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剑宗的山水邸报放在云蒸山那边,暂时由种秋负责。
而以后的镜花水月则被崔东山放在了绸缪山,而不是风景最好的祖山,或是距离渡口最近的云蒸山。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仙都山是剑修炼剑处,云蒸山是武夫学拳地,两者都很纯粹。
崔东山笑道:“种夫子,你是账房先生,不如翻翻账簿,好让包括我先生在内的上宗老祖们心里有个数。”
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
宗门庆典,不比一般金丹修士的开峰仪式,前来道贺的往往都是财大气粗的“宗”字头门派,出手阔绰,贺礼分量不轻。
临近宗门的山下王朝,加上藩属门派仙府,以及各路山水神灵,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几乎都会咬咬牙,给出一份不跌份的礼物。
这也是宝瓶洲娄山黄粱派与云霞山当邻居的为难处,实在是观礼次数多了,只出不进,等于是经常主动送钱给云霞山,形若藩属山头,既憋屈,又伤家底。
一些个仙家门派尤其不地道,还会专门安排让人“唱名”,就是直接报上贺礼内容,比如给了几枚神仙钱,送了什么天材地宝之类的,都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就说那皑皑洲趴地峰,由于火龙真人收徒本事极高,就经常举办庆典。
传闻每次庆典结束,德高望重的火龙真人都会亲自送客下山,然后神色和蔼地询问对方最近家里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种秋笑着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本账簿:“此次青萍剑宗举办宗门庆典,从发出第一封邀请函起,时至今日,密雪峰贵客如云。不算皑皑洲刘氏父子及玄密王朝郁先生,他们三人是今天临时登山观礼的,密雪峰并未安排住处。招待其余三十二位贵客,这迎来送往的开销,加上今天祖师堂的茶水、瓜子,总计七百二十两六钱银子。”
黄庭还好,当年太平山各类典礼,她都是看客,就跟先前陶剑仙的说法差不多,只需要她坐着打瞌睡。
但是福缘深厚的黄庭,修行路上再不用计较神仙钱,也还是知道七百二十两银子到底是怎么个概念的。
叶芸芸却是蒲山云草堂的一把手,这位黄衣芸就算再喜欢将庶务丢给檀溶、薛怀他们打理,最终也还是要她过目、点头批准的,故而叶芸芸极其清楚一座仙府门派举办典礼的开销。
为客人们安排下榻之地,光是日常待客的仙家酒酿、茶水,及农家修士精心培植的瓜果,就是一大笔钱。
更别说一场场镜花水月,那都是用钱硬生生砸出来的山水画面。
再加上总不能把那些观礼修士丢到一个灵气稀薄的“无法之地”吧,岂不是耽误了他们修行?
这就又需要云草堂预先揉碎一大堆雪花钱,在各处仙家宅邸、螺蛳壳道场浇灌灵气,打造出一个个益于修行的山水形胜之地。
按照山上的说法,地仙修士的一个呼吸都是神仙钱,确实不是开玩笑的。
此外还要准备一些庆典结束后客人们能够带下山的回礼,都需要山上账房财库早早去地方王朝或别家仙府采购……一场观礼,前前后后、林林总总的开销加在一起,动辄就是一笔天文数字,一旦真要讲究宗门颜面,扣去贺礼收入,甚至都会有入不敷出的可能。
结果青萍剑宗倒好,就花了七百多两银子,一枚雪花钱都不到!
陈平安绷着脸:那六钱银子的零头种夫子你是怎么算出来的?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韦文龙感慨不已:同样是账房先生,学到了学到了,种夫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一鸣惊人。
不愧是旧藕花福地南苑国国师出身,精打细算。
韦文龙自愧不如,暗想下次落魄山若再有开峰典礼,自己务必要更上一层楼。
种秋翻过第一页账簿,接下来就是这场庆典的贺礼收入了。
大泉王朝这边,礼部尚书李锡龄要比老将军姚镇和府尹姚仙之后到密雪峰,除了随身携带的八十枚谷雨钱,大泉皇帝姚近之还主动与青萍剑宗承诺一事:未来大泉王朝在国境和藩属国内每发现一个剑仙坯子,都会立即送往仙都山修行,所需钱财由大泉户部负责。
如果仙都山诸峰愿意将他们收为亲传弟子当然最好,如果觉得不合适,就让他们打道回府。
唯一的要求是这拨仙都山出身的剑修将来若是修道有成,必须下山担任大泉王朝的皇室供奉或随军修士最少一甲子光阴。
姚仙之是第一次知晓此事,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何自己会在青萍峰祖师堂有把椅子了,除了与陈先生的私人友谊,将来这些大泉王朝出身的剑修陆陆续续进入青萍剑宗,自己就是他们的靠山了?
陈平安以心声笑着打趣道:“你小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青萍剑宗与大泉王朝是盟友,祖师堂里边怎么都会有把座椅留给你们的,换个人坐一样是坐,所以你要是觉得麻烦,脸皮薄,担心自己无法胜任,我可以帮忙跟崔东山商量一下,等过几年,再让你们皇帝陛下举荐别人。如果不嫌麻烦,你就大大方方坐着,反正我只是落魄山的山主,又不是青萍剑宗的宗主,以后遇到了争执,你该怎么吵就怎么吵,不用怵崔宗主。我至少可以保证一件事,你以后在这里,不管跟谁,吵得再凶都不用担心翻脸。将来的琐碎事肯定不会少,可后顾之忧是没有的。”
姚仙之聚音成线调侃道:“陈先生,换个人坐我的位置,他们哪敢闹?肯定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别说据理力争与谁吵架了,还不是崔宗主说啥就是啥。这可不行,万万不行。再说了,我跟裴姑娘也熟悉,就像陈先生说的,关起门来吵得再凶,开了门也还是自家人。”他说着瞥了眼祖师堂唯一一幅挂像。
谁敢在这儿闹?
宗主崔东山可是一位仙人。
要知道,那场大战之前,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也就是仙人境。
何况如今的首席供奉米裕也是仙人境,更是剑气长城的那个米拦腰。
再者,陈先生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明白了,他是上宗祖师,还是崔宗主的先生,再加上陈先生与大泉王朝的香火情,很多时候不用陈先生开口,就是一种对大泉王朝的无形偏袒。
种秋继续说道:“蒲山檀掌律这次登山道贺送出了两张地契,是两块距离蒲山较远,但距离仙都山很近的飞地,保守估计值五六百枚谷雨钱,完全可以作为金丹修士的开峰道场,至于能否开辟为两座较小的仙家渡口,还需要更进一步的细致考察。”
叶芸芸笑道:“檀溶事先找我商量过此事,按照我个人的意思,其实是拿出一张地契就可以了,但是檀溶跟薛怀都觉得不妥,用了个好事成双的理由,我当时还想说点什么,檀溶就又开始摆出一副‘山主你再废话半句,老子就辞去掌律’的架势要挟我。没辙,由他去,反正蒲山挣钱从来都靠他们,他们不心疼,轮不到我指手画脚。”
贾晟感叹道:“贫道之前还不敢妄言,担心自己是井底之蛙,见识不广,听到叶山主这番诚挚之言,终于可以万分确定,蒲山的风气与我们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天然亲近,故而咱们双方结盟真就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
如果“好话”止步于此,也就不是那个马上要去某座私人书院开课授业的贾老神仙了:“贫道不会说话,要开口说话了,也是直来直往,顶不会察言观色的。先前对蒲山云草堂了解不多,只觉得叶山主是那顶梁柱,独自挑起了所有重担,现在才知道,原来蒲山多有担当人,不缺豪杰。胡说几句肺腑之言,多有冒犯,还希望叶山主恕罪则个。”
议事堂内鸦雀无声,好像贾老神仙但凡开口,都有一种独有的气势。
叶芸芸只得抱拳笑道:“过奖。”
种秋翻过一页,笑道:“玉圭宗的贺礼是八百枚谷雨钱。”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多少?”
