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虽然不在太象街、玄笏街,宅邸却是真不小。
好在陈平安对宁府一清二楚。
曹晴朗三人应该住在哪里,又有哪些细微处的考量和大的讲究,这些事情,宁姚都让陈平安做决定,无须身为宁府主人的宁姚如何说,也无须暂时还算半个外人的陈平安如何问。
于是陈平安帮着三人挑选了三座宅子,曹晴朗身为洞府境瓶颈、即将跻身观海境的修士,恰好是最不愿意置身于剑气长城的外乡练气士,所以给他选的位置最讲究,灵气不可淡薄,而剑气不可太重。
裴钱就像一只小黄雀,打定主意绕在师娘身边盘旋不去。
陈平安起先还担心裴钱会耽误宁姚的闭关,结果宁姚来了一句:“修行路上,何时不是闭关?”陈平安就没话讲了。
宁姚便带着裴钱去看宁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宝、山上器物的密库,说是要送裴钱一件见面礼,随便裴钱挑选,然后她自己再挑选一件,作为先前大门那边收到礼物的回赠。
种秋与陈平安问了些宁府的规矩忌讳,然后他独自去往斩龙崖凉亭。
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李,跟着陈平安去往他的那座小宅子。
陈平安走在路上,双手笼袖,笑道:“本来是想要让你和裴钱都住在我那边的,还记得我们三个最早认识的那会儿吧?不过你现在处于修行的关键关隘,还是以修道为重。”
曹晴朗笑着点头,道:“先生,其实从那会儿起,我就很怕裴钱,只是怕先生瞧不起,便尽量掩饰着。但是内心深处,又佩服裴钱,总觉得将我换成她的话,一样的处境,在南苑国京城是活不下去的。不过当时裴钱身上发生了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那会儿,我确实也不太喜欢,可是我哪敢与裴钱说三道四?先生可能不清楚,先生当年出门的时候,裴钱与我说了许多她行走江湖的风光事迹,言下之意,我当然听得出来。”
陈平安笑问道:“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时候,裴钱有没有偷偷打过你?”
曹晴朗使劲点头,倒是没说细节。陈平安也没有细问多问。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时候,曹晴朗与裴钱的相处光景。
当然,到了三人相处的时候,陈平安也会做些当年曹晴朗与裴钱都不会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语,可能是小事。
但是许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对,大到长辈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琐碎言语,藏在嗑瓜子的间隙里,藏在小板凳上的随口闲聊里,藏在街坊邻居桌上的一大堆饭菜里边。
事实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着一个“熬”字,硬生生熬出了云开月明,夜去昼来。
那会儿的曹晴朗,还真打不过裴钱,连还手都不敢。
关键是当时裴钱身上除了混不吝,还藏着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气势,一脚一个蚂蚁窝,一巴掌一只蚊蝇飞虫,曹晴朗不怕不行。
尤其是有一次裴钱手持小板凳,直愣愣盯着他,却反常地不撂半个字狠话,当时还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
后来陈平安不在宅子里的很多时候,曹晴朗就只能躲到门口当门神。
一个孤零零的孩子不敢在自己家里待着,只能闷闷地坐在台阶上,眼巴巴地望向街巷拐角处,等着那位白衣背剑、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公子。
只要瞧见了那个身影,曹晴朗就总算可以回家了,还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告状。
因为裴钱真的很聪明,那种聪明,是同龄人的曹晴朗当时根本无法想象的。
她一开始就提醒过曹晴朗,你这个没了爹娘却也还算是个带把的东西,如果敢告状,你告状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我就算被那个死有钱却不给人花的王八蛋赶出去,也会大半夜翻墙来这里,摔烂你家的锅碗瓢盆,你拦得住?
那个家伙装好人,帮着你,拦得住一天两天,拦得住一年两年吗?
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他真会一直住在这里?
再说了,他是什么脾气,我比你这个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么,他绝对不会打死我的,所以你识相一点,不然跟我结了仇,我能缠你好几年。
以后每逢过年过节的,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装别人的屎尿,涂满你的大门。
每天路过你家的时候,都会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钱补窗纸更快,还是我捡石头更快。
当年裴钱最让曹晴朗觉得害怕的,还不是这些最直白最难听最吓人的话,而是那些裴钱笑嘻嘻轻飘飘的其他言语:“你家都穷到米缸比床铺还要干净啦,你这丧门星唯一的用处,可不就是滚门外去当门神嘛。知道两张门神需要多少铜钱吗?卖了你都买不起。你瞧瞧别人家,日子都是越过人越多,钱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钱也没留下几个。要我看啊,你爹当年不是走街串巷卖物件的货担郎吗?离着这儿不远的状元巷那边,不是有好多的窑子吗?你爹的钱,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们的小手儿上了嘛。”
“瓜子呢,没啦?信不信我把你装瓜子的罐儿都摔碎?把你那些破书都撕烂?等那个姓陈的回这破烂地儿,你跪在地上使劲哭,他钱多,给你买些瓜子咋了,住客栈还要花钱呢。你是笨,他是坏,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能凑一堆儿。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见了你们俩。”
“曹晴朗,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个家伙是喜欢你吧?人家只是可怜你啊,他跟我才是一类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就像我在大街上晃荡,瞧见了地上有只从树上鸟窝掉下来的鸟崽子,我是真心怜它哩,然后我就去找一块石头,一石头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让它少受些罪,有没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为我是在你家赖着不走吗?我可是在保护你。没我在,说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谢我?”
“你干吗每天愁眉苦脸,你不也才一双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对?唉,算了,反正你对不起你死掉的爹娘,对不起他们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换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么头七还魂啊,什么清明节中元节啊,只要见着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气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吧。你要是早点死,跑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跟上你爹娘哩。不过记得死远一点啊,别给那家伙找到,他有钱,但是最小气,连一张破草席都舍不得帮你买的,反正以后这栋宅子就归我了。”
曹晴朗主动与裴钱打过两次架,一次是为爹娘,一次是为了那个某次很久没回来的陈公子。
当然,曹晴朗怎么可能是裴钱的对手,裴钱见惯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惯了的,觉得对付一个连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很没劲。
但是她只是心里没劲,手上劲儿可不小,所以曹晴朗两次下场都不太好。
此时陈平安带着早已不是陋巷那个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搁放有两张桌子的左手厢房。
陈平安让曹晴朗坐在搁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张桌旁,自己开始收拾那些堪舆图与正副册子。
陈平安不曾与任何人说过,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经历像自己,至于性情秉性,其实看着有些像,也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事实上却又不像。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不过这些不耽误陈平安离开藕花福地的时候,最希望带着曹晴朗一起离开,哪怕无法做到,依旧心心念念那个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读书种子,能够身穿儒衫,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成为齐先生那样的读书人。
更后悔自己走得太过匆促,又担心自己教错,因为曹晴朗年纪太小,许多道理对于陈平安是对的,到了这个孩子身上便是不对。
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自己占据其一之前,陈平安就这么一直牵挂着曹晴朗,以至于在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的客栈里,裴钱问他那个问题,陈平安毫不犹豫便说是,承认自己根本就不想将裴钱带在身边。
如果可以,自己只会带着曹晴朗离开家乡,来到他陈平安的家乡。
俗话总说泥菩萨也有火气,可在陈平安身上,终究不常见,尤其是跟当时的裴钱那么大一个孩子生气,在陈平安的人生当中,更是仅此一次。
赵树下学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赵树下身上,陈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刘羡阳的影子。
初次相逢,赵树下是如何保护鸾鸾的,刘羡阳当时就是如何保护陈平安的。
真正更像他陈平安的,其实是裴钱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种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赌人心,如今又有了一个剑气长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个已经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而是一个名叫蒋去的蓑笠巷贫寒少年。
在酒铺边的街巷,每次陈平安当说书先生时,少年言语最少,蹲在最远处,却心思最多,学拳最用心。
在几次恰到好处的碰面与对话时,少年都略显局促,但是眼神坚定,这让陈平安决定多教了他那一式撼山拳的剑炉立桩。
蒋去每一次蹲在那边,看似聚精会神听着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脸色,以及与身边相熟之人的轻微言语,都充满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陈平安没有半点反感,就是有些感伤。
没有人知道当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楼前,说那阿良二三事时,少年陈平安为何会泪流满面,又为何除了心向往之,心底深深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羞愧、后悔、无奈。
那是连魏檗当时也不曾获悉的一种情绪。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是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求学,是陈平安尽心尽力为他们护道。
从结果来看,陈平安好像确实做得不能更好了,谁都无法指摘一二。
但是当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后,那其实才是陈平安的人生的第一场大考,悄无声息,心中拔河。
陈平安希望在那个自称是剑客的斗笠汉子眼中,自己就是齐先生托付希望之人,希望假如出现一个意外,自己可以保证无错。
故而那一场起始于河畔,离别于红烛镇驿站的游历,陈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测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设身处地想象一位横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去猜测这位佩刀却自称剑客的齐先生的朋友,到底会喜欢怎样的一个晚辈。
所以当时陈平安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思虑极多,这样的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绿水间,当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陈平安的初衷,是为了护送宝瓶他们安然去往书院,是防备那个牵毛驴、佩竹刀的古怪男人对宝瓶他们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事后回顾自己的那段人生,陈平安想一次,便会伤感一次,便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过了,就是真的走过了,不是家乡故乡,归不得也。
偶尔回头看一眼,如何能够不饮酒。
今日剑气长城小心翼翼的蒋去,与当年山水间思虑重重的陈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动作轻柔,看过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识,突然发现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边,寂然无声,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搅先生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旧之气,却依旧锋利的小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为何要将此物赠送给自己。
他当然不至于觉得刻刀是寻常材质,便不珍惜,恰恰相反,先生临时起意的这份赠礼,越是“不值钱”,便越是值得自己珍藏珍重。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站起身。
陈平安伸手虚按,道:“以后不用恪守这么多繁文缛节,自在些。”
曹晴朗笑着点头,却依旧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这才坐下。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这把刻刀,是我当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在大隋京城一间铺子买那玉石印章时,掌柜附赠的。还记得我先前送给你的那些竹简吧,都是用这把小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东西本身不值钱,却是我人生当中,挺有意义的一样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后退几步,作揖致礼。
陈平安无奈道:“有些意义,也就只是有些意义罢了,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于我有意义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钱,如果你这么在乎,那我还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双,你鞠躬作揖一次,谁亏谁赚?好像双方都只有亏本的份,学生先生都不赚的事情,就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摇头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编织,说不定比师父的手艺还要好些。”
陈平安摇头道:“说学问,说修行,我这个半吊子先生,说不定还真不如你,唯独编草鞋这件事,先生游历四方,罕逢敌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陈平安玩笑道:“按照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的说法去类推,若是编织草鞋也是一门大道,那么你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不晓得编草鞋的上五境是个啥风光。”
曹晴朗点头道:“先生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无言以对,转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墙头草不缺,飞升境的马屁精也不缺,这风气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他们带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致连那个身为半个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钱这般无师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这样的风骨啊。
于是陈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终于收了个正常些的好学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有题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
扇面的题字自然显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欢的,却是一边大扇骨上的一行蝇头小楷,好似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见人。
字写得极小极小,兴许稍稍粗心的买扇人,一个不注意,就给当作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识却无刻字的竹扇。
曹晴朗合拢折扇,握在手心,凝视着那一行字,抬头笑道:“难怪先生爱喝酒。”
陈平安会心一笑。
竹扇上刻文:“世事大梦一场,饮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梦中人”。
陈平安笑道:“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曹晴朗摇头笑道:“不耽误先生挣钱。”
陈平安随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动清风,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样的人。”
曹晴朗问道:“先生,那我们一起为素章刻字?”
