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随后带着宁姚去了趟霁色峰祖师堂敬香,小陌和仙尉都尚未正式纳入谱牒,今天就算了。
仙尉不会像小陌一样担任供奉,只是落魄山的不记名客卿。
毕竟陈平安胆子再大,也不敢担任仙尉的传道人。要真敢如此行事,估计容易遭天谴挨雷劈。
凡夫俗子的无意为之,与修道之人的有心作为,天壤之别。
祖师堂钥匙在暖树那儿,一行人就在门外等着,陈灵均已经去通风报信了。
朱敛和暖树一起赶来霁色峰,暖树停步后,笑容灿烂地朝一行人施了个万福,陈平安笑着点头。
之前在云霞山绿桧峰与蔡金简购买了一些云根石,回头就会炼化搁放在彩云峰和仙草山的山根龙脉上,再问问看小暖树想要选择哪座山头作为修道之地,帮她选址开府。
小暖树不是金丹境又如何,回头祖师堂议事,看看谁敢有异议。
与祖师堂三幅挂像敬香完毕,陈平安与宁姚走出大门,暖树娴熟锁门。
仙尉如释重负:还好还好,陈山主又多出一座山头,这座传说中的山上祖师堂瞧着就很气派了。
陈平安与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并肩而行,聊着事情。
其实等到崔东山主动要求担任下宗的首任宗主,那么落魄山下宗的全部人选就算彻底敲定了。
种夫子在下宗暂时当个账房先生,管钱袋子,负责财库收支。
说实话,种秋作为南苑国国师,昔年被一座天下誉为“文圣人,武宗师”,在山上担任什么职务都不过分。
剑修崔嵬暂任下宗掌律,至于首席供奉,会由落魄山的次席供奉米大剑仙担任,算是平调吧。
隋右边不会有什么头衔,就算给,她估计也不会领情。
灰蒙山的三人已经被崔东山带去了桐叶洲,此外,卢白象的两个嫡传弟子好像将来也会成为下宗弟子。
陈平安打趣道:“崔东山这就跟我们上宗挥锄头挖墙脚了?”
朱敛笑道:“原本不觉得,被公子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这个意思。”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白捡了个元婴剑修曹峻,且破境的可能性很大。
这曹峻也是个妙人,反正当不上首席供奉了,就主动讨要了个落魄山下宗末席供奉的头衔。
朱敛说道:“裴钱如今在福地的心相寺,我就没喊她过来。”
陈平安点点头,又去了趟账房,跟韦文龙说了自己需要从财库挪用一百枚谷雨钱借给林守一……算了,是送。
借个屁的借,花钱还不落个好,不如直接送。
能坑陈平安钱的人,不多的。
韦文龙笑着说如今账簿上躺着不少谷雨钱,不用担心会捉襟见肘。
朱敛笑道:“钱可以借,而且必须借。林守一可以在下宗挂名客卿嘛。”
陈平安点头道:“可行啊。”
落魄山谍报和镜花水月一事会暂时交给朱敛和陈灵均。
牛角渡的包袱斋一直缺合适的管事人选,之前陈平安去青蚨坊找洪老先生,三番两次想要挖墙脚,可惜未果。
所以暂时还是只能让长命主持大局,再交给珠钗岛女修们帮忙处理具体事务了。
如今落魄山拥有两艘渡船,龙舟翻墨的临时管事是与落魄山租赁了鳌鱼背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双方礼尚往来,这些年相处得很好。
至于那艘跨洲渡船风鸢,陈平安打算让长命兼任管事,真正负责待人接物这些琐碎事务的二把手可以是老道士贾晟,再让米裕有空就去坐镇,那么风鸢的面子里子就都有了。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物。
在那艘夜航船上边的条目城,自己从那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客包袱斋那边得了一张名为云梦长松的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品秩未定,陈平安总觉得这件宝物有些烫手。
三教祖师曾经联袂莅临小镇,不知怎么,观道观的那位老观主在山门口喝了个茶,就送出了那幅极其珍稀的道图。
当时被崔东山炼化后,异象横生,一山生紫气,群山之巅天无二日,万树丛中有月一轮,自成一座天地,日月起落。
连魏檗堂堂山君,在自家辖境山水内都无法自由出入落魄山。
唯一的缺陷,就是开启与支撑起这样的护山大阵极其消耗神仙钱,所以落魄山不能时时刻刻开启。
只是相较于那幅道图的珍贵程度,这点小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浩然天下的任何一座宗门都可以拿来当镇山之宝。
听崔东山在那封寄往京城的信上的意思,是小米粒待客周到才挣来的一桩天大功劳。陈平安可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玩笑话。
落魄山之巅的山神庙旧址,崔东山在周边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阵法,里边还供奉了一幅出自倒悬山敬剑阁的剑仙画卷。
未来下宗的祖师堂大门会悬挂吴霜降赠予的那副楹联,同样品秩高得惊人。
如果算上陈平安从云纹王朝玉版城得手的十二把飞剑,搭配那幅一直苦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太平山阵图,简直就是天衣无缝的攻伐效果。
那么,将来落魄山和下宗的两座山水大阵,攻守兼备,皆可谓极致。
至于这趟京城之行,没有白走一趟。
按照之前陈平安的估算,自己的本命瓷碎片,流落在外的,多则六片,少则四片。
不出意外,其中一片就藏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隔壁的那栋宅子里。
此外,杏花巷马家夫妇,俱芦洲的琼林宗,都有一定可能藏有碎片。陈平安都会问清楚,当面问的那种。
走向竹楼,陈平安对周米粒笑道:“我得马上去一趟外地的仙游县,回家之后,就带你去红烛镇。”
铁符江前任水神杨花已经去往中部大渎担任公侯,新任水神的位置却始终悬而未决。
按照大骊最新颁布的金玉谱牒,铁符江水神是从三品,绣花江水神是四品,冲澹江水神和玉液江水神都只是五品。
至于那条早已从溪升河的龙须河,马兰花也从河婆升为河神,虽然品秩不高,但是也能建祠庙塑金身。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杨老头给过那杏花巷老妪一个承诺:三十年一过,就可以享受香火。
红烛镇除了是三江汇流之地,其实还有五溪一说,其中位于玉液江上游的兰溪县就被誉为六水之腰,属于典型的小府大县,酥饼、杨梅和枇杷都很有名。
兰溪附近还有一处避雨仙崖,以及一条与冲澹江相通的地下河。
玉液江祠庙和水神府,陈平安肯定是要走一趟的。水神娘娘叶青竹,肯定也是要见一见的。
周米粒伸手挡住嘴,笑哈哈道:“小事哈,不急不急。”
收起手,她扯了扯棉布挎包的绳子。沉啊,肩头酸得很哩。
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实不少:
赵树下、赵鸾鸾、张嘉贞、蒋去……
回头还要送给裴钱一架自己亲手打造的多宝槅。
杨家药铺后院还有一封信等着自己去看。
从清源郡返回后,要在竹楼二楼为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正儿八经教拳一次。
在黄庭国境内的一座县城,寻一处市井,当个学塾的教书先生。
来到竹楼,朱敛带着小陌和仙尉在崖畔石桌旁落座,宁姚跟着陈平安进了屋子。
只说陈平安这个山主在竹楼一楼的住处,就有吴霜降的《当时帖》,其上两方印章已经道气流散,但是还剩下一枚道韵凝聚的花押“心如世上青莲色”。
还有自家先生亲自从苏子、柳七那边讨要来的《花开帖》《求醉帖》,一样蕴藉道韵,文运沛然。
之前参与文庙议事,偶遇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林清,双方投缘,老人送了陈平安一方薄意随形印章,工料俱佳。
边款:金天之西,白日所没,仙人醉酒,月窟中来,飞剑如虹,脚拨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耀天门。
底款:曾见青衫。
将这方印章放在书桌上,陈平安再将那株铭文寓意极美的白玉灵芝轻轻放在书架上。
陈平安双手笼袖退后一步,又伸出袖子,稍稍挪了挪白玉灵芝的摆放位置。
就像燕子衔泥,就像蚂蚁搬家,就像年年有余。
爹娘走后,十四岁之前,勉强守住了家业,所幸在那之后,年年好过一年。
