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毗邻京城的旒州州城内,刚刚搬来没多久的蔡家府邸,来了一位“辈分极高”的贵客。
正是在山崖书院,凭借咫尺物里边诸多法宝,为自己赢得一个“蔡家老祖宗”敞亮绰号的崔东山。
深更半夜的,白衣少年崔东山使劲捶打蔡家府门,震天响,大声嚷嚷道:“小蔡儿小蔡儿,快来开门!”
眉心一粒红痣的崔东山,身后还跟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汉子身边还有头黄牛。
蔡家那位曾经在山崖书院附近驻扎的大隋供奉老神仙,脸色铁青地走出密室,在院子里一掠起身,落在自家大门外的街道上:“姓崔的,你来干什么?!”
当年在那座被大隋京城百姓习惯性称为小东山的东华山上空,崔东山和蔡京神有过一场荡气回肠的神仙交手。
崔东山一战成名,像是给京城百姓无偿办了一场烟花爆竹盛宴。那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京城人抬头望向书院东华山那边,看得不亦乐乎。
因为有一位元婴境地仙的老祖宗担任定海神针,原本在京城威风八面的蔡家,很快就搬出了京城,只留下一个在京城为官的家族子弟,守着那么大一栋规格不输王侯的宅子。
崔东山哈哈笑道:“京神啊,这么客气,还亲自出门迎接?走走走,赶紧去咱们家里坐坐,进城比较晚了,又有夜禁,饿坏了我,你赶紧让人做顿宵夜,咱们爷孙好好聊聊。”
蔡京神黑着脸道:“这里不欢迎你。”
崔东山突然伸手指向蔡京神,跳脚骂道:“不认祖宗的龟孙,给脸不要脸对吧?来来来,咱们再打一场,这次你要是撑得过我五十件法宝,换我喊你祖宗,要是撑不过,你明儿大白天就开始骑马游街,喊自己是我崔东山的乖孙子一千遍!”
蔡京神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要么你今夜打死我,否则休想踏足我蔡家半步!”
崔东山一闪而逝,使了缩地成寸的术法神通,看似稀松平常,实则迥异于寻常道家脉络,崔东山又一闪而返,回到原地:“咋说?你要不要自己抹脖子自刎?你这个当孙子的不孝顺,我这个当祖宗的却不能不认你,所以我可以借你几件锋利的法宝,省得你说没有称手的兵器自尽……”
崔东山絮絮叨叨个没完。
身材魁梧的老人气得丹田气机翻江倒海,气势暴涨。
崔东山突然收敛笑意,眯起眼,阴恻恻道:“小王八蛋,你大概是觉得东华山一战,是老祖宗占据了书院的天时地利,所以输得比较冤枉,对吧?”
蔡京神心湖激荡不已,就在生死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他惊骇地发现崔东山那双眼眸中,瞳孔竟是竖立的,而且散发出一种刺眼的金色光彩。
蔡京神如同被一条兴风作浪的远古蛟龙盯上了,如芒在背。
蔡京神迅速收敛气势,伸出一只手掌,沉声道:“请!”
躲在那边门缝里看人的门房老人,从最早的睡眼惺忪,到手脚冰凉,再到这会儿的如丧考妣,颤颤巍巍开了门。
崔东山大摇大摆率先跨过门槛,蔡京神紧随其后。魏羡和那头黄牛也先后走入蔡家府邸。
门房关上门后,心中哀叹不已。
好不容易躲过了这个瘟神,老祖宗在州城这边狠狠露了一手,帮着刺史大人摆平了一只狡猾的作祟河妖,才在地方上重新树立起蔡家威严,可这才过几天清净安稳日子,这个瘟神又来了,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希望接下来和气生财,莫要再折腾了。
崔东山念叨着要一份宵夜,必须拿出诚意来,蔡京神忍了;崔东山又给那姓魏的纯粹武夫要了一坛州城最贵的美酒,忍;连那头小小龙门境的黄牛妖物,都要在蔡家来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蔡京神不能忍……也忍了。
蔡京神伸手驱散两个满眼好奇的府上婢女,再无旁人在场,开口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干脆些!”
崔东山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手持酒壶,一手下筷如飞,佳肴与美酒两不耽误,狼吞虎咽,含糊道:“你在大隋京城好歹当了百余年的地头蛇,与我说说看,如今谋划那桩刺杀案的蠢货,其幕后主使是哪些货色,骠骑将军唐庄山、兵部右侍郎陶鹫、龙牛将军苗韧这几个,不用你说,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我心知肚明,这些家伙,还不是你们大隋庙堂和山上真正谋划此事的幕后大佬。你知道几个就说几个,说说看。”
蔡京神眼皮子微颤。
崔东山丢掉一块极其美味的秘制酱鸭腿,舔了舔手指头,斜眼瞥着蔡京神,微笑道:“我允许你每说一个牵连此事的幕后人,再说一个与此事全然没有关系的人的名字,可以是结怨已久的山上死对头,也可以是随随便便被你看不顺眼而已的高氏宗亲。”
崔东山打了个饱嗝:“在我吃完这顿宵夜之前,都有效,吃完后,你们蔡家就没这个机会了。可能你还不太清楚,你留在京城的那个高氏子孙,嗯,就是在国子监当差的蔡家读书种子,也是马前卒之一。读书人嘛,不愿眼睁睁看着大隋沉沦,向蛮子大骊低头俯首,可以理解,高氏养士数百年,不惜一死以报国,我更是欣赏,只是理解和欣赏当不了饭吃,所以呢,蔡京神,你看着办。”
崔东山继续大吃大喝。
蔡京神沉声问道:“我要先知道一件事,蔡丰是否真的深陷其中?!”
崔东山讥笑道:“蔡丰的文人风骨和远大志向,需要我来废话?真把老子当你蔡家老祖宗了?”
蔡京神满脸痛苦之色。
别看他是一位足可傲视王侯的元婴境地仙,是大隋屈指可数的仙家大供奉。
可是荫庇家族,是人之常情的祖辈本分事,逝者先祖只能依靠玄之又玄的阴德,蔡京神这些修行有道之人,当然会拿捏好尺寸火候,既不妨碍自身修行,又要鼎力扶持那些有机会反哺家族的好苗子,至于那些子孙后裔,或是走文武仕途,或是走上修行路,光大门楣,光宗耀祖,更是职责所在。
这百余年间,蔡家就只出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练气士,即便不缺蔡京神的指点迷津,以及大把的神仙钱,如今仍是止步于洞府境,而且前途有限。
所以蔡京神更多还是寄希望于那个榜眼郎蔡丰,甚至连蔡丰之后五六十年内的官场升迁,死后获赠皇帝赐下的文贞之流的美谥,继而阴神显灵在某地,随之大隋朝廷顺势敕封为某座郡县城隍神祇,再大致有百余年光阴的经营,一步步擢升为本州城隍,这些事情,蔡京神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蔡丰按部就班,就能走到一州城隍爷的神祇高位,这也是一位元婴境地仙的人力之竭尽了,再往后,就只能靠蔡丰自己去争取更多的大道机缘。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夫俗子很难把握,可能一次错过就是一辈子再无机会,可是练气士不同,只要活得足够长久,风水总有流入自家的一天,到时候就可以用仙家秘法尽量截留在自家门内,不断积累家底,与世俗人积攒金银钱财如出一辙,就会有一个又一个的香火小人诞生。
蔡京神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蔡丰,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脑子进水了,要背着自己和整个家族,掺和这么一桩谋划。
崔东山随手放下了那双筷子,低下头,将两根筷子摆放得整整齐齐,抬起头,笑道:“看来你笃定我不会在这里大开杀戒?”
