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御风,而是双手负后,缓缓而行。
他神色无奈,自言自语道:“既然来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他回望一眼梦粱国京城。
得了那枚先天剑丸,又刚好有一件半仙兵的佩剑现身,如此命中注定的福缘,你也忍得住?
胆儿如此小,怎么当的野修?
当了几十年梦粱国的凡夫俗子,修心养性的功夫倒是练得真不错。
夏真伸出一只手,说了几个名字,刚好一手之数。再多,就要耽误自己的大道了。
范巍然,好使唤。
叶酣,比较聪明。
何露,资质好。
晏清,也不差。
那个翠丫头……有点小古怪。
夏真又抬起一只手报了五个名字,皆是岁数不大、暂时境界不高的人物。
他在云海上闲庭信步,看着两只手掌,轻轻握拳:“十个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一个玉璞境?不如都杀了吧?”
只是他很快又摇摇头:“算了,不急。就留下五个金丹名额好了,谁有望跻身元婴就杀谁,刚好腾出位置来。”
他双手按住青腰带:“这家伙还是厉害。当初不知为何他非要我在誓约当中压制十数国武运,不许出现金身境武夫,原来是为了让十数国减少兵戈战事,好让他这个藏头藏尾的梦粱国宰相、国师不造杀业,安心积攒功德。”
夏真伸了个懒腰,没来由想起那天劫一幕,心情便凝重起来:难道是与那刘景龙、杨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
可瞧着不像啊,仔细推敲后,明显一个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环顾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为何不敢现身一见?”
视野尽头,云海那一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动,但是脚下却蓦然如浪花高高涌起,往夏真这边扑面迎来。
夏真纹丝不动,轻轻拍了一下腰间那条已成气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会。近身厮杀,正合我意。”
那个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风尘仆仆,神色倦怠不已,当那翘起的云海如一个浪头打在滩头上时便飘然落地,缓缓向前,像是与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断埋怨道:“你们这家伙真是让人不省心,害我又从海上跑回来一趟,真把老子当跨洲渡船使唤了啊?这还不算什么,我差点没被恼羞成怒的小泉儿活活砍死。还好还好,所幸我与那自家兄弟还算心有灵犀,不然还真察觉不到这边的状况。可还是来得晚了,晚了啊。我这兄弟也是,不该如此报复对他痴心一片的女子。唉,罢了,不这样,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个兄弟了。再说那女子的痴心……也确实让人无福消受,过于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那人继续碎碎念叨个没完没了,“你们这北俱芦洲的风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让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当年在这儿处处与人为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可是你们北俱芦洲上门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儿,不该如此消遣我才对……”
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夏真听得十分迷糊,却不太在意。
得道之人,哪个会在言语上泄露蛛丝马迹?而且这么一嘴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你跟我说是什么跨洲远游的外乡人?
眼前这位是张生面孔,千真万确不是什么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巅修士,否则障眼法在自己这边不管用。
那人脚下云海纷纷散去,夏真腹诽:境界不低,却喜好显摆这类雕虫小技。
他不但没有后退,反而缓缓向前了几步,笑问道:“敢问道友名讳?”
那人犹豫了一下,后退两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说了吧,我怕你家中或是师门里有女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夏真依旧气定神闲:“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为何事?”
那人哭丧着脸道:“算我求你们了行不行?你们这帮大爷就消停一点吧,能不能让我好好返回东宝瓶洲,嗯?!”
夏真叹了口气,满脸歉意道:“道友再这么打机锋,说些没头没脑的昏话,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人愣了一下:“我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你还没听懂?亲娘呀,真不是我说你们,如果不是仗着这元婴境界,你们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计?”
夏真这下子总算明白无误了,这是给那位年轻剑仙找回场子来了?
他环顾四周,啧啧出声:“就你一个对吧?听没听过一句话,十丈之内,我夏真可杀元婴?”
那人双脚并拢,一个蹦跳直接进入五丈之内,好似自己找死一般:“好了,现在让我姜尚真帮你开开窍。”
夏真差点当场崩溃。
北俱芦洲一向眼高于顶,尤其是剑修,更是目中无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觉都是废物,境界是废物,法宝是废物,家世是废物,全都不值一提。
但是也有几个别洲外乡来的异类让北俱芦洲很是“念念不忘”,甚至还会主动关心他们返回本洲后的动静。
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一位大剑仙扬言要亲手将其毙命的那个……桐叶洲姜尚真!
苍筠湖龙宫内又是一场盛大聚会。
湖君殷侯这次没有坐在龙椅下边的台阶上,而是站在双方之间,道:“方才飞剑传信,那人朝我苍筠湖御剑而来。”
除了范巍然、叶酣、晏清、何露几人,其余人等皆震动不已,哗然一片。
殷侯脸色不善:“叶酣,我的叶大城主,先前是谁说来着,这位外乡剑仙受了重创,会被咱们钝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们这都才刚刚布局,人家就杀到我苍筠湖老巢来了,接下来怎么讲?诸位跑路四散,被各个击破,还是待在这里,先揉揉膝盖,等下方便跪地磕头?”
何露镇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一阵设在随驾城外,另外一阵就设在这苍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龙宫自身又有山水阵法庇护,我倒是觉得可以大开门户,放他入阵。我们三方势力联手,有我们城主在,有范老祖,再加上两座阵法和这满座百余修士,怎么都相当于一位仙人的实力吧?此人不来,只敢龟缩于随驾城,咱们还要白白折损诱饵,伤了大家的和气,他来了,岂不是更好?”
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师说得轻巧!这苍筠湖可是我积攒千年的家业,你们撑死不过是坏了一座符阵的些许神仙钱,到时候打得天昏地暗、尸横遍地、龙宫倾塌,最终即便惨胜了,诛杀了恶獠,若是还按照先前说好的分账,到时候我白白搭进去一座龙宫,岂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灿烂:“苍筠湖两成,宝峒仙境四成,我们黄钺城四成,这是先前的分账,现在我们黄钺城可以拿出一成来弥补湖君。此外,还是老规矩,若是谁看中了某件法宝,志在必得,便三方一起先合计出个大家都认可信服的公道价格,折算成雪花钱或是小暑钱,再加上溢价,就当是感谢其余两方的割爱。”说到这里,他望向对面,视线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过,然后对老妪笑道:“范老祖?”
