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开?”
裱裱眨巴一下明眸,诧异道:“狗奴才你把握还挺大呀。”
然后,那双小妩媚的桃花眸子,扫了一眼怀庆,哼道:“你想进宫,找我便好啦,何必再带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呢。”
“近来胆子大了不少。”怀庆点点头,朝她走过去。
按照以往的情况,这时候临安肯定吓一跳,小兔子似的蹦一蹦,然后溜走。
但这一次她没走,骄傲的挺起小胸脯,掐着腰,竟选择硬刚怀庆,脆声嚷嚷:“怎么的,本宫说的有错?”
许七安不动声色的挡在两人中间,苦笑道:“两位殿下别闹,周遭都是外人,莫要让人笑话了。”
难道你就不是外人?怀庆轻轻瞥他一眼。
身材发育优+,气质却宛如冰山神女的怀庆微蹙娥眉,她意识到银锣许宁宴和临安的关系,在短时间内飞速升温。
比如许七安横插她们之间,是背对临安,面朝她。这是下意识保护前者的举动。
再比如结伴而来时,临安与许宁宴离的很近,已经超过臣子和公主之间的礼仪范围。
显而易见,许宁宴已经渐渐向临安靠拢,这个发现让怀庆心里莫名的烦躁,很不舒服。
“殿下之前不是问我,打算如何处理此案么,我当时没有说,是因为把握不大。现在嘛,该做的都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许七安引导话题,不给两位公主撕逼的机会,见果然吸引了怀庆和临安的注意,他笑着继续往下说:
“最开始,我苦恼的是如何证明二郎的清白,证明他没有舞弊,为此绞尽脑汁。但后来发现,他有没有舞弊根本不重要。”
许新年只是文官们展开政治博弈的由头,一个理由,或者,一把刀而已。
用通俗的话说,许二郎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因此,问题的结症,破局的关键是“政治斗争”四个字,只有打赢了这场战,二郎才能得到公正的审理。
否则,一个在朝堂没有靠山的家伙,清白不清白,很重要?
怀庆微微颔首,说道:“你要做的是给他找帮手,能打赢朝堂局势的帮手。难度就在这里。
“云鹿书院学子的身份,让他注定是无根的浮萍,诸公们不落井下石就是万幸,不可能偏帮他。
“魏公如果出手,那么,那些中立的文官也会下场。没有人希望看到魏公和云鹿书院结盟,王首辅恐怕也不会视而不见了。”
里头的这些玄机,怀庆自己看的明白,困扰她的是“帮手”二字。
没有了魏渊,许七安如何在朝堂中找出可以抗衡左都御史、孙尚书、曹国公、兵部侍郎等人的势力?
他的所有底气,无非就是魏渊而已。
在这场博弈里,元景帝只是裁判……只要他不主动搞二郎,我还是能试一试的……许七安心说。
……
诸公们进入金銮殿,保持缄默,静等了一刻钟,元景帝姗姗来迟。
乌发转生的老皇帝,穿着朴素道袍,双袖飘飘,像道士而非皇帝。
正常奏对后,刑部孙尚书突然出列,朗声道:“微臣有事起奏。”
刹那间,一道道目光看向绯袍官服在身的背影,略显死寂的朝廷氛围,在这一刻,像是激荡起汹涌的暗流。
一股股旋涡在朝堂诸公之间传递、汹涌。
前戏结束,大幕正徐徐拉开。
谋划此事的左都御史袁雄、兵部侍郎秦元道,悄然挺直腰杆,展露出强烈的斗志,以及信心。
参与此事的大理寺卿等党派,嘴角一挑,既等待好戏开幕,又有些迫不及待的要展开对许七安、魏渊的报复。
大学士赵庭芳一派,势单力孤,眉头紧锁。
换成平时,倒也不惧党派之间的挑衅,不惧那兵部侍郎。
只是,如今兵部侍郎携“大势”而来,将东阁大学士与云鹿书院学子捆绑一起。
要为东阁大学士洗刷冤屈,相当于为许新年洗刷冤屈,那敌人就太多了。
殿内殿外,其余中立的党派,默契的看热闹,静观其变。若说立场,自然是偏向刑部尚书,不可能偏向云鹿书院。
“爱卿请讲。”元景帝高坐龙椅,气态沛然。
“臣奉旨调查东阁大学士赵庭芳收受贿赂,向考生许新年泄题一案,而今已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涉案人员有三人,分别是云鹿书院学子许新年;东阁大学士赵庭芳及其作为中间人的管家。
“另外,根据许新年交代,他是通过其兄许七安,结实的东阁大学士。”
孙尚书奏报完毕。
相应的供词,早就先一步呈给皇帝过目,但凡是朝会上讨论的事,都是提前一天就递交奏章的。
左都御史袁雄,侧了侧身,面无表情的看魏渊一眼。
其余官员也随之看向魏渊,等待他的应对和反击,孙尚书这一步,是强行把魏渊拖下水,不给他袖手旁观的机会。
“陛下容禀,微臣有话要说。”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御史出列,正是在云州立下汗马功劳的张行英。
元景帝的回答没变,沉声道:“爱卿请说。”
张行英余光瞥了一下孙尚书,扬声道:“臣要状告刑部尚书孙敏,滥用职权,屈打成招。请陛下下令三司会审,再查科举舞弊案。”
这是官场常用的一招:拖字诀!