陈平安立即放下折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着笑,拈着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后有些犹豫,轻声问道:“先生,刻字写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没做过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枚印章?”
陈平安心意微动,飞剑十五掠出窍穴,被他握在手中,满脸无所谓道:“印章材质只是剑气长城的寻常物,漫山遍野随便捡的一种石头,谈不上钱不钱的,不过你要是真介意的话,那就刻慢些,手慢心快错便小。何况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好说话,本就不太讲究字体本身的细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点意思到了,就一定卖得出去。”
陈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钱各一方,思量着印文内容,许久没有刻字。
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却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笔”。刻完第一个字后,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气,略作休息,抬头望去,先生还在那边沉思。
曹晴朗低下头,继续低头刻字。
有句话,在与裴钱重逢后,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与先生说,不然会有告状嫌疑,会被说成背后说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钱有多不好,就不会清楚现在的裴钱有多好。”
关于久别重逢后的裴钱,其实当时在福地家乡的街巷拐角处,已经风度翩翩的撑伞少年,就很意外。
后来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
直到跟着裴钱去了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后来到了落魄山,疑惑渐小,开始逐渐适应裴钱的不变与变,至于如今,虽说还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缘由,至少曹晴朗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会误认为裴钱是不是给修道之人占据了皮囊,或是更换了一部分魂魄,不然为何会如此性情巨变?
就好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少年心细且周密,其实哪怕是离开落魄山后的一路远游,依旧有些不大不小的担忧。
然后就有了城头之上师父与弟子之间的那场训话。这让少年彻底放心了。
只是这会儿,曹晴朗突然有些心虚,说是不告状,好像方才自己也没少在裴钱背后告状啊。
曹晴朗重新屏气凝神,继续刻字。
不知不觉,当年的那个陋巷孤儿,已是儒衫少年自风流了。
陈平安还是没想好要刻什么,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把飞剑十五收归气府,转去提笔写扇面。
曹晴朗抬起头,望向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没有抬头,却察觉到了少年的异样,笑道:“怎么了?刻错了?那就换一枚印章,从头再来。只是先前刻错的印章,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收起来,别丢了。”
“不曾刻错。”曹晴朗摇摇头,沉默许久,喃喃道,“遇见先生,我很幸运。”
陈平安哑然失笑,依旧没有抬头,想了想,自顾自点头道:“先生遇见学生,也很开心。”
曹晴朗继续埋头刻字。
陈平安写完了扇面,转头问道:“刻了什么字?”
曹晴朗赶紧抬起一只手,遮挡印章,道:“尚未刻完,先生以后会知道的。”
陈平安笑了笑,这个学生,与当下肯定正忙着溜须拍马的开山大弟子,不太一样。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专注,刻字一丝不苟,心定气闲手极稳。
以先生相赠的刻刀写篆文,下次离别之际,再赠送先生手中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画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写。
“先生独坐,春风翻书。”
酒铺里来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
铺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难得的事情,故而那位俊美如谪仙人的白衣少年,运气相当不错,还有酒桌可坐。
只不过少年脸色微白,好像身体抱恙。
张嘉贞拎了酒壶酒碗过去,外加一碟酱菜,说:“客人稍等,随后还有一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那位客人开了酒壶,使劲闻了闻,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酱菜,抬起头,用纯正的剑气长城方言问道:“这么大的酒碗,这么香的仙家酒酿,还有让人白吃的酱菜和阳春面?当真不是一枚小暑钱,只是一枚雪花钱?天底下有这么做买卖的酒铺?与你这小伙计事先说好,我修为很高,靠山更大,想要对我耍那仙人跳,门都没有。”
张嘉贞听多了酒客酒鬼们的牢骚,嫌弃酒水钱太便宜的,还是第一回,应该是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了,不然在自己家乡,哪怕是剑仙,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门子弟,无论在什么酒肆酒楼,也都只有嫌价钱贵和嫌弃酒水滋味不好的。
张嘉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枚雪花钱。”
白衣少年将那壶酒推远一点,双手笼袖,摇头道:“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诈!”
隔壁桌上的一位老剑修,趁着四下酒桌旁的人不多,端着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边,嘴上笑呵呵道:“你这外乡崽儿,虽然会说咱们这儿的话,实在瞧着面生,不喝拉倒,这壶酒我买了。”
少年给他这么一说,伸手按住酒壶,问道:“你说买就买啊,我像是个缺钱的人吗?”
老剑修有些无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么挑了这么个初出茅庐拎不清好坏的托儿?
老剑修只得以心声问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吧?唉,瞧你这倒忙帮的,这些言语,痕迹太过明显了,是你自作主张的主意?想必二掌柜不会教你说这些。”
果不其然,就有个只喜欢蹲路边喝酒,偏不喜欢上桌饮酒的老酒鬼老赌棍,冷笑道:“那黑心二掌柜从哪里找来的雏儿帮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没与你耳提面命来着?也对,如今挣着了金山银山的神仙钱,不知躲哪角落偷着乐数着钱呢,是暂时顾不上培养那酒托儿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们剑气长城从来只有赌托儿,好嘛,二掌柜一来,别开生面啊,咋个不干脆去开宗立派啊。”
说到这里,今天正好输了一大笔闲钱的老赌棍转头笑道:“叠嶂,没说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爷爷就是穷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样不乐意来这边喝酒。”
叠嶂笑了笑,不计较。
用陈平安的话说,酒客骂他二掌柜随便骂,骂多了费口水,容易多喝酒。
但是那些骂完了一次就再也不来喝酒的,纯粹就是只花一枚雪花钱来撒泼,那就劳烦大掌柜帮忙记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后他二掌柜必须找个弥补的机会,和和气气,与对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摇头道:“我看咱们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却还不至于这么缺心眼,估摸着是别家酒楼的托儿,故意来这边恶心二掌柜吧。来来来,老子敬你一碗酒,虽说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纪,胆子极大,敢与二掌柜掰手腕,一条英雄好汉,当得起我敬这一碗酒。”
大掌柜叠嶂刚好经过那张酒桌,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挤出笑容道:“叠嶂姑娘,咱们对你真没有半点成见,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来着。算了,我自罚一碗。”
被叠嶂姑娘冤枉了不是?
这汉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这是得了二掌柜的亲自教诲,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锦囊妙计,只在“过白即黑,过黑反白,黑白转换,神仙难测”的仙家口诀上使劲,是正儿八经的自家人啊。
只是这汉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庄,事后二掌柜都会偷偷分赃送钱,不对,是分红,什么分赃。
至于最终会给多少钱,规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说了算,汉子这般的“道友”只管收钱。
二掌柜一开始就明言,给多了无须道谢,来铺子这边多掏钱喝酒就是了,给少了更别抱怨,分钱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谁要是不讲究,那么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点,黑灯瞎火醉眼蒙眬的,谁还没个磕磕碰碰?
