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与隐官一脉剑修讲了那压胜一事,此中道理,剑修们都懂,只是陈平安举了个例子,让愁苗剑仙都觉得有嚼头。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曾经到过年轻隐官的家乡,在骊珠洞天隐藏身份,摆摊子算命,待了十多年之久。
他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压制,一直就是飞升境。
王忻水有些埋怨隐官大人,这种惊世骇俗的故事,早不说?早说了,他对隐官大人的敬仰,早就得有飞升境了,哪里会是现在的元婴境瓶颈。
在最向年轻隐官靠拢的最新六人小山头当中,郭竹酒境界最高,高不可攀,所以有资格按照悟性、成就来评点众人,顾见龙的某些公道话,连郭竹酒都觉得别开生面,让人意外,所以境界不低,有了仙人境,仅次于她。
玄参因为下棋的缘故,有了一个撒手锏,就像那大宗子弟得了一部绝世秘籍,直通上五境,得了玉璞境,大道可期。
曹衮上此山学此道太晚,又不够勤勉,只有金丹境。
王忻水是元婴境瓶颈。
至于那个米裕剑仙,资质差,没诚心,地仙都不是。
今天陈平安又出门散步,郭竹酒忙完了手头事务,挪了挪桌上小雪人的位置,拍了拍它的脑袋,然后背起小竹箱飞奔出去。
小雪人看着谁,是关怀勉励,小雪人手中竹枝所指,是督促,被郭竹酒美其名曰来自“小郭竹酒”的凝视与督促,谁敢不用心做事,竹枝作飞剑,小心狗头不保。
师父今天还是这般走得慢,郭竹酒没跑几步路就追上了。
郭竹酒问道:“师父,你最近走路为什么这么慢?是在修行吗?”
陈平安笑道:“是的啊,在修心。”
郭竹酒在一旁转圆圈,始终面朝师父:“这一门通天大的学问,弟子不用学吧?学也学不来吧?”
陈平安说道:“谁都学得来,但是不用学。”
小姑娘既开心又犯愁。
陈平安在一处僻静院落,拈出横江水符和撮壤土符各一张:“师父给你画一幅浩然天下的形势图。”
地面上每起一洲,便与小姑娘大致说些风土人情,有些是亲眼所见,有些是书上记载,道听途说。
有一座观道观的东南桐叶洲,师父家乡的东宝瓶洲,最多剑修游历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天下雪花钱出产地的皑皑洲,佛家昌盛的西北流霞洲,有一座远古战场遗址的西金甲洲,如今动乱不已的西南扶摇洲,醇儒陈氏所在的南婆娑洲,林君璧的家乡中土神洲。
郭竹酒蹲在廊道中,看着那幅地图,感叹道:“天圆地方唉。咋个不是天圆地圆,那么师父在家乡宝瓶洲,想要去游历那金甲洲便近了,哪里需要绕这么远的路。”
陈平安笑道:“因为所有的天下,以及所有的洞天福地,都是破碎之后的新版图,若是都找到了,再加上如今儒家圣人们新发现的第五座天下,一起拼凑出来,兴许就是天大圆地小圆,好似圆套圆、月中月的场景了。”
在去往大隋山崖书院游学途中,曾经小宝瓶就有此问,只是当时回答此问的,是近乎无所不知的崔东山。
然后崔东山取出了一只水碗,一根刚刚攀折下来的翠绿树枝,以及手里随便捡来的一块石子,故作神秘,询问众人,关于天地,有何感想。
可惜当时米饭煮熟了,炖鱼也香气弥漫,便没人搭理他。
崔东山便丢了石子,将那树枝斜插在后衣领当中,倒了碗中水,与陈平安求了一碗米饭。
陈平安说要去找不知藏在哪里发呆的庞元济,郭竹酒便跳起身,喊了声“得令”,飞奔离开。
郭竹酒回了大堂,气氛依旧有些沉闷凝重。
师父在的时候,还好;师父不在的时候,就更加让人喘不过气来。
郭竹酒摘了竹箱,放在脚边。
那件事情发生后,林君璧询问隐官大人,是否可以将飞升境大妖边境被斩杀于倒悬山之外的事迹,告知剑气长城所有的剑修。
不然长久以往,人心起伏涌动,万一如洪水决堤,很容易影响整个战局走势。
陈平安却只说:“没必要,可以再等等。”
沸沸扬扬的议论,针对的只是他这个隐官大人,不是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那就暂时关系不大。
庞元济坐在一处廊道栏杆上,怔怔无言。心事重重,无话可说。
听到了脚步声,庞元济转头望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结果庞元济等了许久,才等到那家伙坐到身边。
好像陈平安最近每次离开大堂,就只是散步,步伐依旧,就是个慢字。
陈平安坐在一旁,递过去一壶酒:“是春幡斋的仙家酒酿,很贵的,滋味不比竹海洞天酒差。”
庞元济摇摇头:“算了,不喝酒很久了。”
陈平安看着这个满脸胡茬的家伙,说道:“说些让心里痛快些的言语,不用顾忌什么,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怨气的,只是自己觉得没道理,便只好忍着,其实没必要如此。当自己是酒缸呢,攒着伤心事,能酿出美酒来?”
庞元济说道:“你应该逛过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两处的角角落落了吧?”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可惜没什么隐秘机关,找不到什么意外之财。”
庞元济轻声道:“但是你一定不会有我的那种感受,不是如今我才如此觉得,是我进入旧隐官一脉没多久就发现了的。”
“什么感受?说说看。”
陈平安揭开那坛酒的泥封,喝了口酒,说道:“我只管喝酒,听你的牢骚。不用讲道理,有些时候,发泄情绪本身,就是一种道理。”
庞元济神色恍惚,喃喃道:“两处宅子,有一件多余之物吗?有任何零零碎碎的装饰物件吗?什么都没有,我师父离开剑气长城的时候,隐官玉牌留下了,所有的秘录档案留下了。然后我独自留在这边,就只有一个感觉,好像师父这辈子就没来过这座避暑行宫。我这段时间,就一直想,师父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想什么,做什么呢?她会不会也有伤心失望了又不能与人说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师父,就该是一直强大无敌,一次次杀妖,可我从来都不这么觉得。”
说到这里,庞元济看了眼城头,说起师父萧𢙏,便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位老大剑仙。
两处隐官行宫是如此寂寥,那么唯有一座茅屋的老大剑仙,更是如此吧。
好像剑气长城这边,也极少有人细究深思过老大剑仙在想什么,有怎样的感受。
陈平安环顾四周,点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宅子确实空荡荡的,这说明你师父萧𢙏,很厉害。只有内心极其强大且自我的人,才会全然不在意身外物。你做不到。当然,我也做不到。”
事实上,陈平安对于一个陌生环境的感受,要对某个陌生人感触更早、更多。
只是话不能这么聊。
庞元济眼眶泛红,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惨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对我师父破口大骂,最少也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毕竟他庞元济的师父,在战场上,差点一拳打杀了这位年轻隐官的师兄左右,而且还是以一种最不光彩的偷袭方式出手。
一个人在最伤心处的自嘲,便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陈平安摇摇头,喝着酒:“要讲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几箩筐都不够我说的,怎么骂你们这对师徒都不过分。没意思。总要容得下别人有私心,不然到最后,心累的还是自己,何苦来哉。”
陈平安继续说道:“不谈萧𢙏最后叛变一事,她替剑气长城做了多少事情,你清楚,我也清楚。至于她为何叛变,说不定我比你更理解,因为我是旁观者。只不过当下与以后,剑气长城许多剑仙、剑修,大多选择忘记,有些是故意的,有些是无心的,极少数是理解却不接受的。所以,我估计这才是你最憋屈的地方?”
庞元济默不作声。
陈平安灌了一大口酒,笑道:“的确有私心的庞元济,依旧做着新隐官一脉的剑修事情,半点不比别人差。论事,你又没亏欠剑气长城半点;论心,你更没有愧对师徒情分,还要奢望庞元济如何,才算做得好?”
所以陈平安并不觉得庞元济的修行之路,因为剑心不稳,好似鬼打墙,就这么走到断头路了。
庞元济苦笑道:“就算听你这么说,我心里也没好受半点啊。”
陈平安说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庞元济都不太想听这个问题,定然揪心不舒心。
陈平安问道:“如果在萧𢙏递出那一拳之后,你可以立即杀掉她,你会怎么做?”
庞元济下意识学陈平安师徒双手笼袖,垮着双肩与精气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平安笑道:“反正横竖都是难受,干脆让你更难受点。”
庞元济很想说问过了,隐官大人你可以继续忙碌去了。
不承想陈平安又道:“不如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庞元济问道:“是不是我不给出答案,你就能够一直问下去?”
