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楼,八卦台。
宋卿登上八卦台,朝监正背影作揖:
“老师,魏渊的身体已经重塑,但只有人魂,天地双魂缺失,若不能找回双魂,他永远都醒不过来。”
监正冷冷的斜他一眼,道:“你不是把炼制招魂钟的材料列给他了吗。”
宋卿露出一丝尴尬,毕竟老师之前说过,不能把魏渊还活着的消息告诉许七安。
他一直忍到现在,等大局已定,才把魏渊还有一线生机的消息转告炼金术奇才许公子,让他去搜集炼制招魂钟的材料。
违背师命的宋卿仅是有些尴尬,似乎这是常态,惋惜道:
“只是这修为……”
监正缓缓道:“以他的资质,走武夫之路委实可惜了,粗鄙的武夫不适合他。”
而后沉默,没再多说。
宋卿继续道:“可惜许公子离京了,钟璃师妹不得不再次进楼底的封印之地,也不知道她何时能圆满度过厄运。”
“不会太久的。”
监正目光望向了遥远的天边。
“你在炼金术领域待了太久,何时晋升五品?”
监正收回目光,看向宋卿。
宋卿露出疑惑表情,反问道:“为什么要晋升?”
监正沉默一下,又把目光望向遥远天边,不再搭理四弟子。
……
观星楼底。
一盏盏油灯照亮空间,洒下昏黄的光芒。
钟璃披着麻布长袍,凌乱的长发下,一双明眸映着烛光,缓缓走在幽深寂静的廊道。
路过某一个房间时,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钟璃师妹吗?”
钟璃顿住脚步,在那扇门前停下来,软濡的嗓音:“嗯!”
“你怎么又回来了,那小子说好要替你承受厄运,结果三天两头的把你送回来。”杨千幻哼哼两声。
观星楼地底有三层,是用来关押十恶不赦,但修为过高的囚犯用的。毕竟普通的牢房,关不住五品或四品。
不过能被关进观星楼底的武夫并不多,而这些人通常也活不久,因此观星楼底的囚牢里,非常安静。
反而是杨千幻和钟璃是此中常客。
值得一提,这两位在第一层都有固定“包间”,钟璃的房间是监正亲自布阵,助她压制厄运。
杨千幻的房间同样是监正亲手布阵,目的是防备他逃脱。
“他,他离开京城了……”
钟璃有些难过地说道。
“离开京城也好,魏渊死了,他的靠山没了。此时不离京,等着皇帝老儿找他算账?”
杨千幻嗤笑一声,既欣喜又怅然。
欣喜是因为许七安走了,京城将是他杨千幻一枝独秀。
怅然还是因为许七安走了,有种人生知己远去,仅余他一人独立巅峰高处不胜寒的萧索感。
“皇帝死啦,不会找他算账了。”钟璃小声说道。
皇帝死了?杨千幻震惊了,茫然道:
“元景修道有成,寿元不该这么短的。”
钟璃言简意赅地说道:“许七安杀的。”
屋子里猛的静了一下,过了片刻,传来杨千幻颤抖的声音:
“我被老师关在这里的期间,京城是不是又发生什么大事了?”
钟璃“嗯”一声:“许七安他……”
“别,别告诉我,求你不要告诉我!”
杨千幻立刻打断,表示自己不想听,都是王八念经。
钟璃“哦”一声,抬脚就要走,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杨千幻略显尖锐的声音:
“不,不要走师妹,我果然还是……”
他顿了顿,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我果然还是抵抗不住那个男人的诱惑。”
钟璃返回门边。
“他杀皇帝作甚?皇帝老儿是一国之君,弑君之人天地不容,他好不容易积累的名声,就此毁于一旦,等等,凭他也能弑君?!”