如今在这小酒铺喝酒,不修点心,真不成。
不过时日久了,喝酒就喝出些门道了,其实也会觉得极有意思,比如如今在这铺子里的饮酒之人,都喜欢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丝马迹,试图辨认对方是敌是友。
这汉子觉得自己应该是二掌柜众多酒托儿里,辈分高的,修为高的,悟性好的,不然二掌柜不会暗示他,以后要让信得过的道友坐庄,专门押注谁是托儿谁不是,这种钱,没有道理给外人挣了去。
至于这里面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会让某些不得不暂时停工的自家人亏本,二掌柜还保证身份暴露之后,可以拿到手一大笔“抚恤钱”,同时可以让某些道友隐藏得更深。
至于坐庄之人如何挣钱,其实很简单,他会临时与某些不是道友的剑仙前辈商量好,用自己实打实的香火情和脸面,帮着故布疑阵,总之绝不会坏了坐庄之人的口碑和赌品。
道理很简单,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买卖,都不算好买卖。
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板上钉钉的剑仙人物,岁月悠悠,人品不过硬怎么行?
二掌柜的最后一句话,汉子当时听了还真没脸去附和什么,可前面所有的话语,汉子还是深以为然的。
汉子喝着酒,晒着日头,不知为何,起先只觉得这儿的酒水不贵,喝得起,如今真心觉得这竹海洞天酒,滋味蛮好。
崔东山掏出一枚雪花钱,轻轻放在酒桌上,开始喝酒。
若问探究人心细微,别说是在座这些酒鬼赌棍,恐怕就连他的先生陈平安,也从来不敢说能够与学生崔东山媲美。
世间人心,时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饱,独独喂不饱。
先生在剑气长城这一年多,所作所为,看似杂乱无章,在崔东山看来,其实很简单,并且没有半点人心上的拖泥带水,无非是假物、借势两事。
这与书简湖之前的先生,是两个人。
假物,是那酒铺,酒水,酱菜,阳春面,对联横批,一墙壁的无事牌,《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折扇纨扇。
借势,是包括齐狩、庞元济在内的守关四人,是陈三秋、晏琢这些高门子弟,是整座宁府,是文圣弟子的头衔,是师兄左右,是那中土神洲豪阀女子郁狷夫,是所有来此饮酒、题字在无事牌上的剑仙,是数量更多的众多剑修,是那些所有花钱买了印章、扇子的剑气长城人氏。
做成了这两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别的事。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护住本心。
愿不愿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无害于人世,且不谈最终能否做到,只说愿意不愿意,就会是云泥之别的人与人。
不想这些,也未必会害人,可只要愿意想这些,自然会更好。
在崔东山看来,自己先生,如今依旧停留在善善相生、恶恶相生的这个层面,一圈圈打转,看似鬼打墙,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忧心忧虑,却是好事。
至于善善生恶的可能性,与恶恶生善的可能性,先生还是尚未多想。
当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这个学生,为何在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时,故意要把一件原本简单的事说得那么复杂,让先生为难?
他崔东山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也肯定知道他用心不坏,却暂时未知深意罢了。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稳当,慢些又何妨,举手投足,自然会有清风入袖,明月在肩。
利人,绝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给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
益世,在剑气长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说要看蛮荒天下答应与否了。
不违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渐进,思虑无漏,尽力而为,有收有放,得心应手。
乍一看,极有嚼头。
先生陈平安,到底是像齐静春更多,还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为何后来又造就出一场书简湖问心局,试图再与齐静春拔河一场,分出真正的胜负?
还不是看中了他崔东山的先生,陈平安走着走着,最终好像与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这岂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
所以崔瀺打算让已死的齐静春无法认输,但是在崔瀺心中却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场,你齐静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来挑去,结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个“师兄崔瀺”而已?
到时候崔瀺便可以讥笑齐静春在骊珠洞天思来想去一甲子,最终觉得能够“可以自救并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齐静春自己,原来还是他崔瀺。
谁输谁赢,一眼可见。
老秀才先前为何要将老王八蛋崔瀺,与我崔东山的魂魄分开,不也一样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崔瀺知晓他之所念所想,依旧不算全对?
大概这就是臭棋篓子老秀才,一辈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独门棋术了吧。而那出身于藕花福地的裴钱,当然也是老秀才的无理手。
崔东山喝过了一碗酒,夹了一筷子酱菜,确实稍稍咸了点,先生做生意还是太厚道,费盐啊。
观道观,道观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关门弟子,观的只是人心善恶吗?远远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恶又如何,他崔东山的先生,早就走在了那与己为敌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实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当然不会小,却依旧不够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还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来的万千可能性,这其中的好与坏,其实就涉及更为复杂深邃,好像更加不讲理的善善生恶、恶恶生善。
这就又牵扯到了早年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当年齐静春再也不愿与师兄崔瀺下棋,就跑去问先生,天底下有没有一种棋局,对弈双方,都可以赢。
当时老秀才正在自饮自酌,刚偷偷从长凳上放下一条腿,摆好先生的架子,听到了这个问题后,哈哈大笑,呛了好几口,不知是开心,还是给酒水辣的,差点流出眼泪来。
当时一个傻大个在眼馋先生桌上的酒水,便随口说道:“不下棋,便不会输,不输就是赢,这跟不花钱就是挣钱,是一个道理。”
左右当时正提防着傻大个偷酒喝,他的答案是:“棋术足够高,可以赢棋,却输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赢了。”
崔瀺坐在门槛上,斜靠大门,笑眯眯道:“不破坏规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盘无限大,才有这种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当时屋子里那个唯一站着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这个问题有点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齐静春便点头道:“恳请先生快些喝完酒。”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应该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着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结果一喝完酒,就开始摇摇晃晃起身,使劲憋出了脸红,装那醉酒,午睡去了。
此时,崔东山放下筷子,看着方方正正如棋盘的桌子,看着桌子上的酒壶酒碗,轻轻叹息一声,起身离开。
到了宁府大门,手持一根普通绿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轻轻敲门。
纳兰夜行开了门。
少年笑道:“纳兰爷爷,先生一定经常说起我吧,我是东山啊。”
纳兰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爷的学生,却真不知道是个长得好看却脑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爷先前领着进门的那两个弟子、学生,瞧着就都很好啊。
在纳兰夜行关上门后,崔东山一脸疑惑道:“纳兰爷爷明摆着是飞升境剑修的资质,咋个才是玉璞境,难不成是给那万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袭,受重伤了?这等事迹,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传?”
纳兰夜行笑呵呵,不跟脑子有坑的家伙一般见识。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颗浑圆泛黄的古旧珠子,递给纳兰夜行,道:“巧了,我有一颗路边捡来的丹丸,虽然很难帮着纳兰爷爷重返仙人境,但是缝补玉璞境,说不定还是可以的。”
纳兰夜行瞥了眼,没看出那颗丹丸的深浅,礼重了,没道理收下,礼轻了,更没必要客气,于是笑道:“心领了,东西收回去吧。”
崔东山没有收回手,微笑补充了一句道:“是在白帝城彩云路上捡来的。”
纳兰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白衣少年手中抓过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还是收入怀中好了,嘴上却埋怨道:“东山啊,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跟纳兰爷爷还送什么礼,生分。”
崔东山一脸惊讶,伸出手,道:“显得生分?岂不是晚辈画蛇添足了,那还我。”
纳兰夜行伸手轻轻推开少年的手,语重心长道:“东山啊,瞧瞧,如此一来,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说服了,便转身跑向宁府门口,自己开了门,跨过门槛,这才转身伸手,又道:“还我。”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好家伙,准没错,真是那姑爷的得意学生,说不定还是得了全部真传的那种。
纳兰夜行装聋作哑扮瞎子,转身就走。这宁府爱进不进,门爱关不关。
崔东山转守身,关了门,快步跟上纳兰夜行,轻声道:“纳兰爷爷,这会儿晓得我是谁了吧?”
纳兰夜行微笑道:“东山啊,你是姑爷最出息的学生吧?”
