眼却怔怔望着地上的落叶出神。
接下来的路并不好走,自己和鹰刀是两个无权无势的穷光蛋,要想在温师仲这老狐狸的眼皮子底下赤手双拳地打拼出一个天下,建立起自己的势力班底,真是谈何容易?
杨四微微一笑。
难固然是难,可正因为过程中的异常艰难,待到成功后所产生的满足和自豪感也是任何事都无法比拟的。
别人做不到的事,我杨四却偏偏要做到,这才是我杨四的风格!
虽说温师仲在襄阳已苦心经营数十年,其势力早已根深蒂固。
但是,对襄阳本土人来说,他究竟是个外人,而这恰恰是可以利用的关键。
只要针对这一点,善加利用,扶植襄阳本土势力,趁着温家正陷于内外交困的时刻,施以致命一击,一定可以取而代之。
所以,自己才希望今天能见到“铁豹”杜巨。
“铁豹”杜巨之名在武林中可说默默无闻,但在襄荆一带倒是家喻户晓。
杜家是襄阳本地的富豪,借着襄阳水陆交通便利,以经营南北货起家,发迹之后,又涉猎布匹、粮食、钱庄、当铺等关于民生的各种生意,名下的良田广厦多不胜数,襄阳东门一带商业区中的店铺竟有十几家是姓杜的,其钱财之富可见一斑。
到了杜巨这一代,虽然因温师仲入主襄阳而导致杜家声势减弱,可杜家终究是襄阳本地豪族,又垄断着关乎民生的几种生意,其对襄荆一带的影响力并未削弱,有时即便是官府也要仰其鼻息。
杜巨此人脾性暴烈,自小不喜读书,顽劣非常。
十一岁时,曾因救助一个伤病乞丐而被一云游僧人所喜,获授武功拳法。
习得武功之后,杜巨更是呼朋聚党为祸乡里,一来因为他精通拳法,寻常壮汉十几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二来杜家财雄势大,一般百姓根本招惹不起,故而只要不是闹出人命,都忍气吞声任其胡闹。
久而久之,杜巨年少时便成了襄阳一霸,无人敢惹,直至他十九岁时发生了一场大变故。
其时,襄阳城北有一陈姓富户,家中有一个叫做玉珠的美妾,貌美如花娇俏异常。
机缘巧合,在一次庙会上,美人玉珠偶遇英雄杜巨。
那玉珠眼见杜巨年少英挺,纵横乡里威风凛凛,又是名门富族之后,古往今来美人爱英雄的定律立刻得到印证,不由对杜巨一见倾心,眉目传情挑弄杜巨。
杜巨正值热血沸腾的少年,哪里禁得住妇人这般逗弄,脑袋一热,在党羽的掩护下,偷偷揉捏了妇人几把,直引得妇人气虚体软荡漾不已,只恨庙会人多眼杂无法成事。
本来这种事对杜巨来说也没什么,顶多算一场艳遇罢了,过后便忘记了。
然而这件事对玉珠来说却另有一番滋味,想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只因家境贫寒,不得不嫁与一个糟老头为妾,无论在心理还是生理上都无法满足,可说是平生最大恨事。
如果没有遇见杜巨也就罢了,可既然遇见杜巨,心思自然便活络起来。
于是乎,玉珠回家以后越看陈老头子越不顺眼,日思夜想,满脑子都是杜巨的身影。
终于,爱情的魔力无法抵挡,玉珠买通婢女送信给杜巨请求私下一会。
杜巨在收到信的时候竟然想不起玉珠是何许人也,然而佳人有约,就是天塌下来也是要去的。
说句实话,如果他想起玉珠就是当日庙会偶遇的美妇人,也许就不去了,正因为想不起来,反而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使人想看一看这个胆大包天私通自己的女人是什么人。
到了约定的日子,由于有玉珠的接应,杜巨不费吹灰之力便登堂入室,好整以暇地在灯下观美人,就如回到自己家中一样。
起先二人还扭扭捏捏地饮酒取乐、互相调情,等过了一定时候,自然而然便相拥上榻成就好事了。
这二人一个是高歌猛进精力过人,另一个是曲意承欢抵死缠绵,一夜下来,双方都很满意对方的表现,到天明分手之时不禁按照按照不舍起来。
第一次太过完美的演出,导致杜巨和玉珠二人对此食髓知味念念不忘,时时刻刻都想再度相会重演风流。
自此而后,少年杜巨便成了美女玉珠的闺中常客,他光顾玉珠的次数甚至远远超过了陈老先生。
如此频繁的交往,焉能不引起陈老先生的注意?