之后,陈平安带着宁姚,再喊上小陌和仙尉,一起下山。他要去骑龙巷的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查账。周米粒没有跟着,她得巡山去啦。
小姑娘一边欢快飞奔一边唱着:“臭豆腐好吃哟,金瓜子贼重哟。”
仙尉刚刚在那座山中积攒起来一点底气,等到瞧见这两间市井铺子,就又备感无奈了:这就是自家山头的财源了?
那还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就是每天挣点辛苦银子。
罢了,实在不行,就只能靠自己出马,重操旧业了。
来时路上,瞧见小镇有几条街巷挺贵气的,回头看看能不能去那边找点财路。
周俊臣站在柜台后边的小板凳上,破天荒地喊了陈平安一声祖师爷。
陈平安难免有些犯嘀咕,笑问:“阿瞒,这是打算跟我借钱?”
周俊臣摇摇头,一板一眼道:“就是想着祖师爷能够明察秋毫,好好管一管某些监守自盗的家伙。”
一个白发童子从后院跑过来,怒道:“阿瞒,我如今哪次吃糕点不给钱?栽赃嫁祸得讲证据!”
周俊臣笑呵呵道:“当我面吃的是结账了,那些被你偷吃的呢?我可都数着呢。”
白发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其实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我拦不住,打不过她。”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白发童子盯着小陌,双手叉腰,抬了抬下巴:“你,啥境界,说道说道。”总感觉这家伙比较危险。
这个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其实在岁除宫的本名叫天然。
不知是脑子抽筋了还是怎的,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叫嚣着要当师父,当了师父,隔几天就可以学隐官老祖当师祖了。
经常独自在后院蹦跳着望向落魄山,振臂高呼:“入山入山,去抢徒弟,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一个端茶,一个送水……”
此外,不是变着法子从崔花生那边骗点钱,就是在铺子门口叼着根牙签自顾自龇牙咧嘴的。
年纪这么小就满头白发了,附近一些上了岁数的街坊邻居私底下都曾好心劝石掌柜赶紧带这可怜娃儿去看看郎中,有些钱节俭不得。
小陌其实一样颇为意外:铺子里边竟然会有一个约莫是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至于那个穿着男子仙人遗蜕的女鬼,算不得什么奇人异事。
小陌笑答道:“境界什么的,都是虚妄。”
有个脚步匆匆从草头铺子赶来的少女与陈平安毕恭毕敬施了个万福,怯生生道:“奴婢崔花生,见过山主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实则别扭至极。
是那个正阳山的田婉,邹子的师妹,被崔东山和姜尚真联袂拦截,再被崔东山剥离出一魂一魄,撚为灯芯,装入一只“花器”当中,就成了如今在骑龙巷打杂的少女崔花生,算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妹妹。
崔东山还从田婉处得到了一座品秩极高却没有名字的洞天秘境,虽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但是按照田婉的说法,里边的天材地宝、大道气运可以支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炼气修道。
言下之意,就是一位地仙,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顺畅,就可以始终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洞天之内,不用索要丝毫外物就能够跻身飞升境。
其中有座绛阙仙府玄之又玄,别有洞天。
还有一条名为丹溪的溪涧水性阴沉,流水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
此外一座赤松山,有茯苓、灵芝、人参等,灵树仙卉数量极多。
这座洞天既然是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带回的,那么于情于理,都要安置在桐叶洲下宗。
毕竟上宗落魄山已经有了上等福地品秩且已经到了瓶颈的藕花福地,以及洞天、福地相衔接的锁龙井,井中又有朱敛拐来的狐国。
只不过崔东山真正在意的一块肥肉是那极负盛名的蝉蜕洞天,可惜田婉没有说谎,不在她身上。
当然,不在她身上,不代表她不清楚那座洞天的下落。
想必以崔东山的脾气,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的。
因为蝉蜕洞天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珍贵异常。
陈平安让小陌和仙尉留在铺子里,稍后一起返回山上,自己带着宁姚沿着骑龙巷台阶拾级而上,走到了台阶顶部,陈平安转头回望一眼,之后一路走向泥瓶巷,其间路过了杏花巷。
当年邹子的摊子就摆在这儿。
一个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骑龙巷,这不刚给街坊邻居办了场喜事,酒没少喝,红包没收。
远亲不如近邻的,自己还要收钱,就不讲究了,不够仙风道骨。
等到听说陈山主与山主夫人刚刚离开骑龙巷,贾老神仙一跺脚,捶胸顿足,悔啊。
终究是个龙门境的老神仙了,贾晟虽然目盲,但是稍稍运转气机,视野其实与常人无异。
听说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还有那个一眼就看穿是个假道士的仙尉会是客卿,立即就拉着两人去自家铺子喝酒,箜篌就跟着去蹭吃蹭喝了。
一通酒水喝下来,一碟碟下酒菜就没停过,把仙尉都喝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了,满脸通红,一手端碗,另外一只手与贾晟在桌上握着,使劲摇晃:一切尽在不言中,都在酒水里了。
这位同样混过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贾老神仙真是知己啊,就算谁赶自己走,自己都打死不走了。
至于陈灵均,刚刚教会小陌兄弟划拳,两人在那儿瞎比画呢。
陈平安带着宁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落魄山就会升格为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则顺势升迁为上宗。
数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数,像浩然天下就只有两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小巷,陈平安在祖宅门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门,不着急取回本命瓷碎片。
再转移视线,看了眼旁边的宅子,那里自打记事起就好像没人住了。
宁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对主仆的宅子,记得当年好像瞧见过一个装腔作势的矮冬瓜女子,对方要是不踮脚,只能有半颗脑袋露出墙头。
陈平安开了院门和屋门,院子屋子都干干净净的,门上都张贴着春联和福字。
陈平安进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宁姚托着腮帮。自己很久没来这里了。
陈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宁姚知道他要去哪里。
到了坟头,陈平安递给宁姚三炷香,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然后陈平安蹲下身,开始为坟头添土。
宁姚蹲在一旁,取出一只小袋子,轻声问道:“我从五彩天下带来的,合适吗?”
