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2006年8月30日18:30
地球 北美洲 美国 马里兰州 安德鲁斯海空联合基地
这里曾经的名字是“安德鲁斯空军基地”,但在上次全球冲突之后,空军基地便和海军航空部队基地合并了,但不管行政和设备上怎么更新,有些东西在这里是恒古不变的,比如作为美国紧急空中指挥部和总统公务飞机所使用的“空军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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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这个机型的正式型号不是波音747,而是747的军用版本VC-25C。大部分时间它都跟它的执勤机组一样待在这个基地里,全天候地等待总统团队决定外出访问,或者一场威胁到美国本土的战争,又或者一颗数十里宽的陨石朝地球冲过来而NASA对此表示无能为力……虽说一般来说后两种情况会用到一架跟“空军一号”形影不离的更坚固和军事化的飞机。
这次这架飞机承担的不是那么繁重的任务。也许是跟夏普的会面让洛根下定了什么决心,这位总统在29日的午夜决定去日本作一次紧急访问,跟北条重则面对面地谈一谈有关那扇“门”和后面的新世界的问题。理所当然地,这个决定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就已经被各家媒体获悉,大量记者蜂拥而至安德鲁斯,当然没人敢越过密勤局和空军人员设立的警戒线。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空军一号”从不对接廊桥,就算是总统本人要上飞机也得用脚爬高达十多米的阶梯。当然,这种不便换来的是空军和密勤局所提供的“绝对的安全”。
从远处看,那架飞机就孤零零地停在地面上,用地面指示灯照亮自己简约但又令人印象深刻的海豚色装饰,但在它周围是主要来自密勤局的安全人员,他们至始至终都包围着这架飞机,里里外外,确保没人能在总统及其随行人员抵达前溜上去搞阴谋或者等飞机升空再搞阴谋——每个登机者在靠近舱门之前都要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及无数的枪口和瞄准镜之前。
在永澈跟着夏普乘上密勤局提供的黑色防弹SUV之前,两人的随身武器就被收走了——在“空军一号”上只有密勤局的人允许持有武器,其他人包括飞行员都必须赤手空拳。
永澈从未接近过“空军一号”,所以在盯着停在跑道上的那个庞然大物时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当然,在穿上密勤局的人给他准备的便服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实际上这身便服并无必要,永澈就算穿他那套全黑的运动装,也没几个会刻意拍下他跟夏普的面孔。这些媒体工作者的注意力都放在“空军一号”左侧靠近机首的部分——那里是总统每次上下机用的舱门,几乎所有的聚光灯都对着那里。
而不那么重要的人,比如允许登机随行的记者,都是从引擎后面登机的。在“空军一号”上的规矩跟民航机是一样的——你的座位越靠近机首,地位就越高,但不同之处在于“空军一号”上的座位用钱是买不来的。
永澈从来没靠近过这架飞机,实际上他也不愿意靠近这架飞机。靠近它意味着密勤局的盘问和放弃自己的武器,而且要不是夏普的担保,永澈敢肯定自己连被密勤局盘问的机会都没有。他愿意跟着夏普过来纯粹是因为这趟旅程确实如夏普所言,是去夏威夷最快的路径——在洛根去日本跟北条谈判之前,他会先去珍珠港,参加明天开始但其实本来预定应在一周前就举行的首艘“本特森”级新式航母的下水仪式。
就是这个举动让媒体更加关注洛根。谁都能揣摩出这位总统把那个下水仪式跟访日计划排得这么靠近是在暗示些什么。但是永澈对这种政治作秀不感兴趣,他只比较在意夏普到底用的什么借口让密勤局把他也加入了宾客名单。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拒绝“空军一号”号上的服务和环境。容纳大部分乘员的中层舱永远都处在人类感觉最舒适的气温和气压,提供的食物原本大部分也是在安德鲁斯空军基地里做好之后密封带上飞机冷冻备用,但C型的新机能让厨师用冷冻的原材料在机上现做菜肴,甚至加装了制作油炸食品的炊具,而不是像民航那样把封冻的熟食用微波炉加温后再端上桌。
等永澈和夏普位于机身中部的宾客舱坐下来安顿好,年轻人用日语跟老人耳语道:“你到底用的什么方法让我跟上来的?”