陈平安喝着酒,只管自己询问:“听说了林君璧的师兄边境,竟然是一头飞升境大妖,你内心深处,会不会稍稍好受一点?又会不会因为与林君璧是朋友了,然后发现竟然会如此认为,便更加难受?”
庞元济满脸苦涩。
陈平安拍了拍庞元济的肩膀:“你啊,就熬着吧,逃是逃不掉的。关了门可以不见人,本心呢,如何能够不见面?”
谁还没几个道理挂在嘴边?天底下就数骗自己最容易。
陈平安没有得寸进尺,喝了一大口酒,准备由着庞元济一个人清静独处。
庞元济转头问道:“陈平安,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
陈平安惊讶道:“这也看得出来?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藏私功力那是极其深厚的。庞兄,好眼力啊。”
庞元济疑惑道:“真有?”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真的假的,在这种事情上,咱俩是难兄难弟。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找你喝酒,让你心里不得劲,我心里就得劲了。”
庞元济叹了口气,病恹恹道:“我求你滚吧。”
陈平安跳下栏杆,笑道:“与隐官大人这么讲话,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欺负老实人好说话,要不得。”
庞元济突然说道:“陈平安,我就不下城头厮杀了。”
廊道中陈平安转过身,笑道:“只要你自己不怕外边的骂声和腹诽更多,那么在我这边,你不用担心什么。新隐官一脉,没有规矩要求剑修必须出城杀妖。”
庞元济脸色悲苦,惨然道:“果然是难兄难弟。”
陈平安笑道:“什么时候你能够学一学林君璧,自己消受,苦中作乐,便是修心有成了。”
庞元济留在原地发呆。
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的问剑,还在持续。
但是在这期间,蛮荒天下做了一件问剑之外的事情。
巅峰大妖仰止,那个帝王冠冕的龙袍女子,重返战场,悬停高空,手中拎着一个半死之人,是一位在蛮荒天下腹地阻滞一支大军北上的剑仙。
仰止与辈分相当的黄鸾各有斩获,只是黄鸾截杀的两位剑仙,皆已尸骨无存,魂魄消散,仰止却生擒了一位剑仙。
那天战场上,仰止五指攥住那位濒死剑仙的头颅,站在两道剑气洪流不远处,先将这位剑仙的身世根脚、在蛮荒天下做了哪些事情,一一道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剑仙血肉剥离殆尽,这个过程极其缓慢,先去血肉,再碎筋骨,紧接着剐出一颗金丹,寸寸消磨,又将那元婴一点点绞杀,最后才是一一抽取、震散剑仙魂魄。
仰止现身之后,隐官一脉的飞剑,并且是那把篆刻“隐官”的飞剑,便传信剑气长城各处,不许任何剑仙、剑修擅自问剑仰止。
后来数位大剑仙私底下飞剑传信避暑行宫,询问能否剑阵依旧,但是准许他们合力打断仰止的举动。
隐官一脉的飞剑回信,依旧是不准大剑仙私自出手,小心黄鸾在内的巅峰大妖,都在守株待兔,这场手段更加明显的埋伏,极有可能比先前五山之中藏匿大妖更加致命。
仰止站立位置,太有讲究了,稍稍靠后,这个稍稍靠后,极有可能就可以赚取一两位剑气长城大剑仙的性命。
一旦战事蔓延开来,双方最顶尖的战力纷纷入场,无论双方折损如何,都会极快推进这场战事的进程。
纳兰烧苇、岳青、姚连云在内,都忍住了不出剑,但是人人心中积郁注定不会少。连岳青都骂了一句娘,姚连云更是脸色阴沉。
在这之前,这位姚氏家主可是每天神清气爽的,次次出剑,极其酣畅淋漓,可谓神完气足。
最大的问题在于剑仙们都听从了隐官一脉的调令。
但是有一拨年轻剑修悲愤欲绝,反而比剑仙率先出剑,一时间数十把飞剑问剑大妖仰止。
如果不是数位大剑仙立即出手拦阻,说不定立即就会有一百多把本命飞剑齐齐掠向那头大妖,一旦如此,只会有更多飞剑跟上,到时候整座剑阵,极有可能就会随之出现分流。
仰止的应对,更是令人意外,见那几位大剑仙阻断了后续问剑后,她非但没有打烂任何一把近身飞剑,而是随手驾驭那些失去控制的城头剑修飞剑,接近了那位下场惨绝人寰的剑仙,好似故意让这位临终剑仙与那些年轻剑修打个照面,最后她再将那三十九把飞剑一一抛还城头,任由它们安然返回剑阵当中。
仰止最后震碎手中剑仙残余魂魄,大笑道:“好一个剑气长城,好一个杀力通天的剑仙,人人见死不救,轮到一群小小剑修,拼了性命不要,都愿意出剑来救。前者惜命我理解,后者愚蠢我敬重!”
在那之后,剑气长城的人心,比上任隐官萧𢙏叛逃剑气长城、出拳重伤左右,似乎更加复杂。
隐官一脉对于城头之上原本已经越发顺畅的指挥调度,逐渐出现了这里一点、那边一处的稍稍凝滞。
剑气长城之上,私底下出现了一个发自肺腑的悲愤说法:“又不用你隐官大人涉险,不用你死,为何不救?!我们剑修自己愿死,为何不肯?”
随后便演化出更多的言论:
“今日那剑仙拼了大道性命不顾,也要在蛮荒天下腹地出剑杀敌,尚且不救,以后蛮荒天下蚁附攻城,只要有可能是个陷阱,隐官大人又会救哪个剑修?”
“连那头大妖尚且敬重出剑赴死之人,不承想倒是我们的自家人,如此冷酷无情,处处算计事事算计,这样的隐官,当真有益于剑气长城?当真比得上前任隐官的所作所为?至少后者在叛变之前,还敢亲身陷阵,一场场大战,斩杀妖族,不计其数!”
有了这些浮出水面的说法,便意味着肯定有更多的念头与想法藏在人心水深处。
陈平安走向大堂外,刚好宋高元、曹衮和玄参三人从城头收剑返回,接下去就该轮到罗真意、徐凝和常太清三位本土剑修去城头出剑了。
宋高元和曹衮都脸色郁郁,玄参相对年纪最小,反而是最看得开的一个剑修,还有点笑脸,说道:“隐官大人,我劝罗真意三人暂时别去城头了,一来会被孤立,很多时候,反而会被其他剑修争抢战场,咱们出剑效果几乎没有,再者他们虽然没说我们三人如何,可是提及隐官大人,可没什么好话,也没有半点忌讳的意思。”
最早两拨去往城头杀妖的隐官一脉剑修,大多负伤而返,此次玄参三人却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罗真意三人站在门口那边,眼神询问年轻隐官。去不去,还是隐官大人说了算。
陈平安转头说道:“去还是要去的。”
罗真意点了点头,与其余两位剑修御剑离去。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曹衮神色萎靡:“我们半点不辛苦。”
陈平安安慰道:“如此才是真心辛苦。”
曹衮笑容牵强,欲言又止。
一起返回大堂各自落座。
林君璧无奈道:“又不能敞开了和所有人说,如今浩然天下八洲渡船,与我们的买卖已经大不相同,我们有希望将这场战事拉长,足可让蛮荒天下耗费更多的家底,便是那些巅峰大妖都要个个肉疼。我们推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第一次看到了一点点胜利的希望,岂可因为仰止的那点下作伎俩,就功亏一篑。”
玄参闷闷不乐道:“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斫。”
曹衮点头附和道:“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林君璧苦笑道:“你们这是乱用圣人言语,何况又不是什么宽慰人心的话。”
陈平安笑道:“不谈圣人本义,只说用在此时此地,别有韵味。”
极少说话的愁苗剑仙竟然也有了些心得:“眼中事实是事实,终究并非真相,如此一来最难讲理。”
许多争执不休的吵架,不在于一方极端无理一方极端占理,而在于各有其理,各有多少与对错。
林君璧问道:“此局能解?”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何解?”
“先认定其无解。”
众人皆哑然,唯有林君璧似有所悟。
等到庞元济返回落座后,陈平安以心声与愁苗剑仙、林君璧、庞元济三人言语。
愁苗剑仙直接拒绝了。庞元济则郁闷不已,懒得多说一个字。
林君璧问道:“隐官大人,明明是你揪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为何要将这桩天大奇功,分摊到我们三人头上?”