陈平安转头笑道:“合适,怎么不合适?”
宁姚松了口气。
接过那只袋子,将里边的泥土倒出,轻轻拍打几分,微微夯实坟头。
陈平安红了眼睛,嗓音沙哑,只是喊了两声爹、娘便说不出口了,只能嘴唇微动,低声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岁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远门,开始离乡远游。
但是陈平安没有与任何人说过,哪怕是宁姚、刘羡阳。
其实就是来时的脚下这条路,当年在街坊邻居的帮忙下,一个面黄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灵柩的最前方。
那条路,从泥瓶巷一直走到这里,才是陈平安这辈子一场最远的远游。
可能是因为今天这次上坟,身边多了自己一定会娶进家门的心爱女子。
陈平安再取出一壶酒,洒在坟头之后,将酒壶轻轻放在脚边的泥地里。蹲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细细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渗出。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刻,当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陈平安,才算真的成家立业了,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坟头前,与他们说自己过得很好。
回到小镇,两人路过一家老字号酒楼,占地不大,却有三层。这里曾经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不过三楼不对外开放。
陈平安临时起意,说去里边喝酒,还笑着与宁姚说早年一般只有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才会来,不然就是龙窑老师傅在这儿收徒办酒。
在京城火神庙闲聊后,陈平安才知道其实这栋酒楼是封姨的产业,三楼就是她的一处歇脚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还攒了不少地契。
她还泄露天机,说那些如今已经转为民窑的龙窑窑口,其中大半在老车夫名下。
老车夫平时就住在二郎巷,至于中土阴阳家的陆尾,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都有不少宅子。
陈平安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只要了一壶酒,酒壶酒碗都是本地烧造的青瓷。
宁姚只是喝了一碗,却也没拦着陈平安喝。
这家酒楼早年曾经来过一位稀客,就连名义上的酒店掌柜都没当真,但是真正的酒楼主人封姨却有过一声幽幽叹息。
一个双鬓霜白的学塾先生曾经要了一壶酒和几碟佐酒菜,自饮自酌。
而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刚好能够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喝完酒吃过菜,陈平安脸微红却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楼片刻,收回视线后,与宁姚下了酒楼,返回落魄山。
最西边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还办了场喜酒,是李柳嫁给了个外乡读书人,据说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让妇人狠狠扬眉吐气了一场,都不骂人了。
那段时日,妇人最喜欢闲逛了,见了谁都笑脸相迎的,其中不少都是吵过架甚至挠过脸的街坊仇家。
只不过这会儿一家人又回了俱芦洲。
宁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会嫁人,陈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却前世宿缘,斩断红尘,从此安心修行,跻身飞升境问题不大。”
宁姚眨了眨眼睛,陈平安无奈道:“我也不知道。”
宁姚歪了歪脑袋,陈平安说道:“我是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其实这里边藏着个秘密,才让董水井和林守一没有彻底死心,或者说才让他们俩没有给那个王八蛋套麻袋。
只是这种事情,陈平安真不适合说出口。
那个真相嘛,大致就是在李柳这边有名无实,至于书生那边如何,天晓得。
今天落魄山的一张桌子上热热闹闹地坐满了人,对门的主位坐着陈平安和宁姚,然后是朱敛、韦文龙、张嘉贞、米裕、小陌、仙尉。
背对门的末席位置坐着陈灵均、周米粒、陈暖树。
先前是老厨子在灶房忙碌,暖树和小米粒都帮忙择菜、吹竹筒,小陌负责端菜上桌,看得仙尉摇头不已:这个小陌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也对,自个儿也不是外人,很快就要跟贾老神仙、陈灵均是拜把子兄弟了,只等贾老哥挑选出个黄道吉日,他们仨就要在骑龙巷斩鸡头烧黄纸。
之前在酒桌上,陈灵均拍得他肩膀生疼,无妨,都是好兄弟。
再说了,陈灵均已经拍胸脯保证:“仙尉老弟你就等着吧,有福同享,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以后但凡有哪次酒桌上只有两三个下酒菜,就算我陈灵均不讲江湖道义,亏待了兄弟!”
结果当时贾老哥一拍桌子,冷不丁骂了句“放你娘的屁”,把仙尉给吓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个陈灵均,站在板凳上,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原来是仙尉虚惊一场了,因为贾老神仙很快就来了几句快人快语,说:“陈老弟你是瞧不起咱这草头铺子,还是看不上我的烧菜手艺啊?酒喝再高,不能瞎吹牛。比不得山上的朱老管事是必须的,可我贾晟这几碟下酒菜的水准,小镇酒楼有几个掌勺大厨能比,啊?!”
尤其是贾老神仙那个拖曳极长的“啊”字,听得仙尉心里暖洋洋的: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和酒局啊。
至于今天这会儿嘛,就稍稍差了点意思,不过朱老先生的菜肴,味道确实绝了。
而且谁都无须拘束,也没什么相互敬酒的繁文缛节,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菜就吃菜,甚至都没有那种食不言的瞎讲究。
朱敛抿了一口酒,笑问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长,可还算能下筷?”