“你管那么多干嘛(Why do you care)?”夏普用英语回道,“保持沉默就行了,没人会来找你问东问西的。我们到了夏威夷就下飞机。”
“这不像你的为人,将军。”永澈指出,“我们总得为意外情况做好准备。”
夏普叹了口气,开始用日语说:“我告诉密勤局,总统想见你。”
“……?!”
永澈头一次瞪大了眼睛,但夏普没心思享受他这副少见的表情,老人细声细语但公事公办地解释道:“没错,这是个谎言,但不完全是谎言。我告诉了总统你是我的推荐人选,而且要带你去夏威夷找另一个候选人,但我对密勤局说的是总统对你很感兴趣,所以我带你上飞机,我会向总统亲自简报……这部分是真实的,我和他确实就那个特别行动组有很多事情要讨论,而你,我对密勤局说只是顺带的事儿。”
永澈喃喃道:“那些三个字母缩写的部门手里差不多都有我的档案……”
“但它们全都不完整。”夏普打断他并指出,“除非你真的试图炸掉一个东南亚小国的CIA站点或者在纽约引爆一颗战术核武器,他们永远不会把那些‘缺胳膊断腿’的档案拼在一起。他们每个部门对你的印象都不同……你知道么?最恨你的人是前任海军部长,但那是因为他的人在你那儿失了面子,而密勤局每日更新的威胁档案里没有你的名字。”
“所以我只需要坐在这里睡到夏威夷么?”
“就像我说的,闭上嘴坐着就行。”
永澈立即把椅子调整到半躺,把脑袋歪向了窗户侧:“到时候叫我起来。”
差不多同一时间,洛根及其家人所乘坐的“陆战一号”直升机在安德鲁斯基地落地了。更多的密勤局特工护送着第一家庭抵达“空军一号”。这时候那些记者才开始像等到了目标的伏兵一样瞄准洛根及其身边的人进行近乎180度的“火力压制”,当然除了那些获准登上飞机的幸运儿,其他记者只能拍摄总统直到他一边挥手一边微笑直到消失在舱门后面为止。
而那些记者中的幸运儿,在登机之前还得再经历一次身体和物品的检查——密勤局会用机器扫描每个人的指纹,查对体貌特征,并用X光透测整个人和行李,哪怕这些记者都是被密勤局追踪调查了多年的“值得信任”的美国公民。
当然,没人提醒密勤局,在那道真能从煤堆里找出针的金属探测安全门旁边,虽然有荷枪实弹的特工在警戒,但围住整架飞机的封锁线是只有一米高的柔软带子,远不及围住白宫的那道两米多高还带刺的金属栅栏。
这些记者在总统抵达之前便已登机,新闻发言人正带着其中初次拜访的乘客参观“空军一号”,但当洛根的脚快要踏上阶梯的时候,密勤局的局长温特便传达了指示:“所有人都该回到位置上坐好”。
这个“所有人”指的是外人,主要是那些记者,也包括一些受邀但平时并不常跟总统在一起的来宾。温特亲自去宾客舱确认状况,然后便看到夏普和永澈正半躺在以同样角度倾斜的椅子上闭目打盹,唯独的不同是他们的脑袋斜向了相反的方向,以及当温特走近来的时候,夏普的眼睛猛然睁开,就像当年在雨林散兵坑里瞌睡时耳边响起了压低声音的越南话。
温特被他这个不符合年龄的反应给轻微惊到,然后打趣说:“我希望我的部下也能像你一样警觉,将军。”
“我不相信他们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温特先生。”夏普没接受这个虚伪的恭维,“不然引咎辞职的就该是你了。”
“……”
温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显然夏普在戴维营已经听说了有关泰丽尔的事儿……很有可能是那个红头发的年轻女人告诉他的。
当然温特脸上用一个尴尬又冷淡的微笑把自己的愤怒掩饰了过去,他向夏普问道:“你打算在那些记者之前介绍这孩子……还是在之后?”
“我以为这取决于总统的决定?”
“你可以选择跟他一起进晚餐。我们可以把你安排进去。”
“他自己没有选择权么?”
“我们当然会问的。”
夏普晃了一下脑袋:“希望当有人劫机的时候你们不要对总统这么礼貌……”
温特眯起眼睛,双手插兜:“你总是这么对人有敌意么?”