“谷雨钱,八百枚。”种秋说道,“除此之外,云窟福地少主姜蘅口头承诺他们会在五百年内将黄鹤矶和砚山两处的收益全部交给我们,作为姜氏福地自家一姓的贺礼,跟玉圭宗没有关系。按照姜少主的说法,这是他父亲下山游历之前就已经在姜氏祠堂通过了的,无人有任何异议。”
小陌有几分自惭形秽: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落魄山周首席委实是大气。
老真人梁爽、指玄峰袁灵殿、太徽剑宗刘景龙、金甲洲大剑仙徐獬的贺礼都是几枚谷雨钱不等,其实这才是山上观礼的常理。
其中铁树山仙人果然极为客气,拿出了两件私人珍藏的法宝作为贺礼,一件是替铁树山给的,一件是他个人的。
崔东山嘿嘿笑道:“可惜我们那位魏海量不在山上,不然刘宗主难称酒量无敌。”
裴钱不说话。魏海量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她心里最有数。
藕花福地画卷四人,裴钱最亲近的除了朱敛,就是那个自称酒量极好,结果一杯就倒的魏羡了。
这还是后来裴钱在落魄山与老厨子相处久了的缘故,真要说一开始的关系,小黑炭还是跟魏羡最好。
而且当年离开藕花福地共同游历桐叶洲,也数魏羡带裴钱出门闲逛的次数最多,不敢说次次满载而归,毕竟那会儿魏羡也穷,但也能保证小姑娘吃得小肚子滚圆,一路打饱嗝。
所以如今裴钱看待魏羡的嫡传弟子柴芜也是不一样的心态,柴芜现在喝的仙家酒水都是裴钱自掏腰包。
然后就是裘渎。
因为老妪先是观礼客人,而后才成了祖师堂供奉,所以先前她偷偷摸摸走了一趟旧龙宫遗址,在新任东海水君王朱的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取出了龙宫旧藏。
除了三件压箱底的心仪物件是胡楚菱将来的嫁妆,其余她全部拿了出来,甚至都没给自己留下一件。
崔东山帮忙掌眼,估价六百枚谷雨钱。
由此可见,昔年一座大渎龙宫的家底之丰厚,财力之可观。
青同先前也主动找到崔东山,拿出了一件咫尺物,其内多是孤本藏书和秘宝,如果撇开几件山上重宝不谈,约莫相当于镇妖楼旧藏的一成家当。
所以按照崔东山的说法,种秋此刻直接报了个数字:“青同道友的贺礼,是一千二百枚谷雨钱。”
崔东山突然说道:“先生,庾谨自称愿意拿出五成家底当作贺礼。”
这还是钟魁帮忙从中斡旋,等于是帮胖子姑苏登门讨债来了,不然崔东山和小陌,一个只会坚决不承认有这档子事,一个只会说根本没出过海。
陈平安微笑道:“你才是下宗宗主,这种下宗事务问我做什么?如果真要我说点什么,五成实在太多,三四成就足够了。”
崔东山说道:“明白!”
最后便是刘聚宝和郁泮水这两位“土财主”了,半点不让人失望,称得上是出手不凡,一给就是一艘名为桐荫的大型渡船。
虽说算是皑皑洲刘氏和玄密王朝的共同贺礼,桐荫也不是风鸢这种堪称天价的跨洲渡船,但是品秩不低于翻墨,故而航线涵盖桐叶洲半洲山河,而且载货量还要胜出翻墨一筹。
对于青萍剑宗而言,这等于是打着瞌睡便有人递来枕头的好事,毕竟如今的浩然天下,品秩高的渡船实在是太紧俏了,有钱都买不到,只要有这类渡船,就等于拥有了一个财源滚滚的聚宝盆。
崔东山看了眼裴钱,小心翼翼说道:“除了桐荫渡船,刘聚宝和郁泮水都希望大师姐能够担任皑皑洲刘氏与玄密王朝的记名客卿,他们分别愿意一口气给出六百枚谷雨钱和四百枚谷雨钱。如果愿意当供奉更好,谷雨钱数量直接翻一番。而且他们承诺只是挂名,以后不用大师姐参加任何家族祠堂或是玄密王朝的京城议事,只需要每百年在皑皑洲或玄密王朝露个面就行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
刘氏真是财大气粗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不用猜,桐荫渡船就是刘氏的家产,跟郁泮水没半枚铜钱的关系,说不定连那邀请裴钱担任记名客卿的一千枚谷雨钱都是刘聚宝一人掏的腰包。
所以说,有个“天底下最有钱”的有钱朋友就是不一样。
陈平安都想私下问那两位一句:“你们还收不收止境武夫了?”
要说刘聚宝和郁泮水,作为极其务实的生意人,当然不是有钱没地方花,此举是有一定私心的,徐獬与裴钱关系如此好就是一个明证。
当年在金甲洲战场,郑钱救下了众多山上练气士和王朝武将。
这位沉默寡言的女武夫虽说战功没有曹慈那么大,但是不知为何,所有金甲洲本土人氏都发现了一件怪事,好像郑钱与蛮荒妖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在从南到北各处战场上,她对敌出拳要比同样身为纯粹武夫的曹慈或郁狷夫更加凶残。
很多时候,郑钱简直就是有意虐杀妖族修士,经常一拳递出就是当场打碎对方的半截身子或半颗头颅,尤其是数位妖族地仙剑修,更是被郑钱专门腾出手来折磨。
曾经有一位传闻去过剑气长城半截城头炼剑的年轻剑修不幸被郑钱找到,于是就直接被她一手拔起头颅,一旁身为护道人的元婴妖族修士也被劈成两半。
金甲洲战场上,从谱牒修士到山下军伍,人人皆身负血海深仇,退无可退,故而所有人都在报仇。
但是郑钱出手帮忙报的仇,在金甲洲本土人氏看来,无疑是最为痛快的,没有之一。
可事实上,裴钱一个外乡武夫,之所以在金甲洲如此出拳,凶狠到近乎变态,纯粹就是她的一种无言泄愤:就是你们这帮蛮荒畜生,害得我师父无法返乡。
按照崔东山的那个谐趣说法,如今金甲洲每每提起先生,都会是一句:“哦,原来是那位郑宗师的师父啊。”所以先生和大师姐一起去别的地方不好说,但是在金甲洲,肯定还是大师姐要更吃香些。
简而言之,皑皑洲刘氏以后在金甲洲做买卖,有裴钱破例首次担任某个山头的记名供奉、客卿,就是一块极有分量的金字招牌。
裴钱说道:“可以,当供奉都没问题。但是谷雨钱,青萍剑宗和落魄山对半分。”
其实徐獬之前已经跟她提过这茬,但是她没有直接答应或拒绝,只说得问过师父。
崔东山马上就要小鸡啄米了,但是陈平安摇头说道:“这笔神仙钱,你自己留着。”
裴钱赧颜笑道:“师父,我一个习武学拳的,留着这么多神仙钱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师父说了算。”
裴钱哦了一声。听师父的。
营建渡口那会儿,趁着先生不在,崔东山曾经问过裴钱一个问题:“当年大师姐在金甲洲,是不是就没打算返回落魄山?”
裴钱沉默许久,只是喝酒。崔东山非要大师姐给个答案,裴钱这才给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只要师父不回落魄山,落魄山就不是我的家。”
言下之意,师父不在了,她的家就没了。只是这种话,崔东山至今都没敢说给先生听,怕被大师姐记仇,更怕先生听了伤心。
崔东山拍了拍手掌:“接下来还有第二场观礼,我们先休息半个时辰。”
因为还有一个青萍剑宗金玉谱牒的开笔仪式。
陈平安与李宝瓶走出主殿,没有径直去往祖师堂大门外的广场,而是坐在了门外台阶上。
崔东山带着裴钱去找那俩土财主,曹晴朗和小米粒,当然还有贾老神仙,他们就在祖师堂里边忙碌,要重新安排椅子。
桌案上摆放好笔墨纸砚,最早一位执笔人要在青萍峰祖师堂的谱牒第一页写下青萍剑宗首任宗主崔东山的名字、籍贯、师承,这个人当然就是陈平安。
接着,作为上宗掌律祖师的长命为下宗掌律崔嵬题名,而后崔嵬落座,为所有被纳入青萍剑宗的谱牒修士题名。
题名过后是拜师仪式,崔东山收胡楚菱和蒋去为弟子,崔嵬收徒于斜回,米裕收何辜为嫡传,隋右边收徒程朝露……
师父们喝过了拜师茶,弟子们行过了磕头礼,就算是山上的正式师徒了。
门外台阶上,陈平安笑问道:“怎么刚好今天赶来这边了?”