仙尉下筷如飞,低头道:“能下筷,必须能。”
小陌都没说什么,只是双手持杯,仰头一饮而尽,再酒杯朝下。
陈平安与朱敛以心声问道:“岑鸳机怎么没来?她是怕人多没位置?”
蒋去正在闭关修行,陈平安就没让朱敛喊人。
朱敛笑着解释道:“不是,她每天只有雷打不动的早晚两顿饭,而且是药膳,今儿时辰没踩点上,就不来了。姑娘嘛,再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怕个‘胖’字。而且我跟她打过招呼了,她说回头单独请山主和山主夫人吃顿饭,道个谢。”
陈平安闻言忍俊不禁:“那就是我沾光了。”
想起一事,陈平安继续以心声问道:“如今岑鸳机的爹娘到底岁数大了,二老身体还好?上次回乡,我就听小米粒说岑鸳机的娘亲感染风寒了。”
朱敛说道:“先前东山暗中假扮郎中帮忙看过了,身体无恙。”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要多留心。”
朱敛点点头。
吃过一顿饭,陈平安让暖树和周米粒一起带路,要去趟裴钱的宅子。
陈平安看了眼右护法的棉布挎包,笑问道:“那一大兜金瓜子呢?是嫌重,就没带出门?”
小姑娘拍了拍心爱的挎包,给好人山主小声解释道:“这座‘陪都’之内,暂时只有一部分兵马驻扎在里边,随我南征北战,主力待在别处按兵不动嘞。”
既有陪都,肯定就还有座京城,当然就是她跟裴钱、暖树都有的那只青瓷储蓄罐了,是老厨子早年送给她们仨的。
至于京城和陪都的昵称,自然是裴钱帮忙想出来的绰号,老霸气了。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裴钱的宅院,当然,这与陈平安在落魄山停留不久有关。
将近三十年,他这个山主,甩手掌柜当得不是一般过分。
宅院一侧屋子是住处,另外一侧屋子……算是这位开山大弟子的书房吧。
书房没有锁门,其实里边就没几本书。
靠着墙壁的一面架子上高高低低随便摆放着裴钱多年游历积攒下来的各种宝贝,也没什么品秩高不高的。
不过听小米粒的通风报信,最值钱的几样物件,裴钱都放在隔壁屋子里呢。
还有床底下那几只箱子里装满了账本,还上了锁,连暖树姐姐都没有钥匙哩。
陈平安从咫尺物里边取出一大两小三只多宝架,从取材到榫卯都是亲力亲为,小的多宝架可以完整存放和取出,至于那只大的,陈平安临时当起了木匠,蹲在地上组装起来。
大功告成之后,陈平安拍了拍手掌,转头望向靠窗的桌凳。
搁放多年,还是一张小小的书桌,高高的凳子。
裴钱小时候在竹楼练拳,回到住处后,就还要在这儿抄书。
陈平安无法想象,当年那么怕吃苦的小黑炭会突然想练拳。如果知道了,大概会让她不用抄书吧,先欠着,以后再补就是了。
心情复杂的陈平安离开裴钱的宅子后还是心情复杂。
门外不远处站着小陌,暖树和周米粒立即告辞,各忙各的去了。
小陌与俩小姑娘挥挥手,然后问了个他在渡船上就想问的问题:“公子何时拜访披云山?”
陈平安愣了愣:灯下黑了。
实在是与魏山君太过熟稔,每次返乡就根本没想起这一茬,次次都是魏檗主动拜访落魄山,而且魏檗也没把自己当落魄山的外人——小米粒的瓜子,魏山君真没少嗑。
不过仍旧于礼不合,确实是自己疏忽了,陈平安笑道:“赶早不如赶巧,我们这就去拜会魏山君。”
两人一起御风去往披云山。
魏檗在山巅现身,有些讶异,笑道:“稀客。”
陈平安悻悻然。这话说得不地道了。
小陌弯腰作揖道:“见过魏山君。”
只见眼前这位山君身材修长,相貌俊美,一身雪白长袍,耳坠一枚金色圆环,飘然出尘,风采绝伦。
魏檗毕竟是一岳山君,已经知晓眼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修士道号喜烛、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收的供奉,还成了大骊刑部的三等供奉。
魏檗笑着抱拳还礼,言语无忌讳:“见过喜烛道友。”
小陌二话不说,直接从袖中摸出两件见面礼,是一对袖珍可爱的山上宝物,青玉斧、黄玉钺。
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说法,都是半仙兵品秩,只不过对小陌来说,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鸡肋。
送谁不是送,难不成还拿去换钱?
就依旧只能当个礼轻情意重的锦上添花了——不愧是连自己两把本命飞剑都说成“花俏不实用”的小陌。
魏檗本想婉拒。以自己跟落魄山的关系,无须如此见外,而且魏大山君误以为最多是两件法宝品秩的见面礼。
只是小陌极为坚持,说魏山君与自家公子是相逢于微末的莫逆之交,这么多年来又始终照拂落魄山,若是不收下这份薄礼,就太过不近人情了。
那么以后披云山再有酒宴,便是愿意邀请他小陌来做客,他也绝不来了。
魏檗听得一愣一愣的。实在是落魄山上,这样的“客气人”,少见。准确说来,好像只有暖树和小米粒两个乖巧小姑娘了。
可要是小陌挑明了礼物的品秩,看魏檗收不收?早就落袋为安了,陈平安想拦都拦不住。
真当自己这位山君如何有钱吗?
那些山水邸报,尤其是中岳晋青那边的几家仙家府邸,纸上落笔更是喜欢含沙射影。
据说如今宝瓶洲山上都有人开始坐庄押注,披云山何时举办下一场夜游宴了。
陈平安都没有用上心声言语,直截了当开口说道:“小陌是位剑修,飞升境巅峰,其实来自蛮荒天下,修道之地在那皓彩明月,睡了万年之久,前不久跟我和宁姚,还有礼圣,一起回的浩然天下。”
魏山君刚刚抬起的打算接过礼物的胳膊就那样僵在了原处。
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岂不是相当于一位蛮荒天下的旧王座?!
陈平安趁着魏檗发呆,以心声问道:“小陌,什么品秩?”
