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岳披云山之巅。
古松参天,松下有男子,斜卧白玉榻,单手托腮,似睡非睡,似笑非笑。
身着雪白长袍,脚踩蹑云履,腰系一根彩带,耳边坠有一枚金环。
神耶仙耶鬼耶,美如画。
传闻宝瓶洲五岳山君,各有风流。
中岳晋青道龄最长,极具古气。
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反而最英气。
东岳山君有仙气,西岳山君多侠气。
而北岳魏檗,在一洲五尊山君当中,公认相貌最好,故而是最富有神气。
根据落魄山某位高权重小小耳报神的说法,如今咱们北岳地界,唯一期待举办夜游宴的,就是那些拥有谱牒身份的各路仙子女修啦。
她们在宴席上,只要多看几眼醉醺醺微微脸红的魏山君,哪怕不喝酒都得跟着醉嘞。
一听这个,陈平安就要为魏山君打抱不平了,便问小米粒,这些都是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
小米粒就说是白玄啊,不过白玄好像又是从景清那边听来的。
而且景清还曾撺掇着白玄,一定要参加下次夜游宴,压一压魏檗的风头,免得咱们这位魏山君翘尾巴,太膨胀了。
此刻魏檗睁开一双粹然的金色眼眸,坐起身,微笑道:“小陌呢?”
陈平安气笑道:“劝你少打小陌的主意!”
魏檗笑呵呵道:“现在知道我的心情了?”
劝你们落魄山少打我那几棵竹子的主意,有用吗?当年小米粒还不是被怂恿得经常来我披云山数竹子?
青同站在陈平安身侧,透过幂篱薄纱,打量着那位名动浩然的山君,只说如今天下夜游宴一事,几乎成了披云山魏檗的代名词。
据说这位一洲大岳山君,曾是古蜀地界神水国余孽,被贬斥为土地公,不知为何,得了国师崔瀺青睐,一跃升迁为大骊王朝山君。
此君际遇之大起大落,令人叹为观止。
如今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南北两洲皆知,披云山与落魄山,那就是好到穿一条裤子的盟友。
不过说来有趣,眼前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生平第一次踏足披云山,还是少年窑工学徒时,等到魏檗入主此山,担任大骊北岳山君,陈平安也成为落魄山的主人,只是在那之后,多是魏檗去落魄山做客,陈平安从未主动登上披云山。
直到上次陈平安走过一趟蛮荒天下,返回家乡,才带着小陌一起登山,那份见面礼之丰厚,让魏檗都要期待下次见面了。
陈平安笑道:“我就不跟你废话了。”
随后魏檗得知陈平安此梦中神游的意图后,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下来,只是忍不住叹息道:“本来得知你抢来曳落河的丰沛水运,我还以为你会闭关一段时日,运气好点的话,熬个几百年,说不定将来就有机会帮你去争一争天下水法第一的席位,结果倒好,别说这些水运留不住,如今就连功德都不要了。”
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火龙真人的火法,还有皑皑洲韦赦的土法,都堪称跻身登峰造极之境了。
但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大道亲水,还是来自魏檗的提醒。
魏檗说道:“宝瓶洲东西两岳,未必愿意点这个头。凑不齐一洲五岳山君齐点头的局面,终究是一盘散沙,山香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与山水神灵打交道,难就难在利大不过道,山下人间道路上,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但是山上神道则不然。
就像魏檗愿意答应此事,又怎会只是贪图那份功德?一旦利欲熏心,说不得魏檗的山君金身,都要出现问题。
说到底,这里边都存在着一个大前提,点燃一炷心香的各路神灵,要诚心诚意认可陈平安本人。
所以陈平安就是那个至为关键的“山水递香人”。
陈平安点头笑道:“已经做好吃闭门羹的心理准备了,所以才会先来你这边,讨个开门红的好兆头。”
魏檗说道:“要不要我与那两位官场同僚打声招呼?”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有没有你的那封书信,差别不大。”
魏檗点点头,确实如此,五岳神位品秩相同,谁都管不着谁,何况魏檗与那两岳山君也无过硬的交情,都谈不上有半点私谊,每次山君府间的书信往来,无非是个公事公办。
陈平安问道:“叶青竹是不是已经改口了?今天有没有拜访你们山君府,主动要求撤回那道她请辞玉液江水神的公文?”
魏檗摇头道:“你猜错了,恰恰相反,叶青竹确实急匆匆来了一趟披云山,但是只差没有跟我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她越发坚定先前的心意,一定要改迁别地,不奢望平调,可以降级任用,她相中了几条江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离着落魄山都比较远。还与我赌气,说要是北岳不准此事,她就要去京城告御状了。言语之时红了眼眶,泪水莹莹的,楚楚可怜。”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不能够吧,先前我在玉液江水府那边,跟水神娘娘聊得挺好啊,开诚布公一番,算是摒弃前嫌了。”
魏檗笑道:“她即使信得过你的话,也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陈平安默然。
魏檗收敛笑意,正色道:“这就意味着你以后的闭关修行,要小心自己的道心了。持镜者与镜中人的形象,竟然有所偏差,是一件小事吗?”
陈平安点头道:“会注意的。”
这就是诤友啊。
魏檗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陈平安:“这是庆祝下宗的贺礼,拿去。”
陈平安瞥了眼礼物:“要点脸行不行?”
原来是先前小陌送出的两件半仙兵,其中一件可以镇压水运的黄玉钺,就被咱们魏大山君拿来慷他人之慨了。
此刻也就是吴懿赠送的那只剑匣留在了小陌那边,不然陈平安就要拿出来,问魏大山君惭愧不惭愧。
魏檗笑眯起眼,试探性问道:“那就算了?”
陈平安摆摆手,看着毫无诚意的魏山君,与那一闪而逝没入袖中的袖珍玉钺,用裴钱当年的那句口头禅,就是脑壳儿疼。
魏檗望向一袭碧绿法袍的修士,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浅,那就至少是仙人境起步了,问道:“这位道友是?”
陈平安都懒得用那心声言语了,说道:“道号青同,桐叶洲那座镇妖楼的主人,与东海观道观相邻,真身是一棵梧桐。这次入梦远游三洲版图,青同道友帮了大忙,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青同幽幽叹息一声,就这么全盘托出自己的底细了,隐官大人半点不讲江湖道义和山水忌讳啊。
此君神采风流,可谓卓尔不群,不过细看之下,青同觉得还是要逊色于藕花福地的贵公子朱敛。
魏檗低头弯腰,拱手行礼,颇为礼重对方,嗓音温醇道:“披云山魏檗有幸见过青同前辈。”
青同摘掉头顶的幂篱,行礼过后,笑道:“青同见过魏山君。”
魏檗笑呵呵道:“青同前辈,贼船易上难下啊,以后咱俩算是难兄难弟了。”
青同笑容牵强。
某人双手负后,登高望远,忙着欣赏风景呢,闻言笑道:“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魏山君悠着点。”
青同有些羡慕这两位的交情,一神一仙,相得益彰,也难怪披云山这些年蒸蒸日上,俨然已经成为五岳之首。
陈平安又说了白鹄江萧鸾的神位抬升,与铁券河高酿改迁祠庙至郓州二事。
其实唯一的难处,就是那条位于黄庭国郓州境内的浯溪不同寻常,毕竟藏着一座龙宫遗址,这般山腴水丰之地,属于山水官场上颇为罕见的肥缺。
而作为浯溪水源之一的那条细眉河,在黄庭国历史上倒是一直没有封正水神,连那河婆河伯都没有。
说得简单点,等到那座龙宫遗址被打开,水运自然会流溢而出,那么平调至水运暴涨的细眉河担任首任河神,就是一种升迁。
除此之外,只要河神经营得当,很容易在大骊礼部和山君府那边的山水考评,得个优等考语。
魏檗思量片刻,说道:“我来运作,你让萧鸾和高酿等消息就是了。信上可以说得直白些,他们现在就可以着手准备祠庙金身塑像的抬升、镀金一事了。”
陈平安问道:“真不需要我跟大骊朝廷打声招呼?”
细眉河水神一职,不出意外,大骊朝廷那边肯定是有几个候补人选的,就像当年为了争抢一个铁符江水神之位,大骊那几个上柱国姓氏暗中就没少打架。
魏檗摇头说道:“细眉河品秩不算太高,又在北岳地界腹地,距离披云山没几步路,我可以一言决之。”
陈平安说道:“你回头记得敲打一下高酿,免得他骤然富贵就忘乎所以,或是一股脑儿把紫阳府的习气带到郓州去。”
高酿从铁券河积香庙卸任,转迁至细眉河,之后招徕辖境香火和聚拢山水气数等事,与当地城隍爷、文武庙的相处,陈平安是半点不担心的,因为这位老河神很会做人。
但如果只是熟稔为人处世之道,对一地水神而言,终究是远远不够的。
魏檗笑道:“我这山君府的考功司,可没有一个好好先生。”
又闲聊了几句后,魏檗见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心道其真是拉完屎提起裤子就走啊。
青同心情复杂,这趟远游过后,越发羡慕山君魏檗以及杨花、曹涌这些大渎公侯了,各自管着那么大一块山水地盘不说,关键是热闹啊。
若能招徕一拨长于庶务的幕僚,得几个得力臂助,可不就是能够像方才魏檗那般闲适了?