范巍然笑了笑:“可以,我们宝峒仙境也愿意拿出一成收益酬谢苍筠湖龙宫。”
殷侯望向叶酣,见后者轻轻点头,这才满意。
何露不再言语。苍筠湖龙宫上上下下看着这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都有些心旌摇曳,钦佩不已。
若非此子并非黄钺城叶酣的子嗣,而黄钺城的城主之位又历来不外传别姓他人,不然就凭叶酣那两个废物儿子,怎么跟何露争抢?
大殿偏门上悬挂着一道琳琅满目的珠帘,一个貌美女子轻轻掀起帘子一角,含情脉脉地望向那位谈笑风生的俊美少年。
世间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以前那些皮囊还算凑合的穷酸文士、权贵子弟加在一起都远远不如他。
真是一位从那些稗官野史、文人笔劄中翩然走出的俊俏儿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谪仙人呢。
随驾城鬼宅,杜俞抱着那个依旧在襁褓中酣睡的孩子,无可奈何。
然后他猛然转头,看到一个模样俊逸的修长男子翻墙而入,双足落地后,做了一个气运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临大敌,瞥了眼椅子上的朱红色酒葫芦,竟然没有飞剑掠出。
他有些绝望了,手心攥紧那颗前辈临行前赠送的核桃。
那人举起双手,笑道:“莫紧张莫紧张,我叫周肥,是陈……好人,现在他是用这个名字的吧?总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气相投。这不发现这边闹出这么大阵仗,我虽说修为不高,但是兄弟有难,义不容辞,就赶紧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还好,你们这儿好找。我那兄弟人呢,你又是谁?”
杜俞半点不信。
周肥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壶:“里边两把飞剑,走了一把,还留下一把护着你,如果不是认得我,它会不露面?”
杜俞稍稍相信了一分而已。
周肥又瞥了眼杜俞的手:“行了,那颗核桃是很天下无敌了,相当于地仙一击,对吧?但是砸坏人可以,可别拿来吓唬自家兄弟,我这体魄比脸皮还薄,别一不小心打死我。你叫啥?瞧你相貌堂堂、龙骧虎步的,一看就是个绝顶高手啊,难怪我兄弟放心让你来守家……咦?啥玩意儿,几天没见,我那兄弟连孩子都有了?!牛气啊,人比人气死人!”
杜俞觉得自己的脸庞有些僵硬。他娘的,怎么听着此人不着调的言语,反而别有韵味?真有点像是前辈的道上朋友啊……
周肥一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一番天人交战,除了死死攥紧手中核桃之外,并无多余动作。
周肥倒也识趣,提起杜俞那张板凳,放在稍远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沉声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宫修士,是前辈让我暂时看顾着这个孩子。”
周肥立即竖起大拇指,满脸仰慕道:“鬼斧宫,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问道:“你真是前辈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只见周肥又笑:“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较喜欢……讲道理,讲规矩?而且这些道理和规矩你一开始肯定不太当真,觉得莫名其妙,对吧?”
杜俞如释重负,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疑惑道:“你真听说过我们鬼斧宫?”
周肥点头道:“你不刚刚自我介绍了吗?有你这样的高手坐镇,我赶忙心生佩服,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你是前辈的朋友,也一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了,我算哪门子的高手。”
但是周肥却道:“你这还不算高手?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前辈,我那好兄弟,几乎从来不信任何外人?嗯,这个‘外’字说不定都可以去掉了,他甚至连自己都不信才对。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让他对你刮目相看。”
杜俞摇摇头:“不过是做了些许小事,只是前辈他老人家洞见万里,估摸着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好。”
周肥愣了半天,憋了许久才来了这么一句:“他娘的,你小子跟我是大道之争的死敌啊?”不过又很快摇头,“罢了,先当你是同道中人的后生晚辈吧。”
他气呼呼站起身,不知怎么,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轻轻掀开襁褓一角,掐指一算,点点头,喃喃自语:“小小因果,带走无妨,也好帮他省去些没必要的小麻烦。哪有一个游侠带着个小孤儿游历四方的道理,那还怎么讨仙子们的欢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孩子,勉强有些修行资质,万事不怕,就怕有钱嘛。小娃儿,算你上辈子积德,先后碰到我们兄弟二人。”
不知不觉,杜俞双手一轻,那孩子就被周肥拿走了。
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跟此人拼命。
毕竟,他这辈子的生死富贵,以及爹娘和师门的安危,可都交待在这栋小宅院了。
周肥笑道:“行了,你回头就告诉我那兄弟,就说这小娃儿我带去东宝瓶洲安置了,让他安心远游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红,就要去抢那孩子。哪有这样说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周肥伸出一根手指,将杜俞定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我听说过鬼斧宫了,那你听说过姜尚真吗?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杜俞差点给绕进去了,既惊惧又愤怒,猛然醒悟后吼道:“我是你姜尚真大爷!孩子还我!”
周肥伸出手掌,轻轻覆盖襁褓,免得孩子被吵醒,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好汉,比那会打也会跑、勉强有我当年一半风采的夏真还要了得,我兄弟让你看门护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没听说过什么姜尚真,但是接下来,周肥就让他长了见识。
只见周肥手腕一抖,拿出一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轻轻抛向杜俞,刚好放在无法动弹的杜俞头顶:“既然是一位兵家的绝顶高手,那就送你一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乌甲。”然后用怜悯的眼神看了杜俞一眼,“你们鬼斧宫一定没有好看的仙子,我没有说错吧?”
杜俞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周肥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无声无息。
一个弹指声响起,杜俞身形一晃,手脚恢复正常。
他接住那枚金色的兵家甲丸,入手有点沉。
这是干吗呢?杜俞觉得做梦一般。
毕竟福祸难测,即便手捧重宝,也难免惴惴不安。
苍筠湖龙宫,湖君殷侯第一个大惊失色:“大事不好!”