李宝瓶说道:“先前我游历到中土穗山,早早就打好腹稿了,要与山君府礼制司打个商量,看看能否准许我拓碑。结果就是这么巧,大半夜在穗山边境听到了一阵鼓声,等我赶到山脚,刚好天亮。周山君亲自现身,除了说拓碑一事没问题,还告诉我鼓声是因为小师叔你昨夜离开了穗山节气院,我要是早些进入中岳地界,他是可以帮忙与你打声招呼的。我估算了一下时辰,好像就只差了不到一炷香,着急嘛,就喊我哥了。我哥与周山君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之后也没立即放行,帮忙推算出了小师叔这边的庆典具体时辰,我就只好耐着性子,陪着我哥一起拓碑了。”
陈平安笑道:“弄混了吧,到底是谁陪谁拓碑?”
李宝瓶哈哈一笑。
陈平安说道:“怪我走得太急了。”
李宝瓶说道:“我哥说他暂时不宜露面,准备先走一趟西方佛国,回来之后,可能会先去白帝城做客,再来找小师叔你叙旧喝酒。”
陈平安点点头,希望双方在白帝城只是下棋就好,千万别打起来,毕竟真要计较起来,自己难逃干系。
看着微微皱眉的小师叔,李宝瓶一下子笑了起来,说道:“我哥说啦,他以后去白帝城,跟小师叔无关,要你别多想。”
陈平安沉默片刻,双手笼袖,轻声道:“总有些人,会让我们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啊。”
陈平安掏出养剑葫,晃了晃:“都不多喝。”
李宝瓶这才摘下那枚养剑葫,与小师叔的酒葫芦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陈平安笑问道:“想不想游历桐叶洲?小师叔可以陪你。”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我哥说了,等他返回之前,不可以打搅小师叔修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哥模样可严肃可凶了呢。”
陈平安忍住笑:“能凶到哪里去?”
李宝瓶板起脸,开始模仿大哥李希圣的神色语气:“宝瓶,这件事真得听哥一次,眼睛别瞥来瞥去的。”
“不说话是吧,那你总得点个头吧?”
“行了行了,就当你默认了。”
裴钱和崔东山也来到了台阶上,崔东山坐在先生身边,裴钱就坐在宝瓶姐姐身边。
李宝瓶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说:“长大啰。姑娘太好,也愁嫁。”
裴钱眯眼而笑,心想:那就不嫁人呗。
陈平安问道:“第二场观礼结束后,能不能用个折中的法子,把玉圭宗拉进来参与大渎开凿一事?就当是决定双方是否结盟的一种共同考验。可真要这么做了,玉圭宗那边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在得寸进尺?我其实不太擅长处理跟这种大宗门之间的利益往来,东山,你觉得合不合适?”
崔东山笑道:“先生,有件事,你可能有些误判了。”
陈平安问道:“怎么讲?”
崔东山说道:“在桐叶洲,咱们没什么可妄自菲薄的。如今真正说得上话的山上势力其实就只有两个,需要看人脸色行事的不是我们青萍剑宗,而是他们玉圭宗。如果说我们只是没有立即答应结盟就让对方觉得我们气势凌人、故意端架子,呵,那就真是他们太高看自己、小看我们了。”
“我觉得先生的这个建议其实分寸极好啊,张丰谷几个能够以外人身份在我们青萍峰祖师堂里边参与议事,该知足了。怎么可以说是刁难他们呢?明明是一种投桃报李嘛,给了他们一个很大的台阶。”
“所以说,先生还是太好说话。”
陈平安笑道:“这个说法,很剑修了。”
如果换一种说法,其实是“很事功,很崔瀺”。没什么不好的。
之前已经跟观礼客人提过醒,所以众人很快就又都重新聚在了青萍峰广场上。
陶然来到米裕跟前,发现那个来自上宗的记名供奉也在,两人正背靠着崖畔栏杆闲聊。
米裕直起身,笑眯眯道:“陶剑仙找我有事?不知有何吩咐?”
先前隐官大人与陶然在来参加庆典路上的那番对话,听得米裕差点没给风骨凛凛的陶剑仙跪下。
陶然一板一眼地奉劝隐官大人以后别一口一个陶剑仙地叫,他不爱听,搁以前,就是跟他问剑……
陶剑仙,你是真不知道被咱们隐官大人问剑之人的下场啊。
不过米裕反而对陶然油然生出一种敬意:我们下宗有人如此铁骨铮铮,落魄山上宗有吗?好像没有吧。
陶然问道:“容我斗胆问一句,喜烛道友也是一位剑修?”
小陌微笑点头。
陶然硬着头皮说道:“先前有些混账话,喜烛道友听过就算,别上心。”
曾经在燐河畔的铺子里,陶然与这位道友撂下了一句狠话:“爬开。”
陶然又不是傻子,只看今天祖师堂的座位安排,喜烛道友的椅子可就在裴钱旁边。
小陌笑容和善,摇头道:“陶供奉多虑了,以后喊我小陌就是。陶供奉所谓的某些混账话,小陌都不记得了,何谈上心?”
陶然如释重负,没有冒冒失失直接询问对方的境界,容易犯忌讳。
何况双方也没啥交情,真算起来,才第二次见面,关系没到那个可以问境界高低的份上。
小陌好像看穿了陶然的心思,笑道:“我与米首席不同境。”
陶然点点头。元婴境?估计不太够。估摸着是个玉璞境。
米裕龇牙咧嘴,也没解释什么。
其实陶然原本已经认命了:你们愿意喊陶剑仙,自己不觉得掉价,我也无所谓了。
不承想这个小陌率先改口,称呼自己为陶供奉了。
再看看米首席……小陌不愧是从上宗落魄山来的人,说话就是更讲究些。
别处,梁爽与青同站在一起,老真人好奇问道:“青同道友,你怎么也混成这边的供奉了?”
青同笑着解释道:“我道号青同,与青萍剑宗都有个‘青’字,投缘。”
老真人一时间错愕无言:真能扯啊。
刘幽州刚才不但见着了裴钱,还亲耳听见她答应了父亲的邀请,愿意担任自家供奉,这会儿正乐和呢。
郁泮水拍了拍他的肩膀:“啥时候喝喜酒啊?”
刘幽州涨红了脸,装傻道:“什么意思?”
刘聚宝笑着没说什么。
如果真能成,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他不得不承认,儿子想要娶裴钱当媳妇,这件事太难了。
傻儿子可能还没察觉到,陈平安防他就跟防贼一样,感觉下一刻就要找个地方给他套上麻袋。
李宝瓶拉上裴钱,找到了师伯刘十六的大弟子郑又干。他们三个刚好是文圣一脉君倩、齐静春和陈平安的三位再传弟子。
蒋去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够成为崔东山的嫡传弟子。
至于开山大弟子,估计已经有了人选,崔宗主故意略过不提。
但是蒋去哪敢奢望成为一宗之主的大徒弟呢?
想到这,他深吸一口气。
张嘉贞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抱拳晃动几下。
这个看着比同龄人蒋去至少年长十岁的账房先生笑容真诚,由衷替同乡感到高兴,但是嘴上没有说什么锦上添花的客气话。
蒋去欲言又止。
当年在落魄山上,一心修行符箓的蒋去曾经被朱敛拉去忙活那些土木营造事务,然后敲打了一番:“与张嘉贞真正处好了关系,才算你修心小成,到时候我就帮你找个传道人。”
此外,老厨子也曾与蒋去坦诚相见:“小心点,千万别成为第一个被落魄山除名的山中修士。我所谓的除名,未必在祖师堂谱牒上边,而是在这里。”老厨子拎着酒壶,轻轻磕碰胸口,“事先提醒你一句,这种事情不容易做到的,劝你别自作聪明,假装去跟张嘉贞客气热络,管用吗?那就太蠢了。你不妨自己仔细想想,我们落魄山大多数人要看穿你的那点小心思,还不跟玩一样?”
