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却说贾府新年过后,渐渐春融,史湘云家去了,探春因周统制奉旨来京陛见,姑爷随侍同来,在什锦街赁下住宅,也搬回另住。
一时荣府中不免寂寞,那日薛姨妈来看宝钗,先至王夫人处。
王夫人迎着笑道:“姨太太这回可隔得太久了,什么事这么忙哟?”
薛姨妈道:“我惦记着宝丫头,早就要来的,新年上不舒服好几天,我刚好,小孩子又出花,那孩子自从香菱过去了,就跟着我,一出花更离不开啦。幸亏托姨太太的福,出得倒很顺当。蝌儿媳妇见我有年纪,实在累不动,她才领了过去。这些时孩子跟她也混熟了,我才腾得出身子来。”
王夫人道:“那宝蟾近来还好吧?”
薛姨妈道:“她近来还知道安分,不挑三窝四的,只不会理家。这也怪不得她,那夏家何曾教导过这个呢!”
此时,宝钗听人说姨太太来了,也忙至上房见礼。薛姨妈瞅着宝钗道:“你月份也这么大了,瞧着倒不大显。”
王夫人道:“可不是么,她这衣服还是平常穿的,我给她放大腰身,新做了两套,还没有穿上呢。”
薛姨妈道:“这可是大喜,我见过多了,是养小子的身子总小,你没见我带宝丫头的时候,才五个月比人家七八个月的还要足实。”
王夫人道:“虽然如此,到了这个月份,也要保重着点。我叫她没事只管在房里歇着,她哪里肯听呢?”
薛姨妈道:“走动走动也好,走得多,养得快,只留神不要闪着碰着的。”
王夫人道:“我要跟姨太太商量,她月份一天大一天了,总得有人常在身边照应她才好。别人我也不放心,你若家放得下,就搬来和她一起住着,设或三更半夜有个发动,也省得慌张。”
薛姨妈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家里看孩子管家务,全交给蝌儿媳妇,哪里放心呢?她倒安得贫,耐得富,一步不乱走的。就管小孩子也细心,究竟还是新媳妇,有许多事摸不着门,还得我替她领略呢。”
王夫人道:“姨太太若肯住在这里,我还有个主意。那梨香院外边两所房子,你不是住过的么?此刻还空着,索性把他们也搬了来,那里通园子的便门开了,也如同一家子似的,你若不放心,白天回去瞧瞧,有什么要紧事,他们也好来问你的。”
宝钗道:“现在不比以前,一则园子里荒着,那便门开了,保不住你来我往,多走几趟。万一有事,倒分不清责任了。二则宝瞻那蹄子又膘又嘴硬,虽说学好,我总信不过她。不要吵闹起来,叫这边爷们笑话。太太和妈妈细想想,我这话对不对?”
王夫人道:“你这虑得太宽总了,那便门平常关着,有事再开,可有什么妨碍?再说谁家没有个争鸡鹅斗的。那回凤丫头生日,什么抱二家的,背二家的,在老太太面前闹得那么大,谁又笑过她们呢?”
薛姨妈道:“咱们自己人,谁瞒得了谁,就是死鬼媳妇的事若不仗着这边爷们,还压不下去呢,要笑早就笑掉了下颏啦。”
又对宝钗道:“既然你太太这样说,就依着她老人家吧,我今儿就住下了,你打发人去告诉蟠儿、蝌儿,择个日子搬来就是啦。”
宝钗答应了,连忙打发小厮通知薛蟠弟兄,一面带同莺儿、秋纹等料理薛妈的床帐被褥,看着她们铺设,薛姨妈见她走来走去的忙碌,便着急道:“姑奶奶,你不要张罗我了,万一闪着了我可担不起,由她们弄去吧。”
从此,薛姨妈就在荣府住下,那薛蟠素来任性,狂嫖滥赌,从无检束,在监里圈了两年,虽然仗着钱上下打点不曾受苦,却也关得他火星乱迸。
及至遇赦赎罪回来。
薛姨妈唯恐他在外惹祸,终日看紧了,不放他出去。
偶然借故出门,寻访冯子英等一帮朋友,或是到锦香院中闲逛,总也不得畅意。
听说搬回贾府,又可与贾琏、贾蓉等浪荡子弟寻花纵酒,朝夕追欢,心中先自欢喜,赶忙催着家人收拾,不到五日便已搬来,那上房是个大四合院子,也还宽敞,又另有书房客厅。
薛蝌只占了书房三间,自去帷用功。
薛蟠却忙着去寻贾府爷们。
此时贾珍正约合一般勋贵子弟在宁府校场练习骑射。
原来贾珍素性好武,前此也曾校射赌酒,也因染了公子哥儿的义气。
又不善择交,渐渐的赌胜于射,这声气传出去,惹得台谏们纷纷弹劾。
后来身到海疆,目睹海氛不靖,兵备绩驰,更激动他戮力从戎之意。
此番回来,整理庄产,甄汰家丁,渐已就绪。
见了那些世旧,提起结会校射,大家都甚踊跃。
那会芳园围墙以内本有一大段空地,是宁国公当日点兵的校场。
贾珍命小厮们铲去荒榛,坚起射鹄,又添了雕弓骏马,便按日演习起来。
同时镇国公之孙牛继宗,理国公之孙柳芳,治国公之孙马尚清,齐国公之孙陈瑞文,平原侯之孙蒋子宁,襄阳之孙戚建光,锦乡伯之子韩奇,以及陈也俊、冯紫英、卫若兰等华宗贵裔,咸来与会。
本家子弟如贾琏、贾璜、贾珩、贾菖、贾菱等,有的真来习武,有的借此亲近贸珍,却也来了不少。
荣府中也遣贾环、贾琮来此,随同肆习。
日间轮枝骑射,晚间聚饮而散。
贾珍定下规约,轮流互作东道,只较优劣,不赌胜负,也是惩前毖后的意思。
薛蟠知有此会,心想念书既然耽误了,借此习武立功也还不晚。
寻着贾珍,愿来凑趣。
他本是前次校射有分的,贾珍自无不允。
从此薛蟠便也按日赴会。
一日,尤氏无事,因素未见过骑射,命小厮们在校场边三间小厅安设竹帘妙屏,带着偕鸾和丫头们到那里隔屏偷看。
只见那校场约有二十来亩,周围遍种垂杨,一般子弟们各骑骏马,正在绕场试聘。
少时会旗高挥,一队骑马的有十数骑直向箭牌跑去,箭牌上画的是黄质斑纹的虎头,第一箭专射虎额,二、三箭分射左右虎目。
尤氏只见那箭从马上似飞雨般发出,射毕各拢马退下。
不知那个射中?