“啊,你肯定没见过我对敌人的态度。”
“……”
温特知道对话无法进行下去,而且文职出身的他也不想跟夏普这样一个从越战时期一路靠杀人升迁的陆战队斗嘴,于是耸耸肩走开了。反正拉夏普上来是洛根的主意,而夏普身边那个亚裔男青年一上飞机就睡得跟猪一样死,就如档案所表示的一样,根本不是威胁。总统要跟这两个人谈什么也不是密勤局该管的事儿。
然而在温特走开后,夏普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开——他的左眼上方在跳,这像是一种习惯,或者更像是候鸟一样的本能反应,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让这位老人感到不安,所以他才用粗鲁的态度迫使温特离开,好弄清楚这股不安的源头不是来自那位密勤局的局长。
这个时候,永澈也睁开了眼睛,并像一只眼镜蛇一样伸直了脖子环顾四周了几秒,接着轻声问道:“空调突然调冷了么?”
“估计很快就好。”
夏普的声音不那么有自信。他无法确定永澈是否和他有同样的焦虑感,实际上就算是他也难以判断这年轻人刚才到底睡没睡。
很快,二人的感官都将受到干扰——飞行员宣布“空军一号”即将起飞,所有人都要系好安全带并很快感受四发通用引擎提供的强劲动力。
从华盛顿到夏威夷接近要半天的时间,而从东往西飞的好处在于不怎么需要倒时差。洛根虽然一进飞机就去了位于最前端的卧室,但并不打算躺下睡觉。
晚饭后,他决心要工作到飞机降落,然后在夏威夷过夜,第二天精神饱满地和太平洋舰队的海军官兵们一起庆祝新式航母的下水,下午抵达日本……
“爸爸!”
洛根的思路被打断,但女儿的到来并不算打断他的小歇。伊丽丝•洛根一屁股压到父亲的膝盖上,但10岁少女的体重完全不会让洛根感到不适。父女俩很快就开始一边大笑着一边互相挠痒痒,第一夫人凯特则抱臂靠在门边咯咯发笑地看着这幕。
“……爸爸,我们这次去日本……就让我过‘门’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的第一夫人表情僵硬了一下,而洛根发挥了他作为政客的长处,轻声细语地对女儿说:“哦,我保证。我保证,伊丽丝~~~但在孩子过去之前,还有很多勇敢的骑士要过去杀恶龙。等他们完成了工作,我就带你过去~~~”
但少女对这种适合6岁以下儿童的说法并不买账,她皱眉嘟嘴地说:“我已经10岁了爸爸!我知道现在军队里没有什么骑士,都是士兵!而且他们要是把龙杀光了我还能看什么?”
“你太心急了宝贝,我们不会把那边的动物杀完的,你爸爸我一直很环保的,记得么?否则等以后北半球都冻起来,我们就只能搬去墨西哥了。”
“骗人!如今已经有多少动物被鸟枪和渔网整灭绝了?我不管!等到了日本,我一定要去那边的世界看看!”
洛根明白,立在东京的那个东西是让几乎全世界的孩童都梦想成真的“门”,也是有关那边动物的驯化和特殊人才的雇佣肯定也是迪士尼公司未来拼了命也要和美日政府达成合作的领域,但这些孩子所看的童话书里从来没仔细描写过一条巨龙把一个人活活咬成两截的具体动作,或者邪恶的魔法把人融掉脂肪烧成骨架的详细过程。
“你还没准备好啊,伊丽丝,”洛根抛出那个万能理由,“等你准备好了我一定带你过去,我们一家都过去。”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早就准备好了!爸爸你不是说过,有温特叔叔在,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们也不用怕么?”
当然洛根没说过当世界末日时才会用到的那几架飞机只能飞行一周不到,然后就是验证上帝对人类有多慈悲的时刻了。
这时候温特就站在门外,他听见了洛根跟女儿的对话,也看到了他俩的互动,所以选择跟第一夫人耳语,请求她来转达自己的通知。
“好了,我们的大小冒险家~~~”凯特走进来拉住女儿和丈夫的手,“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去享受吧,饿着肚子可没法旅行。”
“想吃斑比了么,小公主~~~?”
“爸爸你讨厌(I hate you dady)!”