终于,一场大祸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某夜,陈老先生赴宴早归,乘着酒性来到爱妾的闺房,果然撞见玉珠正衣衫不整地按照偎在一个少年怀中,那少年见机不妙,立时翻窗溜走。
当时,他并未瞧清奸夫是谁,若是知道是杜巨,那他或许也就忍气吞声了,毕竟杜家财雄势大一般人也不敢轻易招惹。
于是,他趁着酒劲,严刑逼打玉珠,希望她能招供出奸夫姓名。
那玉珠倒颇为硬气,她是真心喜爱杜巨,宁死也不肯将杜巨供出。
陈老先生气急,亲自下手拷打,一时间忘了轻重,竟活生生将玉珠打死。
玉珠一死,陈老先生的酒也醒了。
他意识到闯下大祸,连夜收拾包裹细软逃跑。
而杜巨溜出陈家之后,想想不放心,又派了人来打探消息,得知玉珠被陈老先生活活打死,心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怒,随手拿了一柄刀追出城外三十里,赶上逃跑的陈家,一刀便割了陈老先生的首级,然后去官府自首。
杜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不会让他就此送命,上上下下花了无数银钱,两年之后终于将他救了出来。
可因为这一场官司,杜家变卖了许多产业,家道大不如前,且杜巨之母也因为惊吓过度一病不起,还没等到杜巨出狱便撒手尘寰。
杜巨虽然顽冥不灵,可事母极孝,他在亡母灵前跪了三天三夜,立下重誓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由于杜巨在狱中待了两年,结识了许多道上的人物,三教九流不一而足,兼且他出手阔绰豪爽大方,自然有许多人甘于为他所用。
就这样,他利用各路人物重振家族生意,居然出奇的顺利,不出几年,不但使杜家重拾旧日风光,更使他成为襄阳一带黑白两道俱都吃得开的人物……
杜巨财雄势大,在襄阳交游广阔,手下又有一大批人替他做事,这就是杨四选择他的原因所在。
“难道自己真的是天生劳碌命?为什么有些人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女人温暖的被窝里睡大觉,我却要在这里喝西北风?真是同人不同命啊……”一想到鹰刀那个混蛋也许正非常愉快地和淡月卿卿我我,杨四便自叹命苦。
“吱呀”一声,右侧巷内的一座华宅偏门打开,门内鱼贯而出三人。
杨四回过神来,定睛望去,只见为首一人年约四十,短须紫面、气宇轩昂,眉目间自有一股英挺彪悍之气,虽然是寒冬之际,可身上的衣衫单薄,丝毫不畏大雪初晴后的严寒。
杨四暗赞一声,果然不愧“铁豹”之名,只观其龙骧虎步之姿,便知杜巨此人精干洗练,与一般耽于享乐的富豪大有不同,倒具有一种江湖人洒脱自在的特质。
杨四推桌而起,随手摸出几个铜钱丢给食摊老板,迎上前去抱拳道:“阁下便是杜巨吗?果然不愧”铁豹“之名,在下杨四……”
杜巨瞧见一个猥琐的矮胖子走过来搭讪,本欲不理,可一听“杨四”之名,心中突然一跳,想起一个人来,忙驻足问道:“我便是杜巨。敢问先生可是天魔宫的杨四,智者杨四?”
杨四微微一笑,道:“我正是天魔宫杨四。智者之名,实不敢当。”
杜巨心中又惊又怕。
这可是个大人物啊!
却不知他为何会找上自己?
