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家大业大?
慕容姐弟走入北凉王府,才知道什么叫一入侯门深死海,当他们看到那座听潮湖以及屹立湖畔的武库大亭,倒抽一口凉气,所幸晚宴排场很小,倒是与家境殷实的寻常商贾差不太多,没有摆出那击钟列鼎而食的阵势,世子殿下坐在徐骁身边狼吞虎咽,袁左宗和褚禄山也都有资格入座,一人举杯慢饮酒,一人小心翼翼撕着嫩姜鸭肉。
慕容梧竹自打走入王府就有点神情恍惚,吃得心不在焉,两瓣小屁股蛋儿愣是没敢贴紧凳子,饭桌上徐骁偶尔给徐凤年夹几筷子菜,期间小声说了一句“要是脂虎在,夹菜就轮不到爹了”,一直低头的世子殿下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大快朵颐,撑得腮帮鼓鼓,散了以后,自然有管事领裴王妃这几位访客去住下。
徐凤年到梧桐院沐浴更衣以后,清清爽爽伸了个懒腰,以红薯为首的那些个灵气流溢的莺燕们,见世子殿下手里提了一把绣冬刀,很难得没有叽叽喳喳,徐凤年温醇笑了笑,一人摸了一下脸颊,这才走出院子,来到听潮亭外,推开大门,登上三楼,找到正站在梯子上寻觅秘笈的白狐儿脸。
喂了一声。
白狐儿脸跃下长梯,两人对视,谁都没出声,场面貌似既不温馨也不温情,不过这也挺好,否则两个大老爷们脉脉含情的,徐凤年估计自己都要一身鸡皮疙瘩,有慕容桐皇这前车之鉴,连累他对白狐儿脸都有些古怪别扭,白狐儿脸收回视线,去找寻那一本秘笈查漏补缺。
徐凤年见白狐儿脸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只得自己找话说道:“我见着了陈渔,很国色天香,陈渔,她爹娘真是未卜先知,相貌称得上沉鱼落雁。”
白狐儿脸轻淡问道:“抢回北凉王府了?”
徐凤年自嘲道:“没呢,被京城里出来的一封八百里加急懿旨给拐跑了,要不然我一定要让那娘们知道啥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白狐儿脸皱着眉头,转身盯住这口没遮拦的世子殿下,嘴角勾起,绝无半点妩媚,而是让人透骨生凉意的杀机勃勃,“咦,吸纳了八分大黄庭,就真当自己金刚不败了?这趟屁颠屁颠来武库还绣冬,是暗示我砍你一砍?说吧,砍上几刀才满意?”
徐凤年缓缓把绣冬搁在身后,尴尬笑道:“我这不是想杀一杀那清高婆娘的傲气嘛。”
白狐儿脸就那么看着心虚的世子殿下,问道:“我跟你很熟?”
徐凤年很正经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以莫大的真诚语气说道:“你跟我不熟,我跟你很熟,这样行不行?”
白狐儿脸转身,嘴角隐约有一抹弧度,语气冷淡道:“很有风骨,难怪现在整个北凉都在拍世子殿下的马屁。”
徐凤年小人得志便猖狂,嘿嘿笑道:“谬赞谬赞。不过憋了好些年,总要找机会气一气那帮靠骂本世子出名的读书人。”
白狐儿脸无奈摇了摇头。
徐凤年好奇问道:“何时登上四楼?”
白狐儿脸环视一周,说道:“也就这几天了。”
徐凤年唉声叹气道:“这辈子都不指望能追上你了。”
白狐儿脸这次没有挖苦世子殿下,平静说道:“境界高低算得什么?除去王仙芝,谁敢说能赢得了一直逗留金刚境的李当心?皇宫大内韩貂寺能以指玄杀天象,早已被默认。儒释道三教中人,大多境界都有水分,只论杀人对敌的话,起码得降一个境界才符合实情。所以大雪坪上轩辕敬城成就儒圣,也只能与大天象的轩辕大磐同归于尽。当然,儒生秃驴道士,最厉害的是一张嘴,动辄就要替天行道一语成谶,打架不行也没什么,情有可原。”
徐凤年苦笑道:“幸好你不是个娘们,否则如此毒舌,谁敢娶你。”
白狐儿脸没理睬徐凤年插科打诨,直截了当伸了伸手,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厚颜无耻道:“本世子跟绣冬相依为命小两年了,天天睡觉都要捧着,已经处出深厚感情,而且你若是嫌弃绣冬沾染上俗气的话,不如……”
白狐儿脸没有缩手,只是一瞪眼。
杀气,煞气,霸气!
