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飞并非不曾经历过生离死别,前半生的职业,整日承担风险,身边人生死刹那,不在话下,严格说来,连自己都死过一回,对于死亡这件事,完全可以发表独有心得,写本书出来了。
但他从没想过会遭遇这样的一幕……
仅仅几天之前,还在店门口挥手相送自己的雪莲,冷淡却怀着希冀的雪莲,像个小媳妇般斟茶的雪莲……怎么才一转眼,她就盖着一张白布,冷冰冰地躺在这些桌上……
白夜飞完全不能接受这种事!
最初的一段时间,他心头涌现强烈的荒谬感,很想问问丹娘,是不是故意和自己开玩笑?
怎么和自己玩这一套?
好端端的人,为何会忽然说没就没了?
彼此不是约好了要守护吗?
站在桌旁,白夜飞想伸手去揭开那层白布,身体却全然麻木,手颤抖着就是举不起来,耳边听着周围人声不住传入。
此刻还待在这里的,都是些有心人,他们看了看白夜飞,也不多问,相互又说了起来。
“唉,说起来都是造孽啊!”
“她们家孤儿寡母,就守着这荒野小店,本分做生意,照顾我们这些行脚、巡山的人,给我们许多便利……都是好人啊,居然会遭到这种事情,老天无眼啊!”
“丹娘多好的人啊,俺每次进山,都会多给俺两个包子,让在山里吃……好不容易把两个女儿拉扯起来,怎么就遭到这事了?这世道究竟怎么了?”
几个人叹息半天,还没说到正题,白夜飞怔怔站着,一言不发,像整个失了魂,陆云樵按捺不住,坐过去急急问道:“究竟怎么了,难道不是意外?”
一个年长的行脚商摆摆手,恨声道:“哪有什么意外?是人祸啊。”
另一个外地口音的客商感慨道:“世道不太平,女孩长得漂亮些,出去就会遭遇横祸……”
陆云樵见他们还是没说清,愈发急躁,刚想要再追问,几个人就七言八语说起来。
“我们这是小地方,没什么大门大派。县里有个正道会,里头有几个好手,堪称一霸。会长独子天资不俗,素来无人管束,平日横行乡里,纠结一帮臭味相投的师兄弟与恶奴,到处为非作歹。”
“那家伙,仗着家中武力,不知道干了多少恶事,一直无人能治。大姑娘就是犯在他手里……也是命苦,昨日去学堂,半道撞上那伙禽兽,他们见色起意,光天化日下,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掳到荒郊野外,想要糟蹋,大姑娘不从,它们便……”
客商说到此处,心中不忍,垂下了头,“便……杀害了她。”
“什么?”陆云樵大惊,捏紧拳头,另一人对着他摇摇头,补充道:“我听说,那伙人当时还问姑娘,想活还是想死?大姑娘念着家中,说自己想活,那个禽兽居然说想活就是想快活,带着手下就要行不轨……”
“该死!禽兽也不如!”陆云樵勃然大怒。
那名客商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更丧尽天良的是,大姑娘拼命反抗,那伙人没得手,就将她往死里打,把奄奄一息的她扔在河滩边,跑去饮酒作乐,喝完回来,看到大姑娘还没断气,竟然放把火就……就把大姑娘烧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云樵怒不可扼,几乎气到跳起来,“这些牲口!什么也干得出来……没人性……”
“烧……烧死……”
骤闻惨讯,白夜飞看向桌面,隔着白布,仿佛能闻到焦臭,能看到下头焦尸的惨状,刹时间他手脚发凉,醒悟自己太低估世界的恶意。
“那……丹娘脸上的伤……”
陆云樵颤抖着开口,一名客商冷冷看来,“当然也是那群畜生做的。”
“丹娘直到今日一早才得到消息……”
外地口音的客商道:“有好心人把大姑娘的尸体给送回来,丹娘抱着嚎啕大哭,哭了好久……说要讨个公道,不顾劝阻,去了衙门……可那群孽畜,早就得了消息,派人在半路拦她……结果就被正道会的人打了一顿,要不是被人发现,惹来一堆人旁观,恐怕直接就被活活打死了。”
“他们横行霸道,这种事就没人管吗?皇上不是下令严查?官府不是行动起来了?这些难道都没用吗?”陆云樵愤愤不平,周围的客商却纷纷摇头。
“正道会有钱有势,还管本地军营的团练,谁敢管?”
“若是一般乡绅,行事还不会这般出格,可正道会背后都有兽蛮的影子,还有宫内总管的支援,连衙门也需要依仗,哪敢得罪?”