叶酣和范巍然亦是对视一眼,随后晏清猛然抬头望向大门,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顺着她的视线才看向门外。
整座龙宫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一袭白衣御剑而至。
只见他手持剑鞘,飘然落地之后,大步跨过宫殿门槛,长剑自行归鞘。
湖中一串如同春雷震动的声音响起,竟是被此人远远落在身后。
白衣剑仙面带笑意,脚步不停,握着那剑鞘轻轻向前一推,长剑翻转,剑尖钉入龙宫地面,剑身倾斜,就那么插在地上。
那人潇洒站定之际,两只雪白大袖犹在飘摇。他一手负后,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剑,诸人只听他微笑道:“凭君自取。”
但是接下来的那句话,比上一句话更让人心寒:“取剑不成,那就留下头颅。”
第三句话,却又让人心弦稍稍一松,除了某个同样一袭白衣的少年郎:
“何露先来。”
何露脸色铁青,以范巍然为首的宝峒仙境练气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的脸色则都有些复杂。
照理说,这是看到了难得的热闹,还是个天大的热闹,可就怕看完了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
至于黄钺城的练气士,则一个个看上去义愤填膺,不过也没谁真敢出声。
两拨修士心中恨极了苍筠湖:什么狗屁龙宫山水大阵,刀切豆腐剑削泥吗?!
湖君殷侯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视线低垂,只是看着地面。
这就很有嚼头了。
富贵人家给人砸烂了一堵黄泥墙还要吆喝几声,自家龙宫大阵给人破开,损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钱,湖君也没个屁要放?
不都说苍筠湖是银屏国的头把交椅吗?
一国之内,山上的五岳神祇、山下的将相公卿都对苍筠湖敬重有加,连湖君殷侯大摇大摆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龙袍都从来无人计较。
一些境界低脾气躁的练气士不是没有想挺身而出、对那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的年轻剑修训斥一二的,主要还是希冀着能够与何小仙师和黄钺城攒一份不花钱的香火情,只是不等发声,就都给各自身边老成持重的修士以心湖涟漪制止。
归根结底,这些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边莽夫连累。
一位剑仙的剑术既然连天劫都能扛下,那么随随便便剑光一闪,不小心误杀了几人就不奇怪了。
范巍然嘴角再无冷笑,神色瞧着有些木讷。
叶酣转过头,望向陈平安,道:“剑仙一定要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陈平安只是随手将手中剑鞘往地上一掷,插入地面,取出了别在腰上的折扇,既不看叶酣,也不看何露,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满脸笑意,视线游移,从右手边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开始,一个个往下打量:“听说有个梦粱峰的仙师想法新奇,竟然请了个江湖宗师在粪桶里吃屎。是谁?站起来让我仰慕一二。若是懒得起身,举个手也可以。”
宝峒仙境那边有一对年轻的负剑男女面面相觑。
眼前这位剑仙,不就是当初在路边摊吃饼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吗?
衣饰换了,神态变了,可那面容绝对没错!
那女子苦笑不已:师弟这张乌鸦嘴!
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是夺走那件仙家重宝的罪魁祸首,如今那年轻游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位横空出世的剑仙!
陈平安视线最后停留在居中的一拨练气士身上,一个位置相对靠近宫殿大门的汉子缩了缩脖子。
问了问题,无须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晓了。
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净,不愿沾染他人是非的。
当初他在城隍庙门口询问谁是阴阳司主官,其他城隍庙官吏那个不约而同的小动作那是相当不拖泥带水。
和现在如出一辙。
陈平安抬起手,一团原本拳头大小的魂魄黑雾已经被罡气消磨得只剩枣核大小。
他以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丝丝缕缕的罡气将其缠绕,如磨盘碾压。
他笑问道:“这位我忘了问名字的野修说你们梦粱峰的谱牒仙师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我知道你们未必有这个脑子和胆子,所以是那叶大城主还是何小仙师?”
梦粱峰四位练气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坐姿仍是稳如磐石。
陈平安笑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谋而后动的叶酣也好,智谋百出的何露也罢,交代你们办这件事,有没有帮你们掏银子?如果没有的话,黄钺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缓缓站起身,神色恢复正常,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别嚷嚷什么‘何露先来’了,随驾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这里为止。我若死了,自然是剑仙技高一筹,我无怨无悔。剑仙觉得如何?”
叶酣微微一笑。不这样赌,在座诸人就会是一盘散沙,离心离德,纸面上大概等于一个仙人境的三方势力就会自行消散为一群乌合之众。
范巍然有些讶异,抬起视线。
这是她第一次高看这黄钺城少年一眼,以前只觉得何露是个不输自家清丫头的修道坯子,脑子灵光,会做人,不承想生死一线还能如此镇静,殊为不易。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说的就是这少年吧。
这种资质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
叶酣好大的福气,竟然能够有此臂助。
范巍然心中暗暗思量:此次渡过难关后,自己便干脆答应了清丫头与他的那桩天作之合?
反正何露是个外姓人,注定无法继承叶酣的黄钺城,说不得还能靠着清丫头将他拐入宝峒仙境。
此消彼长,既能将叶酣气个半死,也能帮自己门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一旦这对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成为神仙道侣,双双跻身金丹境,而青黄不接的黄钺城依然只能靠一个叶酣苦苦支撑。
相信只要条件合适,到时候十数国山头大半都有可能是宝峒仙境的地盘。
以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这笔账,想必算得清楚。
“叶酣,只要此人言语稍有不妥就会引起众怒,咱们莫要白白错过何露辛苦挣来的机会。”范巍然立即以心声告诉叶酣,“今天你我双方摒弃前嫌,精诚合作!都别再藏掖了,形势危急,由不得我们各怀心思。”
叶酣果断答应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由此可见,随驾城的诸多谋划,真正操刀者,的确是你何露了。”陈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师如此有担当,我敬你是一条汉子。行啊,就到你何露为止,取不走剑,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就只取你头颅。”
何露愣住。
别说其他人,就连范巍然都感到了一丝轻松:那剑仙的答复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可如果当真今天的厮杀点到为止,即便再多杀几个,只要不涉及宝峒仙境太多,她何乐而不为?
先前与叶酣和黄钺城的秘密约定就此作废便是。
叶酣神色微变,陈平安以折扇指向斜插在地上的剑仙:“何小仙师,莫要客气,只管取剑。你死之后,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绷不住脸色,视线微微转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师父叶酣。
大殿偏门的珠帘处走出一名貌美女子,恼火道:“你这厮端的蛮横!为何要如此仗势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剑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
湖君殷侯怒气冲天,头也不转,一袖使劲挥去:“滚回去!”
龙女撞碎珠帘,砰然一声,应该是狠狠撞在了偏屋的墙壁上。
殷侯这一手可不算轻巧,分量很足。
陈平安望向他,笑了笑,仰头环顾四周:“好地方。”
殷侯作揖而拜:“剑仙大驾光临寒舍,小小宅邸,蓬荜生辉。”
陈平安以折扇点了两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庙,一次;苍筠湖上你我双方小打一场,又一次;以龙宫聚拢各方豪杰,与随驾城的我遥遥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加上这位仗义执言的龙女,已经是第四次了,怎么办?”