崔东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云路上只捡了一颗啊。”
一瞬间,崔东山伸出双指,挡在脑袋一侧。
纳兰夜行笑了笑,道:“如此一来,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东山收起手,轻声道:“我是飞升境修士的事情,恳请纳兰爷爷莫要声张,免得剑仙们嫌弃我境界太低,给先生丢脸。”
纳兰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因为那颗丹丸本身,而在于双方见面之后,崔东山的言行举止,自己都没有猜中一次。
只说自己方才祭出飞剑吓唬这少年,对方既然境界极高,那么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或是竭力出手,抵挡飞剑。
可这家伙,却偏要伸手阻挡,还故意慢了一线,双指并拢触及飞剑,不在剑尖剑身,只在剑柄。
纳兰夜行忧心忡忡。
崔东山与老人并肩而行,环顾四周,嬉皮笑脸地随口说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学生,纳兰爷爷到底是担心我人太坏呢,还是担心我先生不够好呢?是相信我崔东山脑子不够用呢,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姑爷思虑无错呢?到底是担心我这个外乡人的云遮雾绕呢,还是担心宁府的底蕴,宁府内外一位位剑仙的飞剑,不够破开云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剑修,到底是该相信自己飞剑杀力大小呢,还是相信自己的剑心足够清澈无垢呢?到底是不是我这么说了之后,原本相信的就不那么相信了呢?”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
崔东山啧啧感慨道:“气力大者,就总是觉得为人处世可以省心省力,这样不太好啊。”
纳兰夜行紧皱眉头。
崔东山瞥了眼不远处的斩龙崖,意味深长道:“先生在,事无忧。纳兰老哥,我们兄弟俩要珍惜啊。”
纳兰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语。
到了姑爷那栋宅子,裴钱和曹晴朗也在,崔东山便又改称呼为“纳兰爷爷”,作揖道了一声谢。
纳兰夜行笑着点头,对屋内起身的陈平安说道:“方才东山与我一见如故,差点认我做了兄弟。”
陈平安微笑点头:“好的,纳兰爷爷,我知道了。”
裴钱偷偷朝门口的大白鹅伸出大拇指。
崔东山一脸茫然道:“纳兰爷爷,我没说过啊。”
纳兰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纳兰老哥我呢,还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东山一手捂住额头,摇摇晃晃起来,道:“方才在铺子里喝酒太多,我说了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谁……”
裴钱刚刚放下的大拇指,又抬了起来,而且是双手大拇指都跷了起来。
纳兰夜行走了,很是神清气爽。
陈平安瞪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坐在门槛上,道:“先生,容我坐这儿吹吹凉风,醒醒酒。”
陈平安坐回位置,继续题写扇面,曹晴朗也在帮忙。
裴钱想要帮忙来着,师父不让,她便独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门和大白鹅那边,挤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两样之前师娘赠送的物件。
当时裴钱没有与师娘客气,大大方方挑了两件礼物,一串不知材质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对棋盒,一打开盖子,装有白子的棋盒便有云蒸霞蔚的气象,装有黑子的棋盒则乌云密布,隐约之间有老龙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盒里边的棋子更多,品秩什么的,根本不重要,裴钱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底,就该以量取胜。
下次跟李槐斗法,看李槐还怎么赢。
崔东山笑着点头,抬起一手,轻轻做出击掌姿势,裴钱早就与他心有灵犀,抬手遥遥击掌。
裴钱盘腿坐在长凳上,摇晃着脑袋和肩头。
背对着裴钱的陈平安说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钱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东山斜靠着房门,笑望向屋内三人。
裴钱自顾自乐呵。如今她只要遇见了寺庙,就要去给菩萨磕头。
尤其是在南苑国京城时,她经常去小相寺,只是不知为何,她双手合十的时候,手心并不贴紧严实,好像小心翼翼兜着什么。
种秋说,她如今多出了一个已经不是朋友的朋友,当然不是如今还是好朋友的陈暖树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厨子、老魏、小白,而是一个在南苑国京城土生土长的姑娘,前些年刚刚嫁了人。
裴钱离开莲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认了错,但是那个姑娘明明认出了身高、相貌变化不大的裴钱,那个有钱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装不认识,好像也并没有说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钱的歉意,因为在害怕。
裴钱离开后,背着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种秋,请求种夫子帮她做一件事,种秋答应了,裴钱便问这样做对吗,种秋说没有错便是了,也未说好,更未说此举能否真正改错,只说让她自己去问她的师父。
当时裴钱却说她如今还不敢说这个,等她胆子再大些,等师父再喜欢她多一些,才敢说。
曹晴朗在用心写字。
很像一个人,做什么事,永远认真。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么事情其实可以不较真,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为何当个走东走西的包袱斋如此认真,在这份认真当中,又有几分是因为对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曹晴朗的人生苦难,与先生并无关系。
很多事情,很多言语,崔东山不会多说,有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学生弟子们,听着看着便是。至于先生,这会儿还在想着怎么挣钱吧?
屋内三人,在某件事上,其实很像——那就是父母远去“他乡”再也不回的时分,他们当时都还是个孩子。
先生的爹娘走得最早,然后是裴钱,再然后是曹晴朗。
屋内三人,应该曾经都很不想长大,又不得不长大吧。
崔东山没有走入屋子,只是坐在门槛这边,将那根行山杖横放在膝上。独自一人,难得偷个闲,发个呆。
突然,陈平安一拍桌子,吓了曹晴朗和裴钱一大跳,陈平安气笑道:“写字最好的那个,反而最偷懒!”
曹晴朗一脸恍然,点头道:“有道理。”
裴钱一拍桌子,呵斥道:“放肆至极!”
崔东山连忙起身,手持行山杖,跨过门槛,嘴里应道:“好嘞!”
陈平安站起身,坐在裴钱旁边,微笑道:“师父教你下棋。”
裴钱使劲点头,捧起棋盒,轻轻摇晃,道:“好嘞!大白鹅……是个啥嘛,是小师兄!小师兄教过我下棋的,我学棋贼慢,如今让我十子,才能赢过他。”
陈平安笑容不变,只是刚坐下就起身,道:“那就以后再下,师父去写字了。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把小书箱搬过来,抄书啊!”
裴钱“哦”了一声,飞奔出去,很快就背来了那只小竹箱,却发现师父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裴钱在门口一个蓦然站定,仰头疑惑道:“师父在等我啊?”
陈平安笑道:“记得当年某人拎着水桶去提水,可没这么快。”
裴钱的神色有些慌张。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师父与曹晴朗,那会儿都能等你回家,如今当然更能等了。”
崔东山抬起头,哀怨道:“我才是与先生认识最早的那个人啊!”
裴钱立即开心笑道:“我比曹晴朗更早些!”
曹晴朗转头望向门口,只是微笑。
裴钱立即对大白鹅说道:“争这个有意思吗?嗯?”
崔东山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道:“大师姐说得对。”
陈平安一拍裴钱脑袋,吩咐道:“抄书去。”
最后反而是陈平安坐在门槛那边,拿出养剑葫芦,开始喝酒。
屋内三人,各自看了眼门口的那个背影,便各忙各的去了。
陈平安突然道:“曹晴朗,回头我帮你也做一根行山杖。”
曹晴朗回头道:“先生,学生有的。”
陈平安没有转头,笑道:“那也不是先生送的啊。不嫌弃的话,对面厢房那根,你先拿去。”
曹晴朗想了想,点头道:“只要不是草鞋,都行。”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人比人,气死人。”
裴钱写完了一句话,停笔间隙,偷偷做了个鬼脸,嘀咕道:“气杀我也,气杀我也。”然后裴钱瞥了眼搁在桌上的小竹箱,心情大好,反正小竹箱就只有我有。
陈平安背对着三人,笑眯起眼,透过天井望向天幕。今天的竹海洞天酒,还是好喝,如此佳酿,岂可赊账。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壶,一手轻轻拍打膝盖,喃喃自语道:“贫儿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崔东山微笑着,也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
曹晴朗也会心一笑,跟着轻声续上后文:“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出言便作狮子鸣。”
裴钱停下笔,竖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不晓得师父与他们在说个啥,书上肯定没看过啊,不然她肯定记得。
裴钱哀叹一声,道:“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
陈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盖,大声笑道:“阳春面可以不要钱,这臭豆腐得收钱!”
接下来两旬光阴,裴钱不太开心,因为崔东山强拉着她离开宁府四处乱逛,而且身边还跟着个曹木头。
三人一起逛过了城池大街小巷,去远远看了眼海市蜃楼,然后就一路南下。
大白鹅还喜欢绕远路,经过一栋栋剑仙住过的宅子,这才去了城头,还是徒步而走。
若是师父在,莫说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师父不在,裴钱就几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
但是崔东山没答应,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没这意思,只是当哑巴,这让裴钱觉得有些势单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宁府里安心修行,就像种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场那边缓缓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几个时辰。
所以当崔东山敲门喊他出门时,曹晴朗就想拒绝,毕竟先生专门为自己挑选此处作为修行之地,不可辜负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东山摇摇头,意思很明显。
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应下来。
崔东山让他记得带上先生赠送给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带上了这根陪着先生走过千山万水,走过足足半座北俱芦洲的行山杖。
崔东山自己也有,只是寻常绿竹,却又不寻常。
裴钱那根行山杖,相对材质最佳最值钱。
大白鹅道破玄机后,才让裴钱放弃了背上小竹箱出门的打算。
在城头上,他们一行三人中走在更高处的曹晴朗望向崔东山,崔东山笑言:“在这剑气长城,高不高,只看剑。”
曹晴朗这才放弃了跳下城头落在走马道的念头。
裴钱走在靠近南边的城头上,一路上见过了许多有意思的剑仙。
有一位彩衣剑仙在散步,有剑却不佩剑在腰,剑无鞘,剑穗极长,剑穗一端系在腰间,长剑拖曳在地,剑尖及锋刃与城头地面摩擦,剑气流转,清晰可见。
裴钱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崔东山与裴钱笑言,多看看无妨,这是在浩然天下难见到的风光,剑仙大人不会怪罪你的。
裴钱这才敢多看几眼。
那位彩衣剑仙只是低头沉思,果然不计较一个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计较三人走在高处。
崔东山自然知晓此人根脚,玉璞境瓶颈剑修吴承霈,本命飞剑名为“甘露”,剑术最适宜收官战,理由很简单,大地之上鲜血多。
吴承霈性情孤僻,相貌看似年轻,实则年岁极大,道侣曾被大妖以手捏碎头颅,大妖大嘴一张,生吞了女子魂魄。
吴承霈曾在终其一生一人苟活和死得毫无意义之间天人交战。
那头大妖后来在战场上身负重伤,便躲在蛮荒天下腹地的某个洞窟休养,隐匿不出,再不愿出现在战场上。
最后那头大妖被人斩杀,头颅被丢在吴承霈脚边,那人只与吴承霈笑言一句:“顺路而为,请我喝酒。”
三人还遇到了一位好似正在出剑与人对峙厮杀的剑仙,老人背朝南方,面朝北边,盘腿而坐,正在饮酒,一手掐剑诀。
在南北城头之间,横亘有一道不知道该说是雷电还是剑光的玩意儿,粗如龙泉郡的铁锁井井口。
此时剑光绚烂,星火四溅,不断有闪电砸在城头走马道上,如千百条灵蛇游走,最终没入草丛消失不见。
裴钱畏惧不敢前行,老人笑道:“晓不晓得这儿的规矩,有酒就能过路,不然就靠剑术胜我,或是御剑出城头,乖乖绕道而行。”
崔东山微笑道:“我家先生,是那二掌柜。”
“上梁如此不正,下梁竟然也不算歪,奇怪奇怪。”老人随即怒道,“那就得两壶酒了!”