“是啊,之前正道会几次出事,官府几次说要彻查,最后都是轻轻放下,不了了之,丹娘想要申冤,估计是没指望了!”
“那畜生如此嚣张,我担心丹娘家不只是申冤无门,后头可能还会被迫害啊。”
“总不至于还要追上门来吧,做成这样,就不怕遭报应吗?”
“那群畜生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众人扼腕叹息,可怜丹娘一家的遭遇,忽有一人道:“我倒是听说,新到任的县尊,公正廉洁,官声极佳,要替今上推行新政,要是能告到他面前,说不定能拨乱反正,是个希望。”
“有理,所以他们才拦下丹娘,或许……”
有人眼前一亮,另外几个见多识广的客商却一齐摇头。
“衙门自古向南开,当官的都是一个样,哪里来的希望?官声再好,也挡不了大势,岂能与兽蛮的手下为难?更何况,今上亲政未久,他的新政能推行到哪一步,还是未定之天……”
“唉,这个世道!”
陆云樵在旁越听越气,白夜飞同样一句不落,听在耳中,却神驰物外,注意力已不在这里,眼中的画面陡然倒退,回到了那一天的清晨。
……自己手微微一抖,雪白的包子被碰到地上,那女孩眉头一蹙,俯身下去,短暂的美景乍露出来。
那一瞬,晨曦的光芒透过门窗射入,映在少女皎洁的面庞上,纤细的汗毛在晨光里微微颤抖,灵动的双目一眨一眨,被鼻梁分隔的光与影,随着少女的起身不住变幻,又是别样风情。
刹那的芳华,多么美好!
眨眼芳华弹指逝,白夜飞眼中的画面消散,扭过头,再往桌上望去,看着那块白布下遮蔽的物体,吸了吸鼻子,嗅着焦臭,与记忆中少女的体香鲜明对比,一股哀伤萦绕心头,白夜飞觉得……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可恶……畜生!”
听着客商们的讨论到最后,陆云樵胸中怒火再难抑制,双拳紧握,额角青筋暴露,眼睛通红,这家人的凄惨遭遇,与记忆深处的一段童年经历起了共鸣,若非还有几分定力,恐怕泪水已经流下。
看向白夜飞,陆云樵想说点什么,却见他伸手一抓,将白布掀开,凝视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焦黑身躯。
距离不远,陆云樵一眼看得清楚,只看了两下,就承受不住,扭头就吐。
“呕!”
呕吐之声,接连响起,却是周围的人都承受不住,一时间竟没人指责白夜飞胡来,由着他站在那里,很失礼地直视着亡者遗骸,陷入回忆里。
犹记得,少女皎白的肌肤上透出红润,垂下了头,低声道:‘那……如果我帮了你,你会保护我们吗?’
记忆里的少女,有些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却知书守礼,为了家人,什么也愿意付出,她整个人生总结不出太多的本钱,更没筹码,所以下注时患得患失,总叮咛自己莫望约定。
‘你不会忘记自己答应的事情吧?’
……我这人只要收了好处,一定给人交代。
……但横竖说了你也不信,大家就走着看吧。
白夜飞盯着眼前的焦尸,神色淡然,不见丝毫异状,似乎还在那边发愣出神了,陆云樵在后头看着不妥,强忍着不适,靠了上来,想问他要干什么,就听见一下轻声呢喃。
“……那么好的一个萝莉,就这么没了啊。”
陆云樵在旁,半天没反应过来,好不容易听清楚,怒火都被吓掉了三成,猛推了推白夜飞,压低声音:“你胡说什么啊?这样太失礼了!”
白夜飞没有回应,只是将白布盖了回去,又牢牢裹好,后退一步,朝亡者郑重鞠了一躬。
行礼时,白夜飞神色依旧淡然,但陆云樵却觉得,这一礼他行得格外有诚意,着实让人想不清他想干什么。
白夜飞不在乎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直起腰,又朝着失神的丹娘鞠了一躬,转身就出了门。
“姐姐……”
门口的玉莲,依旧席地而坐,痛哭哀嚎,白夜飞经过她身边,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脑袋,却一句话不说,在小女孩看过来之前,挺起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什么人啊?”
“怎么回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弄不清情况,窃窃私语,陆云樵也再顾不上这边,朝丹娘鞠了一躬,表示歉意,拔腿去追白夜飞。
几步追上,陆云樵压不下心中疑惑,问道:“搭档,你打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