小陌老老实实答道:“半仙兵。”
魏檗刚要硬着头皮去接过礼物,陈平安立即一手抓住魏山君的手臂,一手按住小陌的手腕,埋怨道:“都是自家人,瞎客套。小陌啊,你当我们魏山君是什么人了?收起来收起来。”
魏檗笑呵呵道:“小陌啊,陈平安说得在理,都是一家人,与你客气什么?礼物我就收下了,就当最后容我再客气一句,得与你道声谢。下次夜游宴怎么可能少了小陌兄,便是专程为小陌开一场夜游宴都是可以的。”
陈山主不这样,魏山君还心里没个谱,陈平安越是这样,魏檗就越知道自己若是不收礼物,肯定得悔青肠子。
要不要脸?老子要是要点脸,能办那么多场夜游宴?名声都烂到了俱芦洲!
刘景龙的酒桌无敌手怎么传出来的?自家披云山的夜游宴最早又是怎么来的?
陈平安望向魏山君:两件会不会太多,一件如何?
魏檗望向陈山主:滚。
陈山主依旧视线坚定:先前我好不容易从青神山夫人那边真金白银买来的竹子,我白送给披云山啦?
魏山君报以冷笑:一码归一码,我与喜烛道友是一见如故,你有脸拦着,我就有脸收。
俩邻居,此时无声胜有声。
陈平安觉得自己到底是技不如人,只得收起手,双手笼袖,笑道:“小陌啊,我们可以等着下场夜游宴的请帖了,毕竟机会难得,不是经常能碰上的好事。”
魏檗将那青玉斧和黄玉钺收入袖中,微笑道:“喝酒还是喝茶,听你们的。”
陈平安笑呵呵问道:“喝山水气运,中不中?”
魏檗大袖一挥:“随意。”
小陌觉得自家公子与魏山君确实感情深厚,看来礼物没白送。
披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彩云绿树、亭台楼阁。
今天山中何事?好友相逢,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魏山君亲手酿造的松花酒是一绝,只是名气不如长春宫酒酿那么大而已。
话说回来,北岳地界,谁敢轻易喝披云山的松花酒?也就只有参加夜游宴,才有机会喝一壶。
天底下最贵的仙家酒酿,除了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就是宝瓶洲的披云山了。
泉水是披云山中独有的碧玉泉,位列宝瓶洲名泉之一。
其实泉水评点一事,是董水井这位墨家赊刀人的手笔,因为其中上榜的三处泉水都被他包圆了。
茶叶是暖树今年谷雨前后送来的新茶,来自彩云峰的几棵老株野茶,暖树负责采摘,再交由老厨子亲手炒制。
陈平安笑道:“容我反客为主一次,我来煮茶好了。”
落座后,陈平安抖了抖青衫袖子,施展水火两法。
煮茶一事,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魏檗双手笼袖,眯眼而笑。昔年那位草鞋少年,如此仙人风流了。
宁姚今夜就住在暖树的宅子里,周米粒经常跟暖树姐姐蹭被窝,就也跟着去了,反正那边的被褥多得很。
从披云山回来后,陈平安坐在竹楼一楼看书,在深夜时分去了趟泥瓶巷祖宅,点了盏灯,坐了一宿,也不觉孤单。
第二天清晨,陈平安与宁姚又去了趟拜剑台。
于樾一见着陈平安,就知道隐官大人的意思了,越发宽心几分。
陈平安打趣道:“别觉得我是在赶人。”
“岂敢。”于樾笑道,“隐官大人,让米裕别生气,我在山上这些天,是故意喊他米剑仙的。我虽说在剑气长城没屁用,可好歹还是知道那边的习俗的,回头见着了老友蒲禾,也是一笔酒桌吹牛的谈资。哈哈,你蒲老儿敢这么喊米裕吗?我就敢,而且还是次次见了面就喊。”
要说于樾半点不心慌,是自欺欺人,所幸米裕每次虽然眼神不善,但也未真正如何。
于樾收敛笑意,继续说道:“再劳烦隐官大人帮我捎句话给米剑仙,于樾心中敬重米裕,半点不假。”
陈平安点头应诺下来,笑问:“这种好话,怎么不自己当面跟米裕说?”
于樾是直爽人,哈哈笑道:“之前嘴欠,米剑仙喊多了,怵他米裕。何况我也担心这种诚心话不被米裕当真。由隐官大人来说,米裕肯定愿意相信,我不亏,还有赚。”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望向那两个都不敢正眼看宁姚的孩子,从袖中取出两只准备好的小袋子递过去,笑着解释道:“三百枚雪花钱,我已经折算成三枚小暑钱了,这是落魄山祖师堂的定例,嫡传弟子出门远游都会有这笔钱。你们还没有正式跟于剑仙拜师学艺,我也没有在霁色峰祖谱上边画掉你们的名字,所以这个规矩不能破。”
虞青章和贺乡亭各自接过轻巧的钱袋子,但是却心情沉重。
贺乡亭鼓起勇气说道:“隐官大人,是我们不懂事了。”
虞青章憋了半天,闷闷道:“隐官大人,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不用这么想,本就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事情。山上修行,讲究各自缘法,有些事情,我在那个位置上,必须得做,你们也在自己的处境里,一样会想。如今要分开了,我就与你说句心里话好了,你们要是不那么想,不疏远我,我这个隐官,反而觉得不对劲,要看轻你们了。”
天底下的所有孩子,大概都是跟着道理一起长大的。
陈平安又拿出一摞书,最上边是一部他亲手抄录的《剑术正经》摹本,还有几本从大骊京城书铺买来的圣贤书籍和文人笔记。
一起交给喜欢读书的贺乡亭后,陈平安说道:“这本《剑术正经》,你们最好都要仔细翻阅,至于其余书籍,各凭喜好,看不看,看多看少,是无所谓的。”
贺乡亭接过书,与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落魄山的陈先生,郑重其事地作揖道谢。
虞青章欲言又止,挠挠头。
陈平安玩笑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啊。”
两个孩子咧嘴笑了笑,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在年轻隐官面前露出笑脸,而且真诚。
“拜了个好师父,就更要好好修行。哪怕在剑气长城,也不是每一位年少剑修都能拜得玉璞境前辈当师父,被悉心传道的。”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两个孩子的脑袋,“修行是为了更好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只有修行。这个道理,可以暂时不用懂。”
两个孩子重重点头。
陈平安收回手,以心声说道:“于供奉,多说几句,以后得管严些,不能只盯着他们的修行、破境,不是说一定要多训斥,而是方方面面都要留心几分。修行一事,再大也大不过做人一事。都说富家宠爱子女,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财货足用,长辈亲爱,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溺爱,便容易养出骄恣习气。年少骄恣,岂能成贤?”