此招的效果如何,最终得看皇帝的意思。
就这?孙尚书冷笑,反唇相讥:“此案是陛下亲自下达谕令,刑部与府衙共同审理,相互监督,何来屈打成招一说。
“那三个人犯在牢里羁着,是否有屈打成招,陛下派人一探便知。”
元景帝缓缓点头,不再看张御史,问道:“各位,觉得该如何处理此案?”
张行英失望的站在那里。
孙尚书回瞥张巡抚一眼,目光中带着轻微的不屑,如此绵软无力的反击,这是打算放弃了?
同时,孙尚书也难免泛起失望情绪,陛下的态度很明确,拖字诀无用,但也没有立刻将此案定性。
陛下在给魏渊和赵庭芳党羽反击的机会。
但想着要把魏渊拖下水的左都御史袁雄,眼睛一亮,当即出列,作揖道:
“陛下,微臣觉得,此案性质极为严重,经多日发酵,京城上下人尽皆知,学子怨念滔天,百姓义愤填膺,不严办,不足以平民愤。”
这时,大理寺卿出列,摇头道:“那许七安代表司天监斗法,新立大功,不可处置。”
大理寺卿此乃诛心之言,给元景帝,给殿内诸公树立一个“许七安挟功自傲”的嚣张形象。
这话说出口,元景帝就不得不处置他,否则就是验证了“挟功自傲”的说法,树立一个极差的榜样。
赵庭芳的党羽纷纷出列反驳。
朝堂诸公等待片刻,愕然发现,魏渊居然没有说话,手底下的御史竟也偃旗息鼓。
这……他要割舍心腹许七安?
各种念头在殿内官员心里闪过,风向悄悄改变,吏部都给事中出列,试探性的发言:
“大理寺卿所言极是,此案一定要严办,决不可姑息,否则朝廷威性全无,陛下威信全无。”
一时间,六科给事中纷纷出列,支持大理寺卿的看法。
作为推动者之一,却没有说话的兵部侍郎,扭头看向曹国公。
现在,文官表态了,贵为一等公爵的曹国公再来添把火,殿内便能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陛下没有理由,也不会为了一个大学士,与这股力量针尖对麦芒的抗争。
曹国公面无表情的出列,牵动着周遭大臣和勋贵的目光。
曹国公也在“科举舞弊案”中推波助澜……他若代表勋贵出面,失了先机的魏渊,再难扭转局势,于他而言,那许新年或许并不重要。
但,这却会让他与心腹许七安产生无法弥补的嫌隙……诸公们心想。
曹国公出列后,与孙尚书并肩,作揖道:
“陛下,臣觉得,刑部和府衙处理此案,过于轻率。东阁大学士赵庭芳素来清廉,名声极佳,怎么会收受贿赂?