魏檗喊住陈平安,笑着说了一桩趣闻:“你们落魄山那位第二任看门人,仙尉道长,半点没闲着,这会儿已经偷偷摸摸收了个不记名弟子,是个年轻散修。此人因为仰慕隐官大人,哪怕明知道你们在三十年内,不会收取任何弟子,仍是在小镇那边租了一栋宅子,看架势是打算长住了。隔三岔五就去山门口转悠,仙尉道长见他求道心切,就起了惜才之心,偶尔双方论道,鸡同鸭讲,还要被仙尉道长嫌弃弟子资质鲁钝。”
曹晴朗、元来、小米粒,先后都曾在山门口看门,只不过都算是兼职了。
陈平安听得一阵头大。
之前通过披云山这边的山水邸报,帮着落魄山对外宣称一事,在三十年内落魄山形若封山,既不接待外人,更不会收取弟子。
关于此事,陈平安只是开了一个很小的口子,允许霁色峰谱牒成员,各凭眼缘,私底下收取嫡传弟子,不承想真就被仙尉钻了空子。
陈平安无奈道:“那位散修品行如何?”
魏檗说道:“心性坚韧,资质一般,甲子岁月,还是洞府境,不是剑修。我查过他的根脚,身世清白,是白霜王朝旧虔州人氏,出身书香门第,无心科举,一心慕道,曾经是虔州当地一座小道观的都讲,道观在战事中毁于一旦,战后被他凭借一己之力修缮如新,然后就开始往北边云游,等到他看到那封邸报,便一门心思想要来落魄山落脚修行,却也不是那种投机取巧之辈,并非要将落魄山作为一条沽名钓誉的终南捷径,只是单纯觉得我们宝瓶洲那位年轻隐官是举世无双的豪杰,想要与剑术、拳法、学问、符箓皆身入化境的陈山主请教道法。”
陈平安想起与仙尉在大骊京城初次相逢的场景,即便撇开仙尉的另外那层身份不谈,连自己这样的老江湖,都差点被对方的胡说八道给震慑住了,一时间便心有戚戚然,点头道:“不是清白人家,也不会被仙尉坑骗。”
随后陈平安又笑问道:“听口气,是希望我默认此事?”
魏檗答非所问:“这位道士似有宿慧,名为林飞经。”
陈平安之所以过家门而不入,所谓的近乡情怯,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理由,还是不希望青同过早见到道号仙尉的新任看门人。
只不过来到披云山后,陈平安反而改变了主意,就没有拦着青同远眺望气落魄山,所以等到青同看到山门口那边的道士仙尉,他要比见到仿白玉京那位老夫子更加震惊。
只见那落魄山的山脚处,有人头别一枚道簪。
青同一瞬间脸色惨白无色,默默抬手,重新戴好幂篱遮掩面容。
这就是落魄山的真正底蕴吗?
人间第一位“道士”,远古天下十豪之一!
中岳山门处。
满山青翠自上而下,如流水般一路倾泻到山脚。
青同此刻一颗七上八下的道心,已经渐渐恢复平静,以心声调侃道:“难怪这位山君的名字里边,会有个‘青’字。”
陈平安提醒道:“晋山君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等会儿你多听少说。”
在山巅祠庙附近的一处隐蔽道场内,两人见着了那位开门待客的中岳山君晋青,陈平安开门见山道:“下宗仙都山的两位不记名供奉,邵坡仙和侍女蒙珑,他们即将在桐叶洲中部的燐河地界立国,国姓独孤,不过是女子称帝,邵坡仙这位亡国太子,不会恢复真名,只是担任国师。程山长的嫡长女,紫阳府开山祖师吴懿,则有类似护国真人的身份,既然此事我是牵线搭桥之人,那我肯定不会当甩手掌柜。”
半点不出意外,这位山岳大君再次面朝南方,作揖而拜。
晋青微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平安点头道:“我也什么都没说。”
原本这个心结,是大骊宋氏与中岳晋青之间的一个死结。
晋青作为大岳山君,简直可以算是旧朱荧王朝最大的前朝遗老,没有之一。所以这一炷心香,晋青会无比心诚,因为算是一并了却心愿与宿缘。
大骊皇帝事后真要追究问责,晋青一来无所谓,不太当回事,因为不算什么越界之举,毕竟直到今天,晋青也从未接触过那个“邵坡仙”;二来反正是与陈平安做的这笔买卖,有本事你们大骊朝廷找隐官的麻烦去?
不过相信以当今皇帝陛下的心性和气量,还不至于如此斤斤计较。毕竟在这之后,晋青就可以专心当这大骊王朝的中岳山君了。
这其实是一国国师才会做、才能做成的事情了。
晋青摸了摸袖子,笑道:“陈山主马上就要创建下宗,可惜职责所在,碍于身份,注定无法亲临道贺,贺礼一事……只好拖延几天了。”因为晋青才记起此时是在对方梦中。
不料陈平安笑道:“晋山君只需凝神观想一番,那份早就备好的贺礼,便可以由虚转实。”
晋青稍加思量一番,果然就从袖中摸出一部碑帖,汇集了中岳的所有崖刻榜书,两千余片之多,不乏原碑已佚的孤本。
晋青以心声道:“仅此一份,多加珍惜。”
一般来说,碑帖此物,多是山下文人雅士之间相赠,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就是一份礼轻情意重的礼物了。
陈平安却是郑重其事接过那部厚重碑帖,因为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这就是一种当之无愧的雪中送炭。
炼字一途,急需此物。
就像家乡那座螃蟹坊,四块匾额当年被礼部官员数次摹拓之后,就逐渐失去了精气神,因为那些文字中蕴藉的精纯道气,就此悄然转入那些拓本中。
螃蟹坊的匾额看似文字依旧,落在得道之士眼中,却是“苍白无力”了。
如果是以市井书肆版刻的书提取文字、淬炼文字,终究是最下乘,所炼文字品秩最低。
品秩最上乘的文字,当然是取材于那些或书写或篆刻在特殊材质之上的“法不轻传”的道门金科玉律、青章宝诰,以及儒家圣贤的亲笔手书,佛门龙象、得道高僧抄录、注释的经文。
只是这些文字,可遇不可求,而且一旦炼字,就是折损大道,不可弥补。
比如那埋河《祈雨篇》道诀,由于是真迹,便等同于一股源头之水,一旦陈平安将其炼化,就会变成残篇,会产生一连串不可估量的气运迁徙、流散,甚至导致未来修行这道仙诀的练气士磕磕碰碰,心中文字趋于模糊,不能真正证道,就像凡夫俗子,在翻书看书时,偶尔会发现自己竟然不认识某个文字一样。
而这部碑帖的文字,就恰好居于两者之间。
再之前陈平安在七里泷那边,与钱塘江两岸一众新旧书“借字三十万”,就真的只是以量取胜了。
诗篇文字多反复,但是这类叠字,是同样可以炼为一个字的,就像那打铁一般,越发坚韧,故而重叠次数越多,那个文字就越有分量,其中蕴蓄的道韵就重。
至于吴懿送出的那只剑匣,秘密承载着六十多个宝箓真诰文字,就属于“可遇不可求”的情况了。
陈平安说道:“如此一来,难免折损中岳道气。”
晋青嗤笑一声道:“那你还我?”
这位山君就只差没说一句“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
陈平安承诺道:“买卖之外,等我以后腾出手来,自会报答中岳。”
晋青半真半假说道:“以后?何必以后,隐官大人今天就可以担任中岳的记名客卿嘛,只要点头,我立马让礼制司发出一封措辞优美的山水邸报。”
陈平安摇摇头,婉拒此事,真要答应成为中岳的客卿,魏山君不得跳脚骂人?
从头到尾,晋青都没有询问陈平安身边修士是谁。
陈平安笑问道:“那个篁山剑宗还没有举办开山典礼?”
晋青说道:“正阳山已经被你们吓破胆了,哪里还敢提什么‘下宗’,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早早将宗改成了派,取名为篁山剑派,看架势是彻底死心了,不觉得有任何机会创建下宗。至于庆典日期,一开始是定在明年春,挑个黄道吉日,照目前的形势看来,最早也要明年年底了。”
不说联袂问剑的陈平安和刘羡阳,只说那身份一并水落石出的剑仙米裕和宗师裴钱,对正阳山修士来说,就是两座跨不过去的大山了。
被竹皇暂名为篁山剑派的正阳山下山,旧朱荧王朝“双璧”之一的剑修元白,终究还是没有脱离正阳山的谱牒,并未担任中岳客卿,而是重返故国,担任篁山剑派的首任掌门,而青雾峰女修倪月蓉,等于连跳数级,直接从过云楼的掌柜,升任为正阳山这座下山的财神爷。
陈平安说道:“还是自以为是。也好,以后好事来了,就会多出几分欣喜了。”
一开始正阳山觉得下宗会是囊中物,成为宝瓶洲历史上首个拥有下宗的门派,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
如今觉得下宗一事,注定是一场字面意义上的镜花水月了,却不知道大骊朝廷早有安排,篁山剑派,即便正阳山和山主竹皇什么都不做,依旧注定会升迁为“宗”字头门派。
晋青笑道:“这算不算天无绝人之路?”
如今整个宝瓶洲的山上与山水官场,都特别喜欢看正阳山的笑话。
而中岳山君的这句无心之语,其实在青同这边很有嚼头,余味无穷。
陈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成为篁山剑宗之后,依循文庙旧例,必须有个上五境修士担任宗主,那么元白就无法担任宗主了,到时候何去何从?是再次返回正阳山,还是来晋山君这边当客卿?”