陈平安微笑道:“破局啊。若是功劳在我一人,如今谁信?即便信了,又能如何?对了,等到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们,人心落到了谷底,比如成群结队,来避暑行宫外边嚷嚷的时候,境界最高的愁苗剑仙,负责登城,拎出那颗大妖头颅,还礼蛮荒天下。”
庞元济说道:“早知道我就应该答应喝酒,醉死在外边了。”
郭竹酒不知道师父与谁在嘀咕些什么,应该是在商量事情。
郭竹酒最后低头看着桌上归她保管的两件咫尺物、方寸物,都是扶摇洲山水窟的孝敬。
那件古砚咫尺物,是一方夔龙纹虫蛀砚台,上面刻有鉴藏印:云垂水立,文字缘深。
至于那把宝光流转的团扇,上边的字写得也挺秀气:金涟涟,玉团团。
老痴顽,梦游月宫,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此夜最团圆,灯火百万家。
师父私底下偷偷与她说了,只要攒了些战功,这两件宝物,咱们师徒自己留下珍藏。
董不得突然抬头说道:“绿端,那方寸物扇子,我可是早早相中了的。”
郭竹酒问道:“如果是陈三秋怀里揣过的,董姐姐你要不要?”
董不得冷笑道:“陈三秋想要见着这扇子的面,你得先把避暑行宫的墙壁撞烂,以此开路。”
郭竹酒伸手一拍额头,得意扬扬道:“我这铁头功,可了不得,师父都比不了。”
陈平安笑道:“不想比这个,记住,这不是什么师门绝学,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郭竹酒点头道:“大师姐的那套疯魔剑法,加上我这门绝学,以后都可以发扬光大!”
陈平安摆摆手,继续凝视着地上那幅画卷。
郭竹酒摸了摸小雪人的小脑壳儿,越来越小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陆芝是不是应该快要返回倒悬山了?”
林君璧点头道:“不出意外,应该与邵云岩今天返回。”
陈平安起身道:“愁苗,陪我去一趟倒悬山。”
春幡斋。
米裕对待翻账查账一事,一丝不苟,十分专注。
这其实不是米裕所擅长的,说句难听的,经过晏溟、纳兰彩焕之手的账本,如果他们俩真想要假公济私,米裕能够找出纰漏来,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年轻隐官看过了,然后让死记硬背了的米裕过来捎话。
所以纳兰彩焕与晏溟,才是相互合作又能够相互掣肘,米裕不过是那位年轻隐官安插在春幡斋的钉子,做做样子罢了。
纳兰彩焕看待米裕,无非是第二个故意喝竹海洞天酒的剑仙高魁,与年轻隐官沾了关系的,对她都没安好心。
只是米裕经常会遇到疑难症结,就询问晏溟其中关键诀窍。晏溟对米裕观感极差,只能算是有一说一,好脸色是绝对没有的。
剑气长城,但凡有点志向的,无论境界是不是剑仙,无论年纪大小,对这位喜好醉卧云霞的米剑仙,印象都好不到哪里去。
米裕竟然问了三次过后,还有以后再问三十次的架势。这让纳兰彩焕越发觉得眼前这个米裕有些陌生了。
纳兰彩焕也懒得和米裕遮掩什么,直截了当问道:“米裕,你脑子抽筋了?”
结果米裕来了一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纳兰彩焕也没什么客气话,道:“米裕,你真不适合算账,就别耽误晏家主忙正事了。待人接物一事,别说邵云岩如今不在倒悬山,就算他在春幡斋,终究是外乡剑仙,我们这边如果没人提早露面,就只是一个春幡斋一位剑仙,不妥。你之前有句随口说出的恶心言语,其实道理是有点的。”
米裕好奇问道:“哪句?”
晏溟说道:“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米裕哈哈大笑:“原来如此。”
此语得自晏家铺子的某把扇面题款,之所以被米裕放在嘴边,是顺便,主要还是折扇另外一面的那句“佳人未至清香至,人未起身心已动”,让米裕一见倾心。
折扇一面文字正经,一面措辞婉约,让米裕觉得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可惜不知被哪位小娘子捷足先登,所幸晏家铺子那边也卖扇面题款的刻印册子,价格还不低。
房间内,还有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外人。
春幡斋邵云岩的嫡传弟子韦文龙,一位术算天才。
相较于屋内三位外人,韦文龙十分拘谨。
他只有独自一人枯坐账房,面对那些外人眼中枯燥乏味的账本,才会如鱼得水。
说到底,韦文龙就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此生好友,注定唯有数字、神仙钱两物。
钱粮、理财一事,自古被视为贱业,户部官员甚至会被讥讽为“浊官”,其实山上山下皆如此,例如那些八洲渡船的管事,哪个不是大道无望、破不开各自瓶颈的可怜人。
再者,韦文龙只是金丹境修士,面对屋内两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境剑修家主,一位听着聊天好像才下五境的米剑仙,他确实不太敢喘大气。
在倒悬山土生土长的练气士,对剑气长城其实不陌生,却也不熟悉。
反而不如那些故意游历倒悬山的外乡人,后者往往是奔着剑气长城去的。
像他韦文龙这样的倒悬山人氏,一辈子都没去过剑气长城,反而颇多。
韦文龙最怕的,其实是那个声名远播的剑仙米裕。
风流子,最薄情。何况还是一位剑仙。
米裕觉得纳兰彩焕那婆姨说得有理,便虚心纳谏了,起身离开屋子。
米裕离开之前,神色和善,言语真切,与韦文龙说了句:“文龙啊,你是咱们隐官大人都相当器重的可造之才,莫要妄自菲薄,好好做事,大道可期。以后咱俩就是朋友了。”
韦文龙赶忙站起身,只是拘谨得很,怯怯懦懦,也没能放出个屁来。米裕便越发觉得这小子真顺眼,让韦文龙坐下做事,不用如此客气。
米裕走到空无一人的大堂那边,早先属于几位女子修士船主的座位,米裕都多瞥了几眼。
米裕最后坐在自己那张椅子上,摸出一枚准备送人的玉牌来,此事有些奇怪。
米裕手中这枚无事牌,篆刻数字九十九,隐官大人离开之前,专门叮嘱过,要送给老龙城范家的渡船桂花岛。
别说皑皑洲的南箕船主江高台,就连邵剑仙的面子也没卖。
可事实上,丁家渡船那个小管事,战战兢兢,私底下找过隐官大人,给出了一个连米裕都感到意外的“公道”价格。
但是丁家也由衷希望将来走账一事,劳烦隐官大人这边劳心,免得丁家渡船沦为众矢之的,被人记恨。
年轻隐官笑着答应下来,说春幡斋一定会投桃报李。
事后米裕问起此事,隐官大人只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龙城丁家是不得已而为之。
丁家没女子船主,米剑仙便懒得多想。可关于范家跨洲渡船,米裕知道得不少,没办法,桂花岛上有位桂夫人十分出彩,却不在容貌。
米裕不是那种俗人,清楚女子的好看分千百种。
只看那脸蛋胸脯腚儿大长腿,却不晓得女子有万般好的,简直就是不入流,称不上是他米裕的同道中人。
老龙城范家在做跨洲渡船买卖的山头、家族当中,很不起眼。
其实除了苻家稍稍有那么点薄面,其余几大姓氏的渡船停靠倒悬山,都不值一提。
就像先前春幡斋大堂议事的那个丁家船主,都不如霓裳船主柳深。
只要是关于动人的女子,米裕都会动心,绝不辜负美人。
米裕很快就记起好像桂花岛上有位桂花小娘,名叫金粟来着,姿容也绝佳。
米裕当然是没见过金粟的。米裕更不至于为了见金粟而如何,以前不会,如今更不会。
之前那次春幡斋,能够一口气聚集那么多条渡船,其实大有玄机。
吴虬、白溪这些个老狐狸,再加上那座在倒悬山有座私宅水精宫的雨龙宗,以及梅花园子,都是出了力的。
只是隐官大人从头到尾都没提这茬,甚至根本没打算秋后算账。
到底只是小事。
像这一次,就只有十二位船主刚刚得到邀请,会在今夜到春幡斋做客议事。
有些早早停靠在倒悬山的船主,大多数都有意无意,选择多逗留一段时日,既不着急卸货,更不着急离开,就等着春幡斋的请帖。
除了距离最近的南婆娑洲,先前那些渡船应该都未返回各自大洲,应该依旧还在归途中。
宝瓶洲除了范家桂花岛,还有一条侯家的渡船烟灵。
应该是得了苻家或是丁家的飞剑传信,这两艘跨洲渡船只隔了两天就先后赶到了倒悬山。