“尤其虞青章和贺乡亭都是贫寒出身,突然换了个成长环境,生活骤然优渥,所以更要注意此事。我们这些当师父的、当传道人的,言传身教,比起给一两部珍贵秘籍,要更重要。相较而言,天底下最不需要自己去找钱的是谁?正是剑修。”
“一些寻常琐碎事务,当长辈的绝不可代劳。一些必不可少的家教礼数,定要反复教诲。既然已经身为剑修,要珍惜这份福缘,也要让孩子们养成一个不可漠视他人性命的习惯。虞青章和贺乡亭虽是好友,但是性格迥异,要让虞青章跟随你行万里路之外多读些书,开阔眼目,拓宽心境;要让贺乡亭读书之余多看些身边琐碎事,不能死读书,被道理拘束成古板性情,要学以致用。”
“是我絮叨了。”陈平安自嘲一笑,略有歉意,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于樾如今才是俩孩子名义上的师父,自己此举其实不太适宜,幸好于樾不是心眼小的老前辈,不然就凭这番话,估计就要被记仇几分。
于樾由衷感叹道:“隐官大人,这哪里是絮叨,是剑术,是道法啊。”
想那鸳鸯渚初次相逢,这位年轻隐官何等胸有成竹,意气飞扬。
但是今天离别之际,年轻隐官的这番交心言语,才让于樾意识到眼前的年轻剑仙其实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一位饱读圣贤书的小夫子。
“我只有一事,不与于供奉说什么客气话。”陈平安继续说道,“你绝不能让两个孩子在外边,明明占理,却被欺负。没有什么人情世故、顾全大局,剑修终究是剑修,剑修必须是剑修。”
“我决不允许从剑气长城离乡的孩子,心性、行事,一个个变得……无比浩然天下,半点不像剑气长城的剑修了。如果哪天我发现变成这样,于供奉,那就对不住了。”
“换我来教。”
老剑修沉声道:“流霞洲剑修于樾,绝不让陈先生如此失望。”
不同于陈平安的心思细密,宁姚还是她一贯的风格,趁着陈平安与于樾以心声言语之际,对两个家乡孩子各有一番言语教诲。
她还是懒得以心声言语:“虞青章,你的练剑资质只算尚可,到底是怎么块材料,自己得有点数。修行一事得勤勉,别到了浩然天下就忘本,别来那套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记得多读点书,碰到事情多动脑子,多学学你们隐官。”
“贺乡亭,别被虞青章拉开太大距离,在甲子光阴之内,最多只允许相差一个半境界,这一口心气不能坠。退一步说,练剑境界可以上升缓慢,做人不能狭邪。心正则神清,剑心澄澈则剑术通明。”
宁姚神色淡漠道:“你们两个,给我一字一句记清楚了。”
虞青章和贺乡亭不约而同地颤声道:“记住了!”
一些个五彩天下的秘事和内幕,那只大白鹅已经说过了。
一座崭新天下历史上,第一位玉璞境、仙人境和飞升境!
剑斩高位神灵,独自仗剑远游,问剑一场,重伤道祖的关门弟子,如今五彩天下的第一人!
对于九个剑仙坯子来说,不觉得奇怪,只有一种心思——宁姚果然是宁姚,天底下都找不到一个哪怕只是像宁姚的剑修。
于樾竖耳聆听,其实比俩孩子好不到哪里去,听完之后,此刻只有一个感慨:隐官大人了不起啊。
宁姚抱拳说道:“辛苦于老先生了。”
于樾连忙拱手还礼:“不敢当。”
陈平安祭出符舟,将师徒三人送往牛角渡。宝瓶洲如今还没有直接去往皑皑洲的渡船,需要等待一艘俱芦洲的跨洲渡船。
其间,陈平安又与老剑修闲聊了约莫两刻钟,问了些流霞洲和皑皑洲的风土人情。
于樾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谐趣,不去当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等到于樾三人登上渡船,陈平安和宁姚站在栏杆附近挥手作别。
小陌找到了大管家朱敛,说自己想要建造一座书楼。
落魄山的供奉和客卿在前山的竹楼附近都会有自己的宅子,小陌赶巧,与一同上山的仙尉分到了最后闲置的两处,不然他们还真就只能搬去后山了。
以落魄山的门风,绝不会因为小陌是位飞升境、仙尉来历极大,就在这种事情上为他们破例。
而后山的仙家府邸连绵不绝,大大小小三十余座,都是周首席早年砸钱砸出来的,将来会拿来让新收的弟子落脚,或是待客。
只是如今落魄山的谱牒弟子人数还少,山主又发话了,落魄山形同封山二十年,所以除了一座宅子内住着两人,其余暂时都空着。
小陌找到朱敛的时候,老厨子正在院子里编织箩筐,听说小陌要自己掏钱建造书楼,笑着说没问题,灰蒙山的山上工匠都是现成的人手,手艺不错,不差一座书楼。
唯一的问题,就是竹楼附近真没地儿了,所以小陌当下有三个选择:建在霁色峰附近,或是建在后山,不然就干脆挑选一座藩属山头作为自己的修道之地,可能会更清爽些。
小陌说不用那么麻烦,如果不坏山上规矩,可以将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书楼。
他可以将书楼当作一处修道府邸,而且书楼只需要两层。
朱敛想了想,说小陌兄要是信得过,就交由他建造书楼好了,不过是费些工时,就不用给外人送钱了。
小陌意外惊喜,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对这位朱老先生的博学多才、无所不精那是极为推崇的,给了个高到不能再高的评价:“没有朱敛不会的手艺,就算当下不会,最多给朱敛两三年光阴,他就会是这个行当里边当之无愧的宗师,不服气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远游,朱敛这个大管家功莫大焉。”
朱敛笑问道:“小陌,书楼可有名字?”
小陌说道:“两茫然楼。”
“好名字。”朱敛嗯了一声,“有我们公子取名的水准了。”
小陌笑道:“就是公子帮忙取的名字。”
朱敛咦了一声,转头与小陌正色道:“取名一事,公子一般不轻易出手,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寥寥几次,足可见公子对小陌你青眼有加。”
小陌笑眯起眼。
朱敛笑道:“羡慕羡慕。像我那书楼,至今就还没个名字。曾经与公子求过墨宝,终究不成哪。”
小陌难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与自家公子的情分,为何如此?只是书上说了,处得意之境,莫与失意人说得意事,便也没问出口。
小陌毕竟才刚刚上山,不晓得一些内幕,暂时不知那书楼藏书的玄妙,如果陈平安帮忙取名就有鬼了。
小陌当下只是转移话题,问道:“我要是留在这儿,会不会耽误朱先生的正事?”