没错,至少她在这方面成长了……洛根无奈地想到,自己的女儿从8岁以后就能分清楚动画片里的动物和餐桌上的动物不是一回事,当然他得向她隐瞒野味的存在,默认她所见到和吃到的所有肉类都是养殖出来的,它们的生命就是为供人食用的。
但今天的菜确实不是。晚餐上要用到的烤鹿排来自从森林里打来的野鹿,当然,供货商和“空军一号”上负责料理它们的厨师能保证绝对的卫生安全,只是前者并不知道自己把这些鹿排卖给了白宫——负责给总统采购餐饮的人从不对交易对象承认自己的身份。
晚餐在起飞后就开始烹饪,现在已经准备好了,不过洛根临时起意,为了节省时间,对温特提出了一个他以为后者没有想到的要求——
“请去确认一下夏普和他身边那个男孩(Boy),问问他们是否有兴趣跟我共进晚餐。”
“总统先生……这不太合适吧?”
别说夏普跟最后一刻才加入宾客名单的永澈,就算是为总统鞍前马后工作多年的“空军一号”机组人员一生中都未必有一次机会能跟总统同坐一张餐桌,更别说和一整个第一家庭一次吃饭了。
“他是个荣誉勋章获得者,她女儿也是,”洛根指出了温特也懒得查那两个人的最大理由,“我听说她女儿跟那个男孩关系很好……动动脑子,费尔,”
温特没费心指出那是两个女儿而不只一个。洛根认识夏普远比自己早,如果他相信某个人而且愿意拉近关系,那最好不要阻止他。
于是温特跟目前负责守卫夏普和永澈的特工发了信号,后者接到通讯后朝夏普微笑了一下。
“将军,总统先生邀请你去跟他共进晚餐。”
泰丽尔又望向还歪着脑袋靠在椅子上的永澈,对夏普说:“最好把他叫醒,他也在其列。”
让泰丽尔吃惊的是,夏普只是盯着前方叫了年轻人的姓:“吉良,起来,走了。”
“……”
永澈的眼睛立即就睁开了,然后毫无倦意地把批身上的外套重新穿起来,跟着夏普,在泰丽尔的带领下走向飞机的更前处。
等泰丽尔把两人领进餐厅后,洛根对着泰丽尔笑着说:“非常高兴你回来了,泰丽。”
泰丽尔还以一个沉默的微笑,但她心里明白,这话不等于她一定能再次获得升迁的承诺。
总统通常无法干预密勤局的人事。以前是财政部,现在他们属于国土安全部。一个特工要犯下致命的错误或者立下显著的功绩,才能被总统扫地出门或得到提拔,而泰丽尔的情况,两者皆不是。
平心而论,洛根不觉得泰丽尔在白宫保卫战里犯了错,但现在直接干预密勤局的事务没有好处,而且泰丽尔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结过两次婚的洛根对这方面的威胁极其敏感,他不能给媒体或者政敌留下把柄。
当然,这位总统不打算在餐桌上讨论这件事。当夏普和永澈就坐的时候,伊丽丝盯着永澈的脸看了半天,最后用充满稚气的声音问:“你是个日本人么?”
永澈没说话,只是朝着伊丽丝露出了在不认识他的人看来会很暖心但让夏普浑身发寒的笑容。洛根紧跟着向女儿解释:“我和夏普叔叔是老朋友了,这位是基兰,他是夏普的部下,而且是得力部下。”
女孩重复了那个问题:“他是个日本人么?”
“是的,我是。”永澈用无懈可击的美式英语回答道,“当然同时我也是个美国公民。”
“所以他能到‘门’那边去么?”
她对即将展开的机密行动一无所知,但还是无意中触及了永澈被拉进来的根本性目的。洛根在感到尴尬的同时,用启发式的对话跟女儿说:“谁告诉你‘要去那边就得是日本人’的?”
“但新闻上说日本的士兵们已经过去了啊?”
“……”
洛根从这段无忌的童言中注意到了一个漏洞——目前全美的中小学包括幼儿园还没有恢复上课,总统一家也早就被保护了起来。伊丽丝能看到的电视节目和网络信息都是经过密勤局筛选的,避免她看到洛根认为她还不该看的东西,但她刚刚提到了21日和后续的军事行动,而这应该是被密勤局排除在外的信息。
当然洛根现在只能自己进行补救,他抚摸着自己女儿的头说:“不不不,日本的大兵们只是在东京建一个小城堡,把那座‘门’保护起来,确保不会有怪物过来。”
夏普和永澈在女儿互动的时候都一动不动地坐着保持沉默,两人用相互的一瞥对望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在猜想这位总统到底在干什么?难道他是打算用这种亲子互动拉两人的选票么?