蒋去一个没忍住,伸手攥住张嘉贞的胳膊:“嘉贞,别老得太快!”
张嘉贞虽然觉得奇怪,仍是点头笑道:“好的好的。”
蒋去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就像……重新回到了家乡,他们两人都还只是酒铺的短工伙计。
白玄、柴芜、孙春王专门等着周米粒。他们这座小山头就没个高下之分,都是朋友,如今个头也差不多。
给祖师堂的椅子搬完家,黑衣小姑娘飞奔出来,柴芜问了个她最感兴趣的问题:“右护法,你们在祖师堂议事时能不能喝酒?”要是可以的话,她就要更加认真修行了,那边的酒水怎么都该是那种价格死贵死贵的仙家酒酿吧?
周米粒挠挠脸,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刁钻,于是试探着道:“可以……的吧?”
好人山主也没说不行,可就是没见人喝过啊。就算是好人山主和武林盟主那样的人,刚才都只是在外边台阶上喝酒呢。
白玄双臂环胸:“这种问题直接问隐官大人呗。”
柴芜说道:“陈山主多忙,是能随便见随便打搅的?”
孙春王难得开口说话:“隐官大人忙归忙,耐心还是有的。”
当年一起从芦花岛乘坐一叶符舟泛海远游,为了照顾他们这帮屁大孩子,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隐官大人一个人忙碌,也不见他抱怨什么。
不远处站着一个想要靠近又比较害羞的外人,名叫邱植。
他看遍青萍峰,就只有这边有同龄人,而且还扎堆站着,所以就想要过来跟他们聊几句。
白玄双手负后,绕着他转了一圈:“听说你叫邱植,来自玉圭宗九弈峰?”
邱植点点头,有点紧张。
张爷爷私底下说过,落魄山那几个孩子有可能来自剑气长城。
在浩然天下,要不是剑修还好,是剑修的话,面对剑气长城,可能除了俱芦洲来的,都会有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
邱植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九弈峰修行的那段短暂岁月里,就已经开始逐渐认识到玉圭宗、九弈峰、剑修这些词语的分量了。
白玄问道:“那你听说过我吗?”
邱植点头道:“白玄。”
不光是白玄,其余几个也都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不过白玄是最强烈的。
邱植如今还不清楚,那是一种近乎自负的自信。
毕竟天下剑修只分两种:剑气长城,及其之外。
邱植好奇问道:“白玄,能不能问一句,你是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吗?”
白玄摆摆手:“我在家乡有师父的,何况我有个绰号叫小小隐官,拜师隐官大人反而不合适。”
邱植疑惑道:“那么小隐官是谁?”
白玄打了个哈欠:“就是比我虚长几岁而已,那家伙,不值一提。”
周米粒立即说道:“小隐官陈李是金丹境了哩。”
白玄说道:“对啊,所以我才说不值一提嘛。”
邱植内心惊叹不已:厉害,金丹境都不算个啥,看来以后要常来青萍剑宗做客。
白玄随口问道:“邱植,你啥境界了?”
邱植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告知:“龙门境。”
白玄非但没有惊讶,反而眼神怜悯。
这位洞府境小剑仙叹了口气,摇摇头,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安慰道:“那就跟陈李是一个路数,资质不够,勤勉来凑。以后回到九弈峰,记得修行别懈怠啊。回头给我个收信地址,我隔三岔五飞剑传信一封,提醒你几句。”
邱植笑了起来,轻轻点头。不愧是隐官大人一手创建起来的青萍剑宗,金丹境剑修都不算什么。他觉得如此才是合情合理的,就该是这样。
白玄想起一事,环顾四周,故意背对着周米粒,然后伸手搂住邱植的肩膀,不由分说拉着他走出一大段距离,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一本随身珍藏的英雄谱,压低嗓音说道:“邱植啊,我跟你一见如故,相当投缘。既然今天是咱们下宗的庆典,那就肯定是个黄道吉日了。我这儿有本册子,来,签个名,以后咱俩就等于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江湖朋友了。哦,忘了带笔墨,没事没事,我带了印泥,盖个手印,一样作准的。”
白首远远看着这一幕,感慨万千:造孽啊。
王霁笑道:“在玉圭宗里边,从神篆峰到九弈峰,邱植可不会有这样的对话,这孩子当下整个人都是放松的。”
张丰谷笑道:“蛮好的,那拨孩子都不会把九弈峰峰主的身份太当真,邱植要是在这儿能有几个同龄人成为长久朋友,那么这趟出远门,九弈峰就算赚到了。”
王霁微微皱眉:“要不要提醒邱植一句,不要随便盖手印?”
山上术法千奇百怪,也怪不得王霁疑神疑鬼。
要说王霁自己,在江湖上也是极为豪迈的作风,可是邱植这个孩子却是玉圭宗极其器重的,以至于宗主韦滢去浩然天下之前还留下了类似遗言的话语,而且是被祖师堂记录在册的:“如果我无法从蛮荒天下返回,就由张丰谷、王霁这拨祖师堂供奉为邱植护道,不惜任何代价!”
而玉圭宗宗主之位,宁可空悬百年甚至更久,也要让邱植慢慢成长,再来补缺。
张丰谷思量片刻:“我们不用这么紧张,青萍剑宗的风气还是值得信赖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次无功而返,未来玉圭宗和青萍剑宗也是一场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争。
张丰谷信得过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信得过肯死守城头的末代隐官。
王霁自嘲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丰谷笑道:“不能这么说,切莫如此想。”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性说道:“王供奉,以后神篆峰祖师堂议事,能不能少骂几句姜尚真?”
王霁听着这句没头没脑的提醒,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作为与老宗主荀渊一个辈分的玉圭宗老祖师,张丰谷要比王霁知道更多内幕。
多年之前,还是九弈峰峰主的剑修韦滢就曾找到老宗主荀渊,建议由玉圭宗领衔,聚拢起一拨桐叶洲剑修,仿效俱芦洲,赶赴剑气长城。
长此以往,燕子衔泥一般,用一个最笨的法子,最终为整个桐叶洲赢得一份数量可观的剑道气运。
而作为领头人的玉圭宗,说不定就有机会出现一位飞升境……剑修!
当时作为荀渊师弟的张丰谷恰好在场,但是荀渊没有答应,又不给出个说法,只说此事再议,而所谓的再议,事实上就是再不提及,这让韦滢极为费解。
虽说不至于心生怨气,但失落总是难免的。
等到张丰谷也去私下询问,师兄荀渊还是没有给出理由。
最终事实证明,荀渊和韦滢都是对的,同时又都是错的。
对于整个桐叶洲来说,韦滢对荀渊错,但是对于玉圭宗而言,则是韦滢错荀渊对。
因为一旦玉圭宗与剑气长城牵连过深,表现得太过瞩目,之后那场妖族大军的围山一役,可能至少会多出一位旧王座大妖,例如绯妃或搬山老祖袁首,甚至还会再加上一个切韵,蛮荒天下的甲子帐可能直接就会不计代价,哪怕拖延进攻宝瓶洲的脚步,也要推平玉圭宗诸峰,作为一种杀鸡儆猴的手段,与浩然天下表明姿态:敢与剑气长城为伍者,就是这个下场。
不过张丰谷确定,正是从那一天起,师兄就认可了韦滢,开始真正为韦滢谋划未来宗主一事,秘密为其铺路。
甚至打破传统,让不是九弈峰峰主出身的姜尚真担任玉圭宗下任宗主,而让韦滢去往宝瓶洲继任真境宗宗主,明摆着是做好了那个最坏的准备:姜尚真死守祖山神篆峰,死了就死了,韦滢和真境宗一定要将玉圭宗的香火传承下去。
这就是说,从一开始,荀渊就将姜尚真当作韦滢担任宗主的拦路石,外放到宝瓶洲,类似一次封王就藩。
结果等到大战在即,就转过头来,如同再让太子殿下远离京城,远离形势险峻、无路可退的是非之地,让那位藩王入京。
姜尚真不清楚老宗主荀渊的这桩谋划吗?肯定心知肚明。有怨怼吗?毫无。
所以张丰谷看待姜尚真是怀揣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的,因为就算是玉圭宗本身,绝大多数祖师堂有椅子的修士至今依旧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好像姜尚真也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察觉这个真相,乐得继续被人大骂不已。
姜尚真可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主,作为手握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怕单纯以修士来说,经常出门远游的姜尚真,若论私德,可以被指摘的地方确实太多了。
大概这就属于私德有亏,但不缺半点大义,所以姜尚真才能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不是一己之私。
什么外人谩骂,我自岿然不动,那不叫问心无愧,这种人年纪越大脸皮越厚,那叫老而不死是为贼。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当年荀渊是怎么想的,已经无从得知了,可能唯一知己就只有姜尚真。
因为曾经在神篆峰修行,还是荀渊亲自带上山的,后来又担任过真境宗的谱牒剑修,所以隋右边专门带着程朝露来找张丰谷、王霁叙旧,对于隋右边而言,这已经算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了。
道别之后,程朝露小声问道:“师父,没当上官,会不会觉得失落啊?”