殷侯没有起身,只是稍稍抬头,沉声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怎么办!”
陈平安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师出手拔剑再说,万一给他拔出了剑,岂不是你又要傻眼。现在早早撂下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语,会连累你们龙宫事后分账,要少赚许多神仙钱了。”
殷侯眼神哀怜,苦笑道:“剑仙风趣。”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坐在何露身边的白发老翁:“该你出场补救危局了,再不用言语定人心,力挽狂澜,可就晚了。”
叶酣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刚刚得了城主秘密言语传授的老人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锐气丧失大半,硬着头皮站起身:“那就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斗胆与剑仙聒噪几句?”
但是龙宫大殿之上,只听那位剑仙轻声说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犹未尽?
剑仙之行事言语,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转过头,因为身边那个模样娇憨的翠丫头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这个在师门从来言语无忌的丫头别出声。
少女会心一笑,轻轻点头,以心湖涟漪与晏清交流:“晏师姑,他在小小地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个大概,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着他好像嫌弃咱们人少哩,磨石不够大,影影绰绰有个城池轮廓,他约莫在想随驾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家伙真狡猾,之前在苍筠湖上故意拿几条傻不拉几的蠢蛇淬炼体魄,这会儿又来。唉,晏师姑,你是晓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经常念叨的那种剑仙啦,现在不敢仰慕了,吓死个人。”
晏清只觉得匪夷所思,越发心神憔悴。
这是她自修道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紊乱心境。
师门用来潜性藏真的仙家心法无用,自家功夫的静心凝神也无用。
白衣剑仙突然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无奈:“好吧,你说可以了,那就当是可以了吧。”
此人皮囊模样其实远远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
这会儿龙宫大殿上落座众人都有些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总觉得眼前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带着道法深意……不愧是剑仙。
陈平安转头对那个已经酝酿好措辞的白发老翁道:“闭嘴是最好。”
一抹幽绿剑光骤然现身,老翁神色剧变,一脚跺地,双袖一摇,整个人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纸折飞鸢,开始四处逃遁,飞剑如影随形。
雪白纸鸢的逃跑路线也颇多讲究,一次试图掠出大殿门口,被飞剑在翅膀上刺出一个窟窿后,便开始在宴席几案上游弋,以那些东倒西歪的练气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盏作为阻滞飞剑的障碍,如一只灵巧鸟雀绕枝飞花丛,不停穿梭其间,险之又险,更吓得那些练气士一个个脸色惨白,又不敢当着黄钺城和叶酣的面破口大骂,无比憋屈,心中愤恨这老不死的东西怎的就不死。
陈平安望向何露:“最后一次提醒你取剑。”
何露闭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叶酣缓缓起身,和颜悦色问道:“剑仙既然安然无恙,我们也未曾真正铸成大错,犯下死罪,可到底在这段时日是我们叨扰了剑仙的清修,那么能否让我们黄钺城牵头,就由我叶酣亲自出面,帮着剑仙弥补一二?”
陈平安笑着点头:“自然可以。随驾城城隍爷有句话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伸手一抓,将那把剑驾驭手中,随手横抹,“说吧,开个价。”
他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出剑更是风驰电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随手将剑丢入剑鞘,众人都没有明白这一手的意义何在。
那位在十数国山上一向以温文尔雅、雅量过人著称于世的黄钺城城主突然暴怒道:“竖子安敢当面杀人!”
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最终视线停留在那个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经坠地,如珠玉碎裂声,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跄地后退数步,已经有鲜血渗出指缝间。他满脸泪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颈,一手伸向叶酣,呜咽颤声道:“父亲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继而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点没气得白发竖立,直接弹飞那盏仙人赐下的金冠!
好一个何露,好一个叶酣,好一对算计了十数国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宝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结为道侣的念头,就凭他们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岂不是要肉包子打狗?
清丫头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俗事的单纯丫头,哪里比得上叶酣、何露这对老小狐狸。
退一万步说,清丫头做不来欺师灭祖的勾当,不会帮何露对付宝峒仙境,可到时候道心终究是毁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师重道,想要帮助师门对付黄钺城,都要有心无力!
范巍然痛饮了杯中酒,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这坏种真是死得好!叶酣你痛失爱子,竟然还不含恨出手,与剑仙一较高下?!杀子之仇都能忍?换成是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死便死了。”
陈平安微笑道:“你也会死的,别着急投胎。”
范巍然的畅快笑声戛然而止。
何露见叶酣刚要伸手却又缩了回去,心中悲恸且绝望,视线蒙眬,死死盯住不愿为自己出手的父亲,眼中满是仇恨,然后缓缓转头,望向满脸惊恐的晏清,眼神转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浊气,抓住那把短剑,站起身后,转头望向陈平安:“此次出剑,只为自己。”
陈平安双手负后,微笑点头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这一座污秽龙宫,总算蹦出个像样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剑而立,洒然一笑,心境复归澄澈,灵气流淌全身,头顶金冠熠熠,越发衬托得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飘然欲仙。
虽然瞧着是真好看,可龙宫大殿内的所有练气士仍是觉得莫名其妙。
何露踉跄后退,最后背靠墙壁,颓然倒地,一颗头颅滑落。
那点远远不如先前雷声大作的声响,让所有修士都觉得心口挨了一记重锤,有些喘不过气来。
黄钺城何露,就这么死了?
一个有希望与叶酣、范巍然并肩立于山巅的修道天才,就这么尸首分离了?
再看那风姿绰约的仙子晏清,更是满座讶异。
同样是十数国山上最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何露是那么心肝玲珑的一个人,不过是少了些运道,才死在这异国他乡。
可仙子晏清明明有机会撇清自己,脑子怎的如此进水拎不清?
这对差点成为神仙眷侣的金童玉女当初是如何走到一块去的?
还是说她早已情根深种,见着了情郎身死道消,一怒之下便愤而出剑?
只是向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出剑,真不是咱们瞧不起你晏清,自取其辱罢了。
就在晏清持剑蓄势、陈平安与之对视的关键时刻,异象横生!