等洛根终于安抚住女儿,他抬头望着夏普说:“夏普,你看,我的孩子对那扇‘门’实在是太感兴趣了。”
夏普相当直白地指出:“我不觉得有些事可以当着你的家人讨论,总统先生。”
“没错,但先一起坐下来吃顿饭没有坏处。我很喜欢这些鹿排,来尝尝吧。”
夏普和永澈都以为这本来是一场两人和总统之间的谈话,但现在夏普怀疑洛根是想借他的家人来作为某种程度的缓冲剂。两个老人都是公事公办的性格,私交的冲突不会影响职业上的合作,但洛根好像出于习惯地想要和夏普缓和关系。
拉上永澈则是另一回事。夏普怀疑洛根想借这个机会尽可能地考察这个年轻人应对各种情况的能力。夏普不知道是哪个部门向洛根提交了有关永澈的档案,但显然洛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洛根参政前的职业加上第一次海湾战争的惨痛教训让他把这当成了终生的信条,到日本访问时,他肯定也要亲眼去看看那座“门”的。
夏普不得不说,永澈应对得很好——他受过俄国人的间谍训练。当开胃小碟被吃完,服役于空军的侍者切开鹿排并分给他的时候,永澈带着温和的微笑向那个女人道谢,其余动作的小细节也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生,丝毫没有几小时前夏普所面对的那个样子。
这些鹿肉确实烹调得很好,尤其是淋上褐色的酱汁后,光是闻气味就能让人感到非常饥饿。接着侍者询问是否有人需要红酒。夏普、洛根和凯特都要了,伊丽丝理所当然地装作没听见这个问题,永澈则毫无反应。
“你的孩子都安全么,夏普?”
这不是一句威胁,是真正的关切——考虑到夏普很快要参与的各项事务,曾经的各种麻烦又找上门来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但在整个计划被国会正式通过之前,洛根只能动用很有限的力量帮助夏普排除后顾之忧。
“承蒙关心,我都安排好了。”夏普轻描淡写地说,“而且她们能照顾好自己。”
同时他开始切没有淋酱汁的鹿排,永澈则慢条斯理地淋到了鹿排的一角就将其切下来塞进嘴里,坐在他对面的伊丽丝则在侍者的帮助下快速吃着酱汁淋得最均匀的鹿排,眨眼间已经吃了一小半。
“……?”
然而,很快夏普注意到了一件相当匪夷所思的事情——永澈一边咀嚼着鹿肉一边点头,然后突然有些不礼貌地,嘴里继续着咀嚼,同时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抬头向侍者要求“可以给我来点红酒么?”
他从来不喝酒的,哪怕是度数极低的含酒精饮料都不碰。夏普坚信,要是清教徒式的饮食习惯是竞选总统的唯一标准的话,永澈就能毫无悬念地打败洛根……但现在这个年轻人居然主动要酒,夏普不禁皱着眉头往他满是满足表情的侧脸上瞥了一眼。
永澈跟为他倒酒的侍者再度道谢,然后倾斜杯子细抿那颜色极深的高档红酒。同时他举起空着的左手指向天花板,在抿完红酒后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鹿排,但是这红酒有点不合我口味……抱歉……”
接着他转向侍者并说:“能帮我倒掉么?请~~~”
“没有问题。”
这很令人尴尬而且不得体,哪怕言语再礼貌也足以让其他人对这个人印象大减,但夏普随着永澈奇怪的动作变得越发不安起来,尤其是在男青年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意味着“停下手里的任何事情”的眼神之后。
在侍者拿走了那个彻底清洗之前肯定不能再用的杯子之后,永澈对洛根说:“总统先生,我很好奇‘空军一号’的安保条件……我听说我们的吃着的东西和喝到的任何液体都是在外面随机购买的么?”
“当然如此。”承认这条安全规则对规则本身毫无害处,“这是老早就开始执行的规矩。”
“我承认这样能阻止有预谋的破坏行动,”永澈用双手撑着下巴说,“但要是供货商犯了错,该怎么办?”