刚说完,杨千幻就听钟璃软濡的嗓音说道:
“他三品了,皇帝该死,百姓们纷纷叫好。”
她不会讲故事,但就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房间里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
“这,这……”
咕噜一声,似在咽口水:“能跟我说一说吗。”
钟璃就把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简短的告诉杨千幻,平铺直叙,语句简短,只为还原事情经过,没有过多的描述。
但房间里的呼吸声愈发粗重。
“可恶,可恶啊……”
捶打墙壁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杨千幻羡慕极了的声音:
“凭什么出风头的事全让他一个人做了,昏君无道,许某伐之?为什么不是杨某,羡煞我也……
“杀了皇帝,全京城的百姓都拍手叫好,所有忠直之士大加赞扬,从此扬名立万,成为无数人的话题中心,出门买菜都不用付钱了……”
杨千幻想象着经京城百姓欢呼沸腾,高呼着“天不生杨千幻,大奉万古如长夜”,高呼着“杨公子真乃大奉良心”,然后,他站在高处,背对众生,悠然道:
手邀明月摘星辰,世间无我这般人。
想着想着,杨公子整个人就控制不住的战栗起来。
可以预见,许七安必将名垂青史,在大奉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好几笔。
“这个王八蛋,在世人眼里出风头便罢了,他还要在后人面前出风头……可是,可是这样的行为,我确实模仿不了,好不甘心。”
钟璃安慰道:“杨师兄如果也在,必定能名垂青史,可惜师兄在楼底闭关。”
“什,什么意思?”
杨千幻声音有些颤抖。
“楚元缜和李妙真等人在城外拦截皇帝分身,做出卓绝贡献,今晨的告示里给他们提名了。还有,许七安当时与我说,如果杨师兄没有闭关就好了。
“你的传送术非常有用,可惜你被老师关在这里。”
钟璃说完,半晌不见杨千幻回应,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脑袋一缩,小碎步的溜走。
几秒后,身后传来杨千幻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这司天监,不待也罢!!!”
……
云州。
山峦叠嶂之处,雄伟的大城依山而建,房屋、阁楼掩映在林间,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这座城市的名字叫——潜龙!
城市人口达二十余万,由云州百姓、江湖散人、亡命之徒以及军队组成,半农耕半狩猎为生。
城中权力最大的人是城主,在他的治理下,潜龙城秩序井然,即使是投靠过来的亡命之徒,也得乖乖收敛暴戾性情。
而那些对大奉朝廷不满的江湖散人,将潜龙城称为净土,将城主称为贤主。
至于原本从云州各地掳来,用来增加人口的百姓,因为在这里过的还算富足,便安心定居起来,对于底层百姓而言,只要能吃饱穿暖,在哪里落地生根都无所谓。
潜龙城外,是一座座用来屯兵的山寨,负责出寨劫掠、充当防守岗哨、以及操练新兵。
城外,一群甲士带着三百多民兵,砍伐树木,扩宽道路,准备在这一片夯实地基,建造新的房屋,以容纳刚刚收容来的流民。
带头的是一个俊朗的青年,赤着上身,手里拿着大斧,一下一下砍着树木。
肌肉随着他的动作鼓起,充斥着男性阳刚之美。
一位穿道袍的老者,站在一旁,看着这位明明修为高绝,却与普通汉子一样奋力砍伐树木的少主。
老道士唉声叹气道:“少主,这一片风水太好,给流民居住,委实是暴殄天物。”
“无妨无妨,来了潜龙城,都是自己人。”
体魄强健的青年,抹了一把汗水,继续砍伐。
道号蕉叶的老道洒脱一笑,他本是一个云游道士,所学驳杂,会一点人宗剑法,会一点地宗功德术,山医命相卜都略通一二。
前些年,因不愤狗官欺压良民,愤而出手杀人,被当地官府通缉,后流浪到云州,机缘巧合之下,进了潜龙城。
在这里待了几年,被城主的第七子姬玄,也就是眼前这位青年赏识,招为客卿。
老道原本有些忐忑,毕竟闲云野鹤惯了,不懂规矩,也不想懂,做不来给人当差的活计。
岂料这位少主比他更闲云野鹤,成日里在城中闲逛,和亡命之徒喝酒赌博,和市井百姓唠嗑猎物、收成。
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亲力亲为,与甲士、民夫一起劳作。
潜龙城里,谁提及姬玄少主,都会露出友善的笑容。
蕉叶老道恨铁不成钢道:
“少主,如今姬谦已死,你也该展露锋芒,争一争继承人的位置。怎还如此懈怠?您以前韬光养晦,贫道理解,眼下再不争锋,更待何时?”
