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984章 哲学

　　一架运输机轰鸣着降低高度，闪烁的航行灯划出优美的轨迹，停在了跑道的尽头。

　　机场上开始了一阵小小的繁忙。

　　平民劳工在一个程子介熟悉的身影的指挥下，迅速卸下机舱内的军用物资。

　　停机坪的边缘，则是另一小群平民正在列队，准备登机撤离。

　　虽然已经开始熟悉这种场景，在确认了丧尸的计划和目的之后，程子介不再觉得那些来来去去的身影有什么紧迫感，甚至觉得有些闲适和安宁的意味。

　　钟美馨自然很清楚他的变化，擡手理了理略有散乱的鬓发，微笑道：“轻松几天也好。不管以后怎么样，这六天应该是没有什么压力吧。”

　　“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程子介嘿嘿笑着。

　　他现在要做某些动作很不方便，甚至可以说非常笨拙，但仍然锲而不舍。

　　只可惜，远远地有一名军官和一位平民领导人并肩向着这个方向走来，同时还在郑重地讨论着什么。

　　程子介怏怏地住手。

　　两人看到程子介，军官举手敬礼，平民鞠躬致意。

　　程子介只好心不在焉地笑着问道：“怎么了。”

　　军官小心翼翼地报告道：“军长，您今天收容回来的那些伤病员当中，有一些情况很不理想，需要马上撤离。魏主任刚刚确定了一份名单，准备等会第二架飞机让他们先走。这部分人要占半架飞机，所以之前计划好的一部分人要顺延。顺延下去的话，本来计划今晚第六架飞机走的，就有一半人走不了了。那些人还在等着，我们是去向他们通知这个情况，让他们不用等了，明天再走。——您有什么指示？”

　　程子介摇头笑道：“没有。这些事你们按照老魏的安排去做就行了。——辛苦了，去吧。”

　　于是两人答应一声，敬礼之后，便再次讨论着从程子介身边进入的航站楼的一道侧门：“伍先生，我只能传达，安抚情绪的工作只能靠您了。”

　　“诶……诶……郑长官，我一定尽力。不过我那有几个泼妇，难搞的很。必要的时候，你们军方的领导还是要压一压啊……”

　　两人的声音消失在门中。

　　程子介也无心去管这些小事，正转脸看向钟美馨，笑着想要调整一下情绪，却又听见身侧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只能再次作罢。

　　片刻之后，几名军医走出另一道门，看到程子介，便列队敬礼。

　　程子介只能意兴阑珊地问道：“你们怎么还不休息？杨师长应该让你们都去休息了才对？”

　　为首的那名青阴军区的军医略带忧虑地回答道：“杨师长让我们先不要休息，去贵单位的医护人员那里，咨询一下鉴别丧尸的知识要点。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明天突然要全面检查，一点头绪都没有。”

　　程子介只能苦笑道：“也好。辛苦你们了。”

　　几名军医离开之后，程子介忍无可忍地嘟哝起来：“哪里都不清净。妈，我们回去吧。”

　　钟美馨掩嘴轻笑，目光流转：“那么多人都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只有你还能想着清静。还不知足。”

　　“我厉害嘛。”程子介跟在钟美馨身后，亦步亦趋，同时却翘起鼻子，一副目空一切的德行。

　　“是是是，你厉害。”钟美馨毫不留情地嘲笑道：“那么厉害，怎么连丧尸说的同伴可能不是丧尸都想不到。”

　　程子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两人开着玩笑，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程子介家眷所在的宿舍门口。

　　程子介抢在钟美馨面前推开门，听到钟美馨笑着说道：“……是不是，军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呢。”正想说些什么，突然间兴致全无，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他叹气绝不仅仅因为看到了房内坐着的，除了几个亲密的人儿，还有小姨钟丽馨。

　　当然，他和小姨也不是不亲密，就在前几年，小姨还是钟美馨之外和他最亲密的女性。

　　只是时过境迁，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钟美馨对他再了解不过，马上意识到这家伙并不是因为小姨在场，不能胡作非为而叹气，却也没有多问，只是轻声道：“小杰，对不起。”

　　其他几位正准备迎上前的人儿闻言，也意识到不对，于是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着他。

　　程子介见到这些熟悉的目光都带着关切和担忧，连小姨都站了起来，虽然不知就里，但表情略带紧张，便苦笑起来：“妈，你道什么歉。和你又没关系。”说完便径直走向沈芳琳安静地为他搬来的那张椅子，一屁股重重地坐下，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你又没说错，太难了。”说着转向钟丽馨，勉强想要开个玩笑：“唉，还是当小毛头好，就算天天被女魔头欺负，也比现在快活多了。”

