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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阍者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字数:13165 更新:2024-11-05 08:48:28

  宝瓶洲东南沿海地界,一对年轻男女,逛过了一座县城的裱褙铺,再来到隔壁的酒肆,挑了张靠墙的桌子,男人点了一斤茅柴酒,几个佐酒小菜,女子额外要了一碟盐渍梅脯。

  男人抬头看着村中学究题写的壁上诗词,女子扫了眼,拈起一颗酸梅子,嚼了嚼,真酸。

  男人从书箱取出一本书,搁在桌上,一边端碗饮酒,一边随手翻看一本相术书。

  他喜欢看杂书,平日里就连那风角、鸟占、孤虚之术,都有涉猎。

  美其名曰艺多不压身,出门在外,多一门手艺,就多一只饭碗。

  女子眉如春山蜿蜒,有心事时,一双秋水长眸便似有云水雾霭绕山。

  她似有心事,愁眉不展,忍不住以心声问道:“于禄,你觉得我可以拒绝他的那个要求吗?”

  有人之前寄了一封信给她,说是打算收取她为记名弟子,不算那种登堂入室的嫡传门生,而且等到她将来跻身了上五境,改换门庭或是自立门户都没问题,可对方越是如此好说话,她便越觉得心里没谱。

  实在是当年游学路上,她被那个心思叵测的家伙欺负得都有心理阴影了。

  于禄说道:“我觉得其实是件好事。”

  本就是一件注定无法拒绝的事情,多想无益。只是这句话,于禄没说出口,免得谢谢听了越发揪心。毕竟寄信人是崔东山。

  谢谢怒道:“你觉得?!那你怎么不去当他的记名弟子?”

  于禄一笑置之。自己一个纯粹武夫,崔东山能教什么。何况自己跟陈平安有那么一层关系在,崔东山还真不敢占自己的便宜。

  谢谢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恼火,迁怒于禄并没道理,便抬起酒碗,当是赔罪了。

  于禄耐心解释道:“如今身份有变,崔东山马上就会成为一宗之主,以后与你相处,会收敛很多。何况崔东山境界高,法宝多,撇开古怪脾气不谈,由他当那传道人,对任何一位地仙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好事。”

  谢谢还是忧心忡忡。“一般”“寻常”“照理说”,这些个说法,搁在那只大白鹅身上,从来都不管用啊。

  于禄忍住笑,神色认真道:“你要是抹不开面子,没事,回头到了仙都山那边,我找个机会,私底下帮你在陈平安那边打个招呼,你再信不过崔东山,总能信得过陈平安,对吧?估计都无须我明说什么,陈平安就会在崔东山那帮你说几句重话,崔东山再无法无天,也不敢不听他先生的教训。”

  谢谢稍稍安心几分,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她由衷羡慕于禄,提起那只大白鹅,都敢直呼其名,她便做不到。

  起先本以为崔东山担任了下宗宗主,各在一洲,就远在天边了,所以收到那封信后,谢谢这些日子里整天提心吊胆,总是无法聚精会神,修行都耽搁了。

  当年一行人远游大隋山崖书院,于禄很快就跻身了金身境武夫,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只是个覆地远游的羽化境。

  就算于禄再心大,胜负心再不重,也要愧疚几分了。

  毕竟整整小三十年光阴,于禄的武学境界只升了一境。

  于禄的根骨资质、习武天赋,其实都极好,这就是纯粹武夫走捷径的后遗症了,使得于禄的远游境瓶颈极难打破。

  反观谢谢,后来被崔东山拔取了所有的困龙钉,她的修行可谓一帆风顺,如今已是一位瓶颈松动的金丹境地仙了。

  一个是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一个是曾经卢氏王朝山上领袖仙府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女。

  这些年,于禄和谢谢这两位同乡和同窗,好像就一直在结伴游历,不好说是什么影形不离,也算是朝夕相处了。

  只是双方却也没生出什么男女情愫。

  谢谢问道:“当年冲动行事,会后悔吗?”

  “当然会有后悔啊,害我都没底气跟陈平安问拳,换成是你,能不气?我也就是还算心宽,不喜欢钻牛角尖,不然就不光是后悔了,都得悔青肠子,肯定每天臊眉耷眼的,说不定如今就是个酒鬼了。”

  于禄抿了口酒,翻开一页书,笑道:“只不过后悔归后悔,该做的事情还得做,就算从头再来,也是一样的选择,还会意气用事,还会后悔。”