晋青说道:“还是要看元白自己的意思,去正阳山,就是养老了,时不时还要被祖师堂议事拉壮丁,不过以元白的脾气,已经反悔一次,就不太可能来我山君府修行了,多半还是选择留在下宗里边吧,无官无职一身轻。”
陈平安眼神诚挚道:“那就劳烦晋山君与元白打声招呼,桐叶洲的第一个剑道宗门,仙都山青萍剑宗,翘首以盼,恭候大驾。”
晋青朗声笑道:“敢情隐官大人是挖墙脚来了?”
陈平安正色道:“恳请山君一定要与元白转告此事,最好是能够帮忙劝说一二。”
晋青有点意外:“你就如此看重元白?”
元白走到了断头路的尽头,此生再无希望跻身上五境,与“剑仙”二字彻底无缘,几乎已成定局。
要说一般的宗门,就算是那天才辈出的中土神洲,自然还是愿意礼敬一位大道止步不前的元婴境剑修。
但是对拥有“隐官”头衔的陈平安而言,在那剑气长城,什么剑修没见过?
陈平安沉声道:“剑修境界有高有低,唯有‘纯粹’二字不分高下。”
晋青说道:“等到某件事真的做成了,我可以捎话,由元白自己决定去哪里修行。”
陈平安离开晋青道场之前,送出一把青竹折扇,笑道:“聊表寸心,不成敬意。”
晋青接过那把折扇,入手便知,是名副其实的“不成敬意”了,笑着说了句客气话:“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等到陈平安与那随从离开北岳,晋青打开折扇,扇面之上有题字。
“千山拥岳,百水汇庭,国门浩翠,巨灵守山,剑卧霜斗,万年酿此雄魁地杰。”
“学宗师,人气脉,国精神,侠肝义胆,用舍关时运,日月明鉴,一片老臣心。”
晋青脸上有些笑意,合拢折扇,用力攥在手心,远眺山河,轻声道:“得道者多助。”
之后陈平安带着青同去了东岳、西岳两地。
两位山君都还算客气,开门待客,甚至都要设宴款待陈平安。
只是听说年轻隐官的来意后,最终结果,就是两种措辞,一个意思。
一个言语相对委婉,那东岳山君,笑言说此事有违本心,只能是让陈隐官白跑一趟了。
而西岳山君,则说那人心稀烂的桐叶洲,简直就是一摊扶不起的烂泥,陈山主你见过有谁会将一炷香插在烂泥中?
青同嘀咕道:“宝瓶一洲的山君,尚且如此,撑死了就是没让你吃闭门羹,好歹进了山门,请你喝了杯茶水,可是之后的中土五岳,那五位山君,只会架子更大,怎么办?”
相较于上次青同一路被牵着鼻子走,这次入梦远游群山,要去何处见谁,陈平安都与青同说清楚了。
一袭青衫如蹈虚空,四周俱是一种如梦如幻的琉璃光彩,是在光阴长河中蹚水才有的奇妙景致。
陈平安脸色平静道:“船到桥头路找山,走一步看一步,还能怎么办。”
青同问道:“你就半点不觉得憋屈?”
陈平安被这个问题问得忍俊不禁,双手轻轻揉脸:“青同,你待在山巅太久了,除了想到剑修,会让你觉得窝囊,应该也没有其他了。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忙跟文庙打声招呼,准许你随便跨洲游历一事,我没那本事,但是让你离开镇妖楼,在一洲之地随处游历,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青同回道:“要是有这个想法,我自己不会跟文庙说?”
“我有个朋友说过,人不要被面子牵着走。”
“再说了,别觉得至圣先师曾经做客镇妖楼一次,你就能真的如何了。”
“山水官场,也是公门修行,规矩多门道多,县官不如现管,是一样适用的。你总不能假传圣旨,与文庙那边胡说八道,说至圣先师答应此事了吧?那么你自己说说看,不谈中土文庙的三位正副教主,学宫祭酒、司业,你肯定是一个都不熟,面都没见过。只说桐叶洲大伏、天目、五溪三座本土书院,再加上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你又认识哪个?所以别说是为你破例求情说好话了,估计就一些个原本属于可行可不行的两可之事,都只会是个不行。”
“方才我主动开口,你顺水推舟点个头便是了,可要是绕过我,再被文庙驳回,你丢的面子,岂不是大了去?”
“人嘛,山上修行也好,山下讨生活也罢,也就是求个出门在外处处有面子,可是总不能只为面子过活,不打理好手边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务虚中求实登天难,务实后求虚下山易,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青同无言以对。
陈平安笑道:“这会儿,为了避免冷场,你又可以跟上一句‘有点道理’了。”
青同说道:“就这么喜欢讲道理?”
陈平安笑道:“那是你没有见过我的一个朋友。对了,他会参加下宗典礼,现在应该已经在仙都山了,回头我让他来你府上做客,你就当是给我个面子?”
青同问道:“谁?”
天晓得你会让谁登门做客。
陈平安说道:“是太徽剑宗宗主刘景龙,一个擅长讲理且喜欢喝酒的人,事先说好,我这个朋友,酒量无敌,镇妖楼那边储藏的仙酿多不多?”
天下剑修少有不饮酒的,青同说道:“听说过此人,好像他如今境界不高,还只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吧?”
陈平安啧啧道:“境界不高?”
刘景龙若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估计老大剑仙都会亲自传授剑术了。
只说刘景龙的那把本命飞剑,肯定会被评为避暑行宫的“甲上”,这还是因为最高品秩就只有甲上了。
不得不承认,跟青同这位山巅大修士相处,真处久了,好像还挺轻松。
再看看另外那几位,观道观老观主、白帝城郑居中、岁除宫吴霜降……
如果说他们有个十四境修士的身份,那么即便是飞升境的剑术裴旻,那场突如其来的雨中问剑,带给陈平安的压力,都是青同不能比的。
关于刘景龙的做客,青同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一想到落魄山脚那个头别道簪的看门人,青同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不可抑制的嗓音微颤,问出了个古怪问题:“他真的是他?”
陈平安微笑道:“你猜。”
青同咬牙切齿,冷哼一声,不敢继续刨根问底了。
剑修剑修,说话做事,真是一个比一个贱。
陈平安笑呵呵道:“怎么还骂人呢?”
青同脸色阴沉:“你已经能够听到我的心声了?”
陈平安笑道:“再猜。”
青同怒气冲冲:“适可而止!”
陈平安一笑置之,沉默片刻,没来由问道:“你说我们说出口的言语,都落在何处了?”
大概是根本不奢望青同会有什么答案,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会不会就像是两把镜子对照?”
南岳。
正值细雨朦胧时分,阴雨连绵,山路泥泞难行,愁了山外望山人。
女山君范峻茂环顾四周,竟然置身于那座上次待客的凉亭内,不禁道:“都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这算怎么回事?”
随后范峻茂双手负后,围绕着那一袭青衫,啧啧笑道:“只有山水神灵托梦他人的份,你倒好。说吧,见我作甚,是鬼鬼祟祟,行那云雨之事?”
范峻茂斜瞥一眼青同:“这位?‘她’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多余了?”
范峻茂故作恍然道:“懂了懂了,就是隐官大人口味有点重啊。”
陈平安面无表情:“说完了?”
范峻茂收敛玩笑神色,停下脚步,坐在长椅上,问道:“先前起于仿白玉京的那场天地异象,跟你有关吧?”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否认。
范峻茂啧啧称奇,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家伙果然还是个善财童子。
唯一的不同就是身份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嘛。
弟弟范二,一贯是傻人有傻福的。
范峻茂背靠栏杆,跷着腿,双手横放在栏杆上,原本意态闲适,等到听过了陈平安的那笔生意经,范峻茂顿时神采奕奕,买卖公道,小赚一笔!
哎哟喂,不承想今儿都大年三十了,还能过个好年。
至于那个不敢见人的碧衣幂篱修士,范峻茂根本就不用正眼瞧一眼,因为她一下子就看破了对方卑微的出身。
毕竟范峻茂除了台面上的山君身份,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来历。
是一位飞升境修士又如何?就是一只个头稍大的蝼蚁罢了。
就像那稚圭,是一条真龙又能如何,搁在万年之前的远古岁月里,不也还是一条身躯较长的爬虫。
当年那位至高,找到已然开窍记起自己昔年身份的范峻茂,只因为范峻茂说错话,对方就差点一剑砍死她,范峻茂却依旧甘之如饴。
要知道范峻茂在远古天庭,其实神位不低的,算是次于十二高位的存在。
青同偷偷咽了口唾沫,因为依稀辨认出此人根脚了,不是青同眼光独到,而是范峻茂在成为山君后,有意无意恢复了一部分昔年真容,恰好青同曾经远远见过她一次,记忆深刻。
比青同更为“年轻”,甚至是修为、杀力更低的飞升境人族修士,看待“范峻茂”这些神道余孽,就会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眼光了。
陈平安看着范峻茂,笑道:“万年之前就是这种眼神,万年之后还是如出一辙,那么这一世辛苦淬炼神灵金身,图个什么呢。”
青同在陈平安这边,听习惯了打哑谜和损人言语,这会儿都有点不适应了,一时间小有感动。
范峻茂死死盯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年轻剑修,眼神冰冷,脸色阴晴不定,片刻之后,蓦然而笑,频频点头道:“隐官的官大,谁官大谁说了算。”
范峻茂就像一瞬间与前一刻的自己做了彻彻底底的切割,笑问道:“要不要我把范二喊过来?”
陈平安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摇头笑道:“不用,回头我从桐叶洲返乡,肯定会找他喝酒的。”
范峻茂眼神玩味:“喝花酒?”
陈平安点头道:“两个大老爷们,喝花酒而已,能有什么问题?”
莺燕花丛中,我正襟危坐,岂不是更显定力?