青年眯着眼笑道:
“道长,那些东西,父亲给我,才是我的。没给我,我也抢不走。”
蕉叶老道气的跺脚:“那您也得表现表现啊。”
青年停下砍伐,扬起手里的斧头,笑容灿烂:“我一直在做。”
这时,一位披甲侍卫赶来,高声道:“姬玄少主,城主命你去观星阁。”
青年和老道相视一笑。
……
观星阁在山顶,登高望远。
姬玄换上一件崭新的蓝袍,沿着铺设在山间的石阶,终于来到一座林园。
“玄少主!”
林园外的守卫躬身抱拳。
姬玄笑眯眯的和侍卫打招呼,顿住步伐,不紧不慢的聊了几句,这才进入小园。
穿过庭院、穿过一座座阁楼,姬玄在一处小园外停下,门口站着两位黑衣侍卫。
这是他父亲,潜龙城城主的黑影卫。
黑影卫人数不多,但每一位黑影卫,修为至少是五品。
两名黑影卫拱手,没有招呼。
在他们面前,姬玄收敛了笑容,客气的抱拳,继而入园。
他轻车熟路的来到一座阁楼前,恭声道:“父亲,国师。”
阁楼的门自动敞开,里面传来醇厚温和的声音:“进来!”
姬玄跨过门槛,进了一楼大堂。
烛光明亮,帷幔低垂,大堂地面铺设昂贵的针织地衣,案上摆着四脚金兽,吐着袅袅檀香。
穿紫袍的中年男人端坐大椅,目光威严的审视着姬玄,这是他的第七子,不务正业的第七子。
“父亲!”
姬玄目不斜视,又躬身拱手,喊了一声。
然后,他看向低垂的帷幔后,那袭盘坐的白衣,眯着眼笑道:“国师!”
紫袍中年人缓缓道:“龙脉之灵已毁,大奉的根基又削一分,可以预见,中原必将大乱。”
姬玄含笑道:
“恭喜父亲,恭喜国师,将成大业。”
盘坐的白衣默然。
紫袍中年人摇头,惋惜道:“龙脉虽毁,气运却未曾取出。”
这……姬玄露出了意外之色,给人温和亲近的脸庞露出些许严肃,道:“国师亲自出手,都不成?”
帷幔后的白衣“嘿”了一声:
“非但不成,差点死在京城。我从未小觑过监正,却小觑了他。”
闻言,姬玄眼睛眯了眯,连国师都差点死在京城,可想而知,当时的争斗有多惨烈。
国师说的他,是指京城里的那个容器,自己的表弟许七安?