隋右边笑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程朝露挠挠头:“就是随便问问。”
隋右边反问道:“那师父既不是掌律祖师,也不是首席供奉,剑道境界还不高,跟着我练剑学拳,怎么看都好像出息不大了,你会不会觉得失落?”
程朝露使劲摇头:“这有啥好失落的?”
隋右边说道:“陈平安、朱敛、卢白象、魏羡,当然还有师父自己的独门拳法,你都要用心学,至于最后能学到多少,立志在己,成事在天,看命。”
程朝露疑惑道:“隐官大人的拳法也能学?算不算偷师啊,没有忌讳吗?”
隋右边笑道:“没有。”
第二场观礼结束后,众人要商讨大渎开凿一事,地点就选在了青萍峰祖师堂,由此可见青萍剑宗的重视程度。
除了青萍剑宗、太平山、大泉王朝和蒲山云草堂的人,还有玉圭宗张丰谷、王霁、邱植、姜蘅参会,青萍剑宗还邀请了刘聚宝和郁泮水,刘幽州和徐獬则属于旁听。
唯一比较奇怪的地方在于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米裕的嫡传弟子何辜与掌律崔嵬的弟子于斜回此次也得以列会议事。
郁泮水看着对面陈平安一行人,笑道:“我能不能换个位置?我跟你们仙都山才是一伙的。”
己方虽然人多势众,对方瞧着略显势单力薄,可事实上,自己这一排,“家贼”才多呢,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占到便宜的。
年轻隐官与崔宗主分工明确,一个把人骗进门,另一个就关起门来杀,太平山和蒲山这些个肯定是帮凶啊。
之后大渎开凿一事讨论了足足一个时辰,主要是崔东山、叶芸芸和李锡龄在聊,但依旧不算有个真正的定论,因为在座几方势力将来各自负责哪条河段的开凿事宜,都有异议。
等曹晴朗关上了祖师堂的大门,里面就多出了一个老秀才,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稳住身形——比预期好太多了,没直接坐地上。
这位好不容易才从文庙功德林脱身的老人转过身,双手负后,望向那幅画像,拈须而笑,扬扬得意:“除了君倩稍微差点意思,我的弟子就没一个不俊俏的,模样气度这一块都随先生。毕竟我年轻那会儿出门买个酒都要被揩油呢,只有那个鱼市的婆姨太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当年卖我俩螃蟹都缺胳膊少腿的,还骗我说新鲜得很呢……”
老人走到为首那把椅子旁边,伸手扶住椅背。
自己这个当先生的,能够轻松地从功德林一步缩地就跨洲远游,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学生,这个关门弟子,用自己的所有功德,再加上所有师兄的功德,背着他们的先生,共同做了一件事情。
至圣先师返回功德林的时候,身边跟着一只麒麟。
他专程拉上礼圣和经生熹平找老秀才喝了一次酒,最后说:“记得让你的关门弟子去天外走一趟。”
暮色里,在密雪峰崔东山的宅子里边,屋内一行人围炉而坐,略显拥挤。
陈平安、周米粒,裴钱、李宝瓶,曹晴朗、郑又干。只有崔东山可怜兮兮地单独坐一条长凳。
除了小米粒不属于文圣一脉,其余六人,两个辈分,几乎可以说是一场最严格意义上的同门了。
陈平安和崔东山也就是忙里偷闲片刻,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他们去忙。
李宝瓶说起当年在清风城狐国遇见顾璨的事,陈平安听罢笑着点点头。
有些过往,其实陈平安就算跟刘羡阳都从未提起,比如当窑工学徒的泥瓶巷少年每次从龙窑返回,就会带着小鼻涕虫出去玩,买点小鼻涕虫平时很馋又吃不太起的小零嘴儿。
有一次,陈平安让顾璨坐在他脖子上,顾璨张开双手嚷着“飞啰飞啰”,陈平安就笑着在巷弄中飞奔,结果拐角处突然出现行人,为了躲避对方,陈平安只得歪了下身子,结果顾璨的脑袋就撞到了墙壁。
顾璨号啕大哭起来,陈平安连忙把他放下来,看到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红肿大包,还渗着血丝。
陈平安脸色惨白,双手颤抖着想要去轻揉几下,结果刚刚碰到伤口,顾璨就哭得越发撕心裂肺。
陈平安赶紧去路边找了几种草药碾碎嚼烂,小心翼翼地敷在顾璨的伤口上,再把他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反复问他还疼不疼。
之后他们走去胡大娘家的包子铺,陈平安掏钱买了两个肉包子,顾璨一边眼馋,一边下意识拿手揉了揉额头上的红肿处,一皱眉,咬紧牙关没吭声,只是胡乱抹掉快要挂在嘴边的两条鼻涕。
陈平安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都递给了他,他二话不说就还给了陈平安一个,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
最后,一大一小走在街上,顾璨摇头晃脑地说:“好吃好吃贼好吃,天底下最好吃的就是胡大娘家的肉包子嘞。”
陈平安一手牵着他,等他吃完,又把自己手里边的递了过去。
顾璨确实没吃饱,就将包子掰成两半,馅多的给陈平安,看着他开始吃才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陈平安,等我以后有钱了,啥好事都分你一半。等着啊,等我长大了,肯定有钱得很。兜里有铜钱算什么,家里的金子银子都一大堆,都给你留一半,说话算数!”