少时有一个骑雕鞍菊花青马的,似是冯紫英,督着人在简牌下验看。
原来简上都刻着各人姓名及一、二、三等字。
验完了在牌下标出名榜,三箭皆中的只有五人,贾珍有内,这五个重又比较。
射那柳树上的叶字,连中的却只有三人,贾珍外是戚建光、柳芳。
歇了一会儿,忽听一阵鼓声似怒雷突起,一队十多马风驰电掣的跑去,各自争先斗捷,箭牌前竖着标旗,眼看那个朱鞍铁青马的先要赶到,却被两匹马,一匹是金鞍赤骝,一匹是银鞍黄骢,从马后飞赶过去。
都比铁青马先到,只是赤骝稍后,差了半个马头。
尤氏瞧那骑赤骝的正是贾珍,余者都不认识。
忙叫丫头悄问跟随的小厮,方知骑铁青马是的蒋子宁,骑黄骢马的是马尚清。
又见贾珍等缓缓回来,校场上摆起青绿木山,分为数层,高矮不等。
一会子,这十多匹马重又飞跑越山而过,有的蹿不过去;有的过山失势,前蹄双跪;有的穿山太猛,几乎坠鞍。
尤氏瞧着替他们提心,哪知道都是练熟的了,到要紧时各能控纵如意。
及至抢到标旗,却是贾珍第一,马尚清第二,蒋子宁也算到了,却差着一大段。
贾珍等下了马,都在那边柳树下坐着歇息。
紧跟着第二队十多匹马又要上来。
尤氏正看得有趣,佩凤忽从上房走来悄回道:“西厢里珠大奶奶来了。”只得进去,和李纨叙谈了一会儿,要拉她出来同看,李纨不肯,方罢。
这里一般弟直演习到日色沉山,方赴大厅会饮。
席间无非谈论些用兵的韬略,备兵的险要。
薛蟠只跟着喝酒,总插不上嘴。
他向来善骑,却因体肥身笨,屡次落后。
但秉性好胜,岂肯甘心输人,随后便另买一匹大马,通身漆黑,银顶雪蹄,寄养在宁府马号。
天一亮就拉到校场,独自来回驰骋。
有时遇见贾蓉,笑他道:“薛大叔,大清早起的骑马往哪里去,还要到苇塘里调情去么?”
薛蟠哼了一声,仍旧骑他的马。
贾蓉便笑着去了。
薛蝌见他哥哥朝出夜归,几天见不着一面,疑惑他在外头胡闯。
问知每日皆在东府里练习骑射,方才放心。
薛姨妈却不知底细,每回家里人来,问起大爷,总说一早就出去了,心中更多疑虑。
那日专为些事住在家里,候至深夜,薛蟠才醉醺醺的回来。
忙至薛姨妈处请安,说道:“妈今儿回来了。”
薛姨妈道:“我不回来还得了么?你失魂落魄的,一天到晚不着家,这里被人抬了去还没人知道呢?我也没见过你种人,三番两次的招事惹祸,刀架在脖子上,好容易救下来的,还不收心学好,教我指望谁呢!”
薛蟠道:“妈别这么说,我若不学好,还不出去呢。妈不信,只问东府里,我哪天不在那里练弓马。文的我干不来,这不是一条正路么?”
薛姨妈道:“那东府里的事我还不知道么,明着习箭,暗地聚赌,不为了这个还不会抄家呢!”
薛蟠道:“这回可大不相同了,一把子都是正经人家的子弟,从前邢大舅、王仁那一帮全刷了,我这一阵子何曾摸过色子牌呢!”
薛姨妈道:“这在你自己,再要赌出漏子来,我也管不了。”
薛蟠道:“妈只管放心,我将来还要仗着弓马混一官半职给妈请诰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