崔东山拍掌而笑,缓缓起身:“你赌对了。我确实不会由着性子一通滥杀,毕竟我还要返回山崖书院。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当老祖宗的,就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蔡京神却伸手示意崔东山坐回位子,问道:“你怎么证明自己说话管用,在大隋朝野管用,在大骊庙堂一样管用?”
崔东山慵懒地靠着椅子,伸手抓着自己的发髻玩,轻轻扭转:“不好证明。”
蔡京神只得退一步,犹豫片刻,沉声道:“那你如何将蔡丰摘出来,而且必须是不留后患,不会影响到他以后仕途的那种?我必须要提醒一点,不可以让蔡丰临阵倒戈、卖友求荣,这会阻碍蔡丰死后封为神祇的道路,蔡丰未来百年千年,都要跟大隋国祚、文运和风水息息相关,做了这等恶心事,生前尊荣不难,死后却会被大隋香火排斥。”
崔东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放心,我保证蔡丰生前官至六部尚书,礼部除外,这个位置太重要,老子不是大骊皇帝;至于死后,百年内做到一个大州的城隍阁老爷,高氏弋阳的龙兴之地除外,如何?”
蔡京神试探性问道:“那我蔡家的抉择和声誉?”
崔东山笑道:“到时候我让你和蔡家配合两出苦肉计,谁都要朝你蔡京神竖起大拇指,以后史书,肯定都是美言。”
蔡京神欲言又止。
崔东山嗤笑道:“你我之间,签订地仙之流的山水盟约?蔡京神,我劝你别多此一举。”
蔡京神想起那双竖立的金色瞳孔,心中悚然,虽然自己与蔡家任人宰割,心里憋屈,可比起那个无法承受的后果,因为蔡丰一人而将整个家族拽入万丈深渊,甚至会连累他这位老祖宗的修行,当下这点愁闷,并非难以忍受。
既然成了暂时的盟友,蔡京神就想要表达一点诚意:“当年崔先生在书院,被人以金线刺杀,以替死符逃过一劫,崔先生难道就不想知道幕后主使?还是说你觉得其实是一拨人?”
崔东山斜了一眼蔡京神。
蔡京神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崔东山站起身,从桌上拎了壶尚未开封的窖藏老酒:“我当年在书院闷得快要去山顶上吊了,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么有趣的事情,你看我事后是如何做的?等了许久,不见他们继续偷袭刺杀,我只好自己主动跑去青霄渡伸长脖子,结果呢,愣是没人敢出手,我只好搬了几大车子青霄渡绿竹回书院铺地板,该是什么价格,我就给多少小暑钱,凭啥?感激他们给我解闷啊,我为了应对第二场暗杀,谋划了那么多后手,虽然没有施展的机会,可那个动脑子的过程,还是很能打发无聊光阴的。”
崔东山绕过桌子,拍了拍蔡京神肩膀:“小蔡啊,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我的脾气,以后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认了个好祖宗。有空去你家祖坟瞅瞅,肯定青烟滚滚,近期如果有蔡家先祖托梦给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感恩戴德,你就告诉他们,不用谢我,乐善好施,一直是我这个人的学问之本。”
蔡京神板着脸,置若罔闻。
那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妖物,早已去了“牛栏”休憩。魏羡却一直坐在崔东山和蔡京神所在的酒桌旁,一言不发,只是喝酒。
魏羡跟随崔东山一起去往住处。两人落座后,崔东山以那把金色飞剑画出一座雷池,隔绝蔡京神的窥探。
崔东山踢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笑问道:“你来帮着用一两句话盖棺论定。”
魏羡缓缓道:“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
在魏羡看来,蔡京神之流,首鼠两端,不值一提。
大势之下,滚滚洪流,即便是一位元婴境地仙,仍是螳臂当车。
进入州城之前,崔东山给魏羡看过了众多关于大隋内幕的谍报,京城蔡丰密谋一事,相较于高氏老供奉蔡京神自身隐藏的秘密,小事而已。
大隋高氏当年能够与卢氏王朝联手,压制拥有国师崔瀺和山崖书院的大骊的崛起,拖延了数十年之久,可不只是大隋高氏皇帝高瞻远瞩那么简单。
大骊当初有墨家一支和阴阳家陆氏高人,帮忙打造那座仿制的白玉京,大隋和卢氏,当年也有诸子百家的大修士身影,躲在幕后,指手画脚。
蔡京神就是一枚埋得比较深、同时比较重要的棋子。
别看今晚蔡京神表现得畏畏缩缩,局势看着全盘掌控在崔东山手中,事实上蔡京神,就连当初“负气请辞”,举家搬迁离开京城,看似是受不得那份羞辱,其实应该也是高人授意。
如今大隋与大骊结下最高品秩的山盟,一方以山崖书院所在、龙脉王气所聚的东华山,一方以最新的王朝北岳披云山作为山盟祭天告地的场所。
看似是皆大欢喜,大隋不用与大骊铁骑硬碰硬,赢得了百余年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只不过是割让出了黄庭国这些屏藩附属,而大骊则能够保存实力,全力南下,势如破竹杀到朱荧王朝边境。
但是相安无事的背后,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自然各有心思。
尤其是大骊皇帝宋正醇死后,尽管大骊中枢秘而不发,但是相信大隋这边,说不定已经有所察觉,所以才会蠢蠢欲动。
如今大骊铁骑虽然势如破竹,囊括了宝瓶洲半壁江山,但是并不稳固,一旦大骊和大隋同时后院起火,再加上观湖书院和朱荧王朝那边骤然发力,大骊这盘看似形势大好的棋局,就会瞬间被屠大龙。
到时候被大骊铁骑踩踏碾压的整个北方版图,在后发制人而得胜的幕后大佬眼中,处处皆是可以名正言顺放入嘴中的一块块大肥肉。
崔东山与魏羡坦言其行并无目的,因时而异,是招徕是镇杀,还是作为诱饵,只看蔡京神如何应对。
魏羡不敢说崔东山一定能赢过那些幕后的山顶人物,但是一个蔡京神,肯定不在话下,他只会被崔东山玩弄于股掌。
所以,魏羡才有鸟鱼贪吃饵食之说。
崔东山摇摇头,伸出并拢的双指,在空中同样写了十六个字:虎卑其势,将有击也。狸缩其身,将有取也。
魏羡皱眉道:“大隋真要撕毁盟约,孤注一掷,难道是想对大骊取而代之?”