伊丽丝这时候用尖锐的声音插嘴道:“当然是不再买他们的东西喽~~~?”
永澈转而望向这个少女的面前已经空了一半的盘子和泛着油光的嘴。由于侍者离开,她不得不用儿童尺寸的刀叉艰难地去切那些鹿排。
“看起来你很喜欢这道菜,洛根小姐。”
“当然!爸爸的厨师都是专业的!”
“你以前吃过么?”
“吃过呀。我很喜欢这个的……”
洛根和夫人已经开始觉得气氛不对劲了,两人切着肉排的手都停了下来,视线在永澈的表情跟女儿之间来回望着。
“你知道么?洛根小姐,黑胡椒汁是属于辛香料,吃多了人脸上会长疙瘩……”
“嘿!”女孩突然意识到了永澈到底想说什么,于是摆出小小的怒容瞪着他说,“你在试图像妈妈一样管理我的生活么?”
“我只是提供一个健康的建议……”
永澈耸耸肩,接着不问夏普的意见就从老人面前拿走他的盘子,把夏普的那份没有淋酱汁的鹿排推到伊丽丝面前。
“我建议你吃这一份……”
永澈一边说一边用尽可能轻的动作试图拿走伊丽丝吃了一半的鹿排——
“……相信我,这能让你多活几年~~~”
“嘿!”
少女无法理解眼前一度印象还不错的大男孩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傲慢又无礼的卫道士,但在其他人听来,永澈刚刚的话已经是明白无比的暗示了。
理解了他暗示的凯特脸上的血色瞬间就全跑光了,但这位母亲还是带着可人的微笑拉住自己女儿,把儿童刀叉放到那盘永澈推过来的干鹿排上并托起盘子,劝说着女儿:“基兰先生说的是对的,你这个年龄应该吃点清淡的食物,小宝贝。”
“但是妈妈……!”
“走吧,大人们要谈公事了,我们到卧室去吃这份牛排如何?你看,你其实可以多吃一半呢!”
等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离开后,洛根瞪着永澈,用低沉的声音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问的问题不对,但永澈理解他到底想问什么。这时候那名侍者回来了,惊讶地发现三个人都带着怀疑的目光盯着她看,但永澈在审视了她的表情两秒后,收回了视线,对洛根说:“这个黑胡椒汁有问题。”
“怎么了?”
永澈没立即解释,而是取来洛根面前的酱汁斗直接对着嘴灌了一小口,然后不过两秒他就抓过夏普面前的空酒杯把黑色的酱汁全吐了进去。
“呸!呸!……”
这时候那名侍者才意识到,原来刚刚永澈要一杯红酒根本不是为了喝,而是要把嘴里完全嚼碎的鹿肉和酱汁不被人察觉地吐进杯子,和近乎黑色的红酒混在一起。他伸手指天花板的动作也是类似魔术手法的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注意不到一开始在红酒表面还没沉下去的鹿肉残渣。
“……呸——!”
等永澈把这一口以及上一口残留的部分全吐完了,他用餐巾抹了抹嘴,接着说:“肯定有问题(Definitely gone wrong)……在黑胡椒汁里混了一种我识别不出来的味道,但我敢确信是某种药用植物的粉末……非常细微,几乎被黑胡椒的浓烈味道盖过去了,但绝对是有。我的有,总统先生你的也有,所以我敢说我们面前每个斗里的酱汁都出了同样的问题。”
永澈不需要费心解释为什么这非常不像是无心的错误——白宫订购的食物虽说不全是顶级的,但至少这种肉排和配套的酱汁是不该出现这种低级错误的,何况洛根知道这些黑椒汁不是买来的成品,而是买来原材料到“空军一号”的厨房里再现场调和制作的,厨师一定是疯了才会把中药成分加进这些酱汁里。
但是洛根怀疑的是,事情是否有永澈说的那么严重?至少他自己没有觉得这些酱汁有任何问题,他的夫人和女儿也不是第一次吃这道菜,也没有像永澈这样敏感地认为额外的添加物。
至于夏普,夏普从一开始就没有使用这些酱汁,但当洛根望向这位退役将军的时候,总统发现他的眼神完全站在永澈那边。
这不是出于交情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夏普知道,自己的两个女儿都是在旁人看来难以置信的烧烤食物狂人,永澈从认识她们起就在满足她们的胃口,专业厨师也不好处理的鹿肉对他来说并不算太难,而酱汁更是小菜一碟。所以如果永澈表示某道菜或者调料的工序出了问题,夏普认为那就是真的是出了问题。
“你最好相信他的判断,总统先生。”