  早年沦为刑徒遗民的谢谢,最讨厌的人,甚至不是那位大骊妇人,也不是收她做婢女的崔东山,而是这个毫无亡国之痛的太子殿下,甚至可以说是憎恶。

  故而从二郎巷袁氏祖宅那边,到一路远游大隋,谢谢都恨极了这个性情散漫、天塌下来都一脸无所谓的太子殿下。

  直到大隋山崖书院,因为李槐那场风波,于禄不惜凭借一国残余武运,以某种秘法取巧跻身金身境,打得那位年轻贤人被扛出书院。

  最佳选择,是于禄凭借自身本事稳步跻身金身境和远游境,从八境跻身九境,或是从山巅冲刺止境之际,在某个天大瓶颈难破时,再动用那份武运作为敲门砖,架天梯,更上一层楼。

  谢谢因此对于禄印象有所改观,虽说没心没肺,可还算有那么点担当,并非一无是处。

  只是等到于禄在书院每天不务正业,只是临湖钓鱼,和那大隋皇子高煊混得很好,谢谢就又开始烦他了。

  如今于禄还是喜欢垂钓,只是所有渔获都会放生,在那大江大河之畔,与谢谢经常能够遇到一些同道中人,于禄哪怕不持竿,也能蹲在一旁瞧半天,自称是钓鱼人喜欢看人钓鱼。

  于禄笑道:“话说回来,十多年辛苦打熬出来的远游境底子,不算太差。”

  谢谢眯眼笑道:“不说比曹慈、陈平安了,比裴钱如何?”

  于禄无奈道:“那还不如拿我跟陈平安比较呢。”

  裴钱都几次以某境“最强”赢得武运了?真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小惫懒货,当真会学拳,而且学得如此之好。

  谢谢没来由问道:“就没想过,找个法子,上山修行?听说桐叶洲那边有个蒲山云草堂,有独门秘法,能够让武夫兼修仙术,你去碰碰运气也好,反正我们这些年差不多逛过了整个宝瓶洲,再去游历桐叶洲就是了。”

  于禄哑然失笑,沉默片刻,摇头道:“没想过要当什么神仙。”

  酒肆后屋,有人把青竹帘子轻轻掀起又重重放下,谢谢斜瞥一眼,原来是一位妙龄少女立在帘后,脉脉含情凝视某人。

  哟,动作还不轻,小姑娘怎么不干脆把整个竹帘一把扯下,于禄不就听得更真切了?

  谢谢问道:“你什么时候去茅姑娘、穆仙子那边做客?”

  因缘际会之下,两人在一处古战场遗址和一座仙家渡口遇到了两位极为出彩的年轻女子。谢谢又没眼瞎,看得出那两位对于禄是一见钟情了。

  于禄笑道:“就是句敷衍的客气话。类似有空再聚,下次我来结账,要不要再加两个菜,谁听了当真就是谁傻。”

  听于禄说得风趣,谢谢笑了起来。

  昔年同窗中,林守一是书院贤人,还曾担任过齐渎庙祝。

  现在就连李槐也是个贤人了。

  如今身在中土神洲某个书院治学的李宝瓶,也已经是两位学宫祭酒亲自考校过学问的君子,是位都能够为书院儒生传道解惑的女夫子了。

  只是浩然天下历史上,从未有过女子担任七十二书院山长或是学宫司业的先例。

  于禄合上书,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一趟绛州?”

  如今的大骊绛州,正是谢谢那座门派的所在地。

  因为当年谢谢的师父毅然决然拒绝了大骊朝廷的招降,导致门派覆灭。

  谢谢脸色微白。

  于禄轻声道:“不去过,就过不去。”

  谢谢低下头,咬着嘴唇,最终还是摇头。

  于禄笑道:“那就不着急。”

  于禄这一点好,好像什么事都可以随意。

  谢谢松了口气,点头道:“肯定会去的。”

  既像是对于禄的承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于禄聚音成线说道:“你就不好奇崔东山寄给我的那封信?还是已经猜到内容了?”

  谢谢默不作声。

  于禄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伤感神色,喃喃自语道:“在异国他乡延续国祚,当真能算是复国吗?”

  谢谢一口饮尽碗中酒水,神采奕奕道:“算,怎么不算?!到了桐叶洲,拣选一处,地盘不大没关系,先仔细谋划个一二十年,等我跻身了元婴境,你登基称帝,我来当国师!”

  新处州,槐黄县城。

  李槐带着嫩道人穿街过巷,在一条狭窄僻静巷弄的口子上边找到了约好在此见面的董水井。

  董水井还是专程返回家乡与李槐碰头的。

  李槐开玩笑道:“不会耽误董半城挣大钱吧?”

  董水井微笑道:“无须盯着账簿,不亲自打算盘,一样可以挣钱的。”

  董水井领着李槐去自家祖宅里边,亲自下厨,煮了三碗馄饨端上桌。

  院子里,一口水井旁,种了棵柳树。李槐也只当什么都没瞧见了,只恨自己只有一个姐姐。

  嫩道人一眼就看穿了董水井的境界,半点不奇怪,在这旧骊珠洞天地界,一个年纪轻轻的元婴境,又不是飞升境,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自家公子的朋友,没点本事才是怪事吧。

  若是路上遇见了个活了几百岁的老元婴境修士,估计嫩道人反而才会感到震惊,怎么修行的,废物!

  说不定还要当面叱问一句:老小子,你对得起家乡这块风水宝地吗?