崔东山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
魏羡愣了愣,拱手抱拳:“国师深谋远虑,非常人能及。”
崔东山有些埋怨:“以后称呼崔先生就行了,一口一个国师,总觉得你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在占我便宜。”
魏羡感叹道:“小小南苑,不过大骊数州之地,当初也曾有谪仙人,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我才命南苑国方士入山寻隐、出海访仙,可是不真到浩然天下走一趟,仍是无法想象真正的天地之大。”
崔东山笑道:“中土神洲有个很厉害的读书人,曾有沧海一粟与陆地芥子之叹,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见他,到时候你再做井底之蛙的感慨,就很合时宜了。”
崔东山双手扶住椅把手,一摇一晃,椅子随之开始“走动”,崔东山在那边就像是骑马颠簸,显得极其滑稽可笑。
只是魏羡这段时日与崔东山朝夕相处,早已习以为常,对于这件事,魏羡和于禄就远远比谢谢更早适应。这大概就是帝王、皇储的心胸。
崔东山缓缓道:“与你说过了答案,反正大隋幕后人与大骊都在比拼后手,蔡丰这类卒子的生死,以及蔡京神之流投诚与否,都掀不起风浪,我之所以滞留州城,不去京城书院,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家先生最心疼小宝瓶,茅小冬是个藏不住话的,一定会告诉他大隋这场不光彩的密谋,我这会儿一头撞上去,肯定要被迁怒,骂我不务正业。”
“我若是与先生说那社稷大业,更不讨喜,说不定连先生的学生都做不成了。可事情还是要做,我总不能说‘先生你放心,宝瓶、李槐这帮孩子,肯定没事的’。先生如今学问越发趋于完整,从初衷之顺序,到最终目的之好坏,以及其间的道路选择,都有了大致的雏形,我那套比较冷血市侩的事功措辞,应付起来,很吃力。”
“所以我还不如躲在这边,将功补过,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帮忙掐断些联系,再去书院认罚,大不了就是挨一顿揍,总好过让先生落下心结,那我就完蛋了。一旦被他认定心怀不轨,神仙难救,就是老秀才出面求情,都未必管用。”
魏羡思量片刻,正要说话,已经连人带椅子挪到了窗口那边的崔东山,背对着他摆摆手:“你魏羡暂时没资格评论我与先生之间的纠缠,所以多看少说。”
崔东山喃喃道:“龙泉郡郡守吴鸢,黄庭国魏礼,青鸾国柳清风,大都督韦谅,还有你魏羡,都是我……们相中的好苗子,其中又以你和韦谅起点最高,但是未来成就如何,还是要靠你们自己的本事。韦谅不去说他,孤云野鹤,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棋子,属于大道互补,但是吴鸢和柳清风,是他精心栽培的,而你和魏礼,是我选中的,以后你们四人是要为我们来打擂台的。”
说得有些云遮雾绕,魏羡默默记在心中。
崔东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椅子把手上:“石柔那个蠢东西,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锦囊里边折纸上的那句话,可是我的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字字血泪,是一个过来人最珍贵的经验之谈。下次在书院见到,如果她没有半点长进,看我怎么收拾她!哼,杜懋那副仙人遗蜕,不用吃喝拉撒睡,所以她才能忍着恶心,我到时候就要她吃喝拉撒洗澡,一股脑儿做个几遍!还要她知道什么叫真男人!”
魏羡告辞离去。崔东山一挥袖,撤去那座一圈金光的雷池禁制。
魏羡由衷佩服、敬畏此人。
佩服,在于大骊从一个卢氏王朝的藩属小国,不到百年,就能够有此气象,是靠“无中生有”四个字。
但是这些,还不足以让魏羡对那国师崔瀺感到敬畏。
此人在打天下之时,就在为如何守江山而殚精竭虑,魏羡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弈棋。
崔东山在魏羡离去后,一抖手腕,将桌上那壶酒驾驭到手中,开始小口醊饮。
跌宕起伏的游历途中,他见识过太多的人和事,读过的书更多,看过的山河景色数不胜数。
在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三四之争当中,曾有一个生死都不起眼的文官,有一句话估计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却一直让崔瀺动容,铭记至今:“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草木春秋,荣必有枯,此为天理!你们这些罔顾律法、草菅人命的练气士,视百姓如蝼蚁的山上神仙,与那妖族何异?!”
崔东山双指拈住酒壶,瘫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嗓音细微若蚊蚋,断断续续:“我曾是那谪仙人,饮的是天庭神酿酒泉水,下的是白帝城间彩云谱……我看那铁面横波,终不快意……身无分文,餐霞饮露,凉风大饱。张灯行酒,可敌风雨雷电之气……先生醉醺头摇晃,高举空杯,问天理人心谁在先,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与先生把唧声相和……先生脱衣为童子披衣,一个踉跄,跌倒破庐内,席地而眠,鼾声如雷,人间千秋梦……”
崔东山突然伸手挠挠脸颊:“没啥意思,换一个,换什么呢?嗯,有了!”
开始哼唱一支不知名乡谣小曲儿:“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蛤蟆四条腿,噼里啪啦跳下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
京城蔡家府邸。
车马悄无声息间,高朋齐聚,群贤毕至。
如今在国子监任职的榜眼郎蔡丰,已算俊彦人物。
不承想今夜,七八人当中,蔡丰不过是官职最低的一个。
礼部左侍郎郭欣,兵部右侍郎陶鹫,开国功勋之后龙牛将军苗韧,职掌京城治安的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多是大隋京城的青壮官员,岁数不大。
年长者如陶鹫,也不过四十五岁。
蔡丰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气宇轩昂,哪怕面对这些高官,依旧不输气势。
这既是自恃才学,又跟这栋府邸的姓氏有关系。
蔡家老祖宗蔡京神,哪怕沦为笑柄,那也是一位庇护大隋京城多年的元婴境老神仙。
众人或饮茶或喝酒,已经谋划妥当,极有可能大隋未来走势,甚至是整个宝瓶洲的未来走势,都会在今夜这座蔡府决定。
半旬后皇帝陛下要举办千叟宴,在这前后,都可行事!
蔡丰起身朗声道:“苦读圣贤书,全山河,百姓不受凌辱,保国姓,不被异邦外姓凌驾于上,我辈书生,舍生取义,正在此时!”
边上那一位尚在翰林院的新任状元郎,猛然起身,将手中酒杯丢掷在地,摔得粉碎,沉声道:“子无二父,臣无二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大隋开国三十六将,大半皆是儒士出身!”
群情激愤,激昂慷慨。
有人振臂高呼:“誓杀文妖茅小冬!”
有人怆然落泪,手掌一次次重拍椅子把手:“我大隋岂可向那蛮夷宋氏卑躬屈膝,割地求和,不战而败,奇耻大辱!”
众人渐次散去。蔡丰并没有为谁送行,不然太过扎眼。
虽说宋善已经安排妥当,蔡家附近夜禁都已经清理干净,全是这个步军衙门副统领的心腹校尉士卒,但还是小心为妙。
蔡丰独自留在寂寥的宴客厅,这里犹有酒香弥漫。
蔡丰眼神炙热,挽狂澜于既倒,舍我蔡丰其谁?!
苗韧和那个名为章埭的新科状元郎同乘一辆马车离去。
两人在车厢内相对而坐。
苗韧看着这个神色自若的年轻人,心中有些自嘲,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弱冠之龄的晚辈来得镇定,不愧是被誉为宰相器格的年轻人。
他与那山崖书院的未来君子李长英、楠溪楚侗,再加上一个蔡丰,号称京城四灵,是大隋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
此外还有已故大将军潘茂贞之子潘元淳在内的四魁,不过那些都是将种子弟,最年轻的潘元淳离开书院去往边境投军后,四魁就都身在行伍了。
四灵四魁,总计八人,其中豪阀功勋之后,如楚侗、潘元淳,有四人;奋发于寒门庶族的,也有四人,比如章埭和李长英。
苗韧知道,被卷入此次谋划的,仅是这些前程似锦、注定仕途顺遂的年轻人,就多达三人。因此苗韧觉得大隋所有英灵都会庇护他们大功告成。
苗韧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夜色深沉,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回去的路上,陈平安还在思量着林守一说的那件事情,可是思来想去,都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林守一感激在心的壮举。
若说是李宝瓶和李槐心心念念,陈平安丝毫不觉得奇怪,小嘛,可是林守一不同。
大概是出身比较敏感的缘故,林守一从来就心思细腻,极有主见,而且志向高远,所以早在求学途中就已涉足修行之路,陈平安对此并不意外。
朱敛直觉敏锐,没有径直返回自己客舍,而是跟随陈平安进了屋子,轻声问道:“有状况?”