草鞋少年笑着说:“好的好的。”
其实根本没有当真,毕竟那会儿的泥瓶巷少年和小鼻涕虫一个只是见过金子,都没真正碰过银子;一个可能都还没见过银子,只是碰过铜钱。
很多年后,他们各自离乡,等到再次重逢,开场白却是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耳光。
被打的小鼻涕虫依旧很开心,但是打人的却很伤心。
所以没有人知道,后来离开书简湖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在遇到那个古怪的老先生后,为什么会觉得要是吃上两个池水城的包子,自己就有力气吵架了。
那天吃过包子回到泥瓶巷后,小鼻涕虫见着了娘亲,撒腿飞奔过去,故意打了个激灵,做了个鬼脸,指了指自己敷着草药开始消肿的额头,说是自己乱跑,不小心给墙壁磕了个头。
而那个平时最宠儿子的妇人只是看了眼神色局促、欲言又止的草鞋少年,没有任何埋怨,不给少年说话的机会,蹲下身拍了拍儿子身上的尘土,柔声笑着说:“没事没事,以后小心,走慢点,别乱跑。”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下头,拿起铁钳轻轻拨弄着盆内的炭火。
只是刹那之间,陈平安和崔东山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祖师堂的异样。
下一刻,老秀才就来到了屋外,笑容灿烂,伸手虚按两下:“坐,都坐。都好,都很好。”
老秀才大步跨过门槛,摆摆手,示意大家都不用换位置了,老秀才就坐在崔东山身边的长凳上。
崔东山嘴唇微动,大概是没能喊出那声“祖师”。
陈平安取出一坛酒和一套十二花神酒杯,都是上次文庙议事顺手牵羊而来,让周米粒帮忙分发酒杯并倒酒。
周米粒给文圣老爷倒满酒后,就将酒坛放在文圣老爷身边的长凳上。
老秀才记起一事,从袖子里边掏出一大摞红包,每个红包里都装着两枚雪花钱。
虽然钱不多,但红包上边的吉语都是老秀才离开功德林之前专程请人写的。
他将红包递给周米粒,笑着提醒:“红包别丢了啊,值点小钱,主要是稀罕。以后哪天缺钱花了,就去你们宝瓶洲的观湖书院或是神诰宗,找个识货的买家,开价少于两枚谷雨钱都别卖。”
周米粒双手捧着红包,低头作揖行礼,嗓音清脆喊道:“文圣老爷新年好,感谢文圣老爷,祝文圣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越活越年轻,每天好心情。”
老秀才抚须而笑:“好的好的。”
就连陈平安都有一个红包。
陈平安笑道:“先生,我都多大岁数了,就算了吧。”
老秀才摇头道:“在先生这边,你们都是孩子。收下,赶紧收下。”
陈平安只得收下红包,看上边的字迹,都是同一人的手笔。
每个红包上的吉语都不同,比如崔东山的写着“新春大吉”,陈平安的写着“阖家平安”。
既然可以确认不是礼圣和经生熹平的字迹,那就只能是那位至圣先师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
光阴总是最不讲道理的,陈平安长大了,都是不惑之年了,小宝瓶和裴钱也都长大了,那么文圣一脉现在就剩下君倩的弟子郑又干还算是个正儿八经的孩子了。
所以老秀才转头望向郑又干,笑呵呵道:“又干啊,趁着你小师叔还年轻,很年轻,就别着急长大。年纪小,出门在外就不用太懂事嘛,只要是占着理的事就不要怕,吵得过就吵,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不用着急跑路,报上你小师叔的名号,就问对方怕不怕。”
陈平安笑道:“如果报了小师叔的名号不管用,就赶紧报祖师的名号。”
老秀才哈哈笑道:“报了我的名号,小心挨两顿打。”
郑又干小声道:“师父说我脾气差,让我别跟人打架。”
其实刘十六离开浩然天下之前,确实与郑又干提过这茬:“如果真被谁欺负了,别麻烦你祖师,就找你小师叔去。”
老秀才埋怨道:“胡说八道,回头我见着君倩,非要说他几句。又干哪里脾气差了,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知书达理得很嘛。”
陈平安微笑道:“君倩师兄又没说错,我们文圣一脉的亲传和再传弟子哪个脾气好了?嗯,可能宝瓶和晴朗稍微好点。”
李宝瓶眯眼而笑:“一般一般。”
曹晴朗笑着不说话。
老秀才举起酒杯吸溜一口:“也对也对。”
崔东山咧嘴一笑。敢当面跟老秀才顶嘴、拆台,还能让老秀才觉得没啥的,真就只有自己先生了。
老秀才问道:“平安,近期有把握重新跻身上五境吗?”
陈平安点头道:“有把握。”
老秀才这才放心,说道:“那我就可以批准通过一封山水邸报的发放了,算是帮你澄清一下,经过托月山一役,你跌境极多,需要闭关多年。”
如今中土文庙对宗门邸报的约束是数千年来最严格的,不仅不许任何山头仙府擅自禀报蛮荒战事的进展,甚至不准妄议这场大战本身。
此外,关于任何一位浩然山巅大修士的动态,各家邸报都不可随便提及。
只有几个例外,比如刑官豪素斩杀南光照、山海宗私自告知浩然天下剑气长城数位剑仙联袂问剑蛮荒,以及陈平安独自剑开托月山并刻字城头……这还是山海宗逾越规矩擅自行事的缘故,如果不是事后文圣亲自说情,再加上那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又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文圣既然愿意网开一面,文庙才象征性地罚了山海宗一笔神仙钱,收缴那封邸报的所有收入,将其过失录档,否则山海宗的邸报执笔人如今应该已经在文庙功德林苦读圣贤书了。
“先前听说先生在城头刻字,觉得没戏了。”崔东山啧啧道,“等到这封邸报现世,听说先生如今才元婴境,立马又觉得自己行了。”
至于老秀才为何会多此一举,倒是不难理解,是为了能够少些非议。
既然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为何不去蛮荒天下?
去过了。
但是接下来肯定又会有新的质疑:既然都能在城头刻字了,为何不再去一趟蛮荒天下?
所以这封邸报就是个解释。
崔东山说道:“那封邸报上边记得顺嘴提一句,说咱们青萍剑宗的米首席已经破境了。”
老秀才疑惑道:“米剑仙终于破境了?”
崔东山没好气道:“刚刚破境的。”
老秀才一拍膝盖,大声笑道:“这敢情好!”
一座剑道宗门,有个仙人境剑修当金字招牌,就再无树大招风的忧虑了,是别人提心吊胆才对。
何况这位大剑仙还是米裕,人的名树的影,米裕在地仙两境赢下的“米拦腰”这个绰号如今在浩然天下还是极有分量的。
老秀才说道:“就在刚才,韩夫子作为发起人,我就只是提了个微不足道的小建议,文庙就紧急召开了一场小规模的山神议事,居胥山和九嶷山在内的中土五岳山君都到齐了,还有几十尊大国山君共聚一堂。当然,他们是用了一种类似刘财神、郁胖子今天观礼仙都山的法子,聊得很热闹,尤其是周游、怀涟几个,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瞧他们的样子,好像还有点意犹未尽。”
礼圣依旧极少露面,亚圣去了蛮荒天下,如今中土文庙真正管事的就是文圣了,所以老秀才才会被一个姓郦的老夫子调侃为管家婆。
儒家文庙正副三位教主如今留在文庙的就只有一位副教主,也就是韩夫子,算是文圣的帮手。
这些日子,老秀才忙碌是千真万确的忙碌,日夜不分连轴转。
这次文庙召集山神议事的理由是这样的:“水神都有那场押镖了,你们山神总不能作壁上观吧?传出去不好听。多多少少做点实事,人要脸树要皮的,好歹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省得腹诽你们这些山神老爷只会袖手旁观享清福。”
只不过中土五岳山君之外的所有高位山神明显都察觉到老秀才好像在故意针对怀涟几个,就连脾气最好的烟支山女山君“苦菜”朱玉仙都给惹急眼了,使劲拍了一次椅把手,直接反驳了文圣几句,让他少阴阳怪气。
还让韩夫子放心,说烟支山不会撂挑子,该做什么,文庙事后给出个单子,职责所在,义不容辞,她和烟支山绝对会一一照做,但是当下她绝不愿在文庙继续受气。
朱玉仙难得如此疾言厉色,穗山周游站起身来,打算退场,老秀才赶忙站到他身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说:“咋个还生上气啦?”眼神却瞥向那位神号天筋的桂山山君,后者刚抬起的屁股就只得重新落回椅子。
陈平安轻声说道:“我会在那几个山头吃闭门羹,猜测可能是他们事先得到了至圣先师间接的授意,故意不让我登山的,跟几位山君关系不大。”
老秀才满脸愧疚道:“啊,竟然还有这种曲折的隐情?那就是先生误会怀涟他们几个了。没事没事,先生别的本事没有,唯独最不怕误会,下次再见面,打开天窗说亮话,敞开了就是,若是他们几个心里实在有气,大不了先生主动登门赔罪。”
事实上,那场文庙山神议事结束后,在功德林,老秀才就等着周游几个登门拜访。
果不其然,五位山君联袂而来,朱玉仙率先致歉,老秀才反而与她道谢,毕竟这位女山君那句“不会撂挑子,一一照做”,就是老秀才,或者说文庙想要的那个结果。
有朱玉仙如此带头表态,其余山神就心里有数了,至于议事过程中的些许“吵闹”,如人饮酒的几碟佐酒菜罢了。
说句大实话,那些个大王朝的山君,说不定都想代替五岳神君被文圣亲口挖苦几句呢。
只说三教辩论,在老秀才出现之前,几乎一直是西方佛国那些不但精通经律论,而且极其熟稔其余两教学问的三藏法师力压儒家的中土文庙和道家白玉京,文庙和白玉京就算偶有胜绩,也都从未连庄过,尤其是儒家,历来输得最多,故而老秀才的横空出世,连赢两场辩论,让不少被誉为佛子、道种的两教高人直接转投儒家门下,算是一桩破天荒的壮举。
如今在文庙临时当差的郦老夫子就曾经说过一句脍炙人口的公道话:“老秀才不与你们嬉皮笑脸说怪话,难道跟你们认认真真吵架吗?”