  董水井好像察觉到这位黄衣老者的心思,笑道:“只是靠钱堆出来的境界,让桃亭前辈见笑了。”

  嫩道人也不奇怪对方知晓自己的旧身份,有钱能使鬼推磨,宝瓶洲的董半城,家底之丰厚,不容小觑。

  嫩道人爽朗笑道:“甭管是怎么来的境界,境界就是境界,在这浩然天下,谁敢笑话那位皑皑洲的刘财神?搁在小董你身上,一样的道理。”

  一说到“小董”,嫩道人便唏嘘不已,遥想当年,自己也曾追着一位路过十万大山的“小董”。

  李槐一拍桌子,嫩道人立即闭嘴,敢情自己说错话了?

  李槐竖起大拇指:“水井,好吃!再来两碗。”

  看得出来,董水井常来祖宅这边,等到李槐又吃过一碗馄饨,董水井已经架起一只火盆,蹲在一旁,煨芋头烤粽子。

  扯开线头,剥了粽叶,董水井手中的一只粽子被烤成了金黄色泽,看得李槐又饿了,一把抢过粽子,掰了一半给嫩道人。

  董水井只得又剥开一只粽子,三人围炉而坐,董水井轻声道:“羊角辫的丈夫边文茂刚刚担任我们处州的学政,不过没升官,算是从京城外放到地方上镀金来了,只不过学政这个大骊朝廷新设没几年的清贵职务,一般人可捞不着,寻常都是翰林院出身的京城六部老郎官,升迁无望了,在离开官场告老还乡之前,陛下故意给这些文官的一份特殊荣恩。学政本身并无品秩,像陪都辖境那边的灵、晴两州,就分别由一位工部老侍郎和鸿胪寺卿担任。如今边文茂的正官是光禄寺丞,处州学政四年一届任满,返回京城,就该担任光禄寺少卿了,将来顺势掌管光禄寺可能性不大,更多还是平调去往六部衙门,或是再次外放去陪都,一路累官至某个位置,最终得个排名靠后的学士头衔,将来就有希望得个不错的谥号了,至于配享太庙就算了,是边文茂自己都不敢往这边想的事情。”

  李槐啃着粽子,一脸茫然:“啊?”

  嫩道人感慨不已。小董絮絮叨叨了半天,自家公子只需简明扼要答复一个字便足矣。

  董水井笑道:“你是书院贤人,按照文庙新例,以后免不了要和大骊朝廷往来,这些看似烦琐无趣的官场事,早晚都是要接触到的。”

  如今大骊官场调动频繁,从京城到地方,驿路繁忙,只说新处州境内州郡县的一把手,几乎都换上了新面孔。

  吴鸢担任处州刺史,当年在槐黄县令位置上黯然离任,如今算是杀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漂亮回马枪。

  而那个黄庭国文官出身的上任龙州刺史魏礼,如今去了大骊陪都继任礼部尚书。

  在这之前,窑务督造署主官曹耕心,更是从龙州督造官转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高升为大骊京城的吏部侍郎,得以位列中枢。

  袁正定则升迁为北边邻居洪州的刺史大人。

  处州宝溪郡新任太守荆宽,曾是京城户部清吏司郎中,管着洪州在内三州的钱袋子。

  可其实很多时候,董水井这个身份隐蔽的墨家赊刀人,都会羡慕李槐的那种随波逐流,或者说是随遇而安?

  李槐心虚道:“我知道咱们的那位同窗赵繇,如今正担任大骊的刑部侍郎。”

  “还有以前的父母官老县尊吴鸢如今回了这边,担任新处州的刺史大人。”

  “再有那个喜欢喝酒不爱点卯的曹督造,前些年好像调去京城吏部当大官了?”

  董水井笑问道:“再有呢?”

  李槐叹气道:“没了。”

  嫩道人开始打抱不平:“公子何必拘泥于这些与官府沾边的山下庶务。”

  李槐摇摇头:“我们大骊不一样的。”

  不管自己这个贤人头衔到底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又是怎么砸到了自己头上的,可既然当了贤人,李槐就不愿意做得比别人差太多。

  小时候游学路上,荒郊野岭大晚上的,陈平安在帮忙望风的时候,曾经和李槐说了些心里话,李槐如今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个大致意思,说一个人在小时候,就只有读书这么一件事可做的年月里,不怕记不住那些书上的圣贤道理,就怕这一件事都不愿意做好,那么以后走出书斋不用念书了,就会很容易做不好下一件事。

  当时李槐就说我就是不适合读书啊。

  陈平安就说他也不适合烧造瓷器,学东西太慢,手总是跟不上,但是只要努力,将来的下一件事,总是有更大机会做好的。

  嫩道人立即改口道:“公子如此谦虚,何愁大事不成。”

  真不是桃亭没骨气,而是那个老瞎子太蛮横。

  比如这趟为李槐护道远游,老瞎子撂了句话给桃亭:“但凡我这个弟子受到一点惊吓,就打断你的五条腿。”