“此外,许新年虽然只是一位学子,但云鹿书院多年来未有‘会元’出现,如此轻率定案,书院的大儒们岂会善罢甘休。”
曹国公的话,提炼出来其实很简单:许新年是云鹿书院重点培养的学子,处理他时,要考虑书院的态度,不能过重。
孙尚书僵硬着脖子,一点点的扭过头来,难以置信的盯着曹国公。
左都御史和兵部侍郎脸色微变,上书弹劾之前,两人有过一番密谋。而后,曹国公主动推波助澜,联合勋贵,欲支持两人。
多方默契的形成同盟,共同发力。
此时此刻,袁雄和秦元道有种“革命”遭遇背叛的愤怒。
这是怎么回事?!
殿内诸公难掩愕然之色,曹国公调转阵营了?那他此前推波助澜的意义何在……
突然,诸公们悚然一惊,看向了魏渊。
是什么时候,魏渊什么时候说服的曹国公,许诺了什么利益?
就在诸公们纷纷猜测的时候,魏渊回过神,颇为意外的看一眼曹国公。
魏渊似乎极为诧异,他也不知情吗……这个细节落入众人眼里,让大臣们愈发不解。
一时间,朝堂局势忽然诡谲起来。
众臣陷入了沉默,没有立刻跳出来反驳,选择了旁观局势发展。
兵部侍郎却无法保持沉默,跨前三步,沉声道:
“陛下,曹国公此言诛心。试想,若是因为许新年是云鹿书院学子,便从轻处置,国子监学会作何感想?天下读书人作何感想?
“当年文祖皇帝设立国子监,将云鹿书院的读书人扫出朝堂,为的什么?便是因为云鹿书院的读书人目无君上,以文乱法。
“程亚圣在云鹿书院立碑刻文:仗义死节报君恩,流芳百世万古名。就是要告诉后世之人,如何忠君爱国。
“诸位难道要让当年文祖皇帝的无奈重演吗?”
元景帝瞬间眯起了眼,不复淡泊气态,切换成了手握大权的君王。
厉害!
孙尚书和大理寺卿嘴角微挑,这招偷换概念用的妙极,宛如在朝堂上划了一道线,一边是国子监出身的读书人,一边是云鹿书院。
道统之争,如何抉择?
再有文官要为许新年说话,就得考虑自身的立场,考虑会不会因为不但的言论,让自己背离朝堂,背离众臣。
左都御史袁雄险些要抚须大笑,如此一来,魏渊就不得不下场,因为有些话,读书人不好说。
但他这个阉党领袖可以,因为他不是科举出身的读书人。
魏渊下场的话,王首辅会作何表态呢?其余旁观中立的文官也会作何反应?
把魏渊拖下水,再携大势击败他,让他妥协,退让出都察院的掌控,这是左都御史近期的重要谋划。
“哼!”
这时,一道饱含滔天怒火的冷哼声,在殿内响起。
众人循声侧头,竟是一直以来的小透明誉王,这位穿暗黄盘龙服的亲王跨步而出,脸色铁青,他的两鬓霜白,眼角鱼尾纹深刻,显得无比苍老。
见到他出列,方才还感慨激昂的兵部侍郎秦元道,心里徒然一沉。
“往前推两百年,本王从未听说过云鹿书院的读书人,有做出暗害郡主之事。这就是你们国子监读书人所谓的忠君爱国?”
誉王大声喝骂:“虚伪!”
而后,他朝向元景帝,作揖道:“陛下,科举舞弊案真相如何,臣弟并不在乎。臣弟只是觉得,刑部众官尸位素餐,昏聩无能。
“他们若是会办案,我可怜的平阳又怎会喊冤而死,若非打更人银锣许七安彻查此案,恐怕今日依然不能沉冤得雪。
“科举舞弊案事关重大,希望陛下能重审此案,由三司会审联合打更人一同审理。”
元景帝皱了皱眉,踌躇不语。
誉王立刻大哭:“陛下,我那可怜的平阳……”
无耻!