老秀才大概是担心这位关门弟子会多想,会觉得是不是给自己惹麻烦了,笑着解释道:“周游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跟我又意气相投,简直就是失散多年又重逢的亲兄弟嘛,他跟谁翻脸都翻不到我这边。至于怀涟他们几个,对你印象本来就好。桂山那位天筋道友以前是跟我们文圣一脉有那么点心结,属于旧账难翻篇。天筋道友主要还是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你拜访,一来他确实是得了文庙的暗中授意,没敢现身,又不好与你解释半句,只能让庙祝到山脚硬着头皮与你撂狠话;二来,他见你极有礼数,一没闹事二没骂人的,心里边舒坦多了。先生又故意找朋友替桂山宣扬了几句,说那桂山好大的架子,不愧是天筋地骨山脊梁的桂山,竟敢不待客,连面都不见就直接让隐官大人打道回府……所以文庙里边,桂山倍有面儿,年轻人闲暇时每每提起桂山都要竖大拇指,与咱们那位天筋道友由衷赞叹一声‘老当益壮真豪杰’。既然面子有了,台阶也有了,这不,议事结束后,在功德林,天筋道友就让我捎话,说欢迎隐官去桂山做客,反正桂山的酒水极好。先生帮你先答应下来了,至于以后去不去,都是很随意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真是难为熹平先生和郦老夫子了,还要给先生当传话筒。”
崔东山小声嘀咕道:“原来是搁这儿偷偷摸摸显摆人脉呢。”
李宝瓶朝那只大白鹅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崔师兄的脑壳还是硬朗。”
崔东山笑容尴尬:“没得没得。”
周米粒挠挠脸:大白鹅学我说话弄啥子咧?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木匣递给曹晴朗,笑道:“里边装着一枚很不错的上古剑丸,名为泥丸,你试试看能否将其炼化,就当是先生送给你结丹的贺礼了。”
木匣之上所镂刻的图案可谓精美绝伦,有神官跨蛟龙、女仙乘鸾凤、远古真人驾驭龟麟等诸多祥瑞之象。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双手接过,规规矩矩与先生作揖致谢。
裴钱翻了个白眼:规矩最多的就数这个曹木头了。
陈平安望向自己的先生,再与曹晴朗说道:“当年先生的先生也曾从穗山取回一枚品秩极高的剑丸,只可惜我资质一般,始终未能将其真正炼化为本命物,只能算是一种中炼。”
老秀才抚须而笑。这叫什么?这就叫文脉相承,薪火相传。
陈平安继续介绍道:“这枚剑丸曾是紫阳府的镇府之宝,最早是大伏书院的现任山长赠送给嫡长女吴懿,作为她跻身中五境的礼物。吴懿是紫阳府的开山祖师,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曾打开这个剑匣的全部禁制,估计她本来是准备若以后相中了某个剑仙坯子,作为收徒礼送出去的,这才被我捡了漏。所以剑丸必须早点送出手,免得我以后都不敢见吴懿,怕她万一后悔要讨回去。”
“晴朗,不如打开看看,之前先生刚刚得手时就有一连串紫金文字浮现,内容的意思极大,有那‘面壁千年无人知,三清只需泥土身’的说法。只是一被打开,文字就如积雪融化了。这等异象颇为罕见,按照吴懿的说法,剑丸大有来头,出自上古时代的中土西岳,由某位得道真人精心铸炼而成,原本是送给一座西岳储君之山的镇山之宝,至于为何会流散到山外,又如何被程山长获得,估计就又是一笔糊涂账了。”
曹晴朗点头道:“学生在书上看到过,上古西岳主掌五金之铸造冶炼,兼管天下羽禽飞鸟之属,所以最主要的职责有点类似后世山下朝廷的工部衙门。”
陈平安笑着点头。曹晴朗这番言语,几乎与自己当初在吴懿那边是一模一样的说辞。先生学生,读书都杂,都喜欢读杂书。
一旦曹晴朗将来接任宗主位置,不是剑修的身份能否服众倒是不用有任何怀疑,从落魄山到仙都山都不会特别讲究境界、身份,可作为宗主,不是剑修,终究是一桩憾事,尤其曹晴朗又是个打小就心思重的,估计到时候都会主动喝酒了。
大概是从陈平安当年执意要将周米粒纳入霁色峰祖师堂山水谱牒,更一步到位提升为落魄山右护法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了:
年轻山主尊重所有人的意愿,确实是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但只要是被陈平安视为落魄山真正意义上的大事,就没有任何商量、争执、捣糨糊的余地。
曹晴朗打开木匣后,屋内瞬间剑气森森,陈平安刚要出手阻拦,却又立即停下动作,因为那枚原本死气沉沉的剑丸竟然蓦然化作一柄袖珍飞剑,随后腾空画弧,刹那之间刺中曹晴朗持匣之手。
即便曹晴朗是一位金丹修士,依旧没能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问剑”,最终剑尖处凝聚出一粒血珠,然后消失不见。
剑丸如干渴之人饱饮甘泉,悬停空中,剑尖微颤,嗡嗡作响,这在山上属于通灵之物主动认主,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仙家机缘。
简单来说,等于是曹晴朗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当场中炼了这枚泥丸,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至于何时成功大炼,无非是耗费光阴的水磨功夫而已,注定不会有任何难关险隘了。
此后,飞剑如鸟雀萦绕枝头,围着主人曹晴朗打转。所有人都齐刷刷望向陈平安,就连小米粒也不例外:莫不是好人山主当真资质一般?
崔东山故意打了个酒嗝帮先生打破尴尬氛围,老秀才忍俊不禁,提起酒杯:“喝酒喝酒。”
陈平安喝过了酒,神色自若,面带微笑道:“晴朗,我与居胥山的山君怀涟不是特别熟,但是如今那边有位被誉为青牛道士的封君故地重游。我与老前辈在夜航船上初次相逢时便极其投缘,凑巧他刚好是上古西岳那三位陆地常驻的老真人之一,治所就在居胥山副山之一的鸟举山,下次你游历中土神洲,可以去与老前辈虚心讨教一下这枚剑丸的真正来历。”
曹晴朗笑着点头:“好的,学生必须要走一趟居胥山和鸟举山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生,那位斩龙之人?”
老秀才笑道:“虽然这位山上前辈不能算是狭义上的十四境纯粹剑修,但是千万别小觑。”
崔东山撇撇嘴:“当然厉害啊,‘吾有屠龙技,请君看剑光’嘛。何况那家伙还是郑居中的师父。”
郑居中这种人是丝毫不介意欺师灭祖的,可问题在于,外人如果胆敢跟他的师父不对付,那么如同封山的中土铁树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老秀才点点头:“确实很厉害,后世练气士只能通过些口口相传的事迹大致揣测此人的剑术,事实上都被陈清流的斩龙一役给蒙蔽了最关键的真相。约莫在三千年前,陈清流的出现本就是个孤例,不光是蛟龙之属,对于整座天下……还是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对数座天下的整个人间,所有的水裔、水仙,都是一种无形的大道压制。当年陈清流一人仗剑,对蛟龙赶尽杀绝,任你坐镇小天地,面对此人依旧等于是先跌一境。没法子,总有些人有些事,好像全然没有道理可讲。”
“此外,文庙的秘档显示……对了,关于这件事,你们听过就算了,千万别泄露出去,否则干系不小。陈清流除了那把佩剑,还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光听名字你们就知道厉害之处了,一把叫水源,另一把叫火灵。如此一来,顺带着所有修行水法尤其是主修水法的练气士,只要遇到陈清流,被问剑的下场可想而知。”
“再多说个小故事好了,先前阻拦仰止通过归墟退回蛮荒的修士是从青冥天下重返浩然的柳七。其实文庙对蛮荒大妖都是有些针对性布局的,如果不是绯妃逃得够快,其实当时陈清流已经在赶去堵截的路上了,一旦被陈清流找到行踪,绯妃的下场估计都不如仰止。”
陈平安欲言又止,是想询问陈清流为何要斩龙。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仰头喝了一杯酒,用了一个很含蓄的说法:“这也是邹子独自忧天的理由之一。先生这么说,能不能理解?”