  可怜嫩道人,如今李槐喝个茶水都要怕他不小心烫到嘴,一位飞升境,当护道人当到这个份儿上,不说后无来者,注定前无古人。

  哪怕如此,老瞎子好像还是放心不下李槐,虽然远在蛮荒天下,但不知用了什么远古秘术,竟然能够直接进入李槐的梦境,再将桃亭这位飞升境随便拽入其中。

  嫩道人就像重返十万大山,在那天夜幕里,大地震动有雷鸣声,李槐便在“梦中”披衣而起,跑出茅屋出门一看,只见脚下山头四周,整个大地金光一片,密密麻麻的金甲傀儡拥簇在一起。

  其中一尊比山更高的金甲傀儡在山脚那边单膝跪地,缓缓抬起那颗巨大头颅,渐渐与山齐平,凝视着李槐。

  老瞎子慢悠悠走到崖畔,一把抓住那个算是硬生生半路抢来的弟子的胳膊,鬼画符一道,与李槐说了句让桃亭眼皮子打战的言语:“以后它们就归你管了。”

  桃亭小心翼翼偷看了眼李槐的脸色,竟然没有半点意气风发和豪情壮志,眼中只有恐惧。

  唉。自家公子啥都好,就是做人太没志向了,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冒死谏言一番……

  唉?原来是被老瞎子一脚踩中背脊,嘎嘣脆,又断了。

  最后李槐只是说一句:“我能不能先听听看陈平安的建议?”

  老瞎子竟然点头答应了,还帮着弟子理了理衣领,同时用一种老怀欣慰的语气,称赞了李槐一句:“做事稳重随师父。”

  这俩师徒的一问一答,听得趴在地上默默续上一条脊柱的嫩道人差点没把自己的一双狗眼瞪到老瞎子眼眶里边去。

  宅子门口那边响起敲门声。有访客登门。

  为了避嫌,李槐就要起身告辞,董水井笑着挽留道:“不用走,是咱们那位简督造,一门心思想要建功立业,可惜不得其法,近些年磕磕碰碰,没少吃苦头。”

  简丰当年接替曹耕心担任龙州新任窑务督造官,上任之前意气风发,只觉得曹耕心这种游手好闲的烂酒鬼都能靠混日子升官,他要是去了,一座衙门的大小公务,只会处理得井井有条。

  一座窑务督造署,明里暗里,其实是挂两张官匾,故而主官同时拥有两个官衔官身。

  督造署在内,再加上后来大骊新建的几座织造局,还有例如洪州设置的那个采伐院,其实都是天子耳目,各位主官的密折谍报可以直达天听。

  结果简丰真到了槐黄县城,处处碰壁,小镇的那些大姓,个个关系复杂,盘根交错,而且极其抱团。

  铁符江水神杨花,山水品秩高,靠山大,根本不服管;红烛镇附近绣花、冲澹、玉液三江水神,一样不鸟他;棋墩山山神宋煜章在内的几位,再加上州郡县各级城隍阁的城隍爷,一州境内的文武庙……反正就没谁将他这个官居四品的督造官当回事的。

  上任之时,志得意满,苦等了足足半年,竟然没有一位主动夜访督造署。

  好,你们不找我,我就去找你们,结果闭门羹没少吃,即便进了门,双方也没什么可聊的。

  简丰只好写信请教昔年的京城好友、曾经的本地郡守、如今已经升任洪州刺史的袁正定。

  小时候在京城意迟巷,他就喜欢跟着年纪稍大的袁正定,安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袁正定确实回信一封,可竟是一张空白信纸,信上一个字都没写。

  不过简丰到底琢磨出一些官场门道来,就开始捏着鼻子学那前任督造,多看多听少说少出门。

  所幸督造官一职并无年限约束,只是总这么干瞪眼也不是个事,所以一听说那位董半城返回家乡祖宅,简丰就立即登门拜访,当然是微服私访。

  见着了那位儒衫青年和黄衣老者,简丰也就客气了一句。

  认得李槐,是小镇本地人,如今是山崖书院的贤人。

  至于那个满脸和善神色的老者,是张陌生面孔,督造署那边也无相关的秘档记载。

  简丰来之前已经让人记录在册,同时派人去牛角渡那边翻阅李槐所乘渡船按例留下的通关文牒记录。

  董水井好像半点不懂官场规矩,没有让那李槐和老者离开这间略显寒酸的屋子,甚至都没有让两人挪个地方的意思。

  若是刚刚上任之初,简丰恐怕就要心生不悦了,如今实在是软钉子和闭门羹吃多了,已经磨光了棱角和脾气。

  董水井邀请简督造落座,再递过去一只粽子,简丰道了一声谢,熟稔地拍了拍粽子上边的灰尘,扒开后就吃了起来。

  这种事情,倒是不用简丰如何假装平易近人,虽说是大骊世家出身,可简丰早年在春山书院求学多年,其间几次负笈游学,路上都挣着了不少钱,所以袁正定经常打趣他应该去户部任职。

  只因为今天有外人在场,简丰只得以打官腔作为开场白,与董水井聊了些勉强与窑务公事沾边的,毕竟如今好些座窑口已经不再是官窑,而这个董半城躲在幕后,却几乎垄断了整条瓷器外销的财路,像那座已经转为民窑的宝溪窑口,如今就划拨到了董水井一手扶持起来的某个傀儡商人名下。