范峻茂显然不信,嗤笑道:“真的假的?搁我这儿打肿脸充胖子呢?”
作为一岳山君,听过不少剑气长城二掌柜的事迹。
陈平安说道:“这有什么假不假的。”
剑气长城的剑修,谁不清楚,我陈平安想喝酒就喝酒,想什么时候回宁府就啥时候回。
宁姚拦过一次?说过半句?绝对没有的事。
你们这帮外人知道个屁。
其实关于失约多年的这顿酒,陈平安在大骊京城早就已经跟宁姚老老实实……报备过了。
说自己当年第一次路过老龙城,与那范二一见投缘,加上自己年少无知,当时拗不过范二这个愣头青,答应过他要喝一顿花酒。
当然了,所谓的花酒,至多就是有女子在旁抚琴助兴。
范峻茂随口问道:“东西两岳都去过了?”
北岳的魏檗不用说了,跟陈平安就是一家人。
而落魄山那条得自中土玄密王朝的风鸢渡船会在中岳渡口停靠,这就意味着陈平安跟晋青也勾搭上了。
陈平安点头道:“都没成。”
范峻茂幸灾乐祸道:“陈山主亏得有个很能吓唬人的隐官身份,不然以某位山君的脾气,肯定要当场下逐客令。”
陈平安微笑道:“我这个隐官身份,是你送的啊?”
范峻茂放声大笑,抬起手,手中多出一只酒壶,轻轻摇晃。
当年双方初见,是在那条地下走龙道航线,两条渡船交错而过,陈平安曾被范峻茂戏耍了一遭。
准确说来,当时双方都觉得对方是个傻子。
陈平安说道:“酒就不喝了,马上要赶路。”
范峻茂本就没有留客的意思,只是说道:“舍了那么多的功德不要,此举无异于一种小小的散道。”
陈平安摇头道:“取之于天地,还之于天地,你觉得是散道,我觉得是……”
合道。只是这个词,陈平安话到嘴边还是咽回了肚子,意思太大,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呵,要是老厨子、崔东山、裴钱、贾晟这些家伙在身边,估计早就跟上马屁了吧。
等到陈平安离去,范峻茂依旧坐在凉亭内,流露出一抹黯然神色,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转头望向山外。
山河无定主,换了人间。山河大美,不见旧颜色。
喝一百一千种仙家酒酿,尽是些苦不堪言的黄连滋味。
范峻茂将那空酒壶丢出凉亭外,坠入云海中,最终在大地之上砰然而碎,一声过后即无声响了。
真能苦尽甘来吗?
天晓得。天知道?
在光阴长河的梦游途中,青同问道:“接下来就是去中土穗山了?”
早就听说那边求签很灵,素面好吃,青同对此颇为期待。
陈平安难得有些犹豫,临时改变主意,自言自语道:“老规矩,到了中土神洲,一样得有个开门红。”
就像在那青蚨坊,洪老先生屋内,桌上有只好似小道场的盆景,小家伙们不说声“恭喜发财”,休想我跨过门槛。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内。
两人在一处山门口现身,青同抬头看着那块匾额,疑惑道:“九真仙馆?馆主云杪又不是山神。”
青同只听说在文庙议事期间,鸳鸯渚那边,陈平安跟这位仙人大打出手,差点就要分出生死了。莫非也是不打不相识的关系?
陈平安解释道:“云杪的道侣魏紫,也是一位仙人。这位女修,拥有相当于大半座福地的破碎秘境,只要敬香心诚,就可以算作一炷山香。”
所以陈平安之前才会去往自家莲藕福地,其实北俱芦洲的龙宫洞天,也是可以点燃一炷水香的,可惜沈霖和李源这两位大渎公侯,都已经不在洞天之内。
而宝瓶洲神诰宗的那座清潭福地,陈平安除了认识那个福地出身的韩昼锦,跟神诰宗以及天君祁真都没有任何香火情可言。
至于桐叶洲玉圭宗姜氏的云窟福地,周首席不在,同样不用去了。
陈平安瞬间散开神识,很快就一步缩地山河,径直来到了一处临水小榭,潭水清澈见底,一尾尾游鱼如悬浮空中。
这里是九真仙馆的宗门禁地,只有云杪和魏紫这双神仙眷侣,能够来此地游览休憩。
仙人云杪当下凑巧就在水榭内处理宗门事务,他猛然间抬头,望向水边两个不速之客,看清楚其中一人面容后,迅速双指并拢,轻轻拨开一件攻伐重宝。
云杪只是将桌上那把拂尘拿起,随身携带,立即起身,快步走出水榭。
青同只见这位九真仙馆的仙人,面如冠玉,白衣胜雪,手捧一把雪白拂尘。
云杪的姿容气度都极好,只是好像要比山君魏檗稍逊一筹。
陈平安笑道:“好久不见,云杪道友风采依旧。”
云杪强忍住心中惊骇,作揖行礼,只是默然不出声,委实是不知如何称呼对方。
至于如何被拖曳入此地,仙人云杪既奇怪,又不奇怪。
奇怪的是对方为何愿意主动找自己,倒是不奇怪对方如何做得成此事。
陈平安赞叹道:“小心谨慎,犹胜散修。”
刘志茂曾经说过,论心智手段,那些谱牒仙师,在山泽野修眼中,就是些少不更事的雏儿。
但是又有那么一小撮谱牒仙师,论心狠手辣的程度,害人手段之隐蔽高妙,山泽野修晓得了那些个内幕,恐怕都要自惭形秽。
云杪连忙收起那把一贯用来保命的拂尘,满脸愧色,轻声道:“让郑先生见笑了。”
既然郑先生愿意将那身份莫测的修士带在身边,想必是某个心腹了。
青同已经去掉了那顶幂篱,一个自己还算知根知底的中土宗门,至多就是两位仙人境罢了,哪怕不是在陈平安的梦中,自己逛这九真仙馆,还不是闲庭信步?
只是听到那个“郑先生”的称呼后,青同便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是陈平安游历过中土神洲,然后用了个姓郑的化名?
陈平安说道:“魏紫是否在山中,我要走一趟秘境,需要你们各自点燃一炷心香。”
女仙魏紫,精通鬼道,她的证道之地,正是那处煞气浓郁的蛮瘴之地。
云杪很快就将她喊来水榭这边,道侣魏紫,瞧着就是二八少女的容貌。
陈平安便大略说了此行缘由,云杪与魏紫都没有丝毫犹豫,便爽快答应下来。
至于那两笔功德,云杪其实并不愿意收下,但是不敢不收。
魏紫随后开启秘境大门,领着那位“白帝城城主”与一位极有可能是飞升境的“女修”,一起进入那处隐秘道场。
方圆万里之地,煞气升腾,浓烟滚滚,数以万计的孤魂野鬼四处飘荡,只是没有任何污秽之感,甚至其中还有数座城池,阴灵鬼物居住其中,繁华异常,竟是一种好似再造阳间的通玄手笔。
陈平安一行人,此刻站在一处好似天地中央的山巅高台之上。
青同的境界足够,凝视着那份看似污浊实则清灵的天地气象,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这双仙人道侣,只要不是炼杀活人拘押来此,而是四处收拢丧失祭祀的鬼物,本身就是一桩功德了。看那些鬼物都能维持一点真灵不散,似乎都有个‘去处’,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里极有可能是一座衔接阳间与冥府的渡河之桥。嗯,是了,这个女修应当是传说中的那种山上‘杠夫’。我真是小觑了九真仙馆,这中土神洲,确实多奇人异士。”
见那位郑先生久不开口,云杪与魏紫对视一眼。
之前魏紫还打趣一句,若是对方做客九真仙馆,夫君当如何自处。现在云杪很想笑言一句,你还会怀疑对方的身份吗?
九真仙馆的山水禁制,可不是随便一位飞升境就能够来去自如的。郑先生的身份,自然是千真万确,毋庸置疑了。
况且只说郑先生的这位随从,一身道气之凝练,不比南光照之流的老飞升,更加惊人?
魏紫嗓音娇媚道:“断炊已久,釜中生鱼,这等拙劣伎俩,落在得道之人眼中,只会贻笑大方。”
陈平安摇摇头:“你们有心了。”
云杪轻声道:“可惜这座秘境,与我们九真仙馆的祖山衔接稳固,无法移动。”
如果不是如此,不然云杪还真有将此地搬迁到桐叶洲或是扶摇洲的打算。
陈平安默不作声。
因为此刻陈平安甚至有个自己都觉得很……可怕的猜想。
只有一小撮山巅修士,才会猜测郑居中其实已经跻身十四境。
然后又只有屈指可数的修士,才知道郑居中不但已经跻身十四境,而且还是一人两个十四境。
那么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其实郑居中犹有第三个分身,在那阴冥之地悄然修行多年?
陈平安收敛心神,随口问道:“南光照所留的那座宗门,九真仙馆是不是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云杪低头抱拳致谢:“七七八八,已是腹中物。”
南光照是被刑官豪素斩去头颅的,而眼前这位郑先生,又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岂不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再轻松不过的事?
要不是很清楚郑居中根本不会介意这种“将错就错”的误会,陈平安都想一巴掌甩在云杪这厮的脑袋上了,奇思妙想,也得有个度不是?
陈平安带着一份古怪心情,与青同离开九真仙馆。
水榭内,魏紫以心声问道:“你觉得郑先生如此作为,所谋何事?”