孙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兵部侍郎等人脸色大变,平阳郡主案是文官和元景帝之间的一根刺。
兵部侍郎告诉元景帝,云鹿书院的读书人无法驾驭。而现在,誉王则在告诉元景帝,国子监的读书人同样有谋害宗室之心,且会付诸行动。
魏渊心里暗笑,那小子能求誉王相助,在他预料之中,但曹国公为何临阵倒戈,他心里有大致的猜测,不过现在无法验证。
许宁宴虽不擅长党争,但悟性极高,看待局势一针见血。
这时,曹国公和其余勋贵纷纷附和,隐隐与文官形成对抗之势。
王首辅冷眼旁观,内心却颇为诧异,眼下勋贵与文臣对抗的局面是他都没有想到的。
曹国公和誉王不是一路人,而这两者与魏渊也不是一路人,但双方联手确实不争的事实。
是谁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
这位幕后操纵之人,清晰明确的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并由此展开策略,寻找能与“敌手”抗衡的势力。
誉王……平阳郡主案……是他?!王首辅心里闪过一个猜测,他脸色微微一顿,继而恢复如常。
形势急转而下,孙尚书等人心头一凛。此案若是重审,打更人衙门也来掺和一脚,那一切谋划将尽数落空。
最终会形成多方扯皮,僵持的局面。
许新年虽然因此无法参加殿试,但,谁会在乎一个会元能不能参加殿试?
身为王党重要骨干的孙尚书,频频给王首辅使眼色。
老大哥你怎么回事?我们在前头浴血奋战,你在后方半句话不说?
王首辅察觉到了孙尚书的眼神,眉头微皱,从他的立场,此案谁胜谁负都不关心。一来魏渊没有下场,二来许新年无法代表整个云鹿书院。
真要看不顺眼,回头找个理由打发到犄角旮旯便是。
可是,作为王党骨干的孙尚书冲锋陷阵,他此时若是袖手旁观,会寒了人心。党派的弊端便在于此。
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陛下,臣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迅速了结此案。”王首辅出列作揖,缓缓道:
“东阁大学士赵庭芳有没有泄题,只需试一试许新年就行。陛下可传唤他入殿,由您亲自出题考校,让他当着诸公的面作诗。
“那首《行路难》是否他人代笔,一试便知。至于经义策论,殿试在即,许新年是否有真才实学,陛下看过文章后,亲自定夺。
“若真是个草包,说明泄题是真,舞弊是真,严惩不贷。”
元景帝盯着王首辅看了片刻,笑道:“此言有理,便依爱卿所言。”
孙尚书等人面露喜色,王首辅一番话,乍一看是和稀泥,其实偏向很明显。
由陛下亲自出题,考校诗词,让许新年在殿内作诗。整个大奉,能做到的只有诗魁许七安。
这关过不了,谈何殿试?
誉王立刻说道:“陛下,此法过于轻率了,诗词佳作,其实等闲人能信手拈来?”
张行英立刻附和。
左都御史袁雄笑道:“考场之上,时间同样有限,这位许会元既能作一首,为何不能做第二首?”
“誉王此言差矣,许新年能作出传世佳作,说明极擅诗词之道。等他再作一首,两相对比,自然就明明白白。”
“陛下,此法甚妙。”
六科给事中率先力挺,其余文官纷纷赞同。
曹国公袖手旁观,他只答应助许新年从轻发落,并不打算让他脱罪。
誉王脸色一沉,正要继续劝说,元景帝摆摆手,淡淡道:“朕主意已定,誉王不必再说。”
……
一炷香的时间后,披甲持锐的大内侍卫进入金銮殿,恭声道:“陛下,许新年带到。”
原本凝滞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朝堂诸公瞬间精神抖擞。
元景帝颔首,声音威严:“带进来。”
大内侍卫告退,几分钟后,穿着囚服,五官俊美的春闱会元,许新年到场。
他缓缓穿过铺设猩红地毯的通道,穿过两边的群臣,来到元景帝面前。
这,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金銮殿?!
这里就是朝堂诸公上朝的地方?!
为什么要把我提到金銮殿……许新年脑子里闪过一连串的问号,内心激动,手脚竟有些不受控的颤抖。
他以极低的声音,给自己施加了一个Buff:“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刹那间,许二郎内心平静如井水,波澜不惊,眼神清亮,似乎不把两边的诸公放在眼里。
作揖道:“学生许新年,见过陛下。”
大内侍卫当即道:“陛下,已验明正身。”
元景帝审视着皮囊好到无法无天的年轻人,微微颔首,沉声道:
“朕问你,东阁大学士可有收受贿赂,泄题给你?”
许新年高呼道:“陛下,学生冤枉。”
没人理会他的辩白,元景帝淡淡打断:“朕给你一个机会,若想自证清白,便在这金銮殿内赋诗一首,由朕亲自出题,许新年,你可敢?”