  董水井与之谈笑风生,滴水不漏,应对得体。让李槐佩服不已。

  简丰其实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趁着手里边的那只粽子还没吃完,就又随口聊了几句地方学塾的筹建,还有董水井幕后请人代为出资的修路铺桥,有些地方值得商榷,不少银子未能全部花在刀刃上。

  这些事情,已经超出窑务督造署的职责范畴,何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简丰也就是当督造官当得实在无聊,看在眼里,觉得实在是有太多细节需要完善,今天既然好不容易见着了董半城,就当是说几句官场之外的废话,哪怕讨人嫌,也无所谓了。

  果然董水井十分敷衍了事,只说回头有空再问问看。

  简丰就知道十成十是没戏了。

  离开宅子后,独自走在陋巷里边,简丰苦笑一声,今儿又是白忙活一场。自己不愧是被人在背地里说成是历史上最窝囊的一任督造官大人。

  屋内李槐欲言又止。

  董水井摇摇头,笑道:“碰壁处闷响就是良知。”

  李槐问道:“是书上看来的,还是陈平安说的?”

  董水井气笑不已。

  李槐笑呵呵道:“你退学早,读书少,比我还不如。”

  董水井犹豫不决,只是憋了半天,还是没能问出口。

  李槐却一下子知道了董水井想要问什么:“如果只是二选一的话,我肯定选你当姐夫啊。”

  董水井将信将疑:“见到了林守一,同样的问题,你怎么回答?”

  李槐大笑起来。

  董水井也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转头望向院中水井旁的那棵柳树,柔柔弱弱,男子眼神与柳树一般温柔。

  京城兵部车驾司辖下的一个清水衙门,位于帽带胡同的驿邮捷报处公署,今天来了两位从未涉足此地的官场贵客。

  一位是兵部自家人,一位是礼部官员,两人官衔都是郎中,而且都是大骊朝廷最具权柄的京城郎官。

  顶着捷报处一把手身份的那位京城世家子,姓傅名瑚,他有个极有出息的兄长,叫傅玉,前不久才从地方入京述职,卸任了旧龙州的宝溪郡太守一职,算是平调。

  刚刚担任小九卿之一的詹事院少詹事,职掌左春坊。

  傅瑚对这个仕途顺遂的堂兄又敬又怕,加上傅玉年长傅瑚一轮,颇有几分长兄为父的意思。

  今天傅瑚处理完公务后,原本正跷着二郎腿攥着一件羊脂玉手把件,当他从门房胥吏那边得知消息后,顿时被吓了一跳,把昨夜菖蒲河酒水都给吓醒了,误以为是自己哪里当差,出了天大纰漏。

  早年像那卢氏王朝历史上,就曾经闹出过一桩兵部大堂印匣失窃案,牵连甚广,皇帝震怒,一查再查,结果查到最后,连捷报处的备用印匣都被库丁销熔掉了,导致卢氏庙堂整个兵部的官帽子和脑袋一并掉了许多,当时作为卢氏藩属国的大骊宋氏官场,也只当是个笑话看待。

  得知是奔着老林来的,傅瑚在屋内踱步两圈,一跺脚,还是准备去闯一闯龙潭虎穴。

  想那老林,这些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得像头老黄牛,与自己相处起来,关系极为融洽,事情没少做,安分守己不争权。

  再说了,自己好歹是捷报处的头把交椅,总得护着点自家衙门里边的兄弟。

  只是等到傅瑚到了林正诚那间衙署公房外边,瞧见了里边两人,便立即胆气全无,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自家老林见着了那两位不速之客,就只是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身体前倾弯腰伸手取暖,竟然都没有起身待客,架子大得像是个六部尚书。

  要知道屋内站着的两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和看着就气势凌人的魁梧汉子,分别是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以及兵部武选司郎中!

  这两个官场位置,历来必须是国师崔瀺亲笔圈定重要人选,而且根本无须兵部、礼部尚书、侍郎审议通过。

  林正诚刚站起身,只是在房门口那边探了个脑袋就猛然移步的一把手就已经消失无踪了。

  林正诚只得重新坐回椅子,向那两位郎官点头道:“陛下的意思,我听明白了。马上就动身去往豫章郡采伐院。”

  老郎中笑道:“本该是吏部曹侍郎带头,亲自来衙署这边通知林先生的,只是曹侍郎一听说是要见林先生,就立马崴了脚,忙着让人找膏药呢。”