朱敛笑道:“干活而已,谈不上正事不正事的。小陌你留下最好,我还能有个说话的伴儿。与良人处,如饮醇酒。”
小陌从袖中摸出一本婉约词,坐在一旁翻看。朱敛忙碌间隙瞥了眼上边的内容,笑着摇头道:“百花开时最思君,百花谢时最恨君?”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当是百花开时最怨君,百花谢时最忆君。无论思与怨,都在百花时。”
才可谓用情极深、起怨极长,不敢恨,只能怨,道尽女子哀思苦楚。
小陌怔怔无言,随后心悦诚服,转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语连珠,如婀娜仕女从画卷中蹁跹而来,无花自芬芳。”
朱敛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点不差啊。”
小陌心定几分。他与落魄山似乎天然道心契合,根本无须刻意入乡随俗。
“小陌来落魄山,落魄山有小陌,都是幸运事。”
朱敛娴熟编织着竹箩筐,随口说道:“强者的善意,是一场温柔的春风。”
小陌合上书,刚要说话,跑进来一个刚刚去了趟山门口的年轻道士,涨红脸嚷嚷道:“小陌小陌,不得了不得了,原来这里就是落魄山!”
那艘渡船渐渐远去,如一鸟没长空。
于樾会先带着虞青章和贺乡亭去往皑皑洲密云谢氏,之后再一起游历流霞洲打秋风。
用于樾的话说,就是密云谢氏得笑开花,沾自己的光,等于不用半点香火情就分到了两个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神仙钱和天材地宝能少了?
当时在拜剑台,何辜最终还是认了米裕当师父,其实就是宁姚一句话的事情:“你有什么脸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婴两境的杀妖战功汇总起来高居第一,甚至超过了半数玉璞境剑修。”
当时米裕就跟着陈平安站在不远处,虽然宁姚说了句实话,可米裕还是臊得慌。
如果说何辜这孩子一开始是不情不愿,可捏着鼻子也能认米裕当师父,那么于斜回就是死活不愿跟随崔嵬这个“叛徒”学剑了,还说过几句极重的言语:“你崔嵬还算是纳兰夜行的弟子?师父都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可以离开的金丹剑修都死了,就只有你在异乡躲起来,一剑不出,活得最好,你就不亏心吗?换成我,不死在家乡,也会死在老龙城这样的战场。让我认你当师父?打死我都别想!让我当你师父都嫌磕碜。”
崔嵬这位元婴境剑修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默然离开拜剑台。
宁姚的道理很简单,她没有说崔嵬的选择是对是错,也没说于斜回的执拗是好是坏,只是让于斜回自己去证明:“你先学了崔嵬的剑术,以后不用管什么山上的师徒名分,双方问剑一场,分出胜负,凭自己本事让崔嵬在那件事上与你认错。”
孙春王更好商量,宁姚让她甲子之内跻身玉璞境,就可以成为自己的记名弟子。
至于白玄,挨了顿训:“修行一事认真点,你这份资质,只是在浩然天下才算不错,在剑气长城撑死了就是个玉璞境之前的米裕,竟然还有脸说自己不用练剑?当自己是宗垣还是陈熙?”
宁姚唯独没对性子绵软的姚小妍说什么重话,只是让小姑娘胆子大些。
这些孩子面对宁姚时一个个噤若寒蝉,手足无措。这可能就是宁姚的强大之处。她不用太在意什么,更懒得缝补人心。
话又说回来,剑气长城的孩子面对宁姚,其实就像早年岳青、米祜、李退密这些后来的大剑仙还是孩子时面对老大剑仙一样。
老大剑仙难得开口,骂几句是有得救,说明练剑资质还凑合。
其实一开始宁姚也没想说这么多,只是一到拜剑台就听说有俩孩子要离开落魄山,而且好像还对陈平安怨气不小,宁姚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一来,九个孩子当中,就只剩下白玄和姚小妍尚未明确师承。
所以陈平安打算问一下小陌是否中意白玄,愿意暂时将其收为不记名弟子,再问那个改名为箜篌的白发童子是否愿意传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剑术道法。
什么事情都可以将就,唯有道侣,或师徒,将就不得。
站在渡口,宁姚欲言又止,她极少有这种犹豫不决。
陈平安伸手出袖,握住宁姚的双手,轻声笑道:“到了飞升城,帮我跟避暑行宫一脉的同僚们问声好,尤其是喊你师娘的郭竹酒,就说她的师父和大师姐都很想她。”
宁姚点点头。如今的陈平安,跌境惨了,让她有些放心不下。小陌的剑术再高,再忠心耿耿,再与陈平安投缘,可终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边啊。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宁姚的眉头,歉意道:“离着大剑仙又远了,不许着急啊。”
宁姚还是只点头,不说话。
“飞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我这个当隐官的都没有在场,也无道贺,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收起手,手腕一拧,多出那把从仙簪城得来的拂尘,名字就叫拂尘。
宁姚摇摇头:“你又不是外人,道什么贺?”
陈平安自有理由:“不一样,这可是我从仙簪城辛苦抢来的,跟寻常物件比,意义大不一样,搁在飞升城最最适宜,谁让仙簪城敢跟剑气长城比高呢?”
宁姚说道:“我在飞升城等你。”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眼前女子与她在少女时还是很不一样的,反正都是最好。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我送送你。”
两人身形化作青白长虹,剑气冲霄,瞬间远离渡口。
坐镇宝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庙圣贤打开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门。
真正进入五彩天下,宁姚还有一段光阴长河的路程要走,只不过道路安稳,就像人间的官道驿路。
在大门关闭后,老夫子站在白云上微笑道:“既然不舍,何不挽留?”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与这位文庙圣贤作揖告别。
回到落魄山,陈平安已经将那把夜游剑悬挂在竹楼一楼的墙壁上,与那副对联为邻。
他看了眼墙上的在鞘长剑。
世道涂潦意难平,壁上龙蛇飞动。
书桌上摆放了两部印谱,当之无愧的初本,分别是《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
晏胖子当年想买。
“不给。”
“价格可以谈。”
“休想。”
害得晏琢差点就想要趁着陈平安在避暑行宫当那隐官大人时跑去宁府当梁上君子了。
陈平安走出竹楼,后边那座曾经栽种有一株紫金莲花的小池塘已经搬去了藕花福地。
看着空荡荡的无水池塘,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句佛家语: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修道之人,幽居山中,所谓真正得道,大概就是一双眼眸如日月,一颗道心似青莲。
离开小池塘,陈平安去往崖畔石桌。
在竹楼和崖畔石桌之间铺有青色石砖,可以在此六步走桩。
这是他跟学生崔东山一起铺设的,只是陈平安也不知道,崔东山到底在青砖底部铭刻了什么文字内容。
之前听老厨子说,魏羡在藩属小国捡了个九岁大的小女孩收为嫡传,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却已经有五周岁的修道年龄了。
一个孤儿,四岁就开始修行?