这他娘才是未来要江湖夺魁的高手胚子啊。
难怪被李老剑神视作未来稳坐武道最高钓鱼台,年纪轻轻就能将陆地神仙视作囊中之物,徐凤年自认差了十八条大街,期间隔了无数个包子铺点当铺酒楼青楼啊,人比人气死人。
刚被夸有骨气的世子殿下赶忙将绣冬抛过去,一溜烟转身登楼而上。
白狐儿脸接过绣冬刀,斜了斜脑袋,微笑不语。
徐凤年来到阁顶,正襟危坐,病入膏肓愈发枯槁的李义山,正在以一杆硬毫书写,半个时辰以后,抬头缓缓说道:“轩辕家藏秘笈都已梳理完毕,楼下南宫仆射出了不少力……”
才说话间,徐骁拎着两壶酒上楼来,盘膝坐下,将原本叠在一起的三只青碗分开,酒香弥漫,李义山只要有酒喝,就不再说话,喝完一壶半市井百姓都喝得起的绿蚁,微醺的李义山见只剩下半壶了,便挥挥手下了逐客令,父子相视一笑,站起身离开阁顶。
李义山自顾自倒了一小碗酒,呢喃了一声“江山”,一饮而尽,“美人”,再一小碗,则是就着“美人”入腹,接着忠义,君臣,春秋,江湖,都与绿蚁烈酒一同一一入腹,最终醉倒在几案上。
徐凤年与徐骁来到清凉山巅,父子密谈,外人不得知半点内容。
第二日清晨,徐凤年前往武当山,在小莲花峰龟驼碑附近坐着发呆,仰起脖子望了很久的天高云淡,最后双手捂住脸庞。
依稀几骑悄悄回到城内,世子殿下去看了看那间卖酱牛肉的铺子,已是关门大吉,自然再见不到那个对任何客人都板着脸的小姑娘。
这一年农历二十八,徐凤年代替徐骁单独前往地藏王菩萨道场敲钟一百零八。
元宵节黄昏时,家家户户挂满大红灯笼,世子殿下与几名身份天壤的女子出门散心,白狐儿脸出人意料地随行,不往闹市去,只是拣选了一家僻静酒楼,上二楼点了些精致糕点,再让小二去温了一壶黄酒。
一楼有一对爷孙女以说书谋生,目盲老人敲竹板说故事,娓娓道来,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弹琵琶附合。
琵琶劣质,手技生涩,远称不上天籁。
盲艺人落座并未多久,世子殿下开始喝酒时,才说完一段暖场的小奏子,说的是咱们北凉王妃如何白衣敲鼓,因为酒楼位置偏僻,这会儿城中百姓大多都在准备逛元宵灯市,一楼食客寥寥无几,二楼更是生意惨淡,徐凤年跟白狐儿脸面对面喝着酒,想了想,招手让店小二给楼下爷孙二人送去一碗温热黄酒。
酒送到了一楼,目盲老人与孙女说了些什么,小女孩怀抱琵琶站起身,朝二楼鞠了一躬。
目盲老说书人与酒楼借了一条凳子,将酒碗放在手边,说到兴起,便抬手酌酒一口。
说那北凉马蹄声。
说那春秋狼烟四起。
不知不觉,最后便说到了北凉世子殿下于广陵江畔那一句话。
世子殿下安静听说书人酌酒闭目而谈,面无表情。
兴许配合爷爷的跌宕情绪,小女孩弹琵琶极为吃力,面红耳赤,力所不逮,盲艺人回过神后,颤颤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然后伸手去拿酒喝,一摇晃,才知空了,老者放回酒碗,咂摸咂摸嘴,似乎意犹未尽,却也不觉得没酒了便是遗憾,只是自言自语道:“北凉老卒韩文虎,今日好似喝出了大江东去的豪气,真是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