  曹耕心担任过多年的龙州窑务督造官,只因为身在其位,才有机会接触到一份大骊头等机密档案。

  在骊珠洞天有一个极为隐蔽的“职务身份”,无官无品,对于大骊朝廷来说却要比历代窑务督造官更重要。

  名为阍者,寓意看门人。

  此人才是大骊朝廷真正的天子耳目,是大骊宋氏皇帝,或者说是那位国师崔瀺的真正心腹。

  而最后一任大骊安插在骊珠洞天的阍者,正是林守一的父亲,昔年督造署佐官、如今的京城邮传捷报处的芝麻官林正诚。

  而且曹耕心还有一个更大的猜测。

  昔年骊珠洞天,如今大骊京城,林正诚极有可能始终保留住了那个阍者身份,一旦落魄山那位年轻山主与大骊宋氏某天谈崩了,双方彻底撕破脸皮,这个林正诚,就会是国师崔瀺留给大骊京城的最后一道防洪堤坝,至少可以保证陈平安不会大开杀戒。

  虽然曹耕心并不理解一个境界不高的中五境修士,如何能够做到这一步,但是曹耕心反正秉持一个宗旨,自己惹不起的人,就干脆不要去接触。

  男人见那两位还杵在原地,问道:“这么急,催我上路呢?”

  老郎中哑然失笑,沉默片刻,摇头道:“不敢。”

  既然都没个落座的地方,那位武选司郎中便双臂环胸,靠着房门,他对这个深藏不露的家伙确实颇为好奇,如果不是这次不同寻常的官场调动,他都没机会得知林正诚这么有来头。

  其实他这个兵部武选司郎中,今天就是为旁边这个一样站着的老家伙带个路,在官场上,他根本管不着林正诚这个未来的豫章郡采伐院主官。

  洪州新设立了一个衙门,名为采伐院,名义上就只是管着缉捕偷砍巨木者一事。

  类似处州的窑务督造署,还有婺州的丝绸织造局,主官的品秩有高低,却是差不多的根脚。

  而位于处州北边与之接壤的洪州,有个名动一洲的豫章郡,除了是当今大骊太后的祖籍所在,自古盛产参天大木,此外还是传闻上古十二剑仙证道羽化之地,故而大骊官场素来有那“大豫章,小洪州”的谐趣说法。

  林正诚见两位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笑问道:“不然我就在这捷报处摆一桌酒宴款待二位?”

  老郎中备感无奈,你们这些个从骊珠洞天走出的当地人,除了董水井稍微好点,此外说话就没几个中听的!

  之所以留在这边碍眼,是想要帮着陛下,在眼前这个男人这边得到一句半句不含糊的准话。

  听上去好像很滑稽,皇帝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只能是拐弯抹角,向一个从七品官员讨要个确切答案。

  可其实一点都不可笑。更过分的,还是这个男人故意一直装傻。

  林正诚拿起钳子,轻轻拨弄炭火,自言自语道:“有人曾经与我说过一句禅语: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

  老郎中点头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向陛下回复。”

  两个位高权重的郎中就此离开捷报处。

  到了门外的帽带胡同里边,武选司郎中以心声问道:“什么意思?”

  老人说道:“你我不用懂,陛下明白就行了。”

  傅瑚听说那两位郎官老爷离开自家地盘后,这才去往老林的屋子那边,犹豫一番,跨过门槛后,见老林站着,便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咱哥俩都坐下聊。

  他小心翼翼问道:“老林,找你聊了啥,能不能说道说道?”

  林正诚说道:“托关系找门路,很快就要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当差了。”

  傅瑚问道:“还是佐官?”

  林正诚摇头道:“一把手。”

  傅瑚愣了愣,压低嗓音道:“不对啊,如果我没记错,那采伐院主官可是正六品的官身,你今儿才是从七品。老林你找了谁的门路,这么牛气,能让你直接跳过半级?!”

  林正诚笑道:“这种事情就不往外说了吧,犯忌讳。”

  傅瑚哈哈一笑,拍了拍身边男人的肩膀:“老林,恭喜恭喜,说真的,如果只是挪个地方没升官,还是老样子,给人打下手,我可就要骂你几句了,得怀疑你是嫌弃在我身边当差不舒心了。既然是升官了,还是跳级的,没的说,今晚菖蒲河,撮一顿去,我请客!”

  林正诚点头道:“傅大人请客,我来掏腰包。”

  傅瑚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男人肩膀:“哟呵,这些年是我看走眼了,老林原来还是块当官的好材料!”

  傅瑚走后,林正诚默默看着火盆里的炭火,轻轻叹息一声。

  关于泥瓶巷那对夫妇坟墓的选址,他当年偷偷走了一趟杨家药铺后院,找到那个杨老头,不惜坏了朝廷规矩,破了例,低声下气与老人苦苦请求了一事。

  还有那本兜兜转转终于落入某人手中的《撼山谱》。

  再有那天夜幕里,偷偷拿出一些私人珍藏的蛇胆石,一一抛入龙须河中,就像早早等着某个背箩筐的草鞋少年去看到和捡取。

  能做的事情,其实也就只有这么点了。

  别无所求,只是希望有天不当官了,不当什么所谓的阍者了,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一年年成长为少年,成家立业了,再有那逢年过节时,见着他林正诚,能发自肺腑地喊自己一声林叔叔,而自己也能问心无愧当得起这一声称呼。

  今年入冬时分,太徽剑宗祖山剑房那边收到了一封落魄山陈山主的亲笔请帖,邀请宗主刘景龙和其弟子白首,一起去桐叶洲参加明年立春的下宗庆典。

  说是举办庆典之前的冬末时节,那条风鸢渡船会跨洲北游至济渎,在大源王朝崇玄署附近渡口停泊,劳烦刘宗主稍稍挪步,登船南游,就不用开销那笔乘船跨洲的冤枉钱了。

  顺便在信上提醒刘景龙一事,若是愿意,大可以携手水经山仙子卢穗,联袂南游仙都山。

  刘景龙带着那份请帖,御剑来到翩然峰。

  白首试探性问道:“姓刘的,咱们能不去吗?”