许七安又做了什么,听国师的意思,似是在他身上栽了个大跟头。
那位出生便被当做容器的表弟,他一直有所关注,不,准确的说,是他们这一脉的人,都在暗中关注。
被家族给予厚望的嫡子姬谦,不就是因为一直关注,导致妒火中烧,借口外出游历,实则挑衅生事,结果在剑州被许七安斩杀。
许七安天纵之才,这点众人皆知,但要说他能破坏国师的谋划,让国师险些马失前蹄,委实让人不信。
帷幔后的白衣叹息道:“他已三品,且早就知晓了我的身份,暗中有所布局。他和监正联手,世上无人能算的过此二人。”
三品……自身天赋超群更甚嫡子姬谦的姬玄,把眼睛眯着一线,啧啧两声:
“我这位表弟,怕是九州当代第一人,虎父无犬子啊。”
二十出头的三品武夫,放眼九州,同辈之中绝无仅有。
紫袍中年人则说道:“一身修为被封魔钉封印,他的武道之路已然断绝。”
姬玄点了点头,看向帷幔里的白衣。
许平峰道:“佛门中愿意给他解封魔钉的,只有度厄罗汉,但这意味着,他得入佛门,塑佛身,四大皆空。
“佛门之外,能解封魔钉的只有神殊,他应该会寻找神殊残躯,这必然要和佛门起冲突。”
姬玄松评价道:“可惜了。”
紫袍中年人看向他,沉声道:“玄儿,此番召你前来,是为考验。”
姬玄躬身:“请父亲明示。”
紫袍中年人缓缓道:
“龙脉之灵分崩离析,散入中原各地,其余散碎龙气不必去管,但有九道龙气至关重要,你去江湖,寻找九道龙气寄宿之人,收服他们。
“九人中,杀四留五,五人带回潜龙城,增强我方气运。四人以大阵炼化,辅以血丹,助你踏入三品。”
说话间,紫袍中年人从袖中取出一只紫檀木盒子。
姬玄目光落在那只盒子上,再难移开。
紫袍中年人打开盒子,黄绸之上,是一枚色泽暗淡的绯红丹丸,鸡蛋大小。
“这是五百年前,我们的一位先祖被武宗皇帝重创,垂死之际留下。它是四品晋升三品的捷径,但必须有大气运之人才能承受血丹反噬。
“国师推算过,四道龙气,足够你炼化血丹,晋升三品。”
血丹固然珍贵,但身为拥有足够底蕴的顶级势力,不难获得,除了三品武者遗留,炼化生灵同样能得到血丹。
难的是,四品想要走吞服血丹这个捷径,几乎必死无疑。
要么你本身就是三品,不惧血丹反噬,反而能增强自身气血;要么拥有大气运,气运加身,才有希望扛过反噬。
前者的代表人物是镇北王,后者的代表人物是许七安。
当然,许七安不但拥有大气运,肉身还经过神殊精血的些许改造,双重保险。
姬玄深吸一口气,双手微微颤抖的伸出,朗声道:
“孩儿定不负父亲期望。”
他双手接过的,不仅是一份巨大的馈赠,更是一种传承。
父亲虽从未指定过继承人,但身为嫡长子的姬谦,是大家公认的最有力竞争者,一众兄弟蠢蠢欲动,暗中较劲。
父亲给他这个考验,这只锦盒,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姬玄接过锦盒后,忽觉不对劲,沉吟道:
“龙脉之灵事关重大,孩儿虽有信心,但觉得不够稳妥,国师为何不亲自出手?”
帷幔后的白衣淡淡道:“我遭气运反噬,重伤在身,需闭关疗养。”
气运反噬,不是说没有从许七安身上抽取出气运吗……姬玄没有多问,道:
“姬玄明白。”
紫袍中年人道:“我会派客卿堂的几位高人随你一起寻找龙脉之灵,三日后出发。”
“是!”
姬玄道。
紫袍人挥挥手,待姬玄下去后,他看向白衣术士,道:
“姬玄相比起其他庶子嫡子,不管是才华还是天赋,都出类拔萃,更难得的是,他懂的韬光养晦。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能做到这一步,未来可期。”
白衣术士道:“他也是你一众儿子中,声望最高的。”
紫袍中年人眯着眼:“你早就选中他了?”
顿了顿,他道:“我记得你说过,术士无法抽取龙脉之灵。”
白衣术士闭目调息。
……
姬玄怀揣着檀木盒子,离开阁楼,摇头感慨一声:“这玩意真烫手啊。”
走了片刻,迎面碰上一个紫裙少女,青丝如瀑,用一根紫色绸带绑着,简单雅致。
“七哥!”
紫裙少女矜持一笑,道:“娘请你过去,有话要问你。”
“姑姑找我?”
姬玄沉吟一下,眯眼笑:“好,劳烦表妹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