名义上的主仆二人,经过接连不断的大战死战,早已养出默契。
陈平安没有对朱敛隐瞒,倒了两碗酒后,点头道:“茅山长告诉我,近期大隋京城有人希望借着大隋皇帝举办千叟宴的关键时期,针对书院学子。彼时大骊有使节参与盛会,一旦书院这边出了问题,就可以挑起两国民愤,继而打破微妙平衡,说不定就要掀起边境战火。这两年大隋朝野上下,对于高氏皇帝主动向他们眼中的蛮夷大骊俯首帖耳,本来就窝着一肚子邪火,从倍感屈辱的文臣武将,到义愤填膺的士林文坛,再到困惑不解的庶民百姓,只要出现一个契机,就会……”
朱敛接话道:“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大隋将没有回头路可走,即便是高氏皇帝,都要被迫撕毁山盟。”
陈平安淡然道:“这些朝堂大事,求仁得仁复无怨怼,我懂,所以我本来不会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跟我们行走江湖各担生死是一样的道理,只是牵扯到了宝瓶他们……”
陈平安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不再说话。
朱敛微微讶异。好重的杀气。心湖之中,激荡起一股凶横之气。
朱敛欲言又止。
陈平安脸色淡然:“我知道。”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越是练剑,就越是被剑仙魏晋当年劈开夜幕一剑,以及左右在蛟龙沟的大杀四方影响。我这个人,胆子小,最不敢随心所欲,但是后来被杜懋的吞剑舟穿腹重伤,再到后来,遇到仇人李宝箴,我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甚至有可能,与我最早的时候,本命瓷破碎有很大关系,总之很麻烦。”
朱敛担忧道:“那少爷如何处置?这似乎涉及心结……或者说是修道之人的心魔?”
陈平安抬起酒碗,与朱敛碰了一下,微笑道:“多读书。”
见朱敛一脸匪夷所思,陈平安苦笑道:“不是跟你开玩笑。”
朱敛喝了口酒,摇摇头。
这要不是玩笑,天底下还有玩笑?
陈平安轻声道:“我在到达东华山书院之前,其实就已开始有意无意去深读精读圣贤书。在青鸾国我为何会去看法家书籍?就在于我发现只读儒家书籍,似乎与我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心,不是完全契合,效果不大,这才在崔东山的建议下,想要将儒家道德文章跟法家根本学问,相互验证,回头来看,确实有些用处。等到了书院,看到了茅山长腰间的戒尺,且看到了上边的刻字,我才豁然开朗,觉得路是走对了。只是先前迷迷糊糊,凭借直觉而行,到底要去何方,其实心里没底,你可能不清楚,我陈平安最怕那种……”
陈平安开始酝酿措辞。
朱敛试探性道:“拔剑四顾心茫然。”
陈平安笑道:“有这么点意思。只要给我看到了……有人站在某个远处,或是高处,再远再高,我都不怕。”
陈平安用手指在桌面轻轻写字,缓缓道:“圣人有云: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就是对症之药。”
朱敛举着酒碗,总觉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陈平安大笑道:“喝酒还需要理由?走一个!”
两人饮尽碗中酒。
陈平安觉得既然武夫历练,生死大战,最能裨益修为,那么作为练气士,以此砥砺心性,苦中作乐,当作修行的斩龙台,有可不可?
就像当初在承天国中岳渡船飞舟之上,朱敛向裴钱递出一拳,被裴钱躲过。
石柔不是纯粹武夫,不知道裴钱凭借“本能”破境躲过四境一拳,妙在何处。
同样,朱敛也因为不是修道之人,不了解地仙之流视心魔如死敌之恐怖,所以不理解陈平安所求境界到底有多高。
喝过了酒,朱敛开始习惯性盘算,道:“听石柔说,上次在狮子园墙头上,少爷差点跟师刀房那个娘们柳伯奇打起来,几乎要拔出背后长剑,但是石柔在你身后,发现少爷哪怕只是握住了剑柄,事后手心就被灼烧受伤?事后不得不缩手入袖,以免被柳伯奇发现真相?”
陈平安点头道:“没办法,半仙兵就是这么难伺候。”
朱敛面露疑惑。
关于藕花福地与丁婴一战,陈平安曾经说得仔细,算是主仆二人之间的棋局复盘。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跟你讲过的那把长气剑,虽然品秩更高,却被那位老大剑仙破开了绝大多数禁制,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而老龙城苻家作为赔罪的剑仙,一方面他们是心存看戏,知道送了我,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内所谓的半仙兵,只是鸡肋,再者也是合乎规矩的,他们帮忙打开所有禁制,意味着这把剑仙,就像一栋宅院,直接没了大门钥匙,落在我陈平安手里,可以用,若是不小心落在别人手里,一样可以自由进出府邸,反而是居心叵测的举动。”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床铺上的那把剑仙驾驭入手:“我一直在用小炼之法,将那些秘术禁制抽丝剥茧,但进展缓慢,我大概需要跻身武道七境,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运用自如,如臂使指。如今拔出来,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用它。”
朱敛恍然,喝了口酒,然后缓缓道:“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五人都来自大骊。刺杀于禄意义不大,谢谢已经挑明身份,是卢氏遗民,虽曾是卢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但是这个身份,就决定了谢谢分量不够。而前三者,都来自骊珠洞天,更是齐先生昔年悉心教诲的嫡传弟子,其中又以小宝瓶和李槐身份最佳,一个的家族老祖已是大骊供奉元婴,一个的父亲更是止境大宗师,任何一人出了问题,大骊都不会善罢甘休,一个是不愿意,一个是不敢。”
陈平安并没有跟朱敛提起李希圣的事情,所以朱敛将“不敢”给了父亲是李二的李槐。
李希圣当年在泥瓶巷,以六境练气士修为与一名先天剑胚的九境剑修对峙,防御得滴水不漏,完全不落下风。
之后在落魄山竹楼上画符,字字万钧,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对陈平安而言,李宝瓶本身的安危,最重要。
陈平安又给朱敛倒了一碗酒:“怎么感觉你跟着我,就没有过一天安稳日子?”
朱敛大口喝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少爷你若是早些进入藕花福地,遇到最风光时候的老奴,就不会这么说了,生生死死的,从来只是弹指一挥间。”
陈平安笑道:“当时我能赢过丁婴,也跟他一味托大有些关系,如果遇到的是你这么个不讲究宗师风范的,估计死的就会是我。”
朱敛赶紧喝完碗中酒,觍着脸伸出酒碗:“就冲少爷这句话,老奴就该多喝一碗罚酒。”
陈平安还真就给朱敛又倒了一碗酒,有些感触:“希望你我二人,不管是十年还是百年,经常能有这般对饮的机会。”
朱敛咧嘴道:“这有何难?”