云杪一甩拂尘,微笑道:“我们何必庸人自扰,以人心算天心?只需作壁上观,拭目以待就是了。”
郑先生图谋之大,必然超乎想象。
魏紫掩嘴娇笑不已。夫君向来自负,不承想还有心甘情愿自称“庸人”的一天。
远游路上,青同心湖之中,惊涛骇浪。
终于回过味来了。
能够让那云杪和魏紫一双仙人,发自肺腑敬若神明之人,还姓郑,能是谁?
重新戴上幂篱的青同,又掀起幂篱,转头看着陈平安,竟是用一种怯生生的神色口气,小心翼翼道:“之前诸多得罪之处,还望郑……陈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啊。”
既然怕那绣虎崔瀺,青同又如何能够不怕彩云十局的另外一位棋手,白帝城郑城主?
陈平安无奈道:“你跟云杪是用一个脑子吗?”
青同觉得自己又不傻,心中狐疑不定。
小心驶得万年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当此人是那人了。
观道观碧霄洞主,当年离开桐叶洲之前,跟青同是有过一场道别的。
老观主还有过一场指点江山的评点天下豪杰之优劣,有那符箓于玄,纯阳真人吕喦,天师赵天籁,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趴地峰火龙真人,本该早已经是个十四境却失之交臂的韦赦,剑术裴旻,道士梁爽……至于怀荫之流,好像都不配被老观主拿到台面上说。
其中当然就有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白帝城郑居中。
可以不用太过忌惮郑居中的人,整个浩然天下,至多一手之数。
除了“太过”一词,关键是老观主还补充了两个字:“现在。”
如果不是与老观主的这场闲聊,青同还真就不至于那么畏惧一个中土神洲的大修士。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大不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再说了,双方都是飞升境圆满,青同又是喜静不喜动的,只需要待在镇妖楼内,也不会主动去招惹白帝城。
最后老观主给出一个定论。
以后,少则两三百年,长则千年,届时五座天下加在一起,至多双手之数的山巅修士,可以与郑居中试着掰手腕。
若有一份崭新的天下十豪,必然有郑居中的一席之地。
陈平安笑道:“既然你这么敬畏郑城主,有没有想明白一个道理,修道之人,需要修力修心两不误。”
青同使劲点头道:“至理!”
陈平安哭笑不得,当真觉得有点窝囊了。
我辛苦问拳一场,再加上小陌一场问剑,原来都不如一个“郑先生”来得管用?
在去往中土穗山途中,青同一直在用眼角余光仔细打量身边青衫客。
最后发现对方有了个笑脸,好像想到了一件开心的事情,眼神温柔。
在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离乡远游之后,陈平安走过很远的路,喝过很多种酒水,见过很多的人与事,却是每走过一年,就多一年没吃过月饼了。
到底吃过几次?
陈平安其实并不十分确定,在五岁之前,好像就只有两次?
哪怕是后来落魄山越来越热闹,人越来越多,朱敛管事情再滴水不漏,小暖树再细心,唯独都将此事给忘了。
陈平安打定主意,今年的中秋节,在落魄山,一定要赏月吃上月饼。
中秋明月,豪门有,贫家也有,极慰人心。
中土穗山。
山巅一尊双手拄剑的金甲神人,缓缓睁开眼睛。
这尊山君神灵,真名周游,神号大醮。
浩然天下九洲山河,天下山神第一尊。
周游打量起那个站在万里之外的青衫剑客。不远不近,此人恰好在北岳地界的边线,身边还跟随一个扈从。
周游微微皱眉,心念一起,梦境粉碎,天地间出现一阵细微的瓷器裂缝声响。
周游眺望那位远处的青衫客,问道:“你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
毕竟强行拖曳一位中土大岳山君进入某种梦境,飞升境巅峰修士都做不到。
何况谁吃饱了撑着做这种勾当,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玩的趣事。
当然,北俱芦洲的那个火龙真人除外,而且做了两次,第一次是火龙真人从仙人境跻身飞升境的证道之举,他曾经梦游五岳湖渎。
第二次则是老神仙纯属无聊,用火龙真人的那套说辞,就是贫道穷啊,都买不起一条跨洲渡船,贫道就只能用个偏门术法,饱览大好河山了。
年轻隐官神色诚挚道:“约莫是心诚则灵,时来天地皆同力?”
身材魁梧的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气,呵呵一笑,抬起一只手掌,以掌心轻拍剑柄。
他娘的,很熟悉,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一听就像是老秀才的口气。
周游与陈平安,其实见面多次了。
上次是参加文庙议事,双方并无半句言语。年轻隐官貌似有几分心虚,不敢与这位穗山大神套近乎。
毕竟第一次“做客”穗山,陈平安还是个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就曾持剑劈开穗山的山水禁制,犯下大不敬之举。
这场变故,惹来不少中土山巅修士的猜疑,之后祠庙便收到了一大堆拐弯抹角问询此事的书信,周游也懒得回复。
是不是青冥天下那位真无敌,离开了白玉京,仗剑远游穗山?或是剑气长城的那几位刻字老剑仙,与穗山翻旧账?
要说浩然本土剑修,谁敢如此僭越行事,想去功德林吃牢饭读圣贤书吗?
此外犹有一次,只是双方并未碰头,陈平安被强拉来此,与至圣先师见面。
当时周游不宜现身,免得泄露天机。
陈平安作揖致歉道:“年少无知,行事冲动,多有冒犯。”
周游摇头道:“就是一件无心之举,你不用太过在意。”
冤有头债有主,穗山被剑劈开禁制,周游对那草鞋少年没有任何成见,要算账也要算在牵线搭桥的老秀才头上。
只是老秀才当年厚着脸皮,还从穗山拐走了一枚名为小酆都的上古剑丸。
此物根脚,有点类似紫阳府吴懿赠送的那枚“泥丸”剑坯,都是治所位于中土五岳的驻地真人所炼至宝,别有神通,如同兵符,而且与一山结下善缘之人,手持信物入山,就可以开启真人洞府遗址大门,至于之后是入宝山而空回,还是满载而归,都说不准。
可惜陈平安在之后的修行路上,机缘未到,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只是将其勉强炼为本命物,却依旧未能成为货真价实的剑修。
而且出身骊珠洞天的陋巷少年,那会儿心思单纯,未能听出老秀才的某种暗示,故而一直未携带此物赶往穗山游历。
要是在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之前,陈平安可以先走一趟中土神洲和穗山,在此修仙法得道缘,最终炼剑成功,那么再去剑气长城就要少掉许多坎坷了。
关于此事,老秀才和周游早年有一场复盘,老秀才悔青了肠子,揪心不已,只说失策了失策了,怨自己。
原来当年陈平安还没有喝过酒,只听文圣老爷说穗山的花果酿是世间一绝,少年哪里会当回事,加上脸皮又薄,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一剑砍了人家山门的山水阵法,还有脸去讨要酒水喝?
可要说老秀才那会儿改口说一句,穗山大神最是大方,是个豪气干云极有江湖气的,山中遍地是神仙钱,运气再一般的人,都可以捡着一些,你不捡那山神还不高兴……你看陈平安会不会屁颠屁颠来穗山,寻道入山访仙?
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说不定十一个时辰,都能瞧见少年低头走路的身影。
周游可以不去看老秀才那副抓耳挠腮、捶胸顿足的懊恼模样,可是耳朵里逃不掉老秀才婆婆妈妈的聒噪絮叨,实在是不胜其烦,只好说了句:“走些弯路,多吃些苦,何尝不是好事。”
结果周游不说话还好,一听这个,老秀才就像终于找到理由开始跳脚骂人了:“混账话!个儿高,站得还高,年纪大本事更大,就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吃苦?你还要那孩子如何吃苦?!”
周游不以为然道:“出身市井陋巷,年幼失去双亲,无力读书,孤立无援,只得四处游荡,辛苦求活。说实话,这点磨难不算什么,在我这中岳地界,不说一万个与陈平安有差不多处境、经历的同龄人,给你找出几百上千个,不是难事。”
老秀才喟叹一声,大概不愿多说此事,只以一句“麻木不仁,你懂个屁”结束话题。
苦中作乐,只是处世法,苦不自知,才是立身道。
中土穗山,巍峨无双,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五岳山势必要穹与隆,峻极于天,水渎宜深且阔,源远流长,与海通气。
故而又有儒家圣贤为此注疏,圣人之道高大,与山相似,上极于天。
站在陈平安身边,这还是青同第一次亲眼见到穗山的壮丽景象,不愧是浩然天下独一份的。
难怪至圣先师会选择此地作为临时“书斋”道场,与那托月山大祖遥遥斗法。
青同先前跟着陈平安游历过的宝瓶洲五岳,只说山水蕴含的天地道气,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地仙之流的中五境练气士,遇到了一位飞升境。
穗山的花果酿,与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百花福地的百花酿齐名,此外山君庙的素斋,更是名动九洲。
神号大醮的周游,地位崇高,神通之广大,传言比其余四位中土山君要高出一大截。
按照老观主的说法,这周游只要在穗山地界,就可以视为大半个十四境修士,仅次于那置身于功德林的经生熹平。
周游与陈平安说道:“你我在山门相见。”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点点头,一步走到穗山的山门,显然是得了周游默许,以一条光阴溪涧作为长桥,跨越万里山水。
在这梦境之内,如果青同有意隐匿行踪,那么青同与陈平安的关系,就像一条夜航船之于浩然天下。
青同刚想要挪步,察觉到那尊金甲神人的凌厉视线,只得立即停下身形,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幂篱边缘,以表歉意。
就凭你桐叶洲青同,也想踏足我穗山神道?中土文庙颁发的通关文牒呢,不然你去与礼圣讨要一道口头旨意?