  白首刚刚从云雁国游历归来,他带着六位别峰年纪都不大的晚辈剑修,在云雁国和周边山河历练了一番。

  毕竟如今的白首,无论是谱牒身份还是剑道境界,都算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师门长辈和护道人了。

  等到一拨年轻剑修安然返山,太徽剑宗祖师堂那边对这位翩然峰的年轻金丹境峰主评价不低,心思缜密,做事周全,江湖经验老到。

  在云雁国,白首没有跟九境武夫崔公壮直接碰面。

  崔公壮这位锁云宗养云峰的首席客卿,如今老实得很,转性了,都快成个大善人了,并且约束徒子徒孙们不许肆意妄为,不然崔公壮就要亲自清理门户,使得门派的江湖名声暴涨几分。

  辛苦走一遭山下,不承想一回翩然峰,白首就听到这么个天大噩耗和喜讯,一时间悲喜皆有。

  自家陈兄弟的落魄山晋升宗门没多久,便马不停蹄,又去最南边的桐叶洲捞了个下宗,当然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好事。

  可问题在于,白首如今别说面对面见着那人,就是一想到她,就要犯怵。

  上次某人来翩然峰做客,结果祸从天降,自己挨了对方一拳,当场打摆子。

  再上次,还是在自家地盘的翩然峰,某人只是路过,一拳之后,他这个堂堂一峰之主、宗主嫡传,就躺地上抽搐了,好似武夫走桩。

  再再上次,是在落魄山。

  事不过三!如果说真的可以吃一堑长一智,那么如今的白首都可以算是聪明绝顶了。

  白首甚至私底下还找过一位精通命理的道门老神仙,帮忙算了算,自己与那家伙是不是八字相克。

  老神仙当时拿着两人的生辰八字,一头雾水,只说没啥啊,谁都不克谁,最后不忘为刘宗主的开山大弟子美言一句,说白峰主的八字很硬。

  刘景龙也懒得提醒白首,按照陈平安的说法,裴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连名字都是假的,是裴钱后来自己取的。

  只是这种事情,陈平安可以跟刘景龙说,刘景龙却不宜向白首泄露秘密。

  刘景龙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不比一个门派的金丹境开峰仪式,浩然天下任何一场下宗庆典,都能算是千年难遇的盛举。

  按照山上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不是那种结下死仇的敌对门派,一洲境内,哪怕人不到场,按例都要送去一份贺礼。

  毕竟一洲境内,凭空多出个宗字头仙家,怎么都是给一洲修士长脸的事情。

  一洲武运多寡,很直白,看止境武夫的数量就行了。

  与此同理,一洲底蕴之深浅,往往就看宗字头门派的数量。

  所以就像骸骨滩的披麻宗,当年北俱芦洲再不待见这个外来户,可等到披麻宗真的站稳脚跟了,正式举办庆典,绝大多数仙家势力还是要捏着鼻子送去一份礼物,只是贺礼不重而已,其中有些仙府就故意只是送了几枚雪花钱。

  那条规矩,一样遵守,礼轻情意重嘛,要是披麻宗嫌钱少,就是他们不大气了。

  只是等到趴地峰的火龙真人破例露面现身,大驾光临木衣山,参加庆典不说,老真人还难得送出一件法宝品秩的重礼,一些个“忘性大”的仙府,就立即识趣地补上了一份姗姗来迟的贺礼。

  以两袖清风著称于世的老真人都破天荒往外掏钱了,旁人没理由不破费不送礼,不然容易被老真人惦念。

  白首犹不死心,道:“礼物送到就行了,陈平安肯定不会介意的,实在不行,我就不去了,回头你见着了陈平安,就说我近期要闭关。”

  刘景龙笑道:“你只要不主动招惹裴钱,心虚什么,她又不会无缘无故跟你切磋拳脚功夫。”

  见白首还是犹豫,刘景龙也不愿让这个弟子为难,善解人意道:“实在不愿意去就算了,在翩然峰好好练剑便是,陈平安那边,我来帮忙解释。”

  在请帖之外,陈平安还有一封密信寄给刘景龙,在信上说大骊京城有个名叫韩昼锦的女子阵师,她家乡是神诰宗的清潭福地,她是大骊如今地支一脉修士成员,还有个隐蔽身份,是大骊紫照晏家的客卿。

  韩昼锦拥有一份仙府遗址的福缘,来历不小,而且她符箓造诣颇为不俗,故而让刘景龙在南游途中,顺道在大骊京城停留片刻,帮忙给韩昼锦指点些阵法。

  白首一咬牙:“去就去!反正老子还没去过桐叶洲。”

  刘景龙笑着点头:“祖师堂那边暗示我一事,是想要问你这位峰主,打算什么时候收徒,好为这翩然峰开枝散叶。”

  其实太徽剑宗祖师堂那边更大的暗示,还是询问宗主有无心仪的道侣人选。

  白首愣了半天,只觉得听了个天大的笑话,龇牙咧嘴道:“收徒?就我?”