剑修行事,自有理由。有大自由,毫无拘束。那么一位纯粹剑修酣畅递剑过后的人间苍生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
老秀才欣慰笑道:“恩怨分明大丈夫,倒是不用因此就太过束手束脚,如果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就不善了。”
一个心里边装着很多人的人,就容易心肠软,看待世界的目光就会太温柔。
“天下剑术,追本溯源,其实也就是那么几条根本脉络而已。”老秀才顺着话题说道,“这就类似声不过五,宫商角徵羽,只是五声之变无穷尽,不可胜听也。剑术亦然。”
说到这里,老秀才转头看着崔东山,崔东山一脸茫然,伸手晃了晃酒坛:“干吗呢,这不是还有酒吗?”
老秀才伸手拧住白衣少年的耳朵:“喜欢装傻是吧,无法无天了。”
崔东山歪着脖子叫苦不叠:“疼疼疼,到底是咋个了嘛,能不能给句准话?”
老秀才说道:“当年在那口水井底下挨了你家先生当头两剑,被你吃掉了?!”
崔东山歪着脑袋,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抽了抽鼻子,抬起一只袖子抹了抹脸,委屈极了。
陈平安原本一头雾水,听到先生的说法后,心中立即了然,说不定当初那盘桓在自己气府内的三缕剑气就是某种意义上的三脉……远古剑道,至少也能算是三条主脉的重要旁支,结果其中两缕剑气都打赏给了当年躲在水井底下不肯冒头的崔东山。
先生与学生,果然从一开始就情深义重。
陈平安笑道:“先生,那两缕剑气的归属让东山自行安排就是了,可以当作我送给青萍剑宗的贺礼。”
老秀才松开手,点点头:“就是气不过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
崔东山揉着耳朵,愤懑不已:“我是有长远用处的,又不会假公济私。”
老秀才双指弯曲,一个栗暴砸在崔东山脑袋上,沉声教训道:“一个人知识上的充沛会给自身带来一个巨大陷阱,计算力和智力上的优越感,那种习惯性居高临下看待所有人的眼光,迟早要出问题,大问题!”
崔东山晃着身子开始撒泼耍赖,干号道:“干吗就只教训我一个人啊,只凶我一个人干吗?宝瓶呢?大师姐呢?曹晴朗呢?”
陈平安咳嗽一声,崔东山立即端正坐好,正色道:“祖师爷教训的是,回头我就一字不落记在纸上。”
周米粒转头看了眼书桌,轻声问道:“崔宗主,要帮忙拿纸笔吗?”
连跟自己最亲的小米粒都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崔东山先是呆滞无言,然后又开始干号,周米粒连忙递过去一捧瓜子,崔东山这才笑逐颜开。
陈平安也不管这家伙,换了个话题,笑道:“先前在大骊京城碰到赵繇,咱们这位侍郎大人说了个想法,打算重新凑齐那把仙剑,将已经一分为四的太白归拢为一,应该是想着以后再见到那位白先生,能够物归原主。”
老秀才点头道:“很有心了。想法是好的,就是做起来太难,实在太难。”
崔东山怒道:“赵侍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难道不知道先生就占据四把仙剑之一?以后见面,休想我喊他一声赵师兄!”
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剑身当年一分为四,各认其主,分别是陈平安、赵繇、斐然、刘材。
而赵繇因为当初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与一位读书人求学多年,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可以算是白也的半个学生。
想要重新聚拢太白,意味着赵繇至少要与其余三人问剑,而且都必须成功。所以先前在大骊京城,有过一场关于这把仙剑的对话。
赵繇率先开口,不过是直呼其名:“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提醒:“不像话了啊,得喊小师叔。”
然后就冷场了。
毕竟双方是聊正事,陈平安就笑着开口道:“要是问剑赢过小师叔,就可以拿走夜游。当然,问拳也可以。”
赵繇这个师侄很贼,笑着问道:“治学呢?”
陈平安亦笑:“学问?你还差得远。”
赵繇笑着不说话,脸上写满四个字:不以为然。
陈平安说道:“齐先生说过,道理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
赵繇想了想,点点头:“如此说来,我与小师叔确实差得远。”
李宝瓶疑惑道:“赵繇是剑修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剑修,至少暂时还不是。大概他是想与白先生走同样一条修行道路吧。”
李宝瓶说道:“赵繇比较认死理,人还是很聪明的。”
因为是同乡,更是同窗,所以知根知底。
不过对于当年的赵繇来说,每每想起那个风风火火的红棉袄小姑娘,或多或少都会有几分心理阴影。
赵繇刚去学塾那会儿,因为不小心欺负了一个羊角辫小姑娘,被李宝瓶拿着树枝追了一路。
等到了家门口,赵家长辈问李宝瓶为什么要动手,小姑娘回了一句:“好好跟他讲道理不管用啊,不认错,还嘴上服气心不服的,骗不了我。”
都是街坊邻居,又是孩子之间的打闹,赵家长辈也没法说什么,结果第二天赵繇下课回家,就浑身都是脚印了。
原来放学路上,赵繇虽然已经故意弯来绕去,仍是被小姑娘逮了个正着,跳起来就是一通飞踹:“喜欢告状是吧?我不动手,动脚总行了吧?”谁知为了能够保证只动脚不动手,小姑娘撞到墙壁上好几次,最后还崴脚了。
即便如此,她也坚持要陪赵繇一起回家。
第三天,赵繇刚出门就发现李宝瓶蹲在外边,又怕又委屈,一下子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号啕大哭起来。
一瘸一拐的小姑娘走到他身边问他认不认错,满脸鼻涕眼泪的赵繇仍是不愿,就开始满地打滚。
小姑娘转身就走,肩头一高一低地走出去十几步后突然停步,转头看着那个坐在地上已经停下哭声的同龄人,用眼神示意对方:等着,到了学塾附近,咱俩再一较高下。
赵繇尚且如此,林守一和董水井他们这拨人就更别提了,恐怕都要掬一把辛酸泪。
所以曾经的小镇学塾,经常是先生在前边授课,红棉袄小姑娘手心挨了板子罚站在后边或窗外,偷偷金鸡独立,双臂环胸生闷气。
老秀才喝了差不多半壶酒就已经满脸通红,起身笑道:“得回了,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呢。”
崔东山难得没有掰扯什么。
真不是老秀才矫情,忙是真忙,天下事务一肩挑,不是什么玩笑话。
虽说也不是不可以忙里偷闲片刻,但是一些个文庙决策可能只是快慢片刻之别,在蛮荒天下呈现出来的最终结果就是云泥之别。
屋内众人都站起身跟着老秀才来到屋外,老秀才本想跨过门槛就一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功德林,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宅子大门外边,再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密雪峰一座崖畔凉亭前。
老秀才这才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匾额——拿云亭。
他并未拾级而上,只是看着陈平安他们几个笑道:“别送了,都回吧。”
老人一年一年老,少年也难再年少。
老秀才看着他们,既自豪得意,又难免有几分伤感;既想要自家晚辈能够跟着书上道理一起长大,又不愿孩子们过早长大。
这种极为矛盾的心思,大概只有等到为人父为人师了才能真正体会几分。
老人强忍着把一肚子言语都放回肚子,只是笑道:“以后有机会,你们一起去文庙功德林做客,有想要看的书,事先列好书单,都不成问题。”
陈平安带头作揖拜别,老秀才笑着点点头,一步跨洲重返文庙。
天上皎皎明月光,人间匆匆少年郎,脚步最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