陈平安今夜酒没少喝,已经远超平时。
两人分开后,陈平安去往茅小冬书斋,关于炼化本命物一事,聊得再细都不过分。
夜幕中,陈平安一人独行。
学舍熄灯前。
裴钱赧颜道:“宝瓶姐姐,我睡相不太好唉。”
李宝瓶想了想,去将占据一张床铺的所抄小书山,搬去叠放在另外一座小书山上边。
两人躺在各自被褥里,李宝瓶直挺挺躺好,说了“睡觉”二字后,转瞬间就已熟睡过去。
裴钱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很晚才迷糊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裴钱发现自己好似一个粽子,被裹在了被角掖好的温暖被褥中。
转头一看,李宝瓶的被褥收拾得整齐得不像话,就像刀切出来的豆腐块,裴钱想到自己每次收拾被褥时随便一锅端,有些愧疚,便又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
养好精神,今天才能继续糊弄那个呆头呆脑的李槐,以及两个比李槐更笨的家伙。
至于跟李宝瓶掰手腕,裴钱觉得等自己什么时候跟李宝瓶一般大了,再说吧,反正自己岁数小,输给李宝瓶不丢人。
明年自己十二岁,李宝瓶十三岁,自然仍是大她一岁,裴钱可不管。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挺不错的。
李宝瓶起床后一大早就去找陈平安,客舍没人,就飞奔去茅山长的院子,等在门口。
茅小冬作为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对书院上下洞若观火,所以只得与陈平安说了李宝瓶等在外边。
陈平安离开书斋,将李宝瓶接回书斋,路上就说游览大隋京城一事,今天不行。
李宝瓶得知陈平安至少要在书院待个把月后,便不着急了,就想着今儿再去逛些没去过的地方,不然就先带上裴钱,只是陈平安又建议,今天先带着裴钱将书院逛完,夫子厅、藏书楼和飞鸟亭这些东华山名胜,都带裴钱去走走看看。
李宝瓶觉得也行,不等走到书斋,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说是要陪裴钱吃早餐去。
茅小冬笑道:“既要担心出门遇到刺杀,又不忍心让李宝瓶失望,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陈平安点头道:“是很犹豫。”
茅小冬问道:“就不问问看,我知不知道是哪些大隋豪阀权贵,在谋划此事?”
陈平安摇头:“即便是这书院,到底还是在大隋国土。”
“当前要务,还是你的炼化一事。”茅小冬摆摆手,“崔东山虽说满嘴喷粪,但是有句话说得还像人话,我们书院立身所在,身家性命和学问功夫,只在一个‘行’字上。”
茅小冬站起身,缓缓而行:“佛家说放下所执,此生种种苦,便不见得苦,是一种大自由。道家追求清净,苦难如那凌空而渡的飞舟,早早避开人间,是一种真逍遥。唯独我们儒家,迎难而上,世间人今生苦,不逃不避,道路之上,一本本圣贤书籍,如灯笼盏盏为人指路。”
陈平安忍不住轻声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茅小冬停下脚步,深以为然,喟叹道:“正是此理!”
不过两个时辰,李宝瓶就带着裴钱跑完了一趟书院,如果不是要为裴钱耐心讲解,李宝瓶一个时辰就能解决。
最后李宝瓶还带着裴钱去了东山之巅的那棵参天大树。
两人一前一后爬上树枝,李宝瓶带着裴钱高高眺望远方,然后伸出手指,为裴钱讲述大隋京城哪儿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如数家珍,那份气魄,就像……整座京城,都是她家的庭院。
裴钱偷看了一眼李宝瓶。可以想象,一身红襦裙或是红棉袄的宝瓶姐姐,这些年就站在这里,等待小师叔的场景。
两人坐在树枝上,李宝瓶掏出一块红巾帕,打开后是两块软糯糕点,一人一块啃着。
裴钱说下午她自己逛就可以了。
李宝瓶点头答应,说下午有位书院之外的老夫子,名声很大,据说口气更大,要来书院讲课,是某本儒家经典的训诂大家,既然小师叔今天有事要忙,不用去京城逛荡,那她就想去听一听那个来自遥远南方的老夫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学问。
连训诂都不知为何物的裴钱怯生生问道:“宝瓶姐姐,你听得懂吗?”
李宝瓶点头又摇头道:“我抄的书上,其实都有讲,只是我有好多问题想不明白,书院先生们要么劝我别好高骛远,说书院里的那个李长英来问还差不多,现在便是与我说了,我也听不懂的,可我不太理解,说都没说,怎么知道我听不懂。算了,他们是夫子,我不好这么讲,这些话,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打滚儿。要么就是还有些夫子,顾左右而言他,反正都不会像齐先生那样,次次总能给我一个答案。也不会像小师叔那样,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就直白跟我讲他也不懂。所以,我就喜欢经常去书院外边跑。你大概不知道,咱们这座书院啊,最早的山长,就是教我、李槐还有林守一蒙学的齐先生。他说所有学问还是要落在一个‘行’字上。‘行’字怎么解呢,有两层意思,一是行万里路,增长见识;二是融会贯通,以所学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如今还小,就只能多跑跑。”
说起这些的时候,裴钱发现李宝瓶难得有些皱眉头。
裴钱由衷感叹道:“宝瓶姐姐,你想得真多哩。”
李宝瓶见裴钱竟然还没吃完那块糕点,跟小老鼠啃玉米似的,便笑了起来,拍了拍裴钱肩膀:“小师叔想得才多。”
李宝瓶摇晃着脚丫,一本正经道:“崔东山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的小师叔,会遇到他最喜欢的姑娘,我就只能在小师叔心里排第二了;说不定将来哪天我也会遇到更喜欢的人,小师叔也要在我心里排第二。我觉得崔东山在胡说八道,小师叔有喜欢的姑娘,我是不介意的,可我怎么会喜欢别人多于小师叔?对吧,裴钱?”
裴钱赶紧点头。
李宝瓶很满意裴钱的态度,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以后跟着小师叔游历江湖,你要再接再厉,更懂事些,淘气是可以的,但不要总淘气,让小师叔劳心劳力。我的小师叔,你的师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师叔也会有烦心事,也有需要借酒浇愁的伤心事,所以你要懂事些,能不能做到?你看当年小师叔就不喝酒,如今都喝上酒了,这说明你这个开山大弟子,有做得不够的地方,对不对?”
裴钱还是点头,心悦诚服。
关于借给自己那银白色小葫芦和狭刀祥符,李宝瓶说了当初师父陈平安与钟魁所说的言语,大致意思,如出一辙。
在那一刻,裴钱才承认,李宝瓶称呼陈平安为小师叔,是有理由的。
两人又先后溜下了大树。
李宝瓶要去听那位外乡夫子讲学,飞奔而去,在一群老夫子先生和年轻书院学子当中,李宝瓶无疑年纪最小,又一抹大红色,极其扎眼。
裴钱踩着李槐三人下课的点,去了他们学舍。
三人依旧同行。
刘观问道:“马濂,你给说说,如果家里有人当官,得了圣旨,真像那裴钱说的那样,光是摆放,就有那么多讲究?”
马濂使劲点头:“有些小小的出入,可大体上真是她讲的那样。”
“还有裴钱说的她小时候睡的拔步床,真有那么大,能摆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马濂还是点头:“对啊,我姐就有一张!”
刘观无奈道:“得嘞,还真是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殿下!那下次见面,咱们怎么行礼?给她作个大揖够不够?总不能下跪磕头吧?”
马濂一脸为难道:“皇帝陛下和皇子公主倒是去过我家,可那会儿我太小,根本没有印象了啊。”
李槐开心道:“公主殿下咋了,还不是陈平安的徒弟,没事,见着了她,就跟我一样,大伙儿就当是一场江湖相逢,平起平坐,拱手为礼。”
刘观点头道:“这个好,反正她自己都说她是江湖人,咱们也不用跌份儿。”
在门口见到了裴钱,三人一起拱手抱拳。裴钱一挑眉头,抱拳还礼。
进了学舍,裴钱很快开始给三人绘声绘色描述一次江湖冲突:“一伙不知死活的剪径蟊贼,从草丛两侧蹿出,数十号彪形大汉,刀枪棍棒,十八般武器皆有。为首一人,手持宣花大斧,抬臂以斧刃直指我师父,大喝一声,嗓门大如晴天霹雳:‘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设身处地,就问你们怕不怕?!”
