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继续向前,外头怵目惊心的惨案上演,白夜飞应对从容,将洁芝拉过身边,拥在怀中,不再去接触窗外的一幕幕,也不让外头的人再有机会看见她。
武官亲手斩下两颗头颅,乘着这股煞气与威势,目光冷冷扫来,直入插着王府旗帜的马车,车窗里的白夜飞对了一眼。
承受着目光中的威压,少年轻轻点头,微笑回礼,动作优雅,意态从容,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既无视于窗外的生死,也对刻意的挑衅视若无睹,目光似云淡风轻,高深莫测,又似不屑一顾,仿佛这些屠杀清洗、征服的手段,都只是三岁小孩的愚行……
两边的目光相对,只是极短的一瞬,双方迅速交错而过,马车驶向路的另一头,车中人再没回顾。
“哼!”
白夜飞的反应,让武官极为不快,想要发难,但看着马车上的王府徽印,终究不愿鲁莽,只能恨恨收回目光,冷哼一声,转头斥喝起旁边的官差:“磨蹭什么?动作都给我快一点!”
“是,富察大人!”
官差连忙应声,挂人头的手脚加快,余下人则开始斥喝现场的百姓,每个人都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武官取出丝绢擦手后掷地,恨声道:“名单上共有一百五十三家,这才抄到第三家,今日之内,都得肃清完毕,起码还要洗掉两千人才够数!黄金大剧院死的每个天龙人,都必须有十倍的中土人陪葬!”
说话同时,人群四散,道路疏通,马车加快了速度,已经飞驰离开,但这声音量不大的宣告,却远远传来,清晰传入白夜飞的耳里,听得一清二楚。
异常的情况,白夜飞皱起眉头,意识到这不是单纯的音量大,而是蕴含真气的鼓劲扬声。
……这家伙是故意喊给我听的?在跟我示威?有毛病啊!
白夜飞嘴角抽搐,眼带不屑,觉得碰到了一个超级中二的傻子,自己一路客气,既没开口骂变态,也没对他比中指,还特别摆了笑脸维持风度,那家伙为啥会挑上自己针对?
他心中不解,白夜飞也没放在心上,直接略过此事,伸手去抚摸洁芝的背,让她宽心。
好不容易洁芝微微定神,坐起身来,拭去眼角泪痕,马车又一次减速,外头再次传来喧嚣。
“冤枉!冤枉啊,大人,我们真的不是反贼啊!什么兴华会,我们全都不知道啊!”
凄厉的女声哭喊,伴随一声男子愤恨的怒骂:“夫人,别与他们说了,这些天龙人,从没……呜啊!”
话音未完,直接成了惨呼,跟着“砰”一声响,是人体倒地声,官差的斥骂也连接响起。
“该死的东西!谁让你说话的?”
“大逆不道,你不是反贼,谁是反贼?”
“死到临头,还敢还嘴,活该你这反贼全家遭罪!”
啪啪的肉响,男子的痛嚎,女子的哭喊和求饶,还有官差的怒骂声,此起彼伏,更有周围群众的捂口低语和叹息,清晰传了进来。
头没有探出窗户,简单目光扫过,白夜飞将马车外的场景瞥得一清二楚,更牢牢搂住洁芝,不让她去看。
马车驶过,白夜飞神色平静,只是暗自感叹,整件事似乎已经歪了,与早先的预期不同,难道自己高估了北静王的统治手段?
洁芝被搂在怀里,一脸忧伤,听着外头远远传来的哭喊,失魂落魄,眼角的泪花份外凄然,这是兔死狐悲的哀伤。
白夜飞问道:“我没看过外头的世界,他们都说……郢都和外面不一样,是真的吗?”
“嗯。”洁芝重重点头道:“外头其实都是这样的,太祖入关之后,天龙一族统治整个中土,因为人丁不旺,统治用的是高压手段。最初时候,八旗勋贵到处圈地,看上喜欢哪块就直接占下,遇到不服的就全杀了……死了好多人……”
白夜飞轻轻点头,没有接话。
洁芝道:“后来,朝廷忌惮百姓思念前朝,怕大家联合起来,推翻异族统治,于是便焚书灭儒,收缴民间的典籍书文,不再许人们读史、修史,官学里只教医、农、工、法之类的专科,所有教书先生全都划入匠借,凡是未经朝廷许可,私自开塾教学者,皆是死罪。”
“……居然还有这么件事啊?”