  虽说跟随姓刘的上山也有些年头了,可是白首总有一种我才刚刚开始练剑、随时会被某人问拳倒地不起的感觉,故而完全没有一种地仙修士可以收取嫡传的觉悟。

  事实上,每一位山上的开峰地仙,本身就相当于为祖师堂开辟出一条崭新的法统道脉。

  白首摆手道:“别催。”

  一峰之上,孤零零一人,没有收取弟子,闹了笑话,不过是被刘景龙一人看笑话,若是收了徒弟,师道尊严还要不要了?

  如今境界不够,尚无一场问剑胜绩,难不成隔三岔五就让门内弟子高呼一句“师父被人打得昏迷过去了”,或是“大事不好,师父又躺地上了”?

  白首想起一事,问道:“锁云宗那边咋样了?”

  刘景龙说道:“养云峰很快就会主动和我们缔结盟约。”

  如今与太徽剑宗结盟的山上势力多达十几个,除了一洲东南地界的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还有西海岸那边雷神宅在内的几个老字号仙府,其中那个婴儿山的雷神宅,前些年挨了一记没头没脑的闷棍,竟然连山门口那块金字匾额都被抠掉了“神宅”二字,最后将那俩好像脑子被门板夹过的外乡毛贼抓了又放了。

  刘景龙和太徽剑宗,当然没有什么当山上盟主号令群雄的想法,这种相对松散的盟约,更多是方便相互间的商贸往来,只能说是类似山下的姻亲关系。

  白首笑道:“那咱们太徽剑宗岂不是又多了个马前卒?”

  刘景龙微微皱眉。

  白首立即举起双手,主动承认错误:“就当我放了个屁!”

  刘景龙轻声提醒道:“须知我们剑修的言语过失,无异于一场人心上的问剑。”

  无论是修士还是俗子,每个人的心湖当中,在那水底都会有一块块沉甸甸的石头,而每一块石头,都有可能是人生道路上众多旁人一句轻描淡写的无心之语。

  白首嗯了一声:“以后会注意的。”

  刘景龙笑着点头,自己这个弟子,只要是他真正上心之事,确实不用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多说什么。

  不知不觉从少年变成青年的白首咧嘴一笑:“师父,你放心好了,在翩然峰山中,我除了自言自语,也没啥说话的机会,至于到了山外,我都不怎么说话的。”

  刘景龙便开始准备南游一事。

  其实在刘景龙看来,天底下最为玄妙的阵法之一,就是那座曾经在宝瓶洲北部上方空悬多年的骊珠洞天。

  修士小天地,公认有两种。

  一种是三教圣人坐镇书院、道观和寺庙,可以拔高一境,甚至可以让元婴境直接跨越那道天堑,成为玉璞境修士。

  圣人坐镇其中,能够同时让小天地变成一种灵气稀薄的无法之地,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外来修士由于无法调动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故而每一次术法出手,每一次祭出法宝,都会消耗自身灵气,威力越大,灵气消耗越大,就像开了个口子,而这份灵气流逝,又会反哺小天地,就像一种“贡品供奉”,敌对双方,此消彼长,除非境界悬殊,不然胜负无悬念。

  此外就是大修士凭借阵法构建出小天地,其中迷障重重。

  早年那座骊珠洞天,不但两者兼顾,涉足其中的外乡修士,还要遵循某种更为玄妙的大道规矩,所以这次刘景龙打算参加下宗典礼途中,除了去大骊京城找韩昼锦,还要再去一趟大骊旧龙州地界,看看能否在不违反大骊律例的前提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准确说来,是借他山之玉可以磨石。

  关于此事,刘景龙上次就向做客自家宗门的陈平安提过一次,所以陈平安此次寄来的密信上,直白无误告诉刘景龙,只管潜心研习阵法余韵,因为他已经跟大骊朝廷打过招呼了。

  刘景龙突然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信,来自金乌宫柳质清。

  白首好奇问道:“咋了?”

  “柳剑仙要约人一起问剑。”

  “问谁?!”

  白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摸出一本皇历,哗啦啦翻开,定睛一看:“三天后,就是个好日子!”

  北俱芦洲的老皇历,大概是整个浩然天下独一份的。

  一年当中,别洲老皇历,总有一些日子是“宜动土宜婚嫁宜远游”之类的,只是在北俱芦洲,却有那么十几天,绝无仅有,因为是“宜问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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