周游现身山门口,旁边立有一道巨大石碑,刻有“惟天在上”四字。
双方一起拾级而上,沿途多胜景,诸多远古石碑的龙章凤篆和天书符箓,被光阴长河漫灭剥蚀,后世人皆不识其中真意。
穗山石刻,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皆冠绝天下,现存碑碣数千座,摩崖题刻更是多达万余处。
据说浩然天下的所有穗山碑拓,只要是出自山上谱牒修士的手笔,都是要按期与山君府分账的。
周游与南海水君李邺侯是差不多的意思,只不过这尊穗山大神要说得更清楚。
“你知不知道,未来功德一物会变得很金贵,再不是什么鸡肋,尤其是那些立有战功的飞升境修士,会将此物视作破境的大道契机之一,只要有功德庇护,就像置身于一处天时地利兼备的绝佳道场,此后修行一途,就可以事半功倍,即便最终闭关失败了,破境不成,也无太多的后遗症。对刘聚宝、龙虎山赵天籁之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有希望水到渠成,对皑皑洲韦赦之类,更是久旱逢甘霖,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说接下来那场三教祖师的散道,原本像你这种有大功德在身之人,得天独厚之丰沛,便是我都要羡慕几分。”
“再说了,地陷东南,已是定局。兴许别人不清楚内里玄机,你岂会不知?随后整座浩然天下的气数流转,就会自然而然从八洲别处,尤其是从西北方,往桐叶洲那边倾斜,这是大道所在,如水流自高往下,本是大势所趋,这也是那个青同袖手旁观依旧底气十足的根源所在,因为青同大可以坐享其成,我就想不明白了,要说你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可既然心里有数,你急个什么?”
“你无异于用自身三四成的功德,为桐叶洲换来一两成的收益,这笔账,都算不明白?”
“陈平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好让我笑上一笑。”
挨了劈头盖脸一通“训斥”,陈平安却面带笑意,如果不是自家长辈一样的前辈,说不出这种怒其不争的气话。
金甲神人瞥见年轻人的脸色眼神,没好气道:“我跟老秀才熟,不等于我跟你熟。”
“道无偏私,法如雨落。”陈平安轻声解释道,“在这场恩泽人间大地的滂沱大雨中,我身处其中,不能例外。我当然可以学那青同坐等福缘,但是这里边有一个问题,我是练气士,更是剑修,用功德换来的破境,哪怕是一场接连破境,比如直接从元婴变成玉璞再成仙人,从一位纯粹剑修的长远未来看,也是得不偿失的,这笔账可能得这么算。”
拿起手中行山杖,陈平安指了指山腰,再抬高几分,指向穗山之巅,缓缓道:“走得快,然后就只能在那边打转儿,可要是走得慢些,却能一直走到山顶才停步。”
周游笑道:“一位大剑仙,在隐官看来,就这么不值钱了?”
陈平安能够这么想,不能说全错,算是一种舍近求远。可问题在于,一位仙人境剑修,哪怕是在中土神洲,都称得上是一方豪雄。
果不其然,陈平安给出那个最终答案:“我要成为一位十四境的纯粹剑修。”
周游听闻此语,久久无言。
十四境修士已算凤毛麟角,跻身十四境的剑修,更是杀力惊人,那么拥有“纯粹”二字的十四境剑修?
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不就一直被这两个字阻挡在门外数千年之久?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那笔功德馈赠,我自己就能决定怎么用,比如拿来换取一大笔神仙钱,或是为落魄山和仙都山赢得某些天材地宝,我为自己也好,为两座宗门山头做长远考虑也罢,肯定会预留一小部分功德在手上。可能这次梦中神游,我就会‘只游水府见水神,不拜山头见山君’了。”
周游说道:“倒也能算是一种君子爱财,取用有道。对了,陈平安,上次文庙议事,你怎么连个贤人都没有捞到手?”
文圣一脉那拨再传弟子当中,李宝瓶已是君子身份,是位名副其实的女夫子了,此外李槐和大骊侍郎赵繇都是贤人头衔。
而陈平安的学生当中,又有个读书种子曹晴朗,所幸此人,好像是与师祖和先生都不太一样的读书人。
陈平安说道:“前辈要是愿意举荐一二,在文庙说几句公道话,晚辈在此先行谢过。”
周游笑道:“举贤不避亲,也轮不到我一个文脉外人。”
文圣一脉几位嫡传当中,肯定只有这个年纪最小的家伙,说得出这种话。
也难怪老秀才最偏心关门弟子,最像他嘛,最爱喝酒,脸皮厚,有长辈缘。
关键是陈平安还找到了媳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算是为文圣一脉“破天荒”了?
只说长辈缘一事,崔瀺这位昔年文圣首徒,才气太高,故而哪怕绣虎明明温文尔雅,神色和煦,待人有礼,却依旧会给人一种气势凌人的错觉,而弟子齐静春因为深居简出,极少外出游历,刘十六因为出身,没有几人能与他比道龄,故而浩然天下有几个“长辈”敢以长辈自居?
至于那个公认是“文圣一脉惹祸精”、脾气最差的左右,练剑之前,就是一副天生的冷面孔,练剑之后,更是连累老秀才四处赔笑脸与人登门道歉。
陈平安笑问道:“前辈能不能让青同道友破例跨入地界,做客山中,这家伙对咱们穗山的素斋,神往已久。”
周游不置可否,呵呵一笑:“怎么就是‘咱们穗山’了?”
陈平安说道:“既然前辈与先生熟悉,是莫逆之交,晚辈与穗山怎么都能算个‘半熟’。”
周游提醒道:“既然只是半生不熟的关系,那就别打那些碑刻文字的主意了。”
陈平安问道:“那炷山香?”
周游点头道:“没有问题。”
老秀才确实有个能为先生分忧的好学生。
等到将来这场缝补地缺的事迹,真相大白于天下,呵呵,以老秀才的一贯作风,别说文庙那帮陪祀圣贤要被烦得不行,恐怕到了礼圣那边,老秀才都要撂几句话。
但是老秀才也有可能会难得沉默。如读一本好书,不舍得分享。
乖乖站在原地等消息的青同,心湖中蓦然间响起了一道来自穗山的法旨,竟然是准许青同登山游览,入山吃一碗素面。
那尊神人,金身无漏,以青同的望气术看来,就是一种“山高几近与天齐”的雄伟气象,以至于青同总觉得,在这中岳地界,周游若是从穗山那边一剑递出,自己可能就不用回桐叶洲了。
所以侥幸得以去穗山吃碗素面再走,真是意外之喜,青同毕恭毕敬遥遥行礼,与周游道谢过后,这才与那陈平安有样学样,到了山脚那边。
哪怕今天是大年三十,沿着那条主神道登山烧香的善男信女,依旧是络绎不绝,人声鼎沸,穗山如此香火鼎盛,难怪周游能够淬炼出那尊金身。
青同重新头戴幂篱,隐藏在凡夫俗子队伍中,走在那条熙熙攘攘的山道中,青同沾沾自喜,神色颇为自得。
跟着郑先生厮混,真是不愁吃喝呢。看看,穗山大神都要给一份面子的。
周游带着陈平安来到穗山之巅,登高远眺,叫人只觉得此山之外众山皆小。
有人曾说,神道混沌为一。有人却说,吾道一以贯之。
至于双方,孰是孰非,到底谁是万物归一,谁是一生万物,暂时看来,未有答案。
周游问道:“这青同为何会觉得你是郑居中?”