马濂点头。
刘观嘿嘿笑道:“反正有你师父护着,山寇蟊贼而已,怕什么。”
裴钱双手环胸,白了一眼刘观:“我师父就反问:‘如果不掏钱,又如何?’你们是不知道,我师父那会儿,是何等大侠风采,山风吹拂,我师父哪怕没有挪步,就已经有了‘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宗师风范,看着那么多的匪人,简直就是……此等小辈,土鸡瓦狗,插标卖首尔!”
裴钱心中不由得佩服自己,那几本讲述沙场和江湖的演义小说,果真没白读,这会儿就派上用场了。
刘观急不可耐道:“你师父的厉害,我们已经听了好多,拳法无双,剑术无敌,既是剑仙,还是武学大宗师,我都晓得,我就想知道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了?是不是一场血腥大战?”
裴钱瞪眼道:“你以为江湖就只有鲁莽粗鄙的打打杀杀吗?江湖人,无论绿林好汉还是梁上君子,无论修为高低,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谁都不笨!”
刘观挨了训,破天荒没有还嘴。
裴钱跳下凳子,走到一边:“那为首大山贼就勃然大怒,提了提重达七八十斤的巨斧,问我师父:‘小子,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裴钱小跑几步,转身道:“只听我师父云淡风轻说了一个字:‘想。’一时间风云变幻,群贼鼓噪不已,气势汹汹。”
刘观和马濂听得聚精会神,李槐嗑着瓜子。他可是跟陈平安见过大世面的,连嫁衣女鬼都对付过了,一伙小小山贼,他李槐还不放在眼里。
裴钱再跑向前,故作脸色狰狞状,转身道:“只听那厮厉色道:‘好小子,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裴钱再原路跑回:“我师父又说了两字:‘知道。’”
然后裴钱立即以手指做笔,凌空写了个“死”字,转头对三人道:“我当时就做了这么个动作,怎么样?”
马濂眼神呆滞,刘观拍手叫好。
裴钱走到桌边,先前马濂准备好了茶水,她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道:“那伙蟊贼气得哇哇哇直叫,捶胸顿足,像那沙场擂鼓一般,为首那人,朝天怒吼,两眼瞪得比铜铃还要大,向手下喽啰们发号施令:‘兄弟们,抄家伙,砍死这个喜欢装蒜的家伙!尤其是那个腰间别有刀剑的小姑娘,莫看她年纪小,瞧着却是老江湖,修为高深莫测,不容小觑……’”
裴钱突然停下“说书”,原来脑袋被一只温暖大手按住了。
裴钱转过头,悻悻然而笑:“师父,你来了啊,我在跟李槐他们……”
裴钱本想老实交代自己在瞎扯,不承想陈平安已经笑道:“行了,李槐他们还是书院学生,你不要多讲这些江湖事。以后你们成了朋友,你可以在李槐、刘观和马濂负笈游学的时候,跟他们结伴游学,到时候再与他们三人细细道来。”
裴钱重重嗯了一声,兴高采烈。
陈平安让李槐先和朋友吃饭,回头去客舍找他,他则带着裴钱去找李宝瓶了。
路上,陈平安小声提醒道:“如果将来真有机会跟李槐三人一起游学,记住一件事,那个时候,你自己到底有多少武学修为,蹚过多少深浅的江湖,一定要与他们说清楚,不可以一味吹嘘自己,大包大揽,让他们误认为所谓的江湖,不过如此,那样很容易出事情,记住了吗?”
裴钱点头道:“记住嘞!”
陈平安正色道:“要放在心上。”
裴钱咧嘴笑道:“回头我就一字不漏刻竹简上!”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的书院小路上,心有所感,轻声道:“为什么要行走江湖呢,不只是去追逐那些美好的风景,不只是练拳习武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还要多见见比自己更好的江湖人。”
“像师父我啊,在打醮山渡船上看到饿肚子的张山峰,看到一身侠义豪气冲入鬼宅的徐远霞,以及在破败古寺内出现的梳水国老剑圣,那对看似可怕却相亲相爱的鬼魅精怪夫妇,老龙城的范二,倒悬山猿蹂府的刘幽州……师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惭愧、敬仰和羡慕,甚至偶尔还会有些嫉妒。”
裴钱惊讶道:“师父还会这样?”
陈平安揉了揉那颗小脑袋:“你以为?师父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很多的臭毛病,不喜欢不看好师父的人,从来不少。只是看到了更好的人,也不能白看了,一定要高山仰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裴钱脚步越来越慢。
陈平安走出十数步后,转过头,看着站在原地不挪步的黑炭小丫头,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笑了起来:“宝瓶姐姐说,她的小师叔,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是我觉得,师父当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唉。”
陈平安微笑道:“有本事这话跟你的宝瓶姐姐说去?”
裴钱快步跑向陈平安:“我又不傻!”
先前看着师父的背影,裴钱突然有些感伤。
徒步行走山河,漫长的游历途中,他们曾经在大雨滂沱的泥泞山路官道上,见到了一大堆滚落的石头。
裴钱觉得绕过去就行了,可是师父却会在大雨中停步,将一块块石头从道路上搬开。
黑漆漆的雨幕中,一袭白衣的师父,忙忙碌碌。
他们还曾在茶马道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旁停下,师父傻乎乎地在那边看了半天木桥,然后一个人跑去深山,砍了大木扛回来,劈成一块块木板,又丢了柴刀换成榔头,叮叮咚咚,修缮桥梁。
那位拜访东华山的老夫子,应山崖书院一位副山长的邀请,今日下午在劝学堂传道授业。
陈平安带着裴钱绕梁过廊,在绿荫浓浓的劝学堂门外,刚好碰到讲学散会,只见李宝瓶在人海中如一尾小锦鲤灵活穿梭,一下子就率先飞奔出院门,出了院子,李宝瓶一握拳,以此自我嘉奖。
很快,李宝瓶看到了陈平安和裴钱,便加快了脚步。
裴钱看着在书院风驰电掣的李宝瓶,越发佩服,宝瓶姐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三人碰头后,一起去往客舍,李宝瓶与陈平安说了许多趣事,例如那个老夫子讲学的时候,身边竟然卧着一只雪白麋鹿,据说这位老夫子当年开创私人书院的时候,天人感应,雪白麋鹿守候夫子左右,那座建造在深山老林中的书院,才能够不受野兽侵袭和山精破坏。
李宝瓶最后说赵老夫子身边那只雪白麋鹿,瞧着好像不如神诰宗那位贺姐姐当年带入咱们骊珠洞天的那只来得灵气漂亮。
陈平安一想起贺小凉就头大,再想到之后的打算,更是头疼,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位昔年福缘冠绝一洲的女冠。
当年在龙须河畔石崖那边,陈平安与代表道统一脉的神诰宗贺小凉初次见面,见过那只莹光神采的雪白麋鹿,事后向崔东山随口问起,才知道那只麋鹿可不简单,通体雪白的表象,只是道君祁真施展的障眼法,它实则是一只上五境修士都垂涎的五彩鹿,自古唯有身负气运福缘之人,才可以豢养在身边。
当年掌教陆沉以无上道法在他与贺小凉之间架起一座气运长桥,使得骊珠洞天破碎下沉之后,陈平安能够与贺小凉平摊福缘,这里边当然有陆沉针对齐先生文脉的深远谋划。
这种心性上的拔河,凶险无比,三番两次,换成别人,恐怕已经身在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某地,看似风光,实则沦为傀儡。
所以陈平安对于“福祸相依”四字,感触极深。
只是陈平安的心性,虽然没有被拔到白玉京陆沉那边去,却也无形中落下许多“病根”。
例如陈平安对于破碎洞天福地的秘境寻访一事,就一直心怀排斥,直到跟陆抬一趟游历走下来,再到朱敛的那番无心之语,才使得陈平安开始求变,对于将来那趟势在必行的北俱芦洲游历,决心越发坚定。
那个号称剑修如林、浩然天下最崇武的地方,连儒家书院圣人都要恼火得出手狠揍地仙,才算把道理说通。
陈平安想要去那边练剑。就一个人,最纯粹的练剑。
陈平安笑问道:“夫子讲学,说得如何?”