在听夏普也这么说之后,洛根的目光又落在了旁边那名侍者的身上。这个女人现在害怕极了——“试图毒害第一家庭”可不是个轻巧的罪名,失去自己的制服只是一系列痛苦折磨的开始。
不过洛根没有指控她什么,而是要求她立即把温特和乘务长富兰克林•史丹利叫过来,后者是整个“空军一号”餐饮和其他各项服务的负责人。
当两人在餐厅里听完了对经过的描述之后,温特面无表情,而史丹利不知所措。史丹利明白鹿肉是相当难料理的肉类,但他没想到居然是酱汁出了错。史丹利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尝一尝酱汁出了什么问题,只是因为怀疑那样的话温特可能会拦住他,而且这么做对自己的生命也有威胁,所以表示:“我会跟托比确认一下,总统先生。”
当他走向在中层舱更前段的厨房的时候,温特理所当然地要跟着他,而且温特叫上了泰丽尔——虽然是他默认了这个女人的降职,但对于这个部门里谁脑子清醒反应够快,他还是清楚的。
“托比,总统说酱汁的配方里出现了不该有的东西……怎么回事?”
“空军一号”上的每个乘务员都必须有烹饪资质,但处理鹿肉这种麻烦事儿自然交给了有技术和经验的最资深人员。这名厨师在登上“空军一号”之前已经在数个空军基地厨房煮了十多年的饭,所以在听见自己负责的酱汁出了问题后他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不可能,所有的材料和工序都是严格按照菜单进行的……”
说着他把用剩的酱汁拿了过来亲自尝了一口。温特没有阻止他,密勤局的局长认为这里头可能有什么误会,又或者是那个亚裔小子在说大话。
然而等厨师抿了一口黑胡椒汁,他的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怪事儿……怎么有一股中药味?”
“……”
这和永澈的说法别无二致。所以史丹利立即警觉地问道:“你放错了什么东西托比?”
但是厨师的反应很大,他摇晃着脑袋对那个比自己年轻的上司说:“不!在端给总统之前我还仔细尝过了,那个时候的酱汁还没有现在这股怪味呢!真是见了鬼了……”
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任何负责任且有实力的大厨都会在完成自己的作品之后亲口品尝以保证其质量。这位厨师一向以自己天赋的灵敏味觉和嗅觉而自豪。看着他现在这副感到莫名其妙的样子,史丹利决定相信他。
而温特则板着脸问道:“谁把这道菜端给总统的?”
“是……啊,基妮——!”
厨师直接叫了一个乘务员的名字,那名身为英国移民后代的年轻女空军走过来后看到密勤局的局长、大厨跟自己的顶头上司站在一起,立即意识到了事态严重。
“出了什么事……长官?”
温特直截了当地说了:“你往刚才送给第一家庭的鹿排要用的酱汁里加了什么东西,中尉?”
“加东西,长官?……”
她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卷入了非常严重的事情,于是在温特用更加咄咄逼人的语气重复问题之前,她结结巴巴地回答:“不,长官,我只是等托比把菜做好然后把所有东西装到托盘上送到餐厅里去而已……出了什么事了么?”
温特突然收到的一通来自中层机首的执勤特工的紧急通讯:“头儿,第一家庭出问题了!”
紧跟着是一串状况代码,意思是“总统卧室区域有人需要紧急医护。”
等温特火急火燎地冲到总统卧室……准确的说是总统卧室侧旁的卫生间,他看到面色惨白的凯特•洛根正扶着伊丽丝•洛根的腰,这个年仅10岁的小女孩正对着马桶一边哭一边吐。
“呕!……呕——!……”
“发生了什么?!”
“那些酱汁!”凯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那些黑胡椒汁有问题!快叫医生!”
此时在“空军一号”上随时待命的医疗队刚好顺着那通呼叫抵达,但看到伊丽丝正在对着马桶呕吐,穿白衣的医官暂时也不好做什么——这种时候把患者拉出来平躺可能会导致他们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
于是他大声向凯特询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吃了什么?”