大大小小的八洲渡船,与晏家、纳兰家族,或是孙巨源这些交友广泛的剑仙,其实都有或多或少的私交,道理很简单,剑气长城这边,大族豪阀剑仙或是子弟,会有诸多稀奇古怪的要求,重金购买那些奇珍古玩不去说,光是价格翻了不知多少的山珍海味,就多达百余种。
侯家渡船烟灵,便会在物资之外,专供奇香,让仙家山头编织香囊十六种,卖给剑气长城那拨固定买家。
关于此事,隐官一脉有过不小的争执,林君璧与愁苗剑仙难得站在一条战线,提议断绝所有这类渠道供给,以后剑气长城再不收取任何一件无用之物。
只是最终隐官一脉选择了一个折中方案,缩减这类买卖往来,并未一刀切下,彻底断绝此事。
依旧停靠在捉放亭渡口那边的桂花岛,得了春幡斋请帖,在侯家渡船管事赶来之后,先通气。
如今桂花岛管事一职,落到了范家供奉马致头上。马致是金丹境剑修,本命飞剑凉荫。
桂花岛上的那座圭脉小院,记在一个外乡人名下,已经多年不再对外开放。马致曾经在那边为一个外乡少年指点剑术。
在桂夫人的雅致小院当中,弟子金粟负责煮茶待客。
马致与侯家船主正在商量着如何送礼,因为听闻先前灵芝斋一夜之间就少了百余件仙家宝物,如今留下来的,要么是礼太轻情意便重不起来的一些个花哨灵器,要么是价格太过昂贵、让人望而生畏的稀罕法宝。
船主侯澎对待此事忧心得很,如今侯家虽说在老龙城以北、观湖书院以南的广袤地带生意做得极好,但是账面外的谷雨钱其实相当有限,如果自家渡船烟灵在离开老龙城之前,侯家就已经听说此事,需要走那趟春幡斋,进门之前先备好重礼,倒也不算太麻烦,这点谷雨钱还是掏得出来的,可是侯澎与桂花岛都是半路得到飞剑传信,侯澎需要自己先掏腰包,这就头疼了。
少了,礼物不够分量,货比货,被春幡斋嫌弃,事后肯定要被范家祠堂拿来非议,可要是谷雨钱掏多了,春幡斋那关过去了,家族那边又得说另外一番闲话了。
真正做事情的人,就是这样,做多错多,在家享福的,反而一年到头,嚼舌头不闲着。
马致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范家是多事之秋,老剑修恰恰因为与未来家主范二关系亲近,所以也被殃及。
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范家祠堂那些老头子仔细盯着。
大小姐范峻茂已经许久不曾露面,范家对外宣称她独自一人出门远游去了。
马致有些猜测,但是不敢与任何人谈及此事。
从少年变成年轻人的范二,也逐渐开始参与家族经营事务,马致自然是属于范二这座山头的,不然马致也当不上这个渡船管事,哪怕桂夫人开口提议,举荐马致担任船主,范家祠堂那边应该也无法通过。
虽说桂花岛早就是范二名下的产业,但是如今范家对这个少不更事的二少爷非议不小,因为当初借了那么大一笔谷雨钱给大骊龙泉的落魄山,祠堂议事争论得就很激烈,范家许多老人都觉得范二还是太稚嫩、太意气用事,哪怕是未来家主,也不该完全掌管桂花岛渡船,应该有一个老成持重的范家前辈帮着打理一些年头,才好放心交给范二经营。
如果不是有孙家跟着一起掏钱打水漂,再加上范二动用了一大笔本就记在他名下的私房钱,休想通过此事。
桂夫人只是喝茶,气态娴静,并无言语。
双方大致谈妥了如何准备礼物,以及进了春幡斋之后如何行事,大体上还是学先前的苻家、丁家,少说多看,寡言无错。
侯澎放下茶杯,脸上泛起古怪神色。
马致谈完了事情,也就不再喝那茶水,自顾自喝起了一壶桂花小酿。
侯澎轻声问道:“新任隐官是叫陈平安?”
马致绷着脸,仍是没忍住,大笑道:“侯澎老弟,你想什么呢?!”
金粟一头雾水。
桂夫人轻声解释道:“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是个年纪轻轻的剑仙,名叫陈平安。”
侯澎加上一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说得极为流畅。”
金粟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与马致如出一辙,只是不像后者那么大笑出声。没办法,她与马致前辈,都对另外那个陈平安太过熟悉了。
来自大骊王朝的那个陈平安,早年就住在桂花岛距离此处不算太远的圭脉小院。
金粟都没觉得这是个事儿。这位侯船主的想法,也太不着调了些。两个人,同名同姓都叫陈平安罢了。怎么可能是同一人。可能吗?
在金粟的记忆当中,那就是个乘船游历途中还会掏钱请桂花岛丹青高手作画留念的客人,是一个穿着整洁却难掩身上那股寒酸气的外乡少年。
好像当年还背着一把剑?不过却是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
最后在师父授意下,金粟还陪着少年一起游历了倒悬山各处景点。
拘束,古板,无趣,就是那么一个外乡少年。
依稀记得,好像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还瘦弱,说话嗓门都不大,喜欢四处张望,不过与人言语的时候,倒是眼神清澈,不会眼神游移不定,就那么看着对方,始终会竖耳聆听的样子。
侯澎说道:“既然连那丁老儿都安然返回老龙城了,应该是我想多了。”
马致笑着点头。关于此事,不可多聊,各自心里有数即可。
山不转水转。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逢是缘,可缘分也分善缘孽缘不是。
一旦真是那个万一又万一的万一,那么桂花岛是天上掉下来了一桩善缘。
对于苻家以及其余老龙城大姓而言,可就不好说了。
灰尘药铺武夫宗师郑大风,与苻家相约登龙台,动用了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事后更是与郑大风有过一场截杀,除了范家和孙家,其余老龙城大姓,个个见者有份,亲自参与其中,负责帮助苻家拦截灰尘药铺那伙外乡人。
其中丁家,还牵扯到了那个原本不可一世的桐叶宗。
原本如日中天的桐叶洲第一大仙家宗门,据说如今日子不太好过,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的事情,火上浇油的事情,一桩接一件,总之处境十分惨淡。
丁家如今更是被殃及池鱼,白白遭罪一场,许多生意上的份额暗中都被莫名其妙瓜分了去,只是其余几家做得不算过火,丁家也能隐忍,何况大体上丁家还是跟着苻家在赚着大钱。
只是丁姓未来在老龙城沦为垫底是大势所趋。
所以丁家对待跨洲渡船一事,注定会极为热衷,无比希望以此打破僵局,为的就是能够与春幡斋攀附关系。
马致与侯澎也都是老江湖了,所以完全可以想象,丁家一定会给出一个极低的价格,保证不亏的前提下,舍了一条渡船的挣钱渠道,也要与剑气长城结下一桩比同行更多的香火情。
随后马致与侯澎一起离开桂花岛,要先到几位相熟的渡船管事那边坐一坐,然后再按照约定的时辰各自去往春幡斋,携带重礼,登门做客。
桂花岛小院当中只剩下师徒二人,没了外人在场后,金粟便与师父埋怨起范家老人的短视。
桂夫人笑道:“范家能有今天的光景,那些看似冥顽不化的老人,不去说年轻时候就开始躺着享福的几个,其余都是出了大力、有大功劳的。你之所以觉得他们短视,不过是偏袒与范家一起掏钱给落魄山的孙嘉树。”
金粟有些赧颜。
桂夫人正色道:“看待人物,可以有个人喜恶,但是看待世事,不可以掺和太多的个人感情。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该有的修心本分,哪怕不是修道之人了,更该如此。不然你身为范家人,嫁给了孙嘉树,嫁入了孙家,若是万事不说,只是潜心修道,不去操持家务,倒还好了,不然你一个不小心,就能让范家与孙家结怨。”
师父极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金粟不敢造次,记在心上。
静坐片刻,桂夫人让金粟不用陪自己了,若是想要逛倒悬山麋鹿崖的铺子,她不拦着。
金粟没那兴致,如今倒悬山波诡云谲,连桂花岛都被笼罩其中,她就更没了这份心思。所以,她只是离开了院子去修行。
金粟离开没多久,便响起敲门声。
桂夫人起身笑道:“陈公子请进。”
一位年轻人撕了脸上那张木讷男子的面皮,抱拳笑道:“桂夫人,多有叨扰。”
桂夫人笑容和煦,打趣道:“稀客,贵客。”
陈平安落座后,歉意道:“桂夫人别多想,就只是来这边讨要一壶桂花小酿。”
桂夫人拎出一壶桂花小酿,递给陈平安,笑问道:“既然这么说了,隐官大人言外之意,是开始注意梅花园子了?”