李宝瓶想了想,说道:“有本书上有这位赵老先生的推崇者,说夫子讲学,如有孤鹤,横江东来,戛然一鸣,江涌月白。我听了很久,觉得道理是有一些的,就是没书上说得那么夸张啦,不过这位老夫子最厉害的,还是登楼眺望观海的感悟,推崇以诗歌辞赋与先贤古人‘见面’,百代千年,还能有共鸣,继而进一步阐述、推出他的天理学问。只是这次讲学,老夫子说得细,只拣选了一本儒家典籍作为训诂对象,没有拿出他们那一支文脉的看家本领,这让我有些失望。如果不是着急来找小师叔,我都想去问一问老夫子,什么时候才会讲那天理人心。”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这位老夫子,算是出自南婆娑洲鹅湖书院的陆圣人一脉?”
李宝瓶灿烂笑道:“小师叔你懂得真多!可不是,这位赵老夫子的祖师爷,正是那位被誉为‘胸怀天下、心观沧海’的陆圣人。”
陈平安想起赠送给于禄的那本《山海志》上的记载,陆圣人与醇儒陈氏关系不错。不知道刘羡阳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裴钱一直想要插嘴说话,可从头到尾听得如坠云雾,怕一开口就露馅,反而被师父和宝瓶姐姐当成傻瓜,便有些失落。
好在陈平安扯了扯裴钱的耳朵,教训道:“看到没,你的宝瓶姐姐都知道这么多学问流派和宗旨精义了,虽说你不是书院学生,读书不是你的本业……”
裴钱一跺脚,委屈道:“师父,她是宝瓶姐姐唉,我哪里比得上,换个人比,比如李槐?他可是在书院求学这么多年,跟他比,我还吃亏哩。”
陈平安不再絮叨,哈哈大笑,松开手,拍了拍裴钱脑袋:“就你机灵。”
回到客舍,于禄竟然早早等候在那边,与朱敛并肩站在屋檐下,似乎跟朱敛聊得很投缘。
有于禄在,陈平安就又放心不少。
当初那场书院风波,正是于禄不声不响地一锤定音,硬是当着一个剑修的面,打得那个贤人李长英被人抬下了东华山。
陈平安吃过饭,就继续去茅小冬书斋聊炼化本命物一事,他让于禄帮忙多看着点裴钱,于禄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离开后,李宝瓶说要回学舍去做今天听夫子讲学的笔记,裴钱找了个借口没跟着去,然后去陈平安客舍那边搬出竹箱,拿出多宝盒,她与李槐私底下有一场宗师之战,约战于东华山之巅。
于禄陪着裴钱登山,朱敛已经默默离开,按照陈平安的吩咐,暗中护着李宝瓶。
到了东华山山顶,李槐已经在那边正襟危坐,身前放着那只来历不俗的娇黄木匣。
裴钱咧咧嘴,将多宝盒放在石桌上。
于禄蹲在石凳上,看着对峙的两个孩子,觉得十分有趣。
李槐看到那多宝盒后,如临大敌:“裴钱,你先出招!”
裴钱嗤笑一声,打开当年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九宫格制式,里边有精致小巧的木雕灵芝;有姚近之购买的几枚稀世钱币孤品,堪称名泉;有一块岁月悠久、包浆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赤面髯须、金甲红袍、眉心处开天眼的道家灵官神像。
经过师父陈平安鉴定,除了灵官牌和木灵芝,多是世俗珍玩,算不得仙家灵器。
裴钱轻轻拿出那块令牌,放在桌上:“请接招!”
李槐打开娇黄木匣,从里边拿出一个游侠仗剑的泥人偶,双臂环胸:“我有剑仙御敌,还能杀敌,你怎么办?”
裴钱立即拿出那块质地细腻、造型古朴的木雕灵芝:“就算挨了你麾下大将剑仙一剑,灵芝是大补之药,能够续命!你再出招!”
李槐哼哼唧唧,掏出第二个泥塑小人儿,是一个锣鼓更夫:“敲锣打鼓,吵死你!”
裴钱冷笑着掏出那几枚名泉,放在桌上:“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心你的小喽啰叛变,反过来在你窗外锣鼓喧天!轮到你了!”
李槐摆出第三个泥人儿,是一尊披甲武将塑像:“这沙场武将,对我最是忠心耿耿,你用钱,只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然后李槐拿出一尊拂尘道人泥人:“这可是一个住在山上道观里的神仙老爷,一拂尘甩过来,可以翻江倒海,你认不认输?”
裴钱这次没有从多宝盒里取出宝贝,而是从袖口小心翼翼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先转过身将里边的私房钱与桂枝桂叶倒出来,藏好,再将散发着清新芬芳气息的香囊放在桌上:“我这只乾坤袋,什么仙术、法宝都能收入囊中,一个臭牛鼻子老道士的拂尘算什么!”
然后裴钱将那截晶莹剔透、见之可爱的桂枝放在桌上,又开始吹牛:“这可是月宫桂树的一截树枝,一丢在地上,明天就能长出一棵比楼房还要高的桂树!”
李槐赶紧拿出最后一个泥人,仙子骑鹤模样:“我这名侍女的坐骑是仙鹤,可以将你的桂枝偷偷叼走!”
裴钱摘下腰间竹刀竹剑,重重拍在桌上:“一剑削去仙鹤的爪子,一刀砍掉侍女的脑袋!”
李槐终于将麾下头号大将彩绘木偶拿出来,半臂高,远远超过那套风雪庙魏晋赠送的泥人:“一手抓住你的剑,一手攥住你的刀!”
之后两人开始无所不用其极。
裴钱拿出了小炼过的行山杖,多宝盒里其余那些只是值钱而无助于修行的世俗物件。
李槐则拿出了那本《断水大崖》,就连里边住着当年阿良一巴掌拍进书里边的精魅,也拿出来说道。
不过大体上,还是裴钱占据上风。
石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裴钱和李槐的家当。
两个小家伙的钩心斗角,于禄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李槐长叹一声,抱拳道:“好吧,我输了。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我李槐是顶天立地大丈夫,输得起!”
裴钱双臂环胸,点点头,用赞赏的眼神望向李槐:“没关系,你这叫虽败犹荣。在江湖上,能够跟我比拼这么多回合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
李槐转过头,对于禄说道:“于禄啊,你有幸看过这场巅峰之战,算是你的福气。”
裴钱老气横秋道:“我不是那种喜欢虚名的江湖人,所以于禄你自己记住就行,不用到处去宣扬。”
李槐和裴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咧嘴一笑。惺惺相惜。
裴钱想着以后李槐负笈游学,一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江湖高手,何谓人间绝顶剑术、霸道刀法。
李槐想着以后离开书院远游,一定要拉着裴钱一起闯荡江湖,又能聊到一块去,他也比较心安。
于禄默默蹲在一旁,叹为观止。既为两个小家伙能够拥有这么多珍贵物件,也为两人脸皮之厚、臭味相投而叹服。
因为李槐是翘课而来,所以山巅这会儿并无书院学子或是访客游览,这让于禄省去许多麻烦,由着两人开始慢悠悠收拾家当。
作为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加之当初卢氏又以“藏宝丰富”著称于宝瓶洲北方,一行人当中,除去陈平安不说,于禄的眼光可能比山上修行的谢谢还要好。
所以于禄知道两个小家伙的家当,几乎能够媲美龙门境修士,甚至是一些野修中的金丹境地仙,抛开本命物不说,他们都未必有这份丰厚家底。
于禄对裴钱开玩笑道:“裴钱,就不怕我见财起意啊?”