叶酣那边的居中座位附近,一张摆满珍馐佳酿的几案砰然炸开,两边练气士直接横飞出去,撞倒了一大片。
一道浑身散发金光的壮实身影毫无征兆地破开几案之后,一步踏地,然后一拳递出,将陈平安直接打飞出去,大殿墙壁都被当场撞透。
不但如此,破墙之声还接连响起。
这一拳,真是一个梦粱峰下五境练气士能够递出的?
范巍然和叶酣迅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和恐慌。
此人隐藏如此之深,绝非双方棋子,说不定就是那养猴老者和银屏国狐魅皇后的真正同伙!
这一拳,只要事先没有防备,便是他们两位金丹都绝对撑不下来,必然当场重伤。
那貌不惊人的汉子在这汇聚了毕生拳意的巅峰一拳酣畅淋漓递出后,竟是直接震碎了自己的整条胳膊。
但是他豪气横生,视宫殿满座修士如鸡犬,快意大笑道:“这一拳杀手锏本是要找机会递给那夏真老贼的,不承想被一个喜欢装蒜的愣头青抢了先。”
他透过一堵堵如同被开了门的墙壁望向灰尘四起的远处:“都说你这剑仙不讲理,拥有一副金身境体魄。现在如何,还金身不金身了?我这一拳,便是真正的金身境武夫挨上了,也要五脏粉碎六腑稀烂,当场毙命!”
他吐出一口血水,瞥了眼地上的在鞘长剑:“狗屁剑仙,什么玩意儿!忍你半天了!一剑宰了个观海境的鸡崽子,真当自己无敌了?”
殷侯嘴角翘起,然后幅度越来越大,最后整张脸庞都荡漾起笑意。
范巍然也笑了起来,唯独叶酣虽然也如释重负,但当他瞥到墙壁旁的无头尸体时,心情便又郁郁起来,依然半点笑不出来。
还好,这个隐藏身份的幼子终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观海境修士,已经自行收拢了魂魄在几座关键气府内。
只是这么好的一副先天身躯,拥有那位仙人所谓的金枝玉叶之资质,以后上哪儿找去?
将来还怎么跻身金丹境?
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自己,带着黄钺城走到山巅更高处?
梦粱峰其余三位练气士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这个平日里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废物师弟,怎的就突然变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顶尖宗师?
大殿之上开始出现哄然喝彩声,一个个拍桌子叫好,还有人直接拿起酒壶仰头痛饮,朝那纯粹武夫竖起大拇指,更有人开始称赞梦粱国不但文运鼎盛,原来还如此武运昌隆,早就该吞并周边国家,说不得都可以成为一个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闹不已、满座喜庆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怎么会这样?她失魂落魄。
范巍然笑得身体后仰,也学那粗鄙修士,仰头朝晏清伸出拇指:“清丫头,你立了一桩奇功!好妮子,回了宝峒仙境,定要将祖师堂那件重器赏赐给你。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服气!”
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那个眨眼睛的翠丫头。只不过这一刻,她别说小动作,就连心湖涟漪都不敢开启了。她正襟危坐,当起了木头人。
然后才是那个在梦粱国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汉子。
当他脸色凝重起来之后,叶酣和范巍然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妙。
原本想要与这位壮士结识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笑意,赶紧屏气凝神。
有一位白衣剑仙走出“一扇扇大门”,最终出现在大殿之上。
范巍然那边位置居中的练气士早已连滚带爬,火急火燎地给他与那金身境宗师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见那位剑仙拍了拍肩头,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眯眯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说你们这里的金丹境练气士都是纸糊的。”
他缓缓走向梦粱国武夫,哪里有半点“五脏粉碎六腑稀烂”的迹象?
他一边走一边笑道:“现在我看你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烂泥捏成的吧,还是没晒干的那种,所以才打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疼不疼?”
汉子沉声道:“你其实是一位远游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么剑仙,对也不对?出拳之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陈平安一手贴住腹部,一手抚额,满脸无奈:“这位大兄弟,别这样,真的,你今天在龙宫讲了这么多笑话,我在随驾城侥幸没被天劫压死,结果在这里快要被你笑死了。”
殷侯哀叹一声,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抱住脑袋:得嘞,老子算是认命了。
打吧打吧,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拆烂了龙宫,我只要皱一下眉头,以后就跟那剑仙一个姓。
一些个年轻修士先前是想哭不敢哭,这会儿想笑又不敢笑。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范巍然和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体魄,是你们散布出去的消息?你们知不知道,给你们这么误打误撞的,让我好些算计都落了空?”
汉子深吸一口气,笑了笑,竟是半点没有退缩,右脚后撤一步,抬起仅剩的一只手臂,摆出一个拳意浑然圆满的架势:“管你是与我同境的武夫还是那飞来飞去的剑仙,我都再领教领教。”
陈平安瞥了眼其余三个梦粱峰修士,收回视线,笑道:“看来你们梦粱国藏龙卧虎啊,有点意思,谢了。”
汉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泻,整座宫殿随之摇晃,几乎所有几案都是高高跃起。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场狭路相逢的死战之际,汉子竟是一个后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后还没“开门”的墙壁,砰然碎裂之后,仿佛是那缩千里山河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间就没了踪迹。
不愧是两百年未曾见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确实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
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剑仙也没了身影。
然后新开辟出来的墙门那边,那位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么倒退着一步步“走了”回来,只是有一只大袖和手掌从汉子心口处露出,不但瞬间挡住了汉子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剑仙直接以一只左手洞穿了对方的胸口和后背!
白衣剑仙抬起右手,按住汉子的头颅,轻轻一推。
汉子轻飘飘倒飞出去,刚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剑仙一抖袖子,他身边地上顿时溅出一串猩红鲜血。而大殿上空,那只纸折飞鸢还在疯狂逃窜,躲避屁股后边的那抹幽绿剑光。
陈平安微笑道:“还没玩够?”