陈平安没说话。
桂夫人又问道:“不担心我与那位酡颜夫人蛇鼠一窝?”
陈平安摇摇头:“自然不会。”
桂夫人也就不再问那梅花园子的下场了。
陈平安说是来这边喝酒的,却也没有怎么喝那桂花小酿,笑问道:“金粟姑娘,还是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
桂夫人点头。
然后陈平安就只是坐了一会儿,桂夫人也只是聊了些范二的近况。
双方似乎除了一个范二,无更多话可说。
久别重逢,言语不多,反而不比当年初见时分,背剑少年与桂夫人那般投缘。
而桂夫人,自然也看得出来,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忧虑重重,显而易见,当下处境并不轻松。
陈平安喝过了一小壶桂花小酿,就准备返回倒悬山春幡斋,但是在那边不会现身。
此次前来,除了所谓的散心,更重要的是希望桂花岛帮忙转交给崔东山与藩王宋集薪各一封密信。
桂夫人收下了那两封密信。
陈平安道谢之后,刚要告辞离去,院门那边跑来一个熟人,正是昔年圭脉小院的桂花小娘金粟。
陈平安起身相迎,笑着打招呼:“金粟姑娘。”
金粟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显然没想到这个家伙会偷跑到桂花岛。她也笑道:“陈平安,你怎么来了?”
然后金粟赶紧改口:“陈公子。”
陈平安无奈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金粟点了点头,坐在桂夫人身边,轻声问道:“不是在剑气长城那边练拳吗?怎么有空跑来这边喝酒,听说如今倒悬山两道大门都管得可严了,防贼似的。”
金粟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是不是不小心与那隐官同名同姓,有些郁闷,所以才跑来这边喝闷酒?”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是啊。”
桂夫人也会心一笑。
金粟惋惜道:“我原本还心存一丝侥幸,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隐官大人,剑气长城的大剑仙。”
陈平安说道:“万一我真是那隐官,我估计金粟姑娘也要郁闷得想要喝酒了。”
金粟展颜一笑,转头对桂夫人说道:“师父,陈公子如今说话,可比以前讲究多了。”
桂夫人笑问道:“回来做什么?”
金粟轻声说道:“我还是想要去麋鹿崖逛逛。”
桂夫人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使劲使眼色。
桂夫人点了点头,却说道:“正好,你与陈公子顺路,可以一起去往捉放亭。”
金粟连忙说道:“不用不用,我比陈公子更熟悉倒悬山。”
金粟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陈平安与范二是好朋友,与孙嘉树如今也是生意伙伴,所以她觉得还是莫要与陈平安牵扯半点了。
桂夫人也没有继续为难两人,由着金粟独自离开。桂夫人脸上笑容多了些。
陈平安稍等片刻,这才起身跟桂夫人告辞。
桂夫人送到门口后,突然说道:“要小心最会藏拙的正阳山。”
陈平安随便瞥了眼宝瓶洲方向,点头道:“会的。”
同时在心中默念,以后正阳山要跪在地上,求我不要那么小心。
桂夫人问道:“终于是那剑修了?”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两把本命飞剑,以后显露了剑修身份,就对外宣称一把名为斫柴,一把名为账簿。”
桂夫人沉默片刻,违心说道:“好名字。”
至于陈平安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是什么,桂夫人已经完全不好奇了。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至于飞剑的真正名字,一把笼中雀,本来想着取名中秋,只是与飞剑十五好像有些冲突。另外一把,我还在纠结是天上月,还是井底月。”
取名字这种事情,太擅长了也不好。
桂夫人笑了起来:“总算有点飞剑该有的名字了。”
陈平安悄然离开桂花岛,在捉放亭那边,先与愁苗剑仙见了面。
两人一起去往梅花园子,要见一见那位身在家乡却思异乡的酡颜夫人。
除了愁苗剑仙,当然还有走了一趟扶摇洲山水窟的陆芝。与女子讲道理,还得是女子。
梅花园子是倒悬山四大私宅当中最为回廊曲折的一座,当然最出名的,还是梅树,只不过梅花园子里边栽种的梅树,皆自然生发,不做那夭梅病梅状,疏密自然,曲直随意。
即便如此,还能够享誉四方,自然还是因为梅花园子向那八洲渡船重金收购了许多仙家梅树,移植在园中。
梅花园子赏景最佳处,是那悬挂“不争春”匾额的凉亭。
酡颜夫人跪坐在一张青神山青竹材质的凉席之上,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姿容妩媚,面带笑意。
她望向三位缓缓走上凉亭台阶的剑修,微笑道:“既然事情已经败露,愿受责罚,只是恳请陆芝大剑仙出剑利落些。”
陈平安席地而坐,与酡颜夫人面对面,问道:“不补救一二?上五境的草木精魅,修行何其不易。”
整个宝瓶洲历史上,至今还没有出现一个上五境草木精魅。
酡颜夫人摇头道:“连那边境都找得出来,宰得掉,我注定活不了,就不惺惺作态了。”
陈平安问道:“那头飞升境大妖的真身,难不成就埋在梅花园子?不然你如何得知边境已死?”
酡颜夫人笑而不语,朝高瘦女子伸出一只手掌:“有人曾说剑气长城的女子,以剑仙陆芝姿容最佳,最是倾国倾城,人与剑最相宜,今日一见,名副其实。”
陆芝皱了皱眉头。愁苗剑仙却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这种话,是谁说的。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只问你一件事,你明明生长于浩然天下,为何如此向往蛮荒天下?”
酡颜夫人笑道:“礼圣老爷订立的规矩是好,可惜后世修道之人做得都不太好。上了山,修成了道,神仙人物万万千,又有几个拿咱们这些侥幸化了人形的草木精怪当个人?我自身饱受其苦不谈,侥幸脱离苦海之后,举目望去,千百年来,人世间几无例外,故而心中怨怼久矣。”
酡颜夫人扭头看了眼邻近梅花园子的一个大门,收回视线后,微笑道:“倒也不是真的如何喜欢蛮荒天下,一帮未开化的畜生当家做主,那么座偏远天下,比起浩然天下,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就只是想要亲眼见一见浩然天下,山上山下人皆死,其中修道之人又会先死绝,唯有草木照旧,一岁一枯荣,生生不息。这个理由,够了吗?隐官大人!”
陈平安说道:“你说够了就够了。”
愁苗剑仙觉得这趟梅花园子之行出人意料地顺利。
陆芝突然说道:“我攒下的那些战功,不用白不用,换她一条性命,以后我将她带在身边。隐官大人,如何?”
愁苗有些意外,酡颜夫人更是愕然。她方才的的确确心存死志。
早先千算万算,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既然如此,运气不算最差,剑仙当中好歹还有个女子,所幸不是只有那些腌臜男人,要不然还不如干脆些。
酡颜夫人怎么都想不到陆芝会如此言语。
陆芝对酡颜夫人说道:“以后你就跟随我修行,不用当奴做婢。”
然后陆芝望向陈平安,想要知道那个答案。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酡颜夫人瘫软在地,泫然欲泪。
整座梅花园子,一树树梅花绽放无数,这是酡颜夫人与整座小天地性命相通,牵引天地异象。
陆芝皱眉道:“酡颜,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以后再有生死关头,只要有男人在你眼前,就别这般模样。当然,他人要你死,并不容易。”
酡颜夫人朝陆芝伏地而拜:“酡颜谢过道友陆芝!”
酡颜夫人站起身,姗姗而走,站在了陆芝身旁。
便是愁苗都不得不承认,酡颜夫人是一个天生尤物。
而那个年轻隐官,已经蹲地上,在卷那价值连城的青神山竹凉席。比自家那竹海洞天酒,是要货真价实一些。
愁苗剑仙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酡颜夫人犹豫了一下,看着那个卷一些竹席挪一步的年轻人,忍不住以心声询问陆芝:“这是?”
陆芝笑道:“咱们隐官大人不好意思在春幡斋那边搜刮地皮,无主的梅花园子便要难逃一劫了。”
愁苗便越发疑惑了。
听大剑仙陆芝的口气,好像对于这位隐官大人,如今印象不算差?