师徒双方第一次见面,魏羡当时正在一处驿路旁的酒肆喝酒,就只要了一碗,不然会误事。
然后魏羡就瞧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身形瘦削,面色枯黄,但是一双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时,呼吸、脚步都很沉稳。
那女孩从兜里摸出几枚铜钱,熟门熟路地跟酒肆掌柜买了两碗劣酒,然后也不挑选空酒桌坐,就只是蹲在路边,端一碗喝一碗,两碗喝完,一叠放,就归还掌柜。
从买酒到还碗,小女孩从头到尾都无言语,算好时辰和脚力,在暮色里趁着尚未夜禁,默默返回县城。
魏羡见那掌柜好像对此半点不奇怪,应该是认识的,就跟对方打听,才知道这个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喝酒的女孩竟然是酒肆的常客,无家可归,好像早年是个跟爹娘走散了的难民。
前些年担任宗主国的大骊王朝允许各个藩属凭功复国,其实老百姓也无所谓,结果就真坏事了,据说是当太子的复国称帝了,几个兄弟非要跟他争那张龙椅坐,兵荒马乱的。
谁能想象,稍远些,有些个据说打完仗就没剩下几个青壮汉子的邻国都纷纷安稳了,不承想他们这儿早前没怎么遭灾,只是在边境打了场仗,虽说死了不少边军,可国境之内到底保住了个太平世道,现下世道竟然反而乱了起来,可不就是个孤儿了?
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谁在意呢?
新坟头茫茫多,其实那都算好的了,被义庄收容的,好歹还有个睡处,至于那些孤魂野鬼,甭管是怎么死的,当了鬼,也还是吃不上子孙饭的饿死鬼。
但是小姑娘别看瘦瘦的,力气倒是不小,最早会在县城打些短工,最后在一间卖香烛纸钱的铺子落了脚。
她一得空,就会在县城内外四处闲逛,估摸着是找她爹娘,最远就走到驿站,一个人等到天快黑,再回县城里边的铺子。
只是掌柜嫌她的营生太过晦气,就只许她买酒,不许在酒桌边落座。小丫头没说什么,每次都是这般规规矩矩的。
魏羡听完后就上心了,去那香烛铺子收徒一事办得异常顺利,都没花银子,只要答应帮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
原来在她四岁那年,爹娘找到一处荒废破败的大墓,开了个如井口的口子。
爹娘约莫是觉得一家人肯定活不下去了,不愿小女孩饿死在路上,沦为野兽食物,就狠下心,用一只篮子将她放入墓中,将身上仅剩的食物都留给她。
没想到几年后,小女孩非但没有死在墓中,反而离开了,就像一个孩子硬生生从鬼门关爬回了阳间。
之所以没有饿死,她倒是没有与认了师父的魏羡有任何隐瞒,只说在她快饿死的时候,瞧见墓中有只大龟,每逢月光漏下来,它就会伸长脖子,好像在呼吸,就是慢些,她就跟着学了,学着学着就不那么饿了……
听得陈平安一愣一愣的,既辛酸又震惊。
要说奇人怪事,陈平安还真没少见,以至于见着了所谓的山上神异,早已见怪不怪。可这么一桩事,还真让陈平安有点……惊着了。
魏羡的这个弟子,一定要见一见。
没有明师指点,没有仙家秘籍,没有获得任何天材地宝,还不识字,就这么全凭自己看了几眼传说中的龟息术,就走上了修行路。
这要是都不算天才,怎么才算?
按照朱敛的说法,落魄山能收下这么个再传弟子辈分的修道天才,估摸着一半归功于魏羡的师徒缘分,一半归功于落魄山的“功德福报”。
在崖畔驻足片刻,陈平安回到竹楼住处,拿起那两本印谱,准备出门游历。
这趟出远门,相对以往而言,其实不算远,很近了,就只是去趟宝瓶洲东边的一个小国,去清源郡仙游县的一个小武馆,找朋友喝酒去。
一个还能年轻的年轻道士,一个已经不再大髯也不再远游的大侠。
宝刀未老人已老。
陈平安腰悬双刀叠放一侧,是狭刀行刑和斩勘。
陈平安没有直接御风远游,而是喊来小陌。
两人徒步去了趟山门口,岑鸳机今天难得不在走桩练拳,周米粒就坐在竹椅上看门,好像手心偷偷攥着什么,一下子合掌,一下子摊开,自顾自乐呵呵。
黄帽青鞋的小陌如今手里多出了一只竹箱和一根行山杖。
陈平安担心周米粒多想,再次承诺道:“我和小陌这趟出门,不会很久才回家。”
周米粒使劲点头,一张小脸庞上写着一句话:好人山主说话要算数啊。
陈平安摸了摸周米粒的脑袋:“算数,算数。”
周米粒这才放下心,对小陌说道:“小陌先生,很书生哩。”
小陌蹲下身,单膝跪地,刚好与周米粒平视,微笑道:“右护法,有没有想要我帮忙捎带的东西?”
自家公子的山头气象万千,对于小陌而言,其实还好了,无须惊奇。
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见到小米粒和小暖树这样的小姑娘。
一个是落魄山的右护法,浩然天下所谓的护山供奉;一个管着霁色峰祖师堂在内的所有钥匙。
周米粒连忙摆手:“没得没得,小陌先生千千万万不要再为我花钱了啊。”
光是回礼一事,就已经让她的脑瓜子不够用了,只得与暖树姐姐、景清还有老厨子都问了一遍。
小陌神色温柔:“我不缺钱。”
周米粒摇头道:“那也是钱啊,谁挣钱都不容易呢。”
唉,年纪一大,个儿一高,她就不豪气啰。
遥想当年,在故乡哑巴湖,她可是从不把钱当钱的,好人山主可以帮忙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