陈平安坦诚道:“是被九真仙馆的云杪误导了。”
周游笑道:“好像聪明人最怕郑居中。”
陈平安点头道:“太聪明的人,都会怕那个最聪明的人。”
周游眼神玩味,斜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心中了然,摇头道:“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达到师兄和郑先生的心力境界。”
青同没敢一路慢悠悠散步登山,此刻已经在山君祠庙附近的一座面馆落座,吃起了一碗热腾腾的素面,滋味绝好,名不虚传。
周游说道:“原本属于那枚小酆都剑丸的机缘,过时不候,如今已经花落别家。”
陈平安洒然笑道:“就当是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了。”
周游点点头,若是没有这份胸襟气度,还求个什么十四境的纯粹剑修,说道:“不比其余八洲,尤其那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一个毕竟是你的家乡,一个是隐官身份最为管用,都与你天然亲近。但是这中土神洲,向来最重礼数,一个人年轻气盛与无视规矩,是两回事,其余山君府,我先帮你打声招呼,就说你接下来会神游五岳,如何?”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道谢一声。
就当是让青同好好吃完那碗素面了。
临行之前,陈平安与山君周游抱拳致谢:“穗山是我先生唯一一处开心饮酒之地,以后只要有用得着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地方,晚辈但凭差遣。”
周游没有与年轻人客气。
是要比老秀才厚道一点,周游没有半点觉得陈平安是在说些惠而不费的场面话。
三教祖师散道之后,就会是一场数座天下万年未有的新局面。
只说那些再无约束的十四境修士,想来都会一一现身,而且都会各有出手。
大道之上,乱象四起。
阳谋阴谋,纷至沓来。
要知道至圣先师当年离开穗山之前,曾经与礼圣说了一句:“等我走后,针对你的那场谋划,就会随之而起,多加小心。”
中土五岳,分别是穗山、桂山、九嶷山、烟支山、居胥山。
烟支山的女山君,名叫朱玉仙,有个颇为古怪的神号,苦菜。
当时先生在功德林恢复文庙神位,八方道贺,朱玉仙就曾送出一份厚礼,其中有一只乌衣燕子折纸。
九嶷山山君当时赠送了一盆文运菖蒲。
但是桂山与居胥山的两位山君,虽然参加了文庙议事,却都没有去往功德林。
桂山那边,是因为一桩陈年恩怨,与文圣一脉不太对付。
一国有五岳,而桂山又高居中土五岳之一,辖下“五岳”数目众多,其中某座山岳,老秀才因为弟子君倩的关系,曾经去“做客”一次。
而居胥山的山君怀涟,是从来不掺和这类与人情世故沾边的俗事的。
不过怀涟对剑气长城抱有一份极大的敬意,曾经对外公然宣称,那座剑气长城多打了几年仗,浩然天下就少打了几年仗,为我浩然活人无数,实属功莫大焉。
言下之意,山君怀涟对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显然是颇为欣赏的。
只不过随后陈平安带着青同继续远游,却是接连无功而返。
这都是陈平安预料之中的事情,公私分明,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先生的面子上,再加上穗山周游事先打过招呼,估计少不了要在文庙那边打几场官司。
山君朱玉仙虽然没有答应隐官点燃心香一事,不过仍是盛情邀请陈平安去山君祠庙内,喝了一杯清茶。
青同算是跟着沾光了,喝到了一杯久负盛名的日铸茶。
九嶷山神还算客气,在山门那边现身,与陈平安提醒一句,这类逾越行径,可一不可再。
不过他与陈平安闲聊起一事,说是那位酡颜夫人哪天得空,欢迎她来九嶷山这边做客。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浩然天下自古就有“天下梅花两朵半,一朵就在九嶷山”的说法。
桂山那位神号天筋的山君,直接就没见陈平安,只让一位庙祝来到山脚,捎话一句“恕不待客,隐官可以打道回府了”。
吃了个结结实实闭门羹的陈平安站在山门外,没有立即离开,双手负后,抬头看着山门的匾额。
那位白发苍苍的年迈庙祝,当然也没敢继续赶人,这种高高在天的神仙打架,小小庙祝,担待不起的。
如果不是晓得山君此刻就盯着山门这边的动静,老庙祝倒是很想与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客套寒暄几句。
而那位居胥山神,倒是在山门口亲自露面了,却是对陈平安满脸冷笑,撂下一句极为“言重”的话语:“这还不是飞升境剑修,等到以后是了,浩然天下任何山头,岂不都是自家门户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陈平安道心之中,心湖涟漪阵阵,响起青同的嗓音:“既然明知事不可为,何必自讨苦吃。”
其实青同没有往陈平安伤口上撒盐,因为这种冒失登门,肯定会白白惹人厌烦,又不比山下市井,闹得不愉快了,大不了就老死不相往来,这在山巅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后如果陈平安再游历桂山、居胥山地界,哪怕两尊五岳山君根本不知道陈平安的行踪,依旧会凭空多出一份虚无缥缈的大道压胜。
陈平安说道:“不真正求上一求,怎么知道没有万一。”
但凡中土五岳山头,除了穗山周游之外,只要还有任何一位山君,愿意答应此事,比如是这居胥山怀涟点头了,那么陈平安都会重新跑一遍桂山、烟支山和九嶷山。
如果是第二个拜访的朱玉仙点头答应,那么包括怀涟在内的三位山君,可能就无法那么轻松就把陈平安给“打发”了。
光给一笔功德还不够,那么名与利呢?
要知道五岳地界,从山君府,到山中诸多道观祠庙蔓延开来的香火脉络,陈平安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了,只说与朱玉仙结缘的女剑修朱枚,少女时就曾跟随林君璧一同去过剑气长城。
居胥山武运是多,但是山君怀涟会嫌多吗?
比如陈平安答应以后自己破境,或是落魄山有谁能以最强破境,选择在居胥山破境?
而那桂山地界多剑修,山君跟自己文圣一脉不对付?
以后那些背后悬有一盏山君府秘制灯笼的剑仙坯子,出门历练就得悠着点了,最好为人作风正派一点,行事别太骄横了,否则问剑接剑一事,飞剑是不长眼睛的。
再者比如那封君道场所在的鸟举山,可是居胥山的两座储君山头之一。
陈平安自嘲道:“四不像。”
崔瀺、郑居中、吴霜降……确实都很难学。
如果是换成师兄崔瀺来走这趟中土五岳之行,以同样的境界同样的身份,估计五位山君不管心中作何感想,想必最终都会点头。
被誉为月落之地的桂山,当下却有一位赶都赶不走的“贵客”,道号仙槎的顾清崧,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
顾清崧与那山君抱怨道:“你咋回事,怎么半点不听好劝的,当了山神就听不懂人话是吧?”
相貌清雅的儒衫老者,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某人的言语只需要左耳进右耳出。
顾清崧自顾自说道:“记吃不记打的臭毛病,要不得啊,当初在你这地盘上边,那座副山候补之一的山头,可不就是因为没让刘十六登山游历,吃了大苦头,还骂人家刘十六是头扁毛畜生,结果就是被老秀才给几脚踩踏得陷入大地百余丈。你这位顶头上司,好的不学学坏的,偏要学那老秀才护短是吧?帮忙吵架吵到了文庙,下场又是如何了?听说那绣虎,给刘十六当师兄的,直接给那座山头那位山君,一口气罗列出将近百条罪状,每一条都有据可查,山头没能重新恢复高度不说,人直接在功德林那边吃牢饭了,牢饭好不好吃?你当时臊不臊?好歹是个大岳山君,你当时咋不直接运转本命神通,给文庙挖个地洞呢?如今谁不知道老秀才最偏心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你这是上赶着触霉头呢?”
老山君皱眉道:“有完没完?”
顾清崧呸了一声:“老子要不是有事相求,稀罕与你说这些道理。”
老山君说道:“先前我得了一道文庙旨令,只是听命行事。”
顾清崧疑惑道:“是那亚圣开口,让你给陈平安下个绊子?”
老山君恼火道:“慎言!”
顾清崧自顾自说道:“肯定不至于啊,亚圣再跟文圣不对付,那也是学问之争,阿良又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两家关系其实没外界想的那么差。不然是哪位文庙教主?更不应该啊,如今老秀才刚刚恢复了神位,腰杆硬嗓门大的,经生熹平又是个在老秀才那边管不住嘴的耳报神,与老秀才关系最好了,文庙里边,谁头这么硬?”
老山君说道:“那道旨令,并无落款。”
顾清崧揉了揉下巴:“那就很古怪了,小夫子一向明人不做暗事的,可又不是亚圣的授意,难道是至圣先师与我一样,到了天筋道友这边,有事相求?”
老山君大怒道:“顾清崧,休要口无遮拦!再敢胡说八道半个字,立即下山去。”
不承想顾清崧甩了袖子:“走就走。”
还真就身形一闪而逝,去了山外。
只是片刻之后,顾清崧就又缩地山河,回了原地,说道:“我可是被你两次赶出门,总计三次登门求人了,天筋道友,你再这么不给半点面子,我可真要开口骂人了。”
老山君养气功夫再好,也经不起顾清崧这么睁眼说瞎话,敢情你仙槎先前是没开口一直当哑巴呢?
顾清崧摇头道:“还不如一个才四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沉得住气,天筋道友,一大把年纪,都活到某个狗日的身上去了吗?”
浩然天下许多山巅修士,他们那些脍炙人口的绰号,至少半数出自顾清崧之口。
此人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居胥山中,这些年新开了一间酒铺,只是名声不显,门槛又高,所以一直客人寥寥。
当下酒铺里边除了老掌柜和一个名为许甲的店伙计,就只有一个酒客,山君怀涟。
一个骑青牛的老道士,斜挎行囊,缀着一排翠绿竹管,相互磕碰,清脆悦耳。
终于攒够了酒水钱,今儿又来喝酒了。
上古岁月,中土五岳各有真人治所,其中三位真人的治所,正在这座居胥山地界。
而这位被誉为青牛道士的封君,凑巧便是一正两副三真人之一,治所是居胥山的副山之一,鸟举山。
老道士从夜航船离开后,便来这边故地重游了,在山中旧址重开道场,只不过昔年职掌之权柄,都已是过眼云烟了。
在早些时候,天下五岳与大渎,真正的管事之人,可不是山君水神,而是他们这拨礼圣邀请出山的陆地神仙。
等到礼圣后来裁撤掉所有的真人治所,封君就出山游历去了,结果招惹了剑术裴旻,天大地大的,任何一座洞天福地好像都不安稳,就只好躲到那条夜航船上去了。
老道士将那头青牛放在门外,独自进了酒铺,与那山君怀涟打了个道门稽首,再与老掌柜要了一壶忘忧酒。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夜航船上,老道士和那个年轻隐官做成了一笔买卖,得了一幅老祖宗品秩的五岳真形图,这就叫和气生财啊!