陈平安卷好了凉席,夹在腋下,站起身:“陆芝,事先说好,梅花园子能够扎根倒悬山,不是只靠酡颜夫人的境界,而心机手腕,又恰好是你不擅长的。”
陆芝瞥了眼酡颜夫人:“没关系,只要不惜命,修道之人也好,草木精魅也罢,都是一剑的事情。”
说到这里,陆芝又说道:“陈平安,你擅长那些乱七八糟的算计,以后也帮我盯着点她。”
陆芝再对酡颜夫人说道:“与你实话实说,我暂时信不过你。不过我可以保证,千年之后,你就能恢复自由身。如果我大道夭折,在千年之内便死,就交由陈平安处置。酡颜,你要是觉得千年太久,可以与我讨价还价,我不答应就是了。”
酡颜夫人嫣然而笑,向陆芝施了个万福,婀娜多姿。
到了陆芝这个境界的剑修,剑心尤为清澈,加上陆芝那么多传闻事迹,酡颜夫人还真就愿意相信陆芝。
愁苗朝隐官大人伸出大拇指。果然,女人与女人讲道理,比较合适。
陈平安将那竹席收入咫尺物当中,再让陆芝、愁苗离开片刻,说是要与酡颜夫人问些事情。
两位剑仙离开凉亭。
酡颜夫人咦了一声,环顾四周:“隐官大人,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几年不见,便是剑修了?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还如此罕见。”
陆芝在不在身边,天壤之别。
陈平安半点不奇怪,问道:“玉圭宗姜蘅当年来了一次倒悬山,下榻于梅花园子,这位姜氏嫡长子,所求何事?”
酡颜夫人反问道:“为何不直接问一问老龙城桂花岛的事情?是不忍心问,却不得不问,还是不打算问,因为不敢问?”
陈平安皱眉道:“此事无须过问。”
酡颜夫人又笑道:“敢问隐官大人,若是如今去了桂花岛,不知是喊那桂姨,还是桂夫人?”
陈平安答非所问:“以后你跟在陆芝身边,多替她考虑些,剑仙修心,太过纯粹,可若是无此剑心,陆芝也不会是今天的陆芝,只是以后她到了浩然天下,未必能够事事顺心。”
酡颜夫人眼睛一亮:“我不用一直留在剑气长城?”
陈平安点头道:“你将来会陪着陆芝一起去往南婆娑洲。”
酡颜夫人微笑道:“既然不但能活,还后顾无忧了,那我就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说那姜蘅,委实是志大才疏,比那边境差了十万八千里,姜蘅最早是看中了范家桂花岛,桂夫人没有答应。便又痴心妄想,想要说服我这梅花园子,帮着玉圭宗开辟出一条崭新航道的中转渡口,是那练气士以采珠为业的芦花岛。”
陈平安问道:“为何不是雨龙宗?”
酡颜夫人斜了一眼:“隐官大人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糊涂?”
陈平安说道:“请说。”
酡颜夫人笑道:“雨龙宗有位女子祖师,早年曾经游历桐叶洲,被那姜尚真搅碎了心肝一般,竟是直接跌境而返,好好一个仙人境坯子,数百年之后的今天,才堪堪跻身了玉璞境。那姜蘅作为姜尚真的儿子,敢去雨龙宗登门找死吗?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会儿姜蘅若是再去雨龙宗,便是诚心找死,也很难死了。”
陈平安坐在长椅上,揉了揉眉心。
只要摊上姜尚真,就全是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意外。
天底下有几个供奉,上杆子送钱给山头开销的?
不过最大的意外,还是姜尚真如今竟然成了玉圭宗的一宗之主!
荀渊此人,实在可怕。
在陈平安心目中,姜尚真能有今天的一切,荀渊功不可没。
撇开个人恩怨,在陈平安看来,只说当宗主一事,荀渊是当得最厉害的一个。荀渊当年算计自己一事,至今让陈平安心有余悸。
酡颜夫人一个掐诀,凉亭中出现了一副老者模样的皮囊,也被陈平安收入咫尺物中。
凉亭内随后的一问一答,都不拖泥带水。
最终一行人离开了梅花园子。
按照酡颜夫人先前泄露的天机,梅花园子还真会长脚跑路,只是如今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何况酡颜夫人还跟在了陆芝身边。
陆芝直接带着酡颜夫人去了剑气长城。陆芝在城池以南有座私宅,酡颜夫人暂时就住在那边。
陈平安则与愁苗一起去往春幡斋,酡颜夫人答应会将梅花园子的所有珍藏记录在册,册子应该会比较厚,到时候送往避暑行宫。
梅花园子名义上的主人,只不过是酡颜夫人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
其中故事之多之曲折,若是酡颜夫人愿意讲,年轻隐官又有那闲情逸致愿意记录,估计都能编出一本百转千回的神怪志异小说了。
陈平安到了春幡斋,米裕三人都去了大堂议事,邵云岩要比陆芝更晚到倒悬山,至今未归。
不是邵剑仙不想与陆芝一起返回,实在是御剑根本赶不上陆芝。
为了求快,不去乘坐渡船,想要从扶摇洲一路御剑赶往倒悬山,并不轻松。
今夜登门春幡斋的十二艘渡船管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带走一枚玉牌,但是只要相互间关系没好到那份儿上,这些见惯了江湖险恶的船主,得了玉牌的,就都不会轻易言说此事;没得到手的,估计也恨不得他人以为玉牌收入囊中了。
陈平安没有去大堂,在账房找到了那个韦文龙。
愁苗没想着去跟一堆账本打照面,在避暑行宫,愁苗也没少翻书算账,用曹衮的话说,就是老子只要出了避暑行宫,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一页书了。
但是陈平安硬拉着愁苗一起落座。
韦文龙见着了年轻隐官和剑仙愁苗,越发惶恐。
韦文龙搬了些杂书来这边,陈平安捡起一本,翻开一看,十分惊喜,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个韦文龙如果是个花架子,陈平安觉得自己都能把手上那本书吃下去。
因为韦文龙用来打发光阴的这本“杂书”,竟然是宝瓶洲旧卢氏王朝的户部秘档案卷,应该是老龙城跨洲渡船的功劳。
韦文龙有些局促不安,硬着头皮轻声解释道:“隐官大人,只要闲来无事,无须算账,我便看这些各大洲覆灭王朝的户部记录。这些户部案卷价格不贵,都是一麻袋一麻袋买的,相较于那些珍稀物件,花不了几枚雪花钱,而且靠着我师父的关系,老龙城六艘渡船都很客气,都是半卖半送。”
陈平安一拍韦文龙肩膀,笑容灿烂道:“遇见高人了!”
韦文龙一个踉跄,其实更多是吓的。韦文龙笑容牵强,心中惴惴,不愧是大剑仙隐官大人,手劲之大,堪称恐怖。
陈平安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韦文龙附近,便开始询问一些大骊王朝的历年赋税情况。
韦文龙对答如流,还说了些早些年户部官员的小手脚,不过也说了大骊王朝的户部财税,最近百年以来,一年比一年云遮雾绕,何况对于这种大王朝而言,账本上的数目往来都是虚的,关键还是要看那秘密珍藏的山水秘档账簿,不然都不用提那座大骊京城的仿造白玉京,只说墨家机关师为大骊打造的那种山岳渡船与剑舟,就需要耗费多少神仙钱。
韦文龙猜测除了墨家,定然有那商家在幕后支撑着大骊财政运转,不然从山上神仙钱到山下金银铜钱,早该悉数崩溃,糜烂不堪了。
为了能够真正掌握财税一事,韦文龙就必须深入了解与之相关的一系列规矩。
陈平安多是抛出一个切入口极小的问题,就让韦文龙敞开了说去。
一说到钱财一事,韦文龙便是另外一个韦文龙了。文理明通,精熟律例,工于写算。
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这门学问,当真值钱。
愁苗剑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采奕奕的年轻隐官。
陈平安突然说道:“务完物,无息币。”
韦文龙愣了一下,然后轻声道:“何为治国之道也?”
陈平安微笑道:“农末俱利,平粜谷物,关市不乏。”
韦文龙又问:“宗旨为何?”
陈平安答道:“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韦文龙咧嘴笑了起来,情难自禁,双手按住书案,兴高采烈道:“道友,真是道友!”
然后韦文龙无比尴尬,悻悻然收起手,使劲收敛起脸上神色,让自己尽量恭谨些,轻声道:“隐官大人,多有得罪。”
陈平安笑道:“同道中人,得罪他大爷的得罪。以后喊我陈道友便是!好人兄也是可以的。”
愁苗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在谈论商家学问?”