　　但并没有人笑。

　　沈芳琳已经蹲在他面前开始为他换鞋，沈玉琳抱出一套干净的便装，陆小艳则径直开始为他解开衣扣。

　　要是往日，程子介肯定早已开始上下其手，但此时这家伙只能规规矩矩地坐着，任由陆小艳为他脱去军装。

　　手臂的断口处已经在十六的精心修复下完美愈合了，几乎看不出受创的痕迹，仿佛它天生就是这么生长的。

　　其他人倒是神色如常，只有钟丽馨，仍然没有习惯这家伙身份的转变，更没有习惯他那些神奇的经历，盯着断臂看了一会，又看着萧玉梅小心地把闪耀着将星的肩章从脱下的军服上摘下，然后郑重其事地捧着走进内间，才收回目光，继续看着程子介。

　　钟美馨等沈玉琳为程子介套上一件运动衫，才轻声笑道：“你好不容易今天开心一点，轻松一点的。”接着又转向其他姐妹笑道：“现在就算像原来上学的时候那样打扮，样子也不一样了。气质全变了。”

　　程子介哈哈大笑两声，见到白雅琼，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拉到自己面前。

　　却也不好意思做什么太过分的举动，只是把脸贴上她的小腹，仔细倾听了一会只有他那敏锐的听力才能分辨的轻微心跳。

　　片刻之后，才放开白雅琼，见这美妇脸上也是挂着关切，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和她们做什么交流，心中歉疚，便抹了把脸，笑道：“你们别担心，没什么事。就是今天……”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重重地叹息一声。

　　萧玉梅已经再次从内间出来，笑道：“是你今天下达了命令，让部队对挟持了人质的丧尸开炮对吧。”

　　“你们怎么知道的。”程子介奇道。

　　钟美馨微笑道：“刚才小婉她们几个过来，那小丫头和雅琼叽咕了半天，我们都听到了。几个小丫头都生气了，说你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那个青阴来的杨师长还要揪你衣服，那些司令参谋长什么的都要像审问犯人一样问你。”

　　程子介心中一暖，但嘴上却道：“果然，那时候就应该把她们赶去别的地方玩的。都是军区司令，国防部参谋长这样的领导在开会，几个小姑娘凑什么热闹。”

　　萧玉梅却笑道：“那你为什么不赶？”

　　程子介哈哈大笑，避而不答。

　　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程子介却仍然高兴不起来，笑过之后，仍然是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做错了。”

　　钟美馨当然知道，这家伙虽然这半年的经历可能比绝大部分人一辈子的经历都丰富，但他毕竟年龄在那里，而且这些经历并没有时间和机会去消化和思考，自然经常会陷入迷惘。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说什么，而是转向钟丽馨，笑道：“这本质上是个哲学问题吧。我是学医的，不太懂哲学。丽馨，你是文科的，又在杂志社工作，文史哲比我强。你觉得呢？”

　　钟丽馨表情略显尴尬，但看到程子介也向她投来期待的目光，只好正色道：“这件事其实就是一个电车难题。这个问题大概是终极三问之后最难的哲学问题了。我觉得没什么标准答案。”

　　钟美馨故作沉吟，问道：“电车难题？不是有标准答案了吗？”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姐姐和外甥，世上最后的亲人。

　　钟丽馨也放开了不少，笑道：“姐，你别装傻。那个所谓标准答案是旁观者角度，小毛头又不是旁观者。他现在是电车驾驶员或者扳道工的身份。他有做出选择的责任，不能像标准答案那样什么都不做。姐，就像你是个医生，现在有两个病人，都生命垂危，必须马上抢救。你同一时间只能救其中一个，另外一个一定会死。你什么都不做，两个都会死。你能什么都不做吗？你必须做出选择，必须去评判生命的价值，选择哪个该救。”

　　钟美馨显然在引导这场讨论，平静地微笑着：“至少死的那个不是我杀的。”

　　钟丽馨和钟美馨相比，道行还是差了不少，叹了口气道：“姐，那我就举极端一点的例子：这两个病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小杰。我是肝脏出了问题，小杰是肾脏受了重伤，现在条件所限，时间紧迫，只能马上移植另一个人的器官才能活下去。你要救一个就必须杀一个，如果你什么都不做，我们两个都会死。你还会什么都不做吗？旁观者的标准答案当然是什么都不做，但是，不论作为医生还是亲属，你有没有责任作出选择？——而且你没有什么时间思考。你真的会说，我不管，让他们都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