“就在刚刚!她吃了鹿排还有……就是那些黑胡椒汁!……那些黑胡椒汁有问题!……”
这时候她想到了一件事,面色变得更为苍白了——
“……我……我和罗杰斯都吃了!”
“天呐那可不妙……”
医疗队的队长立即把这个现场留给两名部下,自己冲到餐厅去找洛根。温特也跟着他过去了,这时候泰丽尔突然想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于是越过所有人踏进卫生间,对凯特说:“抱歉夫人。”
凯特一时没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但随后泰丽尔用一只手略微托起女孩的头,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晕机袋往她嘴边塞。
“伊丽丝,往里面吐!往这里!”
“呕——!”
听到袋子底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泰丽尔立即将其拿开,把伊丽丝交还给她的母亲。然后她把这袋呕吐物封好,又用带空白标签的塑料包又裹了一层。
此时伊丽丝的胃似乎空了,卫生间里只剩下她痛苦的干呕声和她母亲心急如焚的呜咽声。医疗队员立即上前要求母女俩去夹在厨房和总统办公室之间的医疗舱里接受检查和治疗。
洛根也一脸铁青地被温特亲自护送着从餐厅走向医疗舱。夏普和永澈想跟过去看看情况,但被密勤局的特工拦了下来,表示他俩目前只能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
坐回原位的夏普朝永澈看了一眼,低声问道:“你不用也去检查一下么?”
“我又没吃。”永澈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儿一样淡淡回道,“应该用不着。”
夏普想到,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青睐这个年轻人又讨厌这个年轻人——他的颅骨下面掌管恐惧情绪的大脑皮层似乎天生就发育不良。
“空军一号”的医疗舱甚至包含了一间容纳了可以做外科手术的设备的无菌房,当然从由洛根女儿身上取样到检测出确切结果肯定要花一段时间,但不管检查出什么结果,毫无疑问,这起码是一起涉及第一家庭的食物中毒事故。
温特对“空军一号”的驾驶员宣布了紧急状况,驾驶员也很快对最邻近的可备降机场宣布了紧急状况。幸好最近的备降机场就是密苏里州的怀特曼空军基地。当然,由于这个基地是唯一拥有B-2隐形轰炸机的空中国民警卫队的驻地,那些常年蹲守在附近的航空和军事爱好者比任何媒体都要快地获悉——“空军一号”在此紧急降落了。
不过没人知道为什么迫降,迫降后又发生了什么,除了飞机上的人。“空军一号”一落地,第一家庭就被紧急转移至基地的医疗站,由更多的设备和医生负责诊治。其他人,尤其是负责为总统一家烹煮和递送晚餐的侍者、厨师,则被软禁在了“空军一号”上。
名叫“基妮”的姑娘吓坏了。她才加入“空军一号”机组不到一年,父母都为之自豪,可现在她将被作为“试图毒杀第一家庭”的嫌疑人被密勤局严加盘问。要是事情出错,未来的她可能只能在某座联邦监狱里等待父母需要预约的探望了。
而发现问题的那两名宾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是密勤局重要的证人,同时也是潜在的嫌疑人,在得知自己今晚可能要在座椅上睡觉之后,永澈在被密勤局和夏普分开之前,对夏普使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这就是你说的去夏威夷的最快路径?]
当然夏普明白,他这是在开玩笑。两人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去夏威夷劝说某个人入伙上面。这一老一少都在考虑同一个问题——为总统准备的那道鹿排大餐究竟是被谁,又被做了怎样的手脚?
他俩只能根据有限的信息进行猜测,而众多联邦部门在实际进行调查。FBI很快从华盛顿派了一批资深特工搭乘喷气机过来,他们急切想要证明自己在保护国家方面更有一套。密勤局的声誉尽管肯定会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但FBI有更多更完善的设备和人手来进行毒理分析,所以密勤局也只能把“空军一号”上所有的食物和用过的炊具、餐具,尤其是那些被送到总统餐桌上的,打包封好,交给FBI的调查员们。
不过,泰丽尔接下的那一袋总统女儿的呕吐物,密勤局并没有交给FBI,后者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密勤局会用自己的人对其进行分析,弄清楚到底酱汁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那个少女反应如此剧烈。