崔东山笑着向那位剑仙老者抛出两壶酒。
老人名为赵个簃,坐在北边城头上与赵个簃对峙之人,却是位从玉璞跌境至元婴境的剑修程荃,双方是死对头。
除了像今天这样,赵个簃压境,与程荃双方各自以剑气对撞之外,两位出生在同一条陋巷的老人,有时还会隔着一条走马道隔空对骂,听说私底下他们喝了酒后,甚至会相互吐口水。
拿了酒,剑仙赵个簃剑诀之手微微上抬,如仙人手提长河,将那条拦路剑气往上抬升,赵个簃没好气道:“看在酒水的分上。”
崔东山三人跳下城头,缓缓前行。曹晴朗仰起头,看着那条剑气浓郁如水的头顶河流,少年的脸庞被光芒映照得熠熠生辉。
裴钱躲在崔东山身边,扯了扯大白鹅的袖子,催道:“快些走啊。”
崔东山笑道:“大师姐,别给你师父丢脸嘛。”
裴钱攥紧手中行山杖,战战兢兢,摆出那走路嚣张妖魔慌张的架势,只是手脚动作略显僵硬。
过了那条头顶溪流,走远了,被吓了个半死的裴钱一脚踹在大白鹅小腿上。
明明力道不大,大白鹅却整个人腾空而起,摔在地上,身体蜷缩,抱腿打滚。
裴钱与大白鹅是老交情了,根本不担心这个,裴钱只是转头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目视前方,赶紧道:“什么都没看见。”
裴钱松了口气,然后笑嘻嘻问道:“那你看见方才那条小溪里边的鱼儿了吗?不大哦,一条金色的,一条青色的?”
曹晴朗摇摇头。
裴钱扯了扯嘴,不屑道:“呵呵,还是修道之人哩。”
曹晴朗不以为意。
关于自己的资质如何,曹晴朗心里有数。
当年魔头丁婴为何会住在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又为何最终会选择在他曹晴朗家里落座,种先生早就与他原原本本说过详细缘由,是因为丁婴最早猜测南苑国京城几个修道种子所居,是那位镜心斋女子大宗师的藏身之地,他曹晴朗便是其中之一。
那会儿家乡的那座天下,灵气稀薄,当时真正修道成仙的人,唯有丁婴之下第一人,返老归童的御剑仙人俞真意。
但是既然自己能够被视为修道种子,曹晴朗就不会妄自菲薄,当然更不会妄自尊大。
事实上,后来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天降甘露,灵气如雨纷纷落在人间,许多原本在光阴长河当中漂浮不定的修道种子,就开始在适宜修行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但是就像后来偷偷传授他仙家术法的陆先生亲口所说,有那天恩地造爹娘生养的根骨天资,只是第一步,得了机缘站在山脚,才是第二步,此后还有千万步的登山之路要走,你只有走得足够稳当,才有机会找到陈平安,去与他道一声谢,询问他此后百年千年,你能否与其大道同行。
崔东山看了眼裴钱,这位名义上的大师姐。
裴钱能靠天赋观他人人心,他崔东山犹然不止这些,他不但会看人心,且知晓人心深处他人自己不知处。
裴钱的记性、习武、剑气十八停,到后来的抄书见大义而浑然不觉,再到跨洲渡船上与他学下棋,事实证明:只要裴钱愿意做,她就可以做得比谁都好;只要是她想要学的,真正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就会学得极快。
但这都不算是裴钱最大的能耐。
裴钱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切断念头,并且自行设置心路上的关隘,不去多想,“我不愿多想,念头便不来”。
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裴钱当年与先生认了师父弟子之后,尤其是到了落魄山,裴钱就开始停滞生长,无论是身高,还是心性,好像就“定”在那里了。
个子总是不高,总是小黑炭一个。那么裴钱的无忧无虑,就是真的无忧无虑。
但只要是无关隘处,裴钱的心神念头,往往就像是天地无拘的惊人境界,转瞬之间一去千万里。
心猿意马不可拘押、无法束缚?
修道之人,战战兢兢,如文弱书生,蹒跚而行,大道多险阻,多有匪寇隐匿在旁,可对于裴钱而言,根本无此顾虑。
直到练拳之后,裴钱便立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开始蹿个儿,开始长大,一往无前。
这显然又是一个极端。
这很好,却又藏着不小的麻烦和隐患,因为裴钱心目中的“大人裴钱”,只是她心中自己师父心目中的“弟子裴钱”。
故而某种程度上来说,裴钱此定非真定,裴钱此心非真心。
她这一路,走得太快了,腾云驾雾一般,她的心湖之上,只有一座尚未接地的空中阁楼。
如果不是她的师父,有意无意,一直带着她徒步,跋山涉水,小心翼翼地以一两个最简单的道理、最朴素的规矩放在她的“心头小竹箱”里,裴钱就会像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爆竹,那么未来学拳越多,武道境界走得越远,爆竹威力越大,总有一天,有着极大可能会捅出一个天大的马蜂窝,害人害己。
如今裴钱改变颇多,哪怕她独自走江湖,先生其实都不太担心她会主动伤人,而是怕有他人犯错,而且错得确实明显,然后裴钱只是一个没忍住,便以我之大错碾压他人小错,这才是最揪心的结果。
先生传道,真是什么简单事?