陈平安摆摆手:“是有很大的关系,但是绝不可混为一谈。”
韦文龙瞥了眼那个呆坐着像个木头人似的愁苗剑仙,差点没忍住翻白眼,一开口就知道是个门外汉,外行得一塌糊涂。
呵,还是个剑仙呢。
难怪当不成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看了眼窗外天色,留了一壶桂花小酿在桌上,起身笑道:“欢迎以后来我们避暑行宫做客,若是愿意久住,更好,我直接帮你空出一座宅子。不过最早也得等到八洲渡船商贸一事步入正轨,不然难免耽误正事,不着急不着急。我回了避暑行宫,先帮你把独门独栋的宅子清理出来。”
韦文龙起身,慌张道:“隐官大人,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
陈平安挥挥手:“就这么说定了。”
离开了屋子,正是冬末时分,陈平安习惯性搓手取暖。
愁苗剑仙笑道:“心情不错?”
陈平安笑道:“心情大好。”
如果有机会的话,将来一定要将韦文龙拐去落魄山,大可以拿那座莲藕福地给韦文龙练练手。
愁苗剑仙看着傻乐呵的年轻隐官,笑问道:“这韦文龙,真有那么厉害?”
陈平安点头道:“拿一座春幡斋跟我换,都不换。”
愁苗问道:“那再加上一座梅花园子呢?”
陈平安埋怨道:“愁苗大剑仙,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
愁苗突然以心声说道:“隐官一脉这么多谋划,效果是有的,能够多拖延半年。若是八洲渡船商贸一事,也无大意外,大概又多出一年。所以,还差一年半。”
愁苗能够被视为下一任隐官的最佳人选,或者说之一,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骂了一句娘。
愁苗笑问道:“骂谁呢?”
陈平安说道:“反正不是老大剑仙。”
愁苗微笑道:“奉劝隐官大人,别把我当米裕大剑仙。”
陈平安道:“下不为例,事不过三也行。”
愁苗说道:“方才韦文龙最后看我的眼神,好像不太对劲。”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韦文龙看你,满眼仰慕,只差没把愁苗大剑仙当绝色女子看了。”
愁苗笑问道:“隐官大人,你这是想鼻青脸肿返回避暑行宫,还是想韦文龙被我砍个半死?”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成为新任隐官之前,在茅屋那边陈平安与老大剑仙有过一番对话。
“你当这隐官大人,只要能够为剑气长城额外拖延个三年,便可以了。”
“只要?”
“不然让你拖个三十年?你要觉得做得到,现在就答应下来,我这就帮你去宁府、姚家提亲去。”
“好的,没问题。”
“滚。”
在山崖书院和宝瓶姐姐道别后,裴钱与崔东山一起离开了大隋京城。
一路跋山涉水,即将走到昔年大隋的藩属国黄庭国边境,用大白鹅的话说就是“优哉游哉,与大道从”。
这一路上,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的裴钱,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抄书,就是耍那套疯魔剑法,对阵崔东山,至今从无败绩。
不然就是对着那一团金丝发呆,金丝正是剑气长城荡秋千的女子剑仙周澄赠送给裴钱的数缕精粹剑意。
裴钱询问大白鹅多次,这玩意儿真不能吃?宝瓶姐姐和李槐喜欢看的江湖演义小说上边,都讲这些长辈馈赠的宝物,吃了就能增长内力的。
崔东山说真不能吃,吃了就等着开肠破肚吧,哗啦啦一大堆肠子,双手兜都兜不住,难不成放在小书箱里边去?多瘆人啊。
今天两人在河边,崔东山在钓鱼,裴钱在旁边蹲着抄书,将小书箱当作了小几案。
这是崔东山亲手做的一只绿竹小书箱,裴钱勉强收下了,比较嫌弃,也不直说自己觉得小书箱颜色不正,只问崔东山晓不晓得啥叫“青翠欲滴”。
崔东山也假装没听见那些层出不穷的暗示。
崔东山一边钓鱼,一边絮叨起了一些裴钱只会左耳进右耳出的花哨学问。
什么练字一途,摹古之法,如鬼享祭,但吸其气,不食其质。师古贵神遇,算是过了一道门槛。
什么稚子初学提笔,但求间架森严,点画清朗,断勿高语神妙。切记不贵多写,无间断最妙。
还有那什么作小楷,宜清宜腴。
裴钱抄书的时候,极为用心,停笔间隙,也不爱听大白鹅胡说八道。
大白鹅你的字,比得上师父吗?你看看师父有这么多乌烟瘴气的说法吗?看把你瞎显摆的,欺负我抄书不多是吧?
崔东山转过头,看了眼一抄书写字就心无旁骛的大师姐,笑了笑。
自己的字行不行?
入不入流?
看三两巴掌大小的一幅字帖卖出多少枚谷雨钱,就知道了。
只可惜不太好说这个,不然估计这个大师姐能立即上山,劈砍打造出七八只大竹箱来,让他写满装满,不然不让走。
再者也不是所有提笔写字,就可以称得上是一幅字帖的。
抄完了书,裴钱蹲在地上,背靠小竹箱,安安静静,等着鱼儿上钩,炖鱼这种事情,她可是得了师父真传的。
崔东山突然问裴钱想不想独自闯荡江湖,一个人晃悠悠返回家乡落魄山。
裴钱当然不敢,大白鹅脑子该不会是被行山杖打傻了吧?问这问题,大煞风景。
裴钱连说不成不成,得师父同意了,她这个开山大弟子才可以独自下山,再有那一头小毛驴做伴儿,一起游历山河。
崔东山就说再往前走,黄庭国那条御江是陈灵均的发家地。还有那曹氏芝兰楼,更是暖树丫头的半个家乡。真不去走一走,看一看?
裴钱背好竹箱,站起身,开始在大白鹅身边散步,一手抓住小竹箱的绳子,一手攥紧行山杖:“恁多废话,游历事小,赶紧回家事大,没我在那边盯着,老厨子一身好厨艺岂不是白瞎了,再说了压岁铺子的生意,我不盯着,石柔姐姐可喜欢偷偷买那胭脂水粉了,假公济私了怎么办?”
崔东山笑道:“石柔买那胭脂水粉?干吗,抹脸上,先把人吓死,再吓唬鬼啊?”
裴钱皱眉道:“大白鹅,不许你这么说石柔姐姐啊。好不容易偷偷买了胭脂水粉,还得仔细藏好,免得让我瞧见,生怕我笑话她……”
崔东山笑呵呵道:“那你笑话她了没有?”
裴钱绷住脸,憋着笑。
崔东山说道:“先生又没在。”
裴钱哈哈大笑起来:“那会儿我年纪小,个儿更小,不懂事哩,所以差点没把我笑死,笑得我肚儿疼,差点没把柜台拍出几个窟窿。”
裴钱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只是笑,可没说半句混账话啊,一个字都没说。天地良心!”
崔东山笑道:“是光顾着笑,说不出话来了吧?”
裴钱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眉开眼笑:“还是小师兄懂我!瞧把你机灵的,钓起了鱼,炖它一大锅,吃饱喝足,咱俩还要一起赶路啊。”
随即裴钱有些小小的伤心:“石柔姐姐,挺可怜的,以后你就别欺负她了,讲道理嘛,学师父,好好讲呗,石柔姐姐又不笨,听得进去。当然了,我就是不是随口的这么一说……”
裴钱轻声道:“小师兄与师父,都是会想好多好多再去做事情的人,我就不管太多喽,书都抄不过来喽。”
崔东山盯着水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啧啧道:“先生比你年纪还小的时候,可就敢一个人离开大隋,走回家乡了。”
裴钱疑惑道:“弟子不如师父,有什么好稀奇的?”
崔东山说道:“弟子不必不如师,是书上黑纸白字的圣人教诲。”
裴钱撇嘴道:“我只听师父的。”
崔东山无奈道:“我是真有着急的事情,得立即去趟大骊京城,坐渡船都嫌太慢的那种,再拖下去,估计下次与大师姐见面,都会比较难,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行吧,早这么苦兮兮求我,不就完事了。去吧!我一个人走回落魄山,米粒儿大的小事!”
裴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没有立即贴在额头上,而是又小心翼翼藏入袖子。
她曾与师父走过千山万水,那么这张符箓,陪伴她的光阴,也差不离了。有它在,万事不怕。
崔东山笑问道:“那我可真走了啊?”
裴钱不耐烦道:“废话恁多!你当我的那套疯魔剑法是吃素的?”
崔东山哀叹一声:“算了算了,还是再陪着大师姐走上一段路程吧,不然先生以后知道了,会怪罪的。”
裴钱站在大白鹅身边,说道:“去吧去吧,不用管我,我连剑修那么多的剑气长城都不怕,还怕一个黄庭国?”
崔东山收起鱼竿:“稍微送送你,瞧见那边的石崖没,把你送到那儿就成。”
裴钱与崔东山走在河畔,轻声说道:“大白鹅,与你说句心里话?”