说实话,今儿陈平安最终没能登山,老道士其实挺遗憾的,来时路上就想着,到了酒铺见了不近人情的山君怀涟,定要为年轻隐官抱几句不平才行。
柜台上有只鸟笼,里边有只黄雀,见着了登门落座的老道士,就开口道:“废物,废物。”
老道士也半点不恼,抚须笑道:“贫道一个修仙的,又不是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纯粹武夫,能有几斤几两的武运。”
许甲将酒壶和白碗放在桌上,拆台道:“山君老爷刚才说了,不提陈平安,只说那个镇妖楼的梧桐树精,除了飞升境修为,还可以视为半个神到的武夫。”
封君微笑道:“贫道跟一棵梧桐树较劲作甚,不至于不至于。”
老掌柜趴在柜台那边,笑道:“当年眼拙,竟然没能看出那位隐官的武运深浅。”
一提到那个在自家铺子喝过两次酒的年轻隐官,店伙计许甲就来气,恼火道:“剑气长城那间小酒铺的无事牌,可都是跟咱们铺子学的。”
封君抿了一口酒水,抚须而叹道:“之前在夜航船,贫道与陈道友可谓一见投缘,犹有一番论道,各有妙法相互砥砺,其中陈道友有句‘天下道法无缺漏,只是街上道士担漏卮’,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了,难怪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做出接连壮举。”
许甲说道:“那家伙也就是运道好。”
老掌柜笑着摇摇头,许甲因为与曹慈是朋友,所以一直看那陈平安不太顺眼。
封君更是摇头晃脑,一手托碗,再抬起一手,反驳道:“此言差矣,太过小觑陈道友了。一个人饿极了,一口气能吃九个大肉包子,凡夫俗子吃包子,总会越吃越难吃。如果吃第一个包子,跟第九个包子的滋味,是一样的,这就是修道之人。贫道这辈子走南闯北,云游天下,阅人无数,像陈道友这样的,屈指可数。”
怀涟说道:“你们俩想问就问,不用拐弯抹角。”
一个故意扯到陈平安,一个顺势接话,归根结底,还是好奇自己为何会拒绝陈平安登山。
封君好奇问道:“怀涟道友既然对那年轻隐官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好感,那么今天为何不许他登山,还要多此一举,故意说几句伤人的重话?”
怀涟冷笑道:“剑修不看自身境界,难道还要看身份吗?”
封君晃了晃酒碗:“可这终究不是不让他登山的理由吧?”
除了剑修身份,陈平安毕竟还是一位能与曹慈问拳四场的止境武夫。
怀涟说道:“理由给了,信不信,你们随意。”
封君神色惋惜道:“可惜在船上,消息不够灵通,不然贫道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凑出一笔谷雨钱,押注陈道友赢曹慈。”
关于曹慈和陈平安两位同龄武夫,在那场功德林的青白之争,山上修士,山下武夫,议论纷纷,争吵不休。
一般都是山上修士推崇曹慈,觉得在未来武道上,陈平安这辈子都无法与曹慈真正并肩而立,就只能是一路追赶。
曹慈会是陈平安一辈子的武学苦手,若是运气好,陈平安可以得个“天下第二”的称号。
不过纯粹武夫大多更加认可陈平安。
只有一个观点,山上山下算是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不谈曹陈两人最终武道高度的高低,只说习武练拳一事的过程。
可以学陈平安,但是不用学曹慈。
陈平安带着青同离开中土神洲,重返宝瓶洲,走在一条名为分水岭的山脊道路上。
青同不敢置信道:“当真逛过此地的山神庙就算收尾,可以返回桐叶宗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山神娘娘韦蔚走出祠庙里边的泥塑神像,等她见到了那位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剑仙,有点尴尬。
陈先生,陈剑仙,陈山主,隐官大人?
如果韦蔚没有记错,这是姓陈的第四次来这里了。
不到三十年,足足四次了!
嘿。莫不是?
她念头一起,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那本山水游记看傻了?!难道忘记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了?
从无半点怜香惜玉,只有辣手摧花。
如今山神庙算是阔气了,发达了。韦蔚不得不承认,全是拜眼前此人所赐,之前陈剑仙传授给自家祠庙的那些个路数,当真管用得很。
陈平安坐在祠庙外边的青石条凳上,笑道:“万事总是开头难,一事顺来诸事顺,可喜可贺。”
韦蔚站在一旁青松下,咧嘴笑道:“要不是事情多,加上我这小小山神,根基不稳,又挪步不易,不然我早就去落魄山与陈剑仙登门道谢了。”
之前让祠庙的侍从神女依照陈平安所说的法子,学那书上的神女入梦,与进京赶考的举子同游山川,飘飘乎欲仙,携手游览山河,被那相貌比较砢碜却颇有学识的读书人,梦醒之后,视为一种吉兆,故而信心满满,在京城科场上,当真是才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虽然没有获得赐进士及第的一甲三名,却也得了个二甲头名,得以金殿传胪唱名,之后甚至破格入翰林院,无须考核,直接授检讨一职,官从七品,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分发六部担任主事,如果再外放出京,在官场上那可就是一县县令起步。
而且据说在京城会试中,那位执掌一国文衡二十余载的主考官,以及那些阅卷官,都对此人的考卷赞不绝口。
只是之后的殿试,稍微发挥失常,才未跻身被皇帝陛下以朱笔圈画出头的三个名字之列。
士子高中,在离京返乡途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题壁,回到书斋还写了一篇诗文,记录在自己文集内,专门记述这桩神异之事,打算以后出书。
那个读书人觉得是做梦,美梦成真,对韦蔚和两名侍从神女来说,何尝不是呢?
陈平安笑呵呵提醒道:“以后多看几本圣贤书,少翻那些杂书。”
韦蔚还不清楚,陈平安其实是第五次来这边了。
只是上次看韦蔚与两位祠庙陪祀侍女,聊那本山水游记,聊得挺欢畅,山神娘娘笑得在席子上边满地打滚。陈平安就没现身,免得煞风景。
韦蔚一头雾水,只能点头称是。
如今祠庙辖境地界上,亮着十数盏山神庙秘制的红灯笼。
市井言语,有句“某某是我罩着的”,其实这个“罩”字,学问不小。
在山神祠庙辖境地界内,那些灯笼,既在郡望高门,也在仍属寒族的门第,更有半数灯笼,在那市井陋巷、乡野村落。
陈平安笑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之前韦蔚跟郡县城隍庙欠了一屁股债,照理说,即便如今得了一份文运,偿还债务过后,山神庙也肯定打造不出这么多数量的香火灯笼。
这就像那已算水运浓郁的黄庭国,封正五岳和寒食江在内的江水正神,就已经略显吃力,这才导致紫阳府家门口的那条铁券河,一直未能抬升为江水正神,不是黄庭国皇帝不想跟紫阳府攀附关系,实在是一国气运有限,有心无力。
韦蔚心虚道:“还了旧债,欠下新债,肯定还是要还的。”
陈平安笑着帮忙“解释”一句:“就是不急于一时?”
韦蔚笑容尴尬,硬着头皮说道:“我倒是着急偿还,无债一身轻嘛,道理都懂,我倒是想要定个期限,只是邻近的郡县城隍爷们,一个个都说不着急,等我这边积攒够了香火再说不迟,而且州城隍庙那边,还主动问我需不需要香火呢。”
陈平安笑道:“也对,江湖救急不救穷,亲戚帮困不帮懒。”
远亲不如近邻。山上的邻居,无非是仙家府邸,再加上山水神灵,城隍庙和文武庙。
以前韦蔚的山神庙,就入不敷出,而且韦蔚这位新晋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不善经营的,如今当然不同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个捐钱筹建寺庙的香客,叫什么名字?”
韦蔚笑容灿烂道:“章贵栋。”
陈平安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之前韦蔚在山上寻了一处地方,修建了一座小寺庙,有个本地的大香客,先后捐了两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此人乐善好施,但是不求名声,在修桥铺路一事上,最为大方。
韦蔚之后便请了个宅心仁厚又信佛的孤苦老媪,来寺庙这边担任庙祝,邻近一些个老妪,也会时常来寺庙这边帮忙。
陈平安说了心香一事,韦蔚当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已经开始偷着乐了,她再不会打算盘,也晓得自己这次要真的阔绰了。
给那些城隍爷还债之后,山神庙这边肯定还有一笔盈余!
自己又可以打造出一拨山神府秘制的大红灯笼了!
只是韦蔚想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我这山神庙,毕竟占了老寺庙遗址的位置,会不会犯忌讳?算不算那……鸠占鹊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多想,你要心里边真过意不去,就每逢初一十五举办庙会,争取为寺庙添些百姓香火。”
韦蔚眼睛一亮:“庙会?”
陈平安说道:“你就只是出租铺子,收点租金,租金宜少不宜多,以后就靠着这笔细水长流的收入,一点点攒起些银子,到时候再聘请一拨山下的能工巧匠,循着山下那些画卷、扇面之上的《十六应真图》《十八罗汉图》,建造一座罗汉堂。此事一成,你就当是一种还愿了。不过我个人建议,最好立起一座供奉五百罗汉像的罗汉堂,入内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年龄和生辰八字,先选中一尊罗汉开始计数,一路数过去,最后数到哪尊罗汉,就可得哪尊罗汉庇护。”
韦蔚瞪大眼睛说道:“这也行?!”
韦蔚言语中,满是感叹,你陈平安当什么剑仙、山主啊,做生意去好了嘛。
我要是商家老祖,直接让你当二把手!
陈平安气笑道:“又不是我乱说的,本就有这个讲究。”
先前带着裴钱和曹晴朗远游,路过一座寺庙,在那座大庙里边,确实就有此说。
韦蔚悻悻然,连忙双手合十,说道:“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陈平安站起身,却在犹豫一事,这比预期多出的一笔功德,用在何处?
就在这一刻,有一个熟悉嗓音,在心湖中响起,询问一事。
“陈平安,你如何看待那场三四之争?”
陈平安稍作犹豫,给出自己的答案。
那人笑道:“很好,可以回了。”
桐叶洲,镇妖楼那处廊道内,吕喦笑问道:“是什么答案,能够让至圣先师如此满意?”
这个问题,不可谓不大。
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想要回答得体,关键还要诚心诚意,自然极为不易。
至圣先师抚须而笑:“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子曰有教无类。’”
饶是吕喦都要错愕许久,思量片刻,轻拍栏杆,大笑道:“贫道自叹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