浩然天下,何其复杂,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那鸡鸣犬吠的市井乡野,而是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种种连他陈平安都很难定善恶的意外,所以陈平安对裴钱如何敢真正放心。
先生为了这位开山大弟子,可谓修心多矣。
他们很快经过了一拨坐在地上练剑的剑修。
裴钱眼尖,看到了那个名叫郁狷夫的中土神洲豪阀女子,坐在城头前面的道路上嚼着烙饼。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挺起胸膛,目中无人唯有天的走路姿势,半点不比大师姐的金字招牌姿势差。
裴钱并不知道大白鹅在想些什么,应该是一口气遇到了这么多剑修,心肝颤偏要假装不害怕吧。
裴钱对郁狷夫的印象其实不坏,这个女子挺大气的。原因很简单,当初郁狷夫问拳落败,被师父按着脑袋撞墙,她也没生气啊。
要是岑鸳机和白首都有这样的心胸就好了。
城头足够宽阔,郁狷夫头也没抬,只是眺望南方的广袤天地。
裴钱他们一行各自手持行山杖,依次走过。
坐在蒲团上正在听苦夏剑仙传授剑术的龙门境剑修严律,看了这一行三人一眼,便不再多看。
距离郁狷夫不远处,还有一个看书的少年。
裴钱皱了皱眉头。
崔东山瞥了眼那少年的手中书,微笑点头,很好,也算自己的半个徒子徒孙了,有点小搞头。
林君璧合上书,抬头向三人微微一笑。
崔东山还以微笑,裴钱假装没看见,曹晴朗点头还礼。
曹晴朗自然已经辨认出此人身份,先生在宅子那边刻字题款,轻描淡写讲过两场守关战,不谈善恶好坏,只为三位学生弟子阐述攻守双方的对战心思、出手快慢。
三人远去,林君璧继续翻看那部《彩云谱》。
在剑气长城上,他虽然不愿一鼓作气接连破境,如今境界不高,可依旧是在剑仙苦夏的授意下,为同伴担任半个传道之人,而且他在此练剑,是唯一一个抓住了一缕精粹远古剑意并且能够留在关键气府当中的剑修。
包括严律、蒋观澄、朱枚在内半数的先天剑坯,都曾抓住过稍纵即逝的剑意,严律甚至不止一次将其捕获,但是可惜都未能留下。
林君璧不曾泄露天机,剑仙苦夏清楚,但也没有道破。
林君璧打算等到自己收集到三缕远古剑仙的遗留剑意,若是其他人依旧无一人成功,才告诉他们自己得了一份馈赠,算是为他们打气,免得坠了练剑的心气。
一行三人每当走到无人处的时候,崔东山就会加快步子,裴钱跟得上,呼吸顺畅,无比轻松,曹晴朗却是一直在吃苦。
走在剑气长城之上,还要跟着崔东山和裴钱一起行走如飞掠,自然比在那宁府宅子里缓缓吐纳,更是煎熬。
崔东山偶尔会停步,让曹晴朗静坐个把时辰。
裴钱百无聊赖,就趴在城头上,托着腮帮望向南边,希望能够看到一两头所谓的大妖。
当然让她看到一两眼就行,双方就别打招呼了,无亲无故无冤无仇的,等她回了浩然天下,再回到家乡落魄山,能跟暖树和米粒好好说道说道就成。
与她们说那些大妖,好家伙,就站在那堵城头外面,与她近在咫尺,大眼瞪小眼来着,她半点不怕,还要伸长脖子才能看到大妖的头颅,最后更是手持行山杖,耍一套疯魔剑法,凶它一凶。
可惜这一路上走了几天,她都没能瞧见蛮荒天下的大妖。
裴钱趴在城头上,便问崔东山为什么大妖的胆子那么小。
崔东山笑道:“不是没有大妖,是有些老剑仙大剑仙的飞剑可及处,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还要更远。”
裴钱转头问道:“大师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
崔东山翻白眼做鬼脸,盘腿而坐,身体打摆子。
裴钱轻声说道:“大师伯真打你了啊?回头我说一说大师伯啊,你别记仇,能进一家门,能成一家人,咱们不烧高香就很不对了。”
崔东山不喜欢拜菩萨,哪怕会陪着她去大小寺庙,崔东山也从来不双手合十礼敬菩萨,更不会跪地磕头。
裴钱便偷偷帮着他一起拜了拜,悄悄与菩萨说了声莫怪罪。
其实城头便已是天上了。
天上大风,吹拂得崔东山白衣飘荡,双鬓发丝飘拂。
不知不觉,突然有些怀念当年的那次游学。人更多些,还是人人背竹箱来着。
记得当时崔东山故意说与小宝瓶他们听,说那书上一位位隐士名垂青史不隐士的故事。
当时李槐是根本没听懂,只是记住了。这就是孩子,最多就是会觉得世道原来如此啊。
谢谢却满脸讥讽。这就是少年少女这般岁数的寻常心思,觉得世道便是如此。事实上,世人岁数一大把了,依旧如此。
但是林守一却说那些真正的隐士,自然不被世人知道,更不会在书上出现了,为何因此而贬低所有的“隐士”?
至于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是想得更远的一个,说得看书上隐士与不知名隐士的各自人数,才能够有准确的定论。
当时还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只是坐在篝火旁,偶尔加一根枯枝柴火,沉默地听着,然后便悄悄记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
此时崔东山双手按住行山杖,笑道:“大师姐,我先生送你的那颗小木珠子,可要收好了。”
裴钱白眼道:“废话少说,烦死个人。”
然后裴钱蓦然而笑,转过身,背对南方,小心翼翼掏出钱袋子,从里面摸出一颗并不算浑圆的小木珠子。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帮着师父想出了挣钱新门路,师父奖励自己的。师父要她小心收好,自己珍藏很多年了,若是丢了,准保让她吃饱栗暴。
师父的谆谆教诲,要竖起耳朵用心听啊。
崔东山问道:“知道这粒珠子的由来吗?”
裴钱摇摇头,摊开手心,托起那粒雕刻略显粗糙的木珠子,上面还有许多歪斜刻痕,好像打造珠子的人,刀法不太好,眼神也不太好。
可这是师父赠送的,所以万金难买,万万金不卖。
唉,若非刀工稍差了些,在她心目中,在她的那座小祖师堂里,这颗珠子,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
崔东山轻声道:“这个小玩意儿,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
裴钱好奇道:“小珠子有大故事?”
崔东山摇头道:“没什么大故事,小珠子小故事。”
裴钱说道:“话说一半不豪杰啊,快快说完!”
崔东山轻轻抹过膝上绿竹行山杖,说道:“是你师父小时候在山上采药间隙,劈砍了一根木头,然后扛回家里,亲手为菩萨做的一串念珠。之后有一次去神仙坟那边拜菩萨,挂在了菩萨神像的手上。后来很久没去了,再去的时候,风吹日晒雨打雪压的,菩萨手上便没了那串念珠,你师父只在地上捡回了这么一颗。这么多年,一直藏在某个小陶罐里,每次出门,都不舍得带在身边,怕又丢了。所以师父要你小心收好,你就要真的小心收好。”
裴钱攥紧手心,低下头。那一幅光阴长河走马图上的这一段小画卷,是崔东山当年故意截取藏好了,有心不给她看的。
崔东山继续道:“先生小时候,求菩萨显没显灵?好像应该算是没有吧。但是先生此生,可曾因为自己遭遇的苦难,而去怨天尤人?先生远游千万里,可曾有一丝一毫的害人之心?我不是非要你学先生为人处世,没必要,先生就是先生,裴钱就是裴钱,我只是要你知道,天底下,到底还是有那些不为人知的美好,可能是我们即便瞪大眼睛,都一辈子无法看到、知道,所以我们不能就只看到那些不美好。”
崔东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萨求菩萨,那么我问你,菩萨持念珠,又是在与谁求?”崔东山自问自答道:“自求而已。”
曹晴朗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家乡的那座大学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额。”
崔东山点头道:“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们儒家学问,其实也有一个自我内求、往深处求的过程。问题也有,那就是以前读书看书是有大门槛的,可以读上书做学问的,往往家境不错,不太需要与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打交道,也不需要与太过底层的利益得失较劲。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读书人越多,以往学问便不够用了,因为圣贤道理,只教你往高处去,不会教你如何挣钱养家糊口啊,不会教你如何与坏人好似打架一般的斗心啊,一句‘亲君子远小人’,就六个字,我们后人够用吗?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却不太管用啊。”
“几乎每一代的读书人,总觉得自己所处的当下世道太不好,骂天骂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为岁数一大,人生路长了,见过了更多的不美好,对于苦难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这种悲观的认知呢?事实上许多苦难,是没人说过的,书上不会写的,就算写了也字数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与诸多切肤之痛,好像前者自古以来就不是后者的敌手,并且后者从来是以寡敌众,却能次次大胜。”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停了修行,开始修心。
崔东山破天荒有些疲惫神色,接着道:“不是道理当真不好不对,就因为太好太对难做到,做不到的,便总有很多人,不怨身边无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怼道理与圣贤,为何?书上道理不会说话,万一圣贤听见了也不会如何啊。怎么办呢?那就出现了许多意思折中的老话,以及茫茫多的‘俗话说’,比如那句‘宁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吗?好像深思了便总觉得哪里不对。没有道理吗?怎么可能没有,天下世人,几乎所有人,都是实实在在要过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枚枚铜钱积攒起来的,所以这么一想,这句话简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东山后仰倒去,继续说:“我最烦那些聪明又不够聪明的人,既然都坏了规矩得了便宜,那就闭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里的利益啊,偏要出来抖搂小机灵。裴钱,曹晴朗,你知道小师兄,最早的时候,在心境另外一个极端,是如何想的吗?”
裴钱摇摇头。
曹晴朗说道:“不敢去想。”
崔东山笑道:“那就是拉着所有的天地众生,与我一起睡去吧。”
裴钱一手握住那颗念珠,一手一把扯住大白鹅的袖子,满脸畏惧,却眼神认真道:“你不可以这么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师姐,没听到小师兄是怎么说的吗?‘最早的时候’,许多想法有过,再来改过,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个‘万一’。”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涂潦。”崔东山自嘲道,“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人心险恶,阴私幽微,莫说是去看了,躲在远处不去闻,都会恶臭扑鼻。而且问题在于,我这个人偏偏喜欢看一看闻一闻,乐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当不了真正的先生夫子的,别说是我那位先生,就是种秋,我都比不上。”
回头再看,原来老秀才早已一语中的,治学很深学问高者,兴许有你崔瀺,可以经世济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够在学塾教书育人者,并且能够做好的,门下唯有小齐与茅小冬。
崔东山站起身,道:“继续看风景去,天地之间有大美,等我千万年,不可辜负。”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钱小心收好那颗念珠,磨磨蹭蹭站起身,其实她很想回师父和师娘家里了。大概这会儿她就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家伙。
这也是种秋为何会昼夜“散步”于宁府演武场的原因。
剑气长城城头上,距离此地极其遥远的某地,一位独坐僧人双手合十,默诵佛号。
能够知晓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剑仙陈清都了。
裴钱在随后走走停停的一路上,也看到了太徽剑宗在城头上练剑的剑修,只是刘先生在,白首却没在。
裴钱如释重负,趁着附近没人,开开心心耍了一套疯魔剑法。
曹晴朗离着她有点远,怕被误伤。崔东山就挨了好几棍子。
此后裴钱三人又见到了一个挺奇怪的女子剑仙,她在那城头上荡秋千。
裴钱觉得大开眼界,这架秋千很好玩,只有两根高入云霄的绳子,以及女子剑仙坐着的一条木板,秋千没搭架子,但好像也可以一直这么晃荡下去。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过去,笑问道:“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帮着推一推秋千?”