飞剑十五骤然加速,纸鸢化作齑粉,血肉模糊的白发老翁重重摔在大殿之上。
十五悠悠然掠回主人身边,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极其温顺。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身穿翠绿衣裙的少女,后者咧嘴一笑,然后又有些腼腆难为情,赶紧捂住嘴巴。
陈平安也笑了笑,说道:“黄钺城何露、宝峒仙境晏清、苍筠湖湖君殷侯,这三人就没一个告诉你们最好将战场直接放在随驾城中?在那里,我最是束手束脚,而你们则相对稳妥,杀我不好说,至少跑路的机会更大。”
殷侯松开手,抬起头:“剑仙,我是提过这么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还想出了不少的连环扣,例如以种种术法裹挟百姓蜂拥而上,直冲鬼宅之类的。只是到头来,双方都觉得太靠近随驾城,很容易惊动你这位可以飞剑取人头颅于千步之外的大剑仙,谁都不愿意先去送死。黄钺城和宝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贵,他们不带头,其余的附庸山头也不全是傻子,有钱挣没命花的勾当谁乐意做,吵来吵去,就只好作罢了。剑仙,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随便杀,我这龙宫千年基业,不要也罢。今天过后,只要剑仙开恩,我侥幸不死,苍筠湖一定好好修补随驾城的山水气运,就当是赎罪了。”
晏清在听到那句话的开头之后就脸色雪白,浑身颤抖起来。
道心不稳,气府灵气便不稳,握剑之手更是不稳。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挥。
叶酣竟是故意一动不动,任由那把长剑穿透胸膛,将自己钉在墙壁上。
而距离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悬停有剑尖微颤的一把幽绿飞剑。她同样纹丝不动。
“就数你们最聪明了,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这一点我是真佩服,绝无半点冷嘲热讽的意思。”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前方,然后瞥见一只酒壶,随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壶,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浓郁,“这要是又有几个何露在场,或是随驾城百姓瞧见了,可不就得骂我这剑仙得理不饶人,民怨沸腾,众口铄金,质问我凭什么滥杀,见过几面而已的人,又没真打生打死,没少条胳膊断条腿吐几桶血,有什么道理去断人善恶、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开杀戒,这般没有半点菩萨心肠的,想必与被杀之人是一丘之貉……”
这一番话,听得所有练气士遍体生寒:听这位大剑仙的言下之意,还没完?
陈平安望向范巍然:“你运气好点,没有何露这样的好儿子,所以我们好商量。”
然后转头瞥了眼叶酣:“叶城主可就难说了。”
翠丫头的睫毛动了动,身体依旧学那老和尚坐定,一动不动。
身不动心不动,啥也不动,就是靠着那门仿佛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似乎一瞬间就没了剑仙风采,神色疲惫,满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墙上那把贯穿叶酣身躯的长剑,金光不显。
他环顾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将酒壶随手丢回原处,再将杯中酒轻轻倒在身前,如同给人上坟敬酒,自言自语道:“那些天劫过后在城隍庙虔诚烧香磕头的随驾城百姓只是随遇而安罢了,他们是真正的弱者,可能绝大多数,尤其是那拨选择沉默之人,一辈子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拜城隍爷拜错了,拜火神祠却是不能更对了。我对他们,与对你们的洁身自好、清净修为、漠视人间、厌恶红尘是一样的,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好说对错的,脚下大道千百条,谁走不是走。你说呢,随驾城火神爷?到最后,你好像在祠庙屋顶上也没骂我一句,反而还自己撞向云海天劫,金身碎裂成两截?我当时是真无法开口,不然一定要骂你几句,将你一拳打得滚回祠庙待着。小小天劫而已,我会死?只是差点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个修道之人,半死怕什么?在这之前,我算计了多少,你我见得晚,来不及与你说罢了。当然,早见了我也不会说,人心尚且鬼蜮,谁敢信谁。”
言语之中,范巍然眉心处响起噗的一声,脑袋如遭重击,向后仰去,反而是叶酣依旧无恙。
但是范巍然也没真正身死道消,因为她的面容身躯瞬间枯萎,但是龙宫之内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机涟漪,一闪而逝。
陈平安似乎有些无奈,捏碎了手中酒杯。
没办法,那张玉清光明符早就毁了,不然这种能够阴神涣散如雾、同时隐匿一颗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诡谲难测,只要一祭出它,瞬间笼罩方圆数里之地,这个宝峒仙境老祖师多半跑不掉。
自己大战过后已经无法画符,何况他精通的那几种《丹书真迹》符箓也没有能够针对这种情况的。
所以说,山上修士历来是胜易杀难,尤其是跻身了金丹境的练气士,谁没有几种保命手段?
这一点,纯粹武夫就要干脆利落多了,捉对厮杀,往往输就是死。
不过没关系,范巍然头顶那盏金冠犹在。可能是带不走,也可能是裹挟此物逃离就会显露明显痕迹。由此可见,她确实十分忌惮自己的飞剑。
陈平安拿出折扇,以双指撚动,缓缓开合,微笑道:“怎么,我说什么就信什么?那我说我是一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么剑修,你们信不信?”
他望向其中一个梦粱峰修士:“你来说说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开嗓子大喊道:“剑仙说啥,小的都信!”
陈平安转过头去,望向那对年纪轻轻的负剑男女,道:“好巧,又见面了。随驾城之行,两位仙师可有收获?”
年轻男子一屁股坐地,年轻女子轻声道:“回禀剑仙,未有收获。”
陈平安笑问:“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在混战当中就没惦念你们?”
年轻女子苦涩道:“一见是他,我们便直接远远逃了。”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如此。以后让你这师弟脾气好一点,再有下山历练,行走江湖,多看少说。”
破天荒跟这位性情难测的年轻剑仙客套寒暄,年轻女子没有半点喜悦,只觉得万事皆休,不用想,她与师弟都要吃挂落了。
何露、梦粱国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黄钺城老供奉鸢仙、叶酣,这几人死的死伤的伤,与这剑仙搭上话聊过天的,哪个有好下场?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皱眉,然后瞬间舒展,对两人笑道:“相逢是缘,你们先走。”
瘫软在地的年轻男子爬起身,飞奔向大殿门口。
他师姐劝阻不及,觉得马上就是一颗头颅被飞剑割下的血腥场景。
不承想师弟不但跑远了,还着急喊道:“师姐快点!”
年轻女子看着那笑意眼神似春风和煦又如古井深渊的白衣剑仙,犹豫了一下,行礼道:“谢过剑仙法外开恩!”她战战兢兢运转灵气,缓缓掠出遍地狼藉的龙宫大殿。
陈平安径直向前,走上台阶,湖君殷侯就坐在那里。
陈平安却没有坐在如同帝王龙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验货?