“行啊。”
“其实师父担心以后我不懂事,这个我理解啊,可是师父还要担心我以后像他,我就怎么都想不明白啦,像了师父,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不与师父直接说?”
“师父本来就担心,我这么一说,师父估计就要更担心了,师父更担心,我就更更担心,最喜欢我这个开山大弟子的师父跟着再再再担心,然后我就又又又又担心……”
崔东山望向远处青山,微笑道:“心湛静,笑白云多事,等闲为雨出山来。”
裴钱皱起眉头:“拐弯抹角笑话我?”
“夸你呢。”
“天地良心?”
“天地良心!”
最后裴钱停下脚步,沉声道:“小师兄,一路小心!”
崔东山微笑点头道:“如果没有遇到先生,我哪来这么好的大师姐呢?”
崔东山拔地而起,如一抹白云归乡去。只是崔东山却没有就此离去,而是施展了障眼法,俯瞰河边。
只见裴钱站在原地许久,最终才舍得挪步,甩开双手,每一步都想要迈出极大,就是慢了些,就这么个速度,想要走到棋墩山,估计得一百年吧。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闹哪样嘛。
就这么看了老半天,大师姐似乎开窍了,深吸一口气,一脚重重踏地,瞬间前冲,一闪而逝,快若奔雷。
崔东山更愁了。就大师姐这米粒儿大小的胆子,真要遇见了那些山精鬼魅,还不得你吓我、我吓你的,互不耽误,一起吓死对方啊。
崔东山环顾四周,御风远游,更是风驰电掣,却悄无声息,去了一条更大些的江河,一跺脚,将那河水正神直接震出老巢,一把抓住对方头颅,拧转手腕,让其面门朝向远处那个背着竹箱的娇小身影。
崔东山淡然道:“瞧见没,我大师姐,你一路护送去往红烛镇,不许现身,不许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然后你就可以打道回府,算你一桩功劳,事后可以得到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大骊礼部自会送给你,在家等着便是。可要是稍有差错,我打烂你金身。”
说到这里,崔东山五指微微加重力道,一位水神的金身直接爆竹炸裂般当场崩出无数裂缝,收了手后,崔东山说道:“我总觉得你这厮做事不靠谱啊,怕你不当回事,先碎了你一半金身,事成之后,你就去找铁符江水神杨花,让她帮你修缮金身,再取那无事牌。”
水神又听到白衣少年自顾自嘀咕道:“碎了一半金身,歪心思是没了,只是本事越发不济,岂不是更不牢靠?”
水神差点自个儿就彻底金身崩溃了。
这位术法通天、口气更比天大的老神仙,你到底要咋整嘛。
从头到尾,小神我可是一句话没说、半件事没做啊。
崔东山松了五指,轻轻一拍水神的头颅,纵横交错的无数条金身缝隙竟是瞬间合拢,恢复如常。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看着一脸痴呆的水神,问道:“愣着干吗,金身碎了又补全,滋味太好,那就再来一遭?”
水神咽了口唾沫,就要御风去追那个所谓的“大师姐”。
结果被白衣少年一巴掌甩到河水当中,溅起无数浪花,怒道:“就这么去?说了让你不露痕迹!”
崔东山一拍脑袋:“得找山神才对,怪我。对不住啊,你哪来哪去。”
不承想那水神倒也不算太过蠢笨,竟是忍着金身变故,以及外加一脚带来的剧痛,在水面上跪着磕头:“小神拜见仙师。”
崔东山笑道:“不愧是当年初为小小河伯,便敢持戟画地,与相邻山神放话‘柳公界境,无一人敢犯者’的柳将军,起来说话吧。瞧把你机灵的,不错不错,相信你虽是水神,即便入了山,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谨慎起见,我送你一张水神越山符。”
崔东山双指并拢,凭空浮现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轻轻丢下,被那水神双手接住。
水神再抬头一看,已经不见了那位白衣少年的身影。
这尊柳姓水神得了听也没听过的这张水神越山符,发现稍稍运转灵气,便与金身融为一体。
小心翼翼上了岸之后,竟是比在辖境水域当中,更加行动自如。
水神只觉得做梦一般,立即匿了气息,去追赶那个小姑娘。
水神刚刚松了口气,心湖便有涟漪大震,宛如惊涛骇浪,只得停下脚步,才能竭力与之抗衡。
又是那白衣少年的嗓音:“记住,别轻易靠近我家大师姐百丈之内,不然你虽有符箓在身,依旧会被发现的,后果自己掂量。到时候这张符箓,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可就不好说了。”
水神立即弯腰抱拳领命。
在那之后,远远跟着那个一路飞奔的小姑娘,水神只有一个感受: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那是真能跑啊。
若是饿了,便一边跑一边摘下小竹箱,打开竹箱,掏出干粮,再背好小竹箱,囫囵吃了,继续跑。
水神一开始以为小姑娘是在躲什么,可是不管水神如何寻觅,并无任何迹象。
不过水神也越发纳闷起来,这么个小姑娘,偏不是那修习道法的神仙中人,怎么就成了最打熬体魄的武学宗师?
这一路,小姑娘遇到了遮风避雨的洞窟,不去;荒废了的破败寺庙,不去;灵气稍多的地儿,更不去。
她好不容易跑累了,歇个脚儿,也故意拣选大白天,还要用那根行山杖画出一个大圆圈,念念叨叨,然后眯一会儿,打个盹儿,很快就立即起身,重新赶路。
等到小姑娘一次跃上高枝,遥遥瞧见了一座城池轮廓,使劲皱起脸,像是哭鼻子了。
水神刚要可怜小姑娘来着,就看到小姑娘落在了地面,大摇大摆,晃悠悠走起路来,行山杖甩得飞起,哼唱着“吃臭豆腐哟,臭豆腐好吃哟”。
水神自然不知道,一处高枝上,白衣少年就静悄悄站在那边,神色柔和,远远看着裴钱。
只有崔东山清楚裴钱为何如此。
先生不在裴钱身边的时候,或是她不在先生家的时候。
那么她单独走过的所有地方,就都跟她小时候在的藕花福地如出一辙;所有她单独遇到的人,都会是藕花福地那些大街小巷遇到的人,没什么两样。
崔东山环顾四周,青山又青山。一人喃喃,群山回响。希望如此。
崔东山叹了口气,终于舍得离开了。他还得替崔瀺去见一个大人物。
一袭白衣冲霄而起,撞烂整座云海,天上闷雷炸起一大串,轰隆隆作响,好似道别。
走在山林中的裴钱,原本开心念叨着“走路嚣张妖魔慌张”,愣了愣,赶紧转过身,抬起头,蹦跳着使劲挥手作别。
水神发现小姑娘即便到了郡县小镇也从不住客栈,顶多就是买些碎嘴吃食,有些放在兜里,更多则放在小竹箱里边。
再就是会去大大小小的山水祠庙拜一拜,遇见了道观寺庙也会去烧个香。
在那之外,几乎不与人言语,无非是比行走山林水泽脚步慢许多,不用那么埋头飞奔。
唯一一次长久逗留原地,是蹲在一处黄土矮墙上,远远看着一群骑马远游的江湖豪侠,小姑娘好像有些眼馋,却不是眼馋那些看似威风八面的江湖人,而是他们的坐骑。
黄庭国御江那边,小姑娘看了眼撒腿就跑,到了曹氏芝兰楼附近,也差不多,走在大街上鬼鬼祟祟瞥了两眼就跑。
终于到了那座红烛镇地界,水神如释重负,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就小姑娘这么谨慎小心,哪里需要他一路护驾?
难道自己就这么白得了一张珍稀符箓,真还有那大骊无事牌可以拿?
水神不敢相信。
无所谓了,就按照那位白衣仙师的吩咐,在此停步,打道回府!
水神转身离去。
这一路行来,除了极少数偶遇的中五境练气士,无人知晓他这尊大河正神上岸远游,而那拨修道之人瞧见了,也根本不敢多看。
一位江河正神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违例上岸,岂会简单?大骊的山水律法,如今是何等严酷?
水神突然转过头,发现那个小姑娘一路飞奔过来,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将行山杖往地上重重一戳,然后朝他抱拳一笑,再鞠躬致礼。
水神在小姑娘起身后,只是笑着抱拳还礼,作揖还礼就算了。
小姑娘咧嘴笑道:“我师父是落魄山山主,欢迎水神大人以后来我家做客!”
水神愣了半天,点点头。
这小丫头,忘记自报名号了?
小姑娘却已经拔起行山杖,转身走了,蹦蹦跳跳,晃悠着背后的小竹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