女子剑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当中,置若罔闻。
按照剑气长城北边城池的说法,这位女子剑仙早就失心疯了,每次攻守大战,她从不主动出城杀敌,就只是死守着这架秋千处,不允许任何妖族靠近秋千百丈之内,近身者死。
至于剑气长城自己人,无论是剑仙剑修还是嬉戏打闹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就从来不理会。
崔东山还是不死心,又招呼道:“周姐姐,我是东山啊。”
这位剑仙姐姐,又白又圆,真美。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与秋千一起晃晃悠悠,转过头,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看那个皮肤微黑的小姑娘,笑道:“要不要坐会儿?”
裴钱摇摇头,怯生生道:“周姐姐,还是算了吧,我不打搅你。”
周澄笑道:“我可以代师收徒,你来当我的小师妹。要是已经有了师承,没关系,在我这儿挂名而已。我传授你一门剑术,不比你那套差,双方大道同源,只是我资质不够,走不到巅峰,你却大有希望。”
饶是崔东山都倍感意外,不过当然是装的。
这位剑仙姐姐,阔(可)以啊,果然没让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可是裴钱都快被吓出泪花了。难道这位剑仙前辈那么神通广大,可以听到自己在倒悬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话?我真的就只是跟大白鹅吹牛啊。
周澄蓦然掩嘴而笑,道:“没事没事,莫怕莫怕,以后常来。”
裴钱也跟着笑了起来,就是比哭还难看而已。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秋千其中一根长绳,然后手腕翻转,多出一团金丝,轻轻抛给那个极有眼缘的小姑娘,道:“收下后,别还我,也别丢,不愿学就放着,都无所谓的。”
剑气长城的剑仙行事,便是如此让人莫名其妙。
崔东山看着手忙脚乱哭丧着脸的裴钱,笑道:“还不谢过周姐姐?”
裴钱没敢抱拳行礼,便只好作揖致谢。
辞别那女子剑仙和古怪秋千,走远了之后,裴钱这才敢伸手抹了抹额头汗水,问道:“真没事吗?”
崔东山笑道:“先生问起,你就说地上捡来的。先生要是不信,我来说服先生。”
裴钱将信将疑。曹晴朗忍着笑。
在此后一天的夜幕中,裴钱蓦然抬头望去,曹晴朗是跟着她的视线,才依稀看见城头高处,有一处绚烂晚霞凝聚而成的云海。
崔东山瞥了眼,花里胡哨的,就不再看。
据说那边有一位剑仙常年酣眠,如睡彩锦大床上。
剑仙名为米裕,只是个靠着神仙钱堆出来的玉璞境,因为有个飞剑杀力不算小的剑仙好哥哥米祜,舍了诸多自身机缘和底蕴,用来栽培这个弟弟,否则米祜本应该是仙人境了。
只不过其中得失,即便外人如何觉得无意义,终究是米祜这位剑仙自己的选择。
米祜嗜好杀敌,次次厮杀惨烈,传闻最可怜的一次,是体魄神魂几乎到了“山河开裂”的地步,但是非但没有跌境,反而始终稳稳站住境界,并且犹有希望破开瓶颈,再登高一层楼。
至于这个剑气长城最附庸风雅的剑仙米裕,在剑气长城的女子妇人当中,还是很吃香的。
不但如此,也与许多外乡女子,有不少牵扯不清的关系。
崔东山没打算停留,因为此行目的,是另外一个口无遮拦的大剑仙,岳青。
岳青有一把本命飞剑名为“百丈泉”,第二把名为“云雀在天”,无论是与人捉对厮杀,还是沙场陷阵,杀力皆大。
崔东山自己如今当然打不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十人候补”,但是自己有先生,先生又有大师兄啊。
只是崔东山难得不给人找麻烦,麻烦反而自己来。这让崔东山开心得要死。
那位睡在云霞上的剑仙米裕,坐起身,伸手拨开好似彩锦的玄妙云雾,笑道:“你们就是那陈平安的弟子学生?”
崔东山伸手拦在裴钱和曹晴朗身边,然后另一只手挠了挠头,问道:“有何指教?”
米裕笑道:“谈不上指教,我又不是你们的传道人,只不过感到欣慰罢了。文圣一脉香火凋零,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陈平安本事不小,难怪可以在我们剑气长城混得风生水起,无愧文圣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身份,可喜可贺。”
崔东山小声说道:“前辈再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晚辈也要阴阳怪气说话了啊。”
米裕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大笑不已,双手一抖袖,身边顿时彩霞蔚然,道:“只管说说看,我还不至于跟你们这些小娃儿较真。”
崔东山怯生生问道:“那岳青是你野爹啊?”
米裕身体微微前倾,微笑道:“此话怎讲?”
只见那白衣少年委屈道:“阴阳怪气说话,还需要理由啊?你早说嘛,我就不讲了。”
裴钱汗流浃背,打算随时扯开大嗓门喊那大师伯了,大师伯听不听得到,不去管,吓唬人总是可以的吧?
曹晴朗却是笑着附和道:“小师兄在理。”
这是裴钱第一次觉得那个曹木头,还挺有出息的。以前没觉得他胆子大啊,一直觉得他比米粒胆子还小来着。
米裕一手伸出手指,轻轻凌空敲击,似乎在犹豫怎么“讲理”。
白衣少年说道:“行吧行吧,我错了,岳青不是你野爹。晚辈都诚心认错了,前辈剑法通天,又是自己说的,总不会反悔,与晚辈斤斤计较吧?”
米裕笑而不言。
他米裕,哥哥米祜,外加杀力超群的大剑仙岳青,够不够?米裕觉得差不多够了。何况自己那个哥哥,还有岳青,朋友真不少。
而对方毕竟只有一个左右。
至于什么陈平安,还有文圣一脉这帮辈分更低的兔崽子,算什么?
米裕站起身,打算找个过得去的由头,教训一下自己脚下这几只小蝼蚁。剑仙说话,好不好听,都给我乖乖闭嘴听着。
裴钱一步向前,聚音成线与崔东山说道:“大白鹅,你赶紧去找大师伯!我和曹晴朗境界低,他不会杀我们的!”
然后再与曹晴朗悄悄说道:“等下不管我如何,你别出手,话也别说!不给他机会打你!”
崔东山挠挠头。大师姐,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大师伯,是怎样一个人啊。
这家伙当年连自己和齐静春都打得不轻,这还是自家人呢,而他左右对付别人,与他人出剑,下手会轻?
刹那之间,剑气长城之上,滚雷阵阵,直奔此处。米裕眯起眼,心神一震,祭出飞剑,却不敢摆出杀敌姿态,只是防御。
剑气转瞬即至,随随便便破开剑仙米裕的剑阵,有一人站在稀烂了大半的云霞之上,腰间长剑依旧未出鞘。
米裕纹丝不动,是不敢动。
直到这一刻,玉璞境米裕才发现,遥遥远观此人深入腹地,以一剑对敌两头大妖,与自己亲自与他为敌,是两种天地。
一身剑气全部收敛起来的那个人,站在米裕身边,却根本不看米裕,只是望向前方,淡然道:“文圣一脉,道理太重,你那把破剑,接不住。你这种废物,配吗?”
曹晴朗作揖行礼,道:“落魄山曹晴朗,拜见大师伯。”
裴钱赶紧亡羊补牢,跟着作揖行礼,道:“落魄山裴钱,恭迎最大的大师伯!”
起身后,裴钱觉得意犹未尽啊,她握紧拳头,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高处那个背影使劲挥了挥手,喊道:“大师伯要小心啊,这家伙心可黑了!”
左右转过头望去,突然冒出两个师侄,其实心中有些小小的别扭。
等到崔东山总算识趣滚远一点,左右这才与青衫少年和小姑娘,点了点头,表示大师伯知道了。
左右说道:“米裕,是你喊岳青和米祜出马,还是我帮你打声招呼?”
米裕脸色发白,因为自己深陷一座小天地当中,不但如此,只要稍有细微动作,便有精纯至极的剑意如万千飞剑,剑剑剑尖指向他。
崔东山双手捂住嘴巴,却是压低嗓音,一字一字缓缓说道:“大,师,伯,要,赢,啊。”
然后崔东山就躲在了裴钱和曹晴朗身后,实在是担心这位大师伯再给自己一剑。
杀妖一事,左右何曾提起过真正的全部心气?
崔东山露出慈祥的笑意,左右这种有点小剑术的王八蛋,果然不打自己打外人,还是很解气的。
裴钱腋下夹着行山杖,双手放在身前,轻轻鼓掌。
崔东山笑眯眯道:“今日过后,文圣一脉不讲理,便要传遍剑气长城喽。”
裴钱说道:“为啥?”