他转过身,用手扶住龙椅把手,面对大殿众人:“我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坏,就当你们好坏对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们要么是至交好友,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脑浆的死敌,反正终归都熟悉各自的家底。来说说看,谁做了哪些恶事,尽量挑大的说,越惊世骇俗越好,别人有的,你们没有,可不就成了好人?那就有机会活。”
大殿之上寂静无言,陈平安又笑道:“补充一句,山上打来打去、算计什么的,不作数,今夜咱们只说山下事。”
突然有一个稚嫩清脆的嗓音轻轻响起:“剑仙,现在还是白天呢,不该说‘今夜’。”
陈平安望向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翠绿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应是宝峒仙境比较器重的子弟。
陈平安笑道:“谢谢提醒,我看这龙宫大殿灯火辉煌的,误以为是夜晚了。”
叶酣突然道:“剑仙的这把佩剑原来不是什么法宝,原来如此,不过这样才对。”
陈平安摆摆手:“知道你们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层出不穷,赶紧滚吧。”
叶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长剑整个穿过身躯,停留在墙壁上。
他叹息道:“不承想我们黄钺城竟然沦落至此,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儿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也伤了大道根本,此生再无希望往上跨出一步。这位剑仙,我要如何做,你才能不追杀到黄钺城,对我们斩草除根?”
陈平安微笑道:“很简单,不用在这里跟我摆迷魂阵,我既然击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赶紧去找你的靠山。先前天劫过后,他是在随驾城上空露过面的,没猜错的话,你跟他怎么都有些关系。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轻,他一来,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不过他如果能够喊来成功夺宝之人的幕后主使一起对付我这么个晚辈,就算你的面子大,我只能脚底抹油跑路了。咱们这位湖君麾下有个渠主,她庙中有块匾额极好,绿水长流。”
叶酣无奈道:“既然剑仙都道破了天机,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会让我带走何露的魂魄?”
陈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说让你带走何小仙师的三魂七魄,好让你远遁之法露出蛛丝马迹,就算先前我这么说,你叶酣敢这么做?我看你不会。”
叶酣点头道:“确实不会,那就如剑仙所言,绿水长流!”
这位黄钺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间玉牌,身形凭空消失。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顶,似乎视线已经去往了苍筠湖湖面远处。
这块玉牌缩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张金色材质的方寸符还要夸张。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头疼欲裂。
墙上长剑金光一闪,刺入何露那具无首身躯的一处关键窍穴。
一阵黑烟涌出,瞬间化作十缕,试图各奔东西,却被陈平安一挥袖,全部砸在墙上,化作灰烬簌簌而落。
当他抬起头,已经神色缓和:“你们可以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们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没有几次是靠讲理就可以帮助自己活命的。”
他凌空一抓,剑鞘掠回,长剑在半空中归鞘。
之后,陈平安坐上龙椅,横剑在膝。
晏清面朝他,沉声道:“这样的你,真是可怕!”
陈平安微笑道:“别说你们,我连自己都怕。”
翠丫头赶紧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满脸焦急,眼眶中有些泪花,以心声道:“晏师姑,真的别再说了,他先前就已经有两次要杀你了,真真切切。加上这次,就是他说的‘事不过三’了!这位剑仙说话虽然云遮雾绕,谁也听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骗不了我。晏师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师门上下,就数你和二祖对我真心实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陈平安手肘抵在龙椅把手上,慵懒而坐:“再不说,我就随便砍杀一通了。”
于是开始有人揭穿敌对门派一位洞府境修士的底细。
门派底蕴不深,修士境界不高,做的坏事却不算少,是那开口之人精心挑选过的。
生死一线,再不动点脑子,难道还要等去了传说中的冥府阎王殿再喊冤?
苍筠湖龙宫依旧灯火辉煌,难分昼夜。
但是湖上景象已是月牙弯弯柳梢头,静谧安详。
随驾城也已早早熄灯、摘下灯笼,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都不敢在夜间增加光亮,徒惹是非。
碧波分开,走出一位白衣背剑的年轻剑仙,身旁是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的苍筠湖湖君。
至于龙宫之内,吵吵嚷嚷了那么久,最后死了大半,而不是事先说好的一半。
侥幸活下来的所有人,没一个觉得这位剑仙老爷脾气差。
自己都活下来了,还不知足?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瓷瓶,里边有碧绿流水微漾。这一瓶子水运精华稀罕值钱不说,而且对于自己无异于一场及时雨。
陈平安微笑道:“湖君你说你的运气到底算好还是坏?”
殷侯微笑道:“根本不想这些。以后我定会老老实实按照剑仙的吩咐,护着苍筠湖地界水域一百年风调雨顺,没有半点天灾,至于人祸,依旧是遵循剑仙的叮嘱,随他去。”
陈平安笑了笑,又道:“还有那件事,别忘了。”
殷侯低头抱拳道:“定当铭记在心。剑仙只管放心,若是不成,剑仙他年游历归来,路过这苍筠湖,再一剑砍死我便是。”
陈平安就此御剑远去,殷侯久久没有直腰起身,等到估摸着他已远去百余里后,这才长呼出一口气。
不承想,人只要活了下来,就会觉得莫大幸福。
大道无常,莫过于此。
先前那剑仙在自家龙宫大殿上,怎么感觉是当了个赏罚分明的城隍爷?奇了怪哉。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真正剑仙吧。
两位女修避水而出,来到湖面上。
殷侯这会儿再见到那张绝美容颜,只觉得看一眼都烫眼睛:都是这帮宝峒仙境的修士惹来的滔天祸事!
他冷哼一声,遁水而走。
翠丫头埋怨道:“那剑仙好贪财,得了范老祖的仙家金冠之后,连晏师姑你头上的都不放过!这就罢了,还好意思询问有无小暑钱谷雨钱!果然,我不仰慕剑仙是对的,这种雁过拔毛的剑仙,半点都没有剑仙风采!”
晏清牵着她的手望向远方,神色恍惚,然后微笑道:“对啊,翠丫头仰慕这种人作甚。”
翠丫头一把抱住晏清的胳膊,轻轻摇晃,娇憨问道:“晏师姑,为什么我们不与师门一起返回宝峒仙境啊,外边的世道好危险的。”
晏清突然笑道:“翠丫头,我们先不回师门,去走江湖吧?”
翠丫头想了想,笑容绽放,光彩照人:“好,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
陈平安御剑入城,却不是直接去往鬼宅,而是收剑在背后,落在了一条阴暗小巷中,弯腰捡起了一枚小暑钱。
他一手持钱,一手以折扇拍在自己额头,哭丧着脸,似乎无地自容,喃喃道:“这种脏手钱也捡?在湖底龙宫都发了那么一笔大财,不至于吧。算了算了,也对,不捡白不捡,放心吧,这么多年都没好好当个修道之人,我挣钱,我修行,我练拳,谁做得差了,谁是儿子孙子。打杀元婴登天难,与自己较劲,我输过?好吧,输过,还挺惨。可归根结底,还不是我厉害?”