尽管眼前的人看上去矮胖丑陋,可杜巨却不敢有半丝轻视之心。
如杨四这种人,随便转一转眼睛,就可以想出一百个主意将自己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
杜巨抱拳道:“不知……不知先生大驾光临,杜某有失远迎,还请先生恕罪!”由于过于紧张,他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杨四笑道:“是我自己冒昧,不请自来,杜巨兄何罪之有?”
杜巨紧张道:“先生此来必有要事相商,请先生尽管吩咐,只要杜某做得到的,一定尽力去办。”
杨四微笑道:“的确是有些事来找杜巨兄商量,不过……这里不是说话之所,能不能请我进去喝杯茶,我们慢慢细说?”
杜巨暗骂自己糊涂,忙请杨四入府。
杨四随着杜巨进入府内。
杜府占地不广,其规模虽然没有温家那般豪华气派,但亭阁台榭、曲廊流水、花草树木等却也看得出是经过精心构思过的,精致之处尤胜温府。
穿过大堂前的一座庭院,杜巨挥退手下,迳自带领杨四进入内院的书房。
杨四在书房的大椅上坐下,早有一名伶俐乖巧的丫鬟送上茶水。
他端着茶饮了一口,环视四周,却见整个书房简洁大方,除了四壁书柜上琳琅满目摆放着的一册册书籍,再也不见任何装饰,由此看出杜巨此人性格干净爽快,对这样的人说话,最好是直奔主题,如果拐弯抹角的多加试探,反而容易引起他的反感。
他笑道:“想不到杜巨兄也是爱书之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算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的。”
杜巨呵呵笑道:“不瞒先生,杜某一介粗人,捧起书本便会打瞌睡,又哪里是什么爱书之人?这些书本也不过是拿来装装样子而已,其实我一本也没有读过……”
杨四笑道:“我说也是,若是杜兄真的喜爱读书,又哪里还有那么多的空闲去经营生意上的事?嗯……杜兄时间宝贵,我也不用再拐弯抹角了,杨四此来是想与杜兄谈一桩生意。”
杜巨疑道:“生意?什么生意?”
杨四笑道:“当然是可以让我们大家发财的生意。听说杜兄的生意以经营粮食、布匹和南北货为主?”
杜巨点了点头。
杨四笑道:“这的确是一门好生意。襄阳交通便利,将江南的稻米、丝绸运往北方贩卖,再将北方的大黍、干货运往南方贩卖,想来获利一定甚丰了。”
杜巨一阵苦笑,道:“说是这么说,可实际上的情况却和先生所说大有差距。其实,这几门生意真正带来的利润极其微薄,如果我不是还有钱庄、当铺和放贷收息这几门生意,只怕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他口中的“放贷收息”就是放高利贷,属于见不得光的偏门生意,需要有大量的地痞流氓来支撑。
这本是不应该说的,但杨四本就是黑道中人,并不忌讳这些,况且杜巨深知瞒不过杨四,索性就直承此事。
杨四故意问道:“这是为何?”
杜巨略一踌躇,终于叹道:“南北两地交易货物,首重运输。陆路运输风险高、成本大、车马的运输量小是最大弊端,真正能获巨利的还是水路运输。可是,如今长江水运控制在温家手中,旁人插手不得……唉,你知从江南运一船粮食布匹到襄阳要向温家付多少银子吗?整整八百七十两!再扣除各地关税、舟船停靠费和人工费,最后到我手中的纯利最多不过二百两。这还是好的,若是运气不好,遇上天气恶劣连人带货翻一次船,我便是再运十趟也补不回来。”
杨四微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吗?”
杜巨沮丧道:“整条长江水运都控制在温家手中,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杨四道:“但如果长江水运是控制在你手中,那么这门生意你觉得可以做吗?”
杜巨一惊,隐隐约约掌握到杨四的来意,他紧张的道:“那自然是日进斗金的大生意,大有可为之处。先生的意思是……”
杨四笑道:“这就是我来的目的。我们可以合作,一起把长江水运的控制权拿到手中,大家一起发财!至于温家嘛,就请他们靠边站!”
尽管已经有点猜到杨四要干什么,可听到他明白无误的讲出来之后,杜巨还是觉得震惊莫名。
死胖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如果温家这么容易被人搞掉,我早就动手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