白夜飞扬了扬眉,有些感叹自己只顾完成任务,对世界的背景却了解太少,太过短视了。
撇开人道问题,赤炎皇朝的统治政策,其实没什么新意,类似东西在自己老家的史书上,到处可以找到相似痕迹。
欲要亡其民,必先亡其史,赤炎皇朝的开国太祖,在这点上干得比秦始皇还彻底,这也是能耐,就是可惜手段略嫌粗糙,不够现代化。
……从小教导孩子忠君爱国,心向朝廷之类的,这比单纯亡史有用多了……若想孩子好,洗脑要趁早啊!
沉吟片刻,白夜飞问道:“官学有设多吗?”
“很多的。”洁芝用力点头,马尾甩动,“当初太祖全力推动,更将此事定为祖制,不得改动,要求每座城市务要有一所复合官学,即使下到村镇,也都设立至少一所官塾。”
白夜飞微微挑眉,好奇道:“不是都焚书了吗?官学都是教什么的?”
洁芝道:“城市官学教得多,村镇里的……主要就教人务农和基本民法。太祖有言,百姓可以不识字,但不能不知法条,知法方能守法,方知敬畏。”
“这样啊!”白夜飞点点头,心里开始琢磨。
……这里明明是古老专制,还是高压统治,草菅人命那种,却提前完成了义务教育?
这个文明树完全点歪了啊!
人民可以不识字,却不能不知法,这位太祖爷似乎在那方面有特殊偏执?
越是思考,白夜飞就越觉得这个朝廷见了鬼。
挥挥手,白夜飞示意洁芝继续。
“朝廷一直遵照太祖训言,维持着官学数量和规模,但学塾却经常缺先生。因为……”
洁芝放低了声音,贴着白夜飞的耳旁道:“朝廷经常会开展各种政风活动。每次活动,都会检视各级官吏和官学先生的过往文章与言行,如有犯禁,轻则罢黜,重则破家亡身。每次这种活动,都会死好多人,官吏还好找人补,可教书先生……就常常缺员了。”
听到这些,白夜飞拍了拍额头,感觉非常不好。
这无疑就是玩文字狱的手段,办法不算有新意,甚至算老套,但把这一套常态化,没事就干的疯狂时代,历史上就真不多……这样一来,在这个年代当官,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特别是官学先生,一介文职,居然干成了高伤亡行业,不晓得国度的教师节是怎么过?
该不会是以祭坟为主要庆祝活动吧?
两人说话间,马车又经过了好几条街,几乎每条街都传来不同的哭喊与痛呼,整座郢都城笼罩在惊恐与悲怒之中,俨然就是一场大浩劫。
“……生日庆典之后,就是这幕场面?北静王这生日真是过得……”
白夜飞叹了口气,洁芝则看了一眼,没有多看,收回目光,黯然道:“这种场面,在外头其实挺常见的。”
“外面?”白夜飞奇道:“郢都为什么不一样?”
“这是北静王治下。北静王喜欢文艺,上任时宣示要以仁治国,不行酷吏之事,也不搞高压统治,领地内风气极为开放。天洲艺文者都往这边涌来,寻求出路,郢都遂成文艺之都。”
洁芝说着,愈发感慨和失落,摇头叹道:“没想到……这片仅有的乐土,现在也不稳了。”
白夜飞摇头失笑,“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怎能把乐土的希望,放在征服者的怜悯上?人在世上,实力不够,就是要挨打的……个人是这样,民族也一样。”
“这么说就不对了吧?”
洁芝柳眉蹙起,水汪汪的眼中半是疑惑,半是抗拒,“如果什么都只看强与弱,大家成天都只顾着争斗,只想着分出高低,那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应该讲究仁义,一起追求和平吗?”
“以斗争求和,则平和长存;以妥协求和,则亡于平和。你讲仁义,对方不讲,你又没有实力,怎么让他听你了?你的这些话,是白莲花的标准台词!”
白夜飞哂道:“至于欺凌弱小有什么意思?哪天你成了强者,把弱者压在下头,就能体会到里面的快乐了!”
洁芝被说得一愣,抬头别了白夜飞一眼,嘟着小嘴,低低嘟囔,“怪不得你总喜欢把我压在下头……原来你很快乐啊!”
“咳咳咳!”
白夜飞作梦都想不到,这丫头会把思路偏到这上头,被惊得连声呛咳。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侧眼看着洁芝泛红的娇颜,嘟起的红唇,脸皮厚了起来,淡定笑道:“我可不是一定坚持要在上面的,你要是喜欢,后头换你上去,说不定……你也会爱上的。”
“讨厌……”洁芝双手捂眼,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嘴角却微微扬起,褪去伤感和恼羞,泛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