这番话恐怕只有姜尚真,或是崇玄署杨凝性在这里,才听得明白。
大袖翻摇,陈平安就这么一路优哉游哉走回了鬼宅。
偶有经过门户的门神孕育了一点灵光,俱是瞬间退散躲藏起来。
陈平安脚尖一点,翻过墙头,落在院中,瞬间眯起眼。
杜俞吓了一大跳,如白日见鬼一般,赶忙摊开一手,露出手心那颗不知道可以买多少副神人承露甲的兵家甲丸,虽然牙齿打战,但依旧一鼓作气竹筒倒豆子诉苦道:“前辈,一个先自称周肥、后又说自己叫姜尚真的家伙说是前辈的好兄弟,抢走了那个孩子。我被他施展了定身术,全身动弹不得,连拼个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还说,那个小孤儿有修行资质,他带回东宝瓶洲了,要前辈不用担心,只管放心游历北方。”
陈平安点点头,摘了剑仙随手一挥,连剑带鞘一并钉入一根廊柱当中,然后坐在竹椅上,别好养剑葫,飞剑十五欢快掠入其中。
陈平安向后躺去,缓缓道:“知道了。这枚金乌甲丸你就留着吧,该是你的,不用跟那个家伙客气,反正他有钱,钱多他烫手。”
杜俞欢天喜地,憋了半天,还是没能绷住笑脸,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细细打量那枚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了。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不会在这里久留,你到时候随我一同出城,然后就各走各的。但是事先与你说好,以后你的生死福祸,我只能说不是必死。我已经跟苍筠湖湖君放出话去,这次北游之后,将来还会南返,对你而言,也算一张护身符,却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此次随驾城的谋划,如果我没有猜错,幕后不是一位大修士,而是两位,好在其中一人极有可能与梦粱国有关,他已经得手,杀我……理由是有的,却未必太过执着。当然,更好的情况就是他们不出手针对我,我又不死在北边,那张护身符就一直管用。我终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接下来你就自求多福吧。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一定至少也是元婴出手了,我到时候尽量帮你报仇便是。”
有些话,他还是没讲,比如姜尚真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说不定除了见杜俞一面之外,又有他不屑与外人言语的事情。
这个正宗谱牒仙师出身的家伙,是陈平安觉得行事比野修还要野路子的。
而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这些野修的难缠,陈平安一清二楚,何况姜尚真还……有钱。
陈平安都不敢确定这家伙碰上崔东山,到底是谁的法宝更多。
估摸着两个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也不动手,就一人一件法宝,你砸过来,我丢过去,能唠上一晚?
所以说,还是要多挣钱啊。加上那个莫名其妙就等于“掉进钱窝里”的孩子,都算是他欠下的人情,不算小了。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
杜俞仔细思量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将金乌甲丸收入袖中,眉开眼笑道:“前辈,真不是我自夸,跟在前辈身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会儿我胆子忒大!”
陈平安望向杜俞,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
算是自己先把话说了,不劳前辈大驾。
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摇晃,笑容灿烂道:“哟,遇见了姜尚真之后,杜俞兄弟功力见长啊。”
杜俞贼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辈是前辈的同辈好友,我这晚辈中的晚辈拍马难及。”
陈平安闭上眼睛,微笑道:“又开始恶心人啦。”
杜俞挠挠头。
天亮后,陈平安交代杜俞去随驾城店铺买春联、彩绘门神和“春”字、“福”字。
杜俞惴惴不安,倒不是怕一出门就给人泼粪,而是怕给范老祖、叶城主之类的山巅神仙拣软柿子拿捏,抓住机会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
昨晚前辈那趟苍筠湖之行结果如何,前辈自己不说,杜俞就没敢多问。
他战战兢兢去买了那些这辈子都没碰过的物件,不但付了账,还多给了些碎银子赏钱。
他娘的,老子现在要每天慈眉善目,与人为善!万一吓到了哪个街上孩子,他都想要主动认个错了。
顺风顺水、全须全尾地回到了鬼宅,杜俞站在门外,背着包裹,抹了把汗水。
江湖凶险,处处杀机,果然还是离前辈近一点才安心。
这会儿,他在路上见谁都是隐藏极深的高手。
陈平安接过包裹,无须杜俞帮忙,他一个人就开始张贴。
当他贴完最后一个“春”字的时候,仰起头,怔怔无言。
杜俞没来由想起前辈曾经说过“春风一度”,还说这是世间顶好的说法,不该糟践。
之后两人离开鬼宅,去了趟火神祠废墟。所到之处,老百姓一哄而散,畏若豺狼虎豹。
陈平安蹲在主殿遗址上,拈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后,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愿,一闭眼就拉倒了,还是要让你回来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见面,骂完我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
杜俞不知道前辈为何如此说,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庙神灵老爷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
就算祠庙得以重建,当地官府重塑了泥塑像,又没给银屏国朝廷消除山水谱牒,可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随驾城老百姓虔诚的祈愿,才可以重塑金身?
上完香,两人一同离开随驾城,走了一些时日的山水路程,然后有一天,那位原本早已不再着斗笠青衫的前辈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背上了笨重的大竹箱,但是依旧身穿一袭雪白长袍。
陈平安递给杜俞两张纸:“一张名为阳气挑灯符,一张名为破障符。以后再行走江湖,行善为恶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只有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余事,例如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侠客之类的,或是做一回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练气士,才可以使用这两种符箓。不然就别贪心,学了画符之法也当它们是两张废纸,做得到吗?想好了,再决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后记得销毁;如果不接,只管离去,不打紧。”
杜俞毫不犹豫接下:“前辈放心,就像前辈说的,生死福祸都是自找的,我今天拿了这两张纸,将来学成了前辈传授的仙家符箓,只要不是那种必死的局面,又有那份心气,我一定会做上一做!”
陈平安笑了笑,拍了拍杜俞肩膀:“挺好的。”
杜俞竟有些热泪盈眶,看着陈平安渐渐远去的身影,突然问道:“前辈既然是剑仙,为何不御剑远游?”
陈平安只是扶了扶斗笠,摆摆手,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