于禄对李槐的性情,十分了解,是个心比天大的,所以不会有此问。
裴钱白了于禄一眼,有些嫌弃,觉得这个叫于禄的家伙,好像脑子不太灵光:“你可是我师父的朋友,我能不信你的人品?”
于禄哑口无言。
书斋那边,一起推演完炼物所有细节后,茅小冬一拍腰间戒尺,一件件用以炼制金色文胆的天材地宝,飘出戒尺,纷纷落在桌上,总计十八种,大小不一,价格有高有低,当下还欠缺六样,其中四样很快就可以寄到山崖书院,另有两件比较棘手,不是不可以以其他材料替代,只是或多或少会影响金色文胆炼制后的最终品秩,毕竟茅小冬对此期望极高,希望陈平安能够在自己坐镇的东华山,炼制出一件圆满无瑕的本命物,坐镇第二座气府。
茅小冬有些话憋在肚子里,没有跟陈平安说,一是想要给陈平安一个意外惊喜,二是担心陈平安因此顾虑重重,患得患失,反而不美。
金色文胆一旦炼制成功,就如权贵王侯开辟府邸,又像那沙场之上主将竖起一杆大纛,能够在特地时辰与地点,额外加快汲取灵气的速度。
例如五行属金的干支,庚、辛、申、酉,适宜汲取灵气的地点是灵山秀水之处的正西与西南两处。
再者金为义,主杀伐,修行之人若是任侠仗义,性格刚强,拥有浓厚的肃杀之气,就可以事半功倍,故而被誉为“秋风大振、鸣如钟鼓,何愁朝中无大名”。
只是这些玄机,多是世间所有五行之金本命物都具备的潜质,陈平安的那颗金色文胆,有更加隐秘的一层机缘。
茅小冬也是在一部极为偏门晦涩的孤本杂书上见到记载,才得以知晓内幕,就算是崔东山都不清楚。
炼制一颗品秩极高的金色文胆作为本命物,难在几乎不可遇不可求,而且想要炼制得毫无瑕疵,重中之重,需要炼制此物之人不只是那种机缘好、擅长杀伐的修道之人,其心性还必须与文胆蕴含的文气相契合,再以上乘炼物之法炼制,环环相扣,没有任何纰漏,最终炼制出来的金色文胆,才能够达到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
“道德当身,故不以外物惑!”进入污秽阴煞之地,不敢说一定能够万邪不侵,让世间所有阴物鬼魅避让三尺,至少可以先天压制、压胜那些不被浩然天下视为正统的存在。这种效果,类似于生活在远古时代江渎湖海中的蛟龙,天生就能够驱使、震慑万千水族。
茅小冬收起思绪,在陈平安仔细打量那些天材地宝的时候,缓缓道:“这几天我们尽量避开人多眼杂的白天,在夜间拜访大隋京城的文庙与其余几处文运浓郁之地,我需要向那些神祇取回和预支一些文运,有些是我们山崖书院相当于……‘寄存’在他们那边的,说句市侩的话,其实就相当于是做买卖的分红了。大隋高氏皇族和礼部衙门也会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被我取回东华山而已,就像你说的,东华山终究还是在大隋版图。”
茅小冬提醒道:“在此期间,你只管站在我身边,不用你说什么。之所以要带上你,是想试试看有无独属于你的文运机缘。怎么,觉得别扭?陈平安,这就是你想岔了,你对儒家文脉之争,如今其实只知皮毛,只看其表不知其义,总之你暂时不用考虑这些,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又不是要你对哪支文脉认祖归宗,别紧张。”
陈平安点点头:“好的。”
茅小冬又直言不讳道:“如今大隋京城酝酿着妖风妖雨,很不安生,这次我带你离开书院,还有个想法,算是帮你脱离了两难困局,只是会有危险,而且不小,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茅小冬明摆着是要以自己充当诱饵。
陈平安担忧道:“我当然愿意,只是茅山长你离开书院,就等于离开了一座圣人天地,一旦对方有备而来,最早针对的就是身在书院的茅山长,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十分危险?”
“想要对付我,哪怕离开了东华山,对方也得有一位玉璞境修士才有把握。”
茅小冬哈哈笑道:“可你以为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是裴钱和李槐收藏的那些小玩意儿,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显摆?大隋唯一一位玉璞境,是弋阳高氏的一位老祖宗,且还是个不擅长厮杀的说书先生,早已经去了你家乡的披云山。加上如今那位桐叶洲飞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琉璃金身碎块在宝瓶洲上空散落人间,有资格争上一争的那些千年老王八,例如神诰宗天君祁真,传闻早已偷偷跻身仙人境的姜氏老祖,蜂尾渡野修出身的那位玉璞境修士,这些家伙,肯定都忙着斗智斗勇,而剩下的,像风雪庙魏晋,就聚在了宝瓶洲中部那边,准备跟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大打出手。”
茅小冬感慨道:“宝瓶洲大大小小的王朝和藩属,多达两百余国,可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才几人?一双手就数得出来,崔瀺和齐静春来到宝瓶洲之前,运道差的时候,可能更加寒酸,一只手就行。所以怪不得别洲修士瞧不起宝瓶洲,实在是跟人家没法比,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嗯,应该说除了武道外,毕竟宋长镜和李二的接连出现,而且如此年轻,很是惊世骇俗啊。”
陈平安便说了倒悬山师刀房关于悬赏宋长镜头颅的见闻。
茅小冬笑道:“浩然天下习惯了小觑宝瓶洲,等到你以后去别洲游历,若说来自最小的宝瓶洲,肯定会经常被人瞧不起的。就说山崖书院建造之初,你知道齐静春那二三十年间唯一做成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陈平安摇摇头:“不知道。”
茅小冬微笑道:“那就是辛辛苦苦为大骊王朝培养出了一拨拨读书种子,却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去名声更大的观湖书院求学,为此齐静春也不拦着,最可笑的是,齐静春还需要给那些年轻书生写一封封引荐信,替他们说些好话,以便他们顺利留在观湖书院。”
陈平安愕然。
茅小冬神色淡然:“那时候的大骊王朝,几乎所有读书人,都觉得你们宝瓶洲的圣贤道理,就算是观湖书院的一个贤人君子,都要讲得比山崖书院的山长更好。”
书斋内沉默许久。
茅小冬转头望向窗外,自嘲道:“所以从我们先生,再到齐静春,最后到我茅小冬,竟然是谁都没个准话,关于哪些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嫡传弟子,到底有几人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谁又是真正的关门弟子,都说不清楚。陈平安,你说好不好玩?反观其余几支大的文脉,那叫一个传承有序,法度森严,好一个群星荟萃,蔚为大观。”
陈平安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摘下养剑葫喝口酒。
茅小冬走到窗口,不知不觉,已是月明星稀的景象。
高大老人转过头去,看到那个始终不愿承认是自己小师弟的年轻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