曹晴朗冷笑道:“旁人会觉得很多道理,是在强者变成弱者后的弱者手上,因为没有感同身受。”
崔东山笑呵呵道:“别学啊。”
曹晴朗摇头道:“我只是知道这些,可我只学先生。”
左右没理睬崔东山,收回视线后,望向远方,神色淡漠,继续说道:“米祜,岳青。随我出城一战。只分胜负,就认输,愿分生死,就去死。”
剑仙米祜以心声言语道:“我与你认输,且道歉。”
岳青并无言语回答。
所以左右便一闪而逝,去找那岳青。
你岳青这会儿才知道当哑巴了?在这之前,是我左右用剑撬开你嘴巴,让你说那些屁话了吗?
崔东山祭出符舟渡船,微笑道:“看啥看,没啥看头,回家回家。你们大师伯打架,最没讲究,最有辱斯文了。”
崔东山与裴钱一左一右坐在渡船旁边,各自手持行山杖如撑篙划船,因为崔东山信誓旦旦告诉大师姐,说这样一来,渡船可以飞得更快些。
曹晴朗有些无奈,看着那个使劲划船、哈哈大笑的裴钱,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相信啊,还是只觉得好玩。
崔东山这会儿就比较神清气爽了,干脆趴在渡船上,撅着屁股好似双手持篙,卖力划船。
之前自己挨了那一剑,在说完正事之外,也与大师伯说了说岳青大剑仙的丰功伟业,这笔买卖,果然不亏。
大半夜回到宁府。裴钱没能看到闭关中的师娘,有些失落。陈平安与崔东山去了趟斩龙崖凉亭说事情。曹晴朗去自己住处修行。
城头两位大剑仙一战,以极快速度传遍整座剑气长城。
据说大剑仙岳青被左右强行打落城头,摔去了南方。
这可就是由不得岳青不分生死了。
听说最后是数位剑仙出手劝阻才罢休。
这一天深夜,南边剑光之盛如大日升空,使得城池亮如白昼许久。此后终究无那生死大事。
剑气长城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也就是喝酒的人多了些。叠嶂酒铺的生意,更是尤其好。
纳兰夜行最近突然觉得,白炼霜那老婆姨瞅自己的眼神,有些瘆人。
屈指一算,才发现她最近喊自己纳兰老狗的次数,少了许多,气势上也逊色颇多。
这让纳兰夜行有些毛骨悚然。
然后看到了那个笑脸灿烂称呼自己为纳兰爷爷的白衣少年,两人并肩而行,纳兰夜行问道:“东山啊,最近你是不是与白嬷嬷说了些什么?”
崔东山点头道:“对啊,白嬷嬷是宁府长辈啊,晚辈当然要问个好。”
纳兰夜行笑道:“除了问好,还说了些什么吗?”
崔东山一跺脚,懊恼道:“说应该是说了些的,怎么就给忘了呢?我这个人不记仇,更不记事,真是不好。”
纳兰夜行停在原地,看着那个蹦跳前行、大袖晃荡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怀念最早两人称兄道弟的时光了。
这天一大清早,裴钱喊上崔东山为自己保驾护航,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大摇大摆走在郭府高墙外的僻静街道上。
太放肆了,太没礼貌了,竟然大师姐到了,都不出来接驾,还能算是自己师父的半个弟子?必须不能算啊。
既然如此,就是她与自己这个大师姐没有缘分,以后落魄山就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了。
别怪大师姐不给机会啊,是你自己接不住,惨兮兮,可怜可怜。
不承想墙头上冒出一颗脑袋,郭竹酒在墙另一边,趴在墙头上,双腿悬空,问道:“喂,路上那小个子,你谁啊?你的行山杖和小竹箱,真好看啊,就是把你衬得有些黑。”
裴钱站在原地,转头望去。
郭竹酒瞪大眼睛,看着裴钱,试探性问道:“你该不会就是我心目中那个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拳法无敌、身高八尺的大师姐吧?”
裴钱收回视线,苦兮兮望向大白鹅。大白鹅不讲义气,装聋作哑。
回到宁府后,趴在师父桌上,裴钱有些无精打采。
陈平安放下手中刻章,笑问道:“怎么?见过绿端那小姑娘了,不太高兴?”
裴钱“嗯”了一声,道:“师父,我可不是跟你背地里告状啊,我就是不太喜欢她。”
陈平安笑道:“咱们落魄山祖师堂,也没规定相互之间一定要多喜欢谁啊,只要各自守着自己的规矩,就很足够了。”
裴钱立即坐起身,点头道:“这就行!不然要我假装喜欢她,可难!”
陈平安点头道:“不用刻意如此,但是记得也别带着成见看人。成不成为朋友,也要看缘分的。”
裴钱笑开了花,什么郭竹酒,就算成了落魄山弟子,还不是要喊我大师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正襟危坐,道:“接下来师父要说一件事情,涉及对错是非,哪怕师父问你,你也可以不说什么,伤心过后,想到了什么,再来与师父说,都是可以的。同时记住,师父既然愿意与你说些重话,就是觉得你可以承受了,认可裴钱是我的开山大弟子了。还有,师父不是不知道以前的裴钱是谁,但依旧愿意收你为弟子,那就肯定不是只看到了你的好,你的变好,对不对?”
裴钱脸色发白,同样是正襟危坐,双手握拳,但是眼神坚定,轻轻点头。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师父今天与你说往事,不是翻旧账,却也可以说是翻旧账,因为师父一直觉得,对错是非一直在,这就是师父心中最根本的道理之一。我不希望你觉得今日之好,就可以掩盖昨日之错。同时,师父也由衷认为,你今日之好,来之不易,师父更不会因为你昨日之错,便否定你现在的,还有以后的任何好。大大小小的好,师父都很珍惜,很在意。”
裴钱红了眼眶,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眶,立即放下,道:“师父请说,裴钱在听。”
陈平安神色坚毅,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只是尽量心平气和,与裴钱缓缓说道:“我私底下问过曹晴朗,当年在藕花福地,有没有主动找过你打架,曹晴朗说有。我再问他,裴钱当年有没有当着他的面,说她裴钱曾经在大街上,看到丁婴身边的人手中所拎之物。你知道曹晴朗是怎么说的吗?曹晴朗毫不犹豫地说你没有。我便与他说,要实话实说,不然先生会生气。但曹晴朗依旧说没有。”
裴钱使劲皱着脸,嘴唇颤抖,蓦然间满脸泪水,道:“有的,师父,有的。我说过,那天曹晴朗伤透了心,疯了一样,他当场就找我打架了,我还拿板凳打了他。”
陈平安听了,说道:“裴钱,该怎么做,你自己去想,去做。但是师父会告诉你,我们的人生当中,不光是你,师父自己也一样,不是我们知道错了,还能有弥补的机会,有时候我们知道错了,想要改错,却已经没有机会了,没有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明白,曹晴朗不是不记仇,不是他觉得这是什么无所谓的事情,只是他自己愿意原谅你,但是别人的原谅,与我们犯下的错,是两回事。世事就是这么复杂,我们兴许做了好人做了好事,可是好多的错,还在,一直在,哪怕所有人都不记得了,自己还会记得。也不是你真的有万般理由,去做了错事,错事就不是错事。”
裴钱号啕大哭。
陈平安站起身,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问道:“你的师父,今天是这样让你伤心,以后你要是又犯了错,还会是这样的,怎么办呢?”
裴钱战战兢兢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师父的袖子,抽泣道:“师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不会啊,好不容易把昨天的裴钱,教成了今天的裴钱,舍不得丢掉的。”
陈平安转过身,轻轻揉了揉裴钱的脑袋,嗓音沙哑地笑道:“因为师父自己的日子,有些时候,过得也很辛苦啊。”
裴钱又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她想起了逃难路上的爹娘,想起了南苑国京城的小乞儿,躺在石狮子上数星星的那些大夏天,想起走了也不跟她打声招呼的崔爷爷……一下子想起了所有。
所有不愿想起的,愿意想起又不敢想起的,此时都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屋外廊道上,一座悄无声息形成的小天地当中。
曹晴朗从站着,变成坐在地上,背靠墙壁。
小师兄崔东山就坐在他身边。之后这个小师兄,维持着那座小天地,带着曹晴朗悄悄离开了宅子。
曹晴朗说道:“心里好受多了,谢谢小师兄。”
崔东山说道:“能够遇见我们先生,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你我共勉。”
曹晴朗后退一步,长久作揖不起身。
崔东山突然嚷嚷道:“不行不行,到了这儿,不是给大师伯一剑打落城头,就是给纳兰爷爷欺负打压,我得拿出一点小师兄的风范来,找人下棋去!你们就等着吧。很快,你们就会听说小师兄的光辉事迹了!赢他有何难,连赢三五场的也是个屁,只有赢到他自己想要一直输下去,那才显得你们小师兄的棋术很凑合。”
一抹白云悠悠飘向剑气长城的城头,去找那位林君璧林大公子了。
崔东山在去的路上,连开场白都想好了:“林公子,巧了,又在看《彩云谱》啊,实不相瞒,其实我也会下棋。你棋术这么高,让我三子如何?不过分吧?我是谁?我是东山啊。”
衣袖似白云,崔东山面朝天背朝地,手脚乱晃,凫水而游。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那邵元王朝就是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