我不敢,我不敢……许新年脸色微微发白。
他没想到自己被带到金銮殿内,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处境。
《行路难》是大哥代笔,并非他所作,虽然他有改过两个词,可以拍着胸脯说:这首诗就是我作的。
可是,要让他再写一首,且是临时作诗,他根本办不到。
能做到这件事,除非圣人附身……许新年内心一片绝望,他甚至产生坦白一切,祈求朝廷从轻处罚的想法。
但理智告诉他,一旦承认《行路难》不是自己所作,那么等待他的是滑向深渊的结局。
没人会在乎这是大哥押对了题。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没想到我许新年第一次来金銮殿,却是最后一次?他深切体会到了官场的艰难和危险。
大哥,我该怎么办……
许新年的表情、脸色,都被众臣看在眼里,被元景帝看在眼里。
孙尚书眼里闪过快意,许七安当初作诗,将他钉在耻辱柱上,而今风水轮流转,该是他做十五了。
兵部侍郎秦元道无声吐气,只觉得大局已定。扳倒赵庭芳后,他下一步就是谋划东阁大学的位置。
而内阁是王首辅的地盘,孙尚书又是王党骨干,几乎是板上钉钉。
左都御史袁雄看向了魏渊,他心情极差,因为魏渊始终没有出手,如此一来,他的算盘便落空了。
不过,能让魏渊失去一名得力干将,也不亏。
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魏渊无声叹息,最初得知许新年卷入科举舞弊案,魏渊觉得此事不难,而后许七安坦白代笔作诗之事,魏渊给他的建议是:
争取从轻发落。
这是致命的破绽。
许宁宴似乎另有依仗,他没说,但我能感觉出来……曹国公的临阵倒戈魏渊心里有大致的猜测,但作诗这件事如何解决,魏渊就彻底没有头绪了。
元景帝居高临下的俯视许新年,声音威严低沉:“不敢?”
咕噜……许新年咽了口唾沫,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咬牙道:“陛下请出题。”
元景帝笑了笑,悠然道:“仗义死节报君恩,嗯,便以‘忠君报国’为题,赋诗一首。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听到元景帝的出的题,孙尚书等人忍不住暗笑。
陛下明知许新年是云鹿书院学子,却出这样的考题,是刻意而为。
而且,自古以来,忠君报国的传世诗词,大多是在国破家亡之际。太平盛世极少以此为题的佳作。
此题甚难!
忠君报国为题……许新年浑身僵硬,愣在了原地。
当日,大哥抓阄,抓出两个考题,一是咏志,二是爱国。咏志诗已经在春闱中发挥了作用,助他成为当朝会元。
那么,剩下的爱国诗,自然便无用武之地。
他万万没想到,元景帝给出的题目,偏偏是一首忠君爱国为题的诗。
莫,莫非……陛下早与大哥沆瀣一气?否则,如何解释此等巧合。
元景帝面无表情的看着殿内的春闱会元,察言观色是一位帝王在皇子时期就炉火纯青的技能。
这位许会元的种种表情、眼神,都在阐述他内心的恐慌和绝望,以致于呆若木鸡。
同样是皇子时代走过来的誉王,咳嗽一声,沉声道:“陛下……”
“誉王!”
兵部侍郎扬声打断,道:“一炷香时间有限,你可别打扰到许会元作诗,朝堂诸公们等着呢。”
誉王脸色一沉。
对此,大臣们神色各异,有担忧,有快意,有面带冷笑,有冷眼旁观。
在一片静默中,许新年高声道:“不需要一炷香时间,学生多谢陛下开恩,给予机会。我大哥许七安乃大奉诗魁,作诗信手拈来。
“我自然不能给他丢脸。”
嗯?!
突然间如此自信?
朝堂诸公,誉王以及元景帝同时一愣。
紧接着,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内殿响起: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简短的一句,于众生心中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攻城图。敌人滚滚而来,宛如黑云压顶。城墙上,守军的铠甲闪烁着阳光,严阵以待。
许新年回首,目光徐徐扫过诸公,吟诵道:“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满朝勋贵愕然望来,这书生从未上过战场,却为何将战场的景象,形容的如此贴切,如此深入人心?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好一个霜重鼓寒声不起,本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马革裹尸,戍守边关的岁月。”威海伯如痴如醉,大声赞叹。
其余勋贵同样沉浸在诗词的魅力中。
文官则皱着眉头,不悦的扫了眼粗鄙的武夫,厌恶他们突然出声打断。
孙尚书看了一眼左都御史袁雄,袁雄茫然的看向兵部侍郎秦元道,秦元道则脸色铁青的看向大理寺卿。
四个人无声交换眼神,心里一沉。
大理寺卿沉声道:“此诗……固然不错,但与忠君何干?你写的不过是沙场戎马,堂堂会元,竟连诗题都无法契合。
“不是舞弊是什么?”
“正是!”秦元道大声说。
许新年充耳不闻,霍然转身,朝着元景帝低头,作揖,声音愈发高亢,响彻殿内: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大理寺卿呼吸一滞,怔怔的看着许新年,只觉得脸被无形的巴掌狠狠扇了一下,一股急火涌上心头。
孙尚书等人同样脸色铁青,额头青筋绽放。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元景帝悠然回味,继而露出笑容,龙颜大悦:
“好诗,好诗。不愧是会元,不愧是能写出《行路难》的才子。”
那语气和神态,任谁都能看出,陛下心情极佳。
顿了顿,元景帝问道:“不过,这黄金台是何意?”
黄金台应该是黄金浇铸的高台……许新年躬身作揖,给出自己的理解:“为陛下效忠,为陛下赴死,莫说是黄金浇铸的高台,便是玉台,也将唾手可得。”
元景帝缓缓颔首,脸庞笑容愈发深刻:“不错,朝廷向来赏罚分明,绝不亏待功臣。朕也如此。”
他接着说道:“许会元诗才不输兄长,《行路难》自是你所作。至于经义和策论,殿试之时,朕会亲自阅读,莫要让朕失望。
“只要你能进入二甲,朕可以许诺,让你进翰林院,做一名庶吉士。”
翰林院又称储相之所,庶吉士虽比不上一甲,但也具备了进内阁的资格,是当朝一等一的清贵。
魏渊和王首辅,一个向左侧头,一个向右侧头,同时看了一眼许新年。
许新年如释重负,压住内心的喜悦:“多谢陛下。”
元景帝道:“朕乏了,退朝。”
结束了,科举舞弊案,到此,几乎盖棺论定。
除非许新年在殿试上发挥失常,文章写的稀烂,这种概率微乎其微,身为云鹿书院的学子,当朝会元,他的才华绝对是贡士中拔尖的。
最关键的是,陛下似乎颇为赏识此子,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朝堂诸公脸色怪异,没想到此案竟以这样的结局告终。
偷鸡不成蚀把米……孙尚书脸色难看,待殿试之后,科举舞弊案结束,必定会有人趁机攻讦,指责他滥用职权,栽赃陷害。
六科给事中,以及其余三品大员,心里都是一阵失望和不满。
这种不满,在听到元景帝承诺让许新年进翰林院后,几乎达到巅峰。
一个云鹿书院的学子,有何资格进翰林院。国子监创立两百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殿内诸公,以及殿外群臣,怀着复杂的心情散去,他们穿过大广场时,看见了一位拄刀而立的银锣。
面朝午门,面朝群臣。
怀庆和临安两位公主站在远处,并没有和许七安并肩。
一方是衣冠禽兽数百人,手握实权的京官。
一方是茕茕孑立的粗鄙武夫,打更人银锣。
一人挡住了大奉权力最大的一批人。
群臣们注意到了这个做出拦路姿态的小银锣,也认出了他的身份,京官里没人不认识他。
他想干什么?
这粗鄙武夫,是要洋洋得意,耀武扬威的?
六部尚书、侍郎、六科给事中、宗室、勋贵……一双双目光落在许七安身上,审视着他。
区区武夫,竟敢挡我们的道?
一人一刀站午门,独挡群臣。
许七安迎着群臣,缓缓扫过所有人,突然一声冷笑,气沉丹田,缓缓道: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呸!”
狠狠啐了一口吐沫,提着刀,缓步离去。
